有道是旁观者清,凡置身事外的人,看别人的态度,那总是很清楚的。俊人这样好端端的态度失常,不时地发出呆相来,这在关怀情人的雪芙眼里,先就有点觉察了。分明看到他要起身的,当那位斯文小姐坐下之后,他又捧了茶碗,不知所之起来。这不知道他是因人家拦住了去路呢?或者怕是人来我去,有点失礼呢?这且不管,反正他一时行坐不定,那是实在的了。于是自己也端了一杯茶,像俊人那般爱喝不喝的,坐在席上。

俊人先是连连地呷着茶,后来放下茶杯,取了一块饼干,慢慢地咀嚼着。那眼睛是不时地向隔壁射了去。但是也有点心虚,当看过了那位小姐之后,便也偷向雪芙看去一眼。她的态度,虽然是很自在的样子,只是她的脸皮,有些通通红的。心里想着,莫非她在生着闷气吧?果然如此,那不是闹着玩的,一定会惹出一场不美满的结果来。心里一害怕,脸上也就跟着红了起来。于是推开茶杯,站起身来向雪芙笑道:“原来倒很凉爽的,一喝这茶,身上又发起热来了,我们还是到舱外去吹吹风吧。”

他说着,已经用脚推开椅子,走到席外去。雪芙倒是微笑着,向他望了,轻轻地道:“你忙什么?再坐一会子。”

俊人看着,倒猜不出她是什么用意,因笑道:“我倒是无可无不可。”

不过他既起身了,倒不好意思重新坐下,便在靠窗口的沙发上坐了。说也奇怪,雪芙偏偏是不肯走,只在那里两三分钟,端起茶杯来呷一口茶,这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俊人坐在这里,是有点不安,故意迟疑不走,教人家为难。俊人每次向她看去时,她正也将眼睛,向俊人看来,在有意无意之间,她是带了那样一种微笑。俊人只管和她对眼光,对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向她望着了,于是站起身来,看那舱壁上悬着的画镜框子,又看看那舱位的价目表。

过了十几分钟之久,才听到雪芙叫道:“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俊人回转头来看时,那位斯文小姐,已经是走进舱去。但是脚步很缓,还留着一个后影来给人看到呢!俊人也不敢怎样去逗引雪芙,强笑着道:“这茶你喝得热不热?”

雪芙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不热。无论天气怎样的热,只要人能够镇定一下,那自然会凉爽起来的。”

俊人听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是好,只有低了头,同雪芙一路走出舱外,在船舱上藤椅上来坐着。这个地方,还是有许多特别官舱里的人,看那江上风景,闲谈着天下事。

船到这时候,已经过了采石矶,南北两岸的青山断断续续地由前面递送着过来。这就有人笑道:“坐在轮船的干净船舷上,风平浪静,看江上的风景,这是人生一件最得意的事。金圣叹批《西厢拷红》,说了许多不亦快哉。这件事,在我今人,也是一个不亦快哉。”

又一个人道:“话虽如此,可惜我们坐的不是中国船。”

那一个道:“惟其不是中国船,这江上的风景,才可以让我们慢慢地来欣赏。若是老早没有别国商船在扬子江上航行,恐怕这一带也是山海关外的北宁铁路,让人家来统制了。”

俊人看那说话的人,还是先前在这里说话的方先生同袁旅长,便走向前一步,同他两个人点了一个头。

在俊人自己,是无所谓的,以为以前和人家谈过话了,现在见了面,不能不打一个招呼。可是那方袁二位,都觉得旅行寂寞,多一个朋友谈话,就热闹一点。那方先生便道:“陈先生是到汉口去的吗?”

俊人笑道:“我在南京,只耽搁了三十小时,这火炉的滋味,已经是够尝的了。听说汉口的火炉程度,还在南京以上,怎样敢到汉口去?我同了敝亲,想到庐山去住一两个月。”

方先生却向袁旅长点了一个头笑道:“我们又多一位游山的同志了。”

俊人道:“二位也是到庐山去的吗?那好极了。我很想着找两位同伴的。二位上山去打算住哪家旅馆?”

