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的乌云密布着,光明的太阳不知被遮蔽在什么地方,一点儿形迹也见不着。秋风在江边上吹,似觉更要寒些,一阵一阵地吹到飘泊人的身上,如同故意欺侮衣薄也似的。江中的波浪到秋天时,更掀涌得厉害,澎湃声直足使伤心人胆战而心碎。风声,波浪声,加着轮船不时放出的汽笛声,及如蚂蚁一般的搬运夫的㗒唷声,凑成悲壮而沈痛的音乐;倘若你是被欺侮者,倘若你是满腔悲愤者,你一定又要将你的哭声渗入这种音乐了。

这时有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倚着趸船的栏杆,向那水天连接的远处怅望。那远处并不是他家乡的所在地,他久已失去了家乡的方向;那远处也不是他所要去的地方,他的行踪比浮萍还要不定,如何能说要到什么地方去呢?那漠漠不清的远处,那云雾迷漫中的远处,只是他前程生活的象征——谁能说那远处是些什么?谁能说他前程的生活是怎样呢?他想起自家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热泪又涔涔地流下,落在汹涌的波浪中,似觉也化了波浪,顺着大江东去

这个少年是谁?这就是被陶永清辞退的我!

当陶永清将我辞退时,我连一句哀求话也没说,心中倒觉很畅快也似的,私自庆幸自己脱离了牢笼。可是将包袱拿在手里,出了陶永清的店门之后,我不知道向哪一方向走好。漫无目的地走向招商轮船码头来;在趸船上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兀自一个人倚着趸船的栏杆痴望,但是望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出来。维嘉先生!此时的我直是如失巢的小鸟一样,心中有说不尽的悲哀啊!

父母在时曾对我说过,有一位表叔——祖姑母的儿子——在汉城X街开旅馆,听说生意还不错,因之就在汉城落户了。我倚着趸船的栏杆,想来想去,只想不出到什么地方去是好;忽然这位在汉城开旅馆的表叔来到我的脑际。可是我只想起他的姓,至于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就模糊地记不清楚了。

或者他现在还在汉城开旅馆,我不妨去找找他,或者能够把他找着。倘若他肯收留我,我或者替他管管帐,唉,真不得已时,做一做茶房,也没什么要紧……茶房不是人做的么?人到穷途,只得要勉强些儿了!

于是我决定去到汉城找我的表叔王——

喂!维嘉先生!我这一封信写得未免太长了!你恐怕有点不耐烦读下去了罢?好!我现在放简单些,请你莫要着急!

我到了汉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的表叔找着。当时我寻找他的方法,是每到一个旅馆问主人姓什么,及是什么地方人氏——这样,我也不知找了多少旅馆,结果,把我的表叔找着了。他听了我的诉告之后,似觉也很为我悲伤感叹,就将我收留下。可是帐房先生已经是有的,不便因我而将他辞退,于是表叔就给我一个当茶房的差事。我本不愿意当茶房,但是,事到穷途,无路可走,也由不得我愿意不愿意了。

维嘉先生!倘若你住过旅馆,你就知道当茶房是一件如何下贱的勾当!当茶房就是当仆人!只要客人喊一声“茶房”,茶房就要恭恭敬敬地来到,小声低语地上问大人老爷或先生有什么分付。我做了两个月的茶房,想起来,真是羞辱得了不得!此后,我任着饿死,我也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唉!简直是奴隶!……

一天,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客人,态度象一个小官僚的样子,架子臭而不可闻。他把我喊到面前,叫我去替他叫条子——找一个姑娘来。这一回可把我难着了:我从没叫过条子,当然不知条子怎么叫法;要我去叫条子,岂不是一件难事么?

“先生!我不知条子怎样叫法,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怎么!当茶房的不晓得条子怎样叫法,还当什么茶房呢!去!去!赶快去替我叫一个来!”

“先生!我着实不会叫。”

这一位混帐的东西就拍桌骂起来了;我的表叔——东家——听着了,忙来问什么事情,为着顾全客人的面子,遂把我当茶房的指斥一顿。我心中真是气闷极了!倘若东家不是我的表叔,我一定忍不下去,决要与他理论一下。可是他是我的表叔,我又是处于被压迫的地位的,那有理是我可以讲的……

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再当茶房了!还是去讨饭好!还是饿死也不要紧……这种下贱的勾当还是人干的么?我汪中虽穷,但我还有骨头,我还有人格,哪能长此做这种羞辱的事情!不干了!不干了!决意不干了!

我于是向我的表叔辞去茶房的职务;我的表叔见我这种乖僻而孤傲的性情,恐怕于自己的生意有碍,也就不十分强留我。恰好这时期英国在汉城的T纱厂招工,我于是就应招而为纱厂的工人了。维嘉先生!你莫要以为我是一个知识阶级,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不,我久已是一个工人了。维嘉先生!可惜你我现在不是对面谈话,不然,你倒可以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衣服,看看我的态度,象一个工人还是象一个知识阶级中的人。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工人的样儿……

T纱厂是英国人办的,以资本家而又兼着民族的压迫者,其虐待我们中国工人之厉害,不言可知。我现在不愿意将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情形一一地告诉你,因为这非一两言所能尽;并且我的这一封信太长了,若多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所以我就把我当工人时代的生活简略了。将来我有工夫时,可以写一本《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记实》给你看看,现在我暂且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