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钱伯廉领了工人走出李公馆,要到织绸北厂去查点物料,照常开工,谁知遇着了陆桐山,拦住他道:“你好生生的,把我饭碗头挤掉了,我今与你势不两立,咱们拼个命吧!”伯廉正待躲避,工人上去,把他一把拖倒,道:“你做了坏事,东家辞你的,与钱先生什么相干?你还要诬赖好人么?”接连就是几拳。桐山大喊救命,巡捕来了,把工人桐山辫子结在一处,拉到巡捕房。伯廉只得跟着去探听。

次日,桐山到得堂上,口口声声只告钱伯廉。伯廉挺身上去,把前后情节一一禀明。会审老爷判断下来,叫桐山不得诬告,叫工人罚洋十元,给他养伤。可怜工人凑不出一文钱,还是伯廉把余升退回的十块钱,借给工人,给了陆桐山,才各散去。

伯廉到得北厂,查起物料来,都没办齐,连夜禀知伯正。依伯廉的意思,是要在桐山身上着赔。伯正道:“总算我眼睛瞎了,请着这个宝贝,我认个晦气吧!你去替我查点个清楚,还少些什么材料,开篇细帐,到帐房支款去办便了。我事情也多,没法儿件件管得到,这造厂房的事,交给你的了。”伯廉大喜,回到北厂,合工头商量,除现有的不计外,其余各色材料,开出细帐,计算还要五万银子,帐房照数支给。伯廉有这注银子在手里,不但工钱不扣,而且有时还多支给他们几文,众工人感激的了不得。伯廉把那五万银子,办了三万银子的料,除却零星费用,自己落了一万八千多银子。这叫做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伯廉安安稳稳用了李伯正的银子,伯正还当他是个好人,能够实心办事哩。

看看厂房将要造好,伯廉天天在那里监工。伯正也有时来看,见伯廉常在那里,就很放心。

一天,伯廉正合工头议论那堵墙头不好,那个窗子不对,指手划脚的要叫他改造,可巧伯正同着一位东洋人坐了马车来此看厂。伯廉合工头接见,伯廉又合东洋人通问姓名,才知这东洋人名井上次郎,在中国多年,一口北京话。伯廉道:“我们这厂基址坏了,只怕机器压上去,吃不住吧?”井上次郎周围巡视一遍,对伯正道:“果然基址不好。外洋造厂房,总要石头砌成基址,不然,用砖实筑也好。如今是虚筑的,如何使得!再者,厂房怕的是火烛,故用木料愈少愈佳,如今木料用得甚多,将来必有后患。”伯正对伯廉道:“井上先生说的一些不错,我们都是外行哩。”伯廉道:“晚生也略知一二,只是这基址是桐山在此打好的,木头也是他办来的;木料太多,众工人只得照他的法子造。我正在这里踌躇,觉得通风透光之外,还有许多不妥。外国厂房,都用砖砌作弓弯式,用铁做梁柱架着;至于门窗也是用铁做的,通风透光,也比这厂好得多。不知从前这图,是谁画的,有些外行;及至造成,晚生才看得出他种种弊病。”并上次郎道:“伯廉先生讲的一些不错。”伯正见东洋人尚且佩服他,便着实信托伯廉。当时看完了厂,约伯廉合井上次郎去吃番菜,商量改造的法子。伯廉道:“谈何容易,这一改造,又是几万银子费掉了。”伯正道:“那是没法的,多花几文,省得将来坍台。”伯廉大喜,自然开了一大篇花帐,沾润了不少。

再说张老四到过茶栈几次,总不见钱伯廉在栈,很觉诧异,只得去问周仲和。这时仲和的绸缎店倒下帐来,亏空了几万银子,连门都封钉了,他早把家眷搬回,自己逃走了,不知去向。张老四没法,又去找范慕蠡,慕蠡却在家里碰和。有四位扬帮里的朋友,都在那里。张四见人多不便细谈,好容易候他们碰完了和,拉慕蠡到里间屋里烟榻上,问他见伯廉没有。慕蠡道:“前月里他来过一次,闲谈一会就走了。我听说他买卖折本,开的甚么天新茶叶店倒了,你没吃亏么?”老四道:“天新是不相干的。我栈里买卖,远不如前,他又时常不到。他那存放的款子,早经提完的了,我所以要访着他,问个下落。他要不愿就时,我好另外请人。谁知找到他两处家里,都说不知,出去了多天,还没回家哩。我又找到周仲和家,谁知仲和也亏了本,逃走他方,店面的门都封钉了。你说上海的事靠得住靠不住,可怕不可怕!一般场面上的人,闹得坍了台,便给脚底你看哩!”慕蠡道:“我们从前做茧子的时候,我只以为钱伯廉很不大方,周仲和倒是个朋友。谁知伯廉倒帐,还不至于拿钱赎身;仲和倒把这上海码头卖掉了。世上的事,真是论不定的。但你要找伯廉,也非难事,只叫人在陆姗姗那里打听;他既前情未绝,总要去走走的。”

老四点头要走,慕蠡约他吃一品香。老四横竖没事,就陪他同去。到得一品香时,第一号房间己被人占去了,只得占了第二号。老四听得隔壁喧呼嘻笑之声,偶然踱出张望,只见钱伯廉坐了主位,旁边坐的一班人,一个也不认得,都是极时路的衣履。局早到了。伯廉瞥眼见他,故意别转了身子。老四也不便招呼,叫恃者过来,问他们那一班是甚么样的人物,侍者道:“听得马夫说,都是承办织绸北厂的工头。”老四记在肚里,吃过番菜各散。次日便去拜李伯正。伯正接见老四。老四问起钱伯廉来,伯正道:“他正在这里替我办北厂造屋的事哩,果然是个有本领的人,连东洋人都很佩服他!”老四听了顿口无言,只得作别。找到北厂,伯廉却不在家,出门办料去了。

次日伯廉一早赶到老四那里。老四大喜接见。伯廉道:“我实在对不住你!我连年折本,撑不下去,只得靠着那位财东,指望恢复旧业。茶栈里的事,我原不能兼顾,请你另请高明吧。帐是我都结算好了的,只为一见伯正观察,他就派了我这个事。我一直忙到如今,所以没来面辞,还望你恕罪则个!”老四听他说得婉转,要责备他,也不能了。当下同到栈里,伯廉把帐目银钱,一一交代清楚。老四见他来去分明,倒很佩服。

伯廉交代好了帐目,便去拜范慕蠡。慕蠡道:“伯翁,你到那里去的?

老四到处找你,几乎要登告白贴招子。”伯廉道:“休得取笑!我是被伯正观察硬拉着办织绸北厂的工程。”慕蠡喜道:“你替他办事甚好,只不知薪水怎样?”伯廉道:“慕翁是知道兄弟的脾气,不在钱上面计较的。伯正观察,也就为这点器重我。他被陆桐山闹得慌了,连工匠的钱都要扣个八折,因此把他登时撤了,见委下来,我只得替他帮忙。但是对不住张四先生,他找我两次,都没遇着,今天特地拜他,已把帐目交代清楚了。”慕蠡道:“原来如此。伯