方先生道:“听说今年庐山上的旅馆是非常之拥挤,家家都客满。不过我打听着,新开的旅馆也不少。到了九江,我们先问问,那也不迟。陈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呢?”

俊人道:“敝亲在山上有房子,年年都去的。”

方先生道:“是自己的房子呢?还是人家的房子?”

俊人笑道:“这话说起来,就有点拗口了,是敝亲的亲戚的房子,房子很多,房主人住不了,而且房主人是个欢喜热闹的人,感到山居无味,倒不年年去,反而是老远地跑到青岛去住着。这山上空着,没有人住是不好,租给人吧?又觉得自己要住的时候,反而没有地方。于是就和我敝亲商量,愿意不收房租,请敝亲去住。敝亲只是派一个人看守,出点打扫费而已。”

袁旅长道:“在庐山上住旅馆避暑,那究竟不是办法。假如自己有房子住,那最好不过。我是个单身汉,不便住到人家家里去。方先生有眷属在一处,倒可以和这位陈先生商量一下。要像你们这样三四位同住旅馆,既不便当,而且花钱也是很多。”

方先生笑道:“萍水相逢,怎好向人家提这种要求。”

袁旅长道:“那要什么紧,房东租房子给房客住,也不能尽挑熟人,”俊人道:“刚才在桌上坐着,那位身体很健壮的老太太,就是敝亲,若是方先生有意在山上住,不妨去和她商量。”

说到这里,却回头来看看雪芙。雪芙正伏在栏杆上,看江里的浪花,对于这里人说话,却没有注意。

也不知道方先生为了什么事,对俊人表示好感,却是在身上掏出了一张名片,很和气的样子,递到俊人手上,笑道:“这就是我的职业名号,请递给令亲看看。假如真有房子分租的话,兄弟愿意出相当的房租。不过这是偶然谈起的事,不能勉强令亲答应的。假如令亲认为不大方便,那也就不必提了。”

俊人心里暗想着,他们真要住到一处来,就和那位方小姐天天可以住在一处,不难成为朋友的,这倒是一桩欣慰的事。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果然住到一处来的话,恐怕这位朱女士,那又要大不高兴。于是向方先生点着头道:“若是那房子并没有人分租了的话,多几个人住在一处,总热闹些,我想敝亲尚老太太,一定也十分欢迎的。”

他虽是说着话,却已经偷看了雪芙好几次。这时就拿了名片,走近雪芙身边,笑问道:“姑母又睡了吗?”

雪芙这才回转头来,顺手将名片拿了去看。那名片上印着大律师方孟斧,以字行几个字。她就点点头道:“这位律师很有名的,姑母为了田产打官司,还想请他办这件案子呢。因为天气太热,姑母怕受累,把这事搁下了,所以也没有去请问他。”

俊人听到,正要回转身来,替那位方先生介绍,然而他已经同袁旅长,走到一边去了。因笑道:“这样一说,事情就巧了。方律师说,他们也是上庐山的,因为在庐山上怕找不到旅馆,愿意租房子住。听说我们这里还有房子空,很愿意租我们余下来的屋住。我是无心之谈,把有房子的话说了出来,不想他得了这个风声,就向我开口,倒教我没有话说。你看,应该怎么样子去对姑母说。我倒很是后悔了。”

雪芙道:“这也没有什么后悔,姑母每年都把房子分租一半出去的。她又不要那租钱,依然是把租钱送交给房主王家去。她的意思,不过是找一家邻居,大家好热闹一点。”

俊人道:“既然如此,我就把名片交给姑母吧。”

两个人正说着话,这位尚太太两手捧了一副望远镜,也就走着填鸭步子,走到栏杆边上来了。雪芙笑道:“姑母!你不必嫌在山上寂寞了,俊人已经找着了一位邻居了。”

尚太太道:“他没有到过庐山的,怎么找着了我的邻居呢?”

雪芙道:“并不是山上的旧邻居,他是把我们所住的余屋,给分租出去。这船舱里的搭客,有一个人愿意租我们的。而且这个人,我料着你也愿意和他们邻居。”

说着,把那张名片递了过去。尚太太看到,“呵”了一声道:“原来这位方律师就在船上,那好极了,我可以和他谈谈。”

俊人道:“姑母认得这位方律师吗?”

尚太太道:“我就是不认得他,才急于要和他见一面。假使他认得我,他也不会先拿名片来通知了。在南京交际场上的人物,他们总得买买我的账,其实我是不轻易走到交际场上去的。”

她说着这话时,那双肉泡眼,不免合了缝,其乐可知。俊人笑道:“是呵!那方律师也无非听到姑母的大名,所以要专诚拜访。”

雪芙站在尚太太身后,就不免向俊人瞟了一眼。尚太太道:“那方律师在这舱里吗?引我去见见。我向来就是这样,决不托大,人家越看得起我,我也就越看得起人。雪芙!你把我的名片拿张出来。”

雪芙虽是不愿意,可又不敢违背姑母的话,这就噘了嘴跑进舱房去。

不多大一会子,她拿了一张名片出来了。那名片娇小玲珑,和尚太太那肥硕的身体,正相处在反面,只有一寸半长,八分宽,中间印了四个卫夫人体的楷书,乃是尚朱婉侬。雪芙两个指头夹着,递到俊人手上道:“江风大得很,你拿紧一点。”

俊人看了这样子,倒是欲笑不得,只好一把握住,正了脸色向尚太太道:“姑母就去拜会那方先生吗?他在舱里。”

尚太太道:“我急于要见他,就去吧。”

于是尚太太随了俊人之后,走进舱去。

方孟斧正拿了一本杂志,在旁边写字台上看。俊人走向前介绍着道:“这就是敝亲尚太太。”

说着,把名片递了过去。方孟斧却也在朋友口里听到,有一位尚太太要委托他打民事官司。无意之中,会在这里会到当事人,实在可喜。立刻推书而起,笑脸相迎。尚太太是懂得交际之道的,首先伸出手来,让方孟斧握着,笑道:“方先生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不想今日在船上遇到。”

方孟斧笑道:“尚太太也是我久仰的,这就好极了,大家全不寂寞。”

说着话,同在大餐桌子边坐下。尚太太道:“听说方先生要到庐山去,我们也是上山的,将来在山上,倒多一家往来的朋友,方先生在山上的寓所还没有定妥吗?”

孟斧道:“可不是?听说今年山上的旅馆很挤,我想着,到了山上再打主意吧。若是我一个人,那不成问题,就是露天下我也可以睡。无奈我有一位家嫂,还有一位舍侄女。”

尚太太道:“不要紧,我住的屋子,还可以空出几间来,若不嫌挤窄的话,可以搬到我们那里去住。最妙的,就是动用家具,由卧室到厨房,我们那里,全是预备好了的。”

孟斧听了这话,似乎是很高兴,不免将两只手连连搓了几下。因笑道:“那太好了,要多少房租,我们照纳。”

尚太太一摆手道:“笑话!若是那样,倒好像是有心兜揽生意了。我有许多事,要向你这位大律师请教,我们住在一处,那更好了。”

方孟斧笑道:“既然如此,我把家嫂请出来,和尚太太谈谈。”

说着,他走进舱房去。

在这时,雪芙依然坐在舱外船舷上,看两岸风景。所以方孟斧把他的嫂嫂方老太太引出来了,雪芙却不当面。而同时方小姐陪着,雪芙也没理会到。等雪芙走进舱来,这里已经是谈话多时了。尚太太这就向她笑道:“雪芙!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方老太太,这是方小姐。”

雪芙一看就是引得俊人注意的那位斯文姑娘。要理人家,心里实在不愿意。不理人家,可是姑母已经介绍在先了,而且那位方老太太,是格外的客气,她已经站了起来,向自己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雪芙向她略微鞠躬时,她就笑道:“这位小姐,真可爱,比我们静怡活泼多了。静怡过来见见这位姐姐,将来也跟着人家学学。”

静怡于是笑嘻嘻地走到雪芙身边,伸了手向她握着笑道:“朱小姐身体很康健,真是一位时代姑娘,我简直儿不行,是个没落了的人。”

她说着一口流利的国语,而且在那小红嘴唇里,笑着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那是非常之可爱。便笑道:“方小姐!你太客气,我们是野孩子。”

俊人坐在稍远的一张椅子上,看到这两位姑娘,各有一种特点,这个说是没落了的人,那个说是野孩子,谦逊得有味。于是一高兴之下,就笑了起来。雪芙一回头,脸就红了,微微地瞪了眼道:“俊人笑什么?”

俊人看她有点生气的样子,也就随着她红了脸,因道:“我觉得两位小姐全客气得可以。”

方孟斧坐在他对面,摸了小胡子道:“这叫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呀。”

静怡笑道:“四叔这话,我有点儿不能承认,难道我还愿意做一个没落的孩子吗?”

方孟斧笑道:“你不愿意做,你又何必承认。”

静怡道:“我本来就是。若不承认,人家也看得出来的,倒不如承认了,落得人家还说我老实呀。朱小姐以为如何?”

雪芙笑道:“我也正是这样地想。”

俊人听到这话,又想笑了出来。可是立刻想到雪芙是不愿人家笑的,只管笑了又笑,岂不是有心和她为难。可是心里要笑出来,又不敢笑,只好回转身去,乱咳嗽了一阵。

尚太太这时说话了,她道:“雪芙!你现在更不寂寞了。我已经同方太太说好了,就让她们住在我们一处。将来要打起牌来,方太太娘儿两个,我们娘儿两个,现成的一桌。假使四个人之中,有不得空闲的,这里还有方先生同俊人,全可以做预备队,来补我们的缺。”

雪芙向静怡道:“方小姐的牌,一定打得很好呢?”

方太太代答道:“这孩子要说她笨,不算笨,什么事全可以做。只有打牌这件事,她是真不行。不是放铳给人家和了,就是做小相公。”

尚太太笑道:“这倒和我雪芙有点两样,她就常常替我当参谋长。”

雪芙噘了嘴道:“会打牌,也不是什么高明的事,姑母还只管同我宣传呢。”

尚太太倒不说什么了,只是笑笑。静怡看了雪芙的样子,倒好像很欢喜。就向她问长问短,在哪里念书?对于文艺上喜欢些什么?不想二人攀谈之下,倒有好几点彼此同情。其一是雪芙喜欢中国画,静怡也喜欢中国画。其二是静怡爱弹钢琴,雪芙也爱弹钢琴。由中国画和曲谱上,两个人谈着,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地方。

雪芙始而觉得俊人颇注意她,正要回避着才好。不想她就是方先生的侄女,无意之间,引狼入室,很是后悔。可是姑母当面介绍之后,人家又很客气地周旋,怎好不理人家?再说自己的未婚夫注意人家,人家并不知道的,也不应当去怪人家。所以静怡和她谈得很有味的时候,她也就忘了一切嫌疑,跟着向下说了下去。

于是他们两组,分做了三班,尚太太和方太太谈在一处,方小姐和朱小姐谈在一处,只剩了俊人坐在一边,不但不敢插嘴说话,而且怕笑出声来,雪芙不能同意。只好掉转头去,向方孟斧谈。孟斧也正感着太太小姐在谈话,自己不便胡乱加入,于是向俊人道:“在这里坐着,我们没有资格谈话,我们还是到外面去乘乘凉吧。”

俊人向尚太太姑侄看着,她们是根本没有理会,这也就只好走了开去。旅行中没有伴侣,那是感到寂寞的,一天可以当几天过。反过来,旅行中有了伴侣,谈谈说说,又把时间混得很快,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所以这六位男女,在谈笑不停之下,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大家被茶房一个个地请着,就依然到大餐桌子上,原地位坐下。

在吃早饭的时候,彼此全是生人,谁也不能理会谁。到了这时,大家相熟得多了。所以在入席的时候,大家见着面,不免点上一个头。就是不点头,也要举行一个微笑的礼。本来这种礼节,也没有谁指定过。只因为人总是感情动物,见面之后,有了情感了,大家就不能木头似的,彼此不理会,所以俊人虽是板了面孔,在原地方坐下。静怡却是很客气,她走近来之后,就向俊人笑着点了一个头。俊人真是出于意料,她倒是先行起礼来了。在人家那一点头之后,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地,也就和静怡点了一个头。可是点过这个头之后,颇有点感觉,向斜对坐的雪芙看了去。她这时把铜圈圈里的白围布取出,左手取了空瓷盘子,右手拿着围布,不住地去擦,眼睛皮垂下来,把睫毛拥出来多长。她似乎没有理会到这事,所以脸上没有什么颜色可言。俊人头不敢掉转,只转了眼珠子去看静怡。静怡的态度,不但十分镇静,而且脸上笑嘻嘻地,微泛了一块红晕。她左手拿了一片面包,右手拿了刀子,到玫瑰酱碟子里挑甜酱去,这一碟子甜酱,就是放在俊人面前的。所以当她伸出刀子来挑动甜酱的时候,那双嫩白手就伸到俊人眼前来。那无名指上套着一只翡翠戒指,好像还是和人不曾订婚的姑娘。

恰是这个时候,尚太太有话和他说,连叫两声:“俊人!”

他没有听到,他拿了长柄勺子,只是和弄着盘子里的汤。雪芙这就大声道:“俊人!你在想什么?姑妈和你说话呢。”

俊人笑道:“哦!姑妈要胡椒?”

说时,满桌张望着。然而那个装胡椒的小瓷器瓶子,就在尚太太手边,他看到了,却不好意思去拿。尚太太道:“我有一件事,忽然想起来了。庐山上有好几处地方,可以游泳的,你带了游泳衣没有?”

俊人笑道:“我最喜欢游泳,怎能不带游泳衣?”

在这时,方小姐无端地在其间插了一句嘴,她笑道:“朱小姐会游泳吗?”

雪芙道:“不行,我试也没有试过一回。”

尚太太笑道:“这次到了庐山上,让俊人给你保镖,你就可以试试了。”

雪芙笑着不说什么,只管摇头,同时却向俊人瞟了一眼。方孟斧道:“陈先生会游泳?那就好极了。在现代这交通便利的时代,和水接触的机会,是太多了,必定要懂得游泳,加上一重自卫的力量。到了山上,我少不得跟陈先生学学。”

他坐在俊人的左手,静怡坐在俊人的右手,俊人向孟斧道:“平常的游泳池,那没有什么难学,我觉得应该练练海水浴,才对身体有益。我愿有机会,到海边上去过一个夏天。”

他分明是和自己叔叔说话,可是她向叔叔看着,必定看过俊人去。俊人总怕雪芙又望了过来,只好低头吃茶。可是心里想着:这位姑娘说话,总喜欢接了我的下句,说她是带点旧式女子态度的,那也不见得。惟其是这样不十分大方,倒现在出她含情脉脉的神情来。如此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又要偷看人家,可是雪芙却不怎样介意,只是说话增多,有时朝着静怡说,有时也朝着方太太说。俊人和她相反,不是人家问他,他就默然地吃茶。

饭吃过了,雪芙第一个就下了席,走出船舱去。俊人倒不敢回自己的房,也追到船边上来。雪芙伏在栏杆上,被江风把头发吹乱,她不时抬起一只手臂来,去清理着鬓发。俊人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也想伏到栏杆上,却听到她叹了一口气道:“这才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俊人听她这种言语,倒不由得心里卜通卜通跳了两下。心想:她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以为我和她是冤家吗?若说到方小姐,那谈不上,她不但与她无冤,也和我无爱,怎么能说是冤家?再就雪芙的态度上来说,同方小姐也相处得很好。既是相处得很好,这话从何说起?他站在雪芙身后发呆,可是雪芙却不知道身边有人,过了一会子,她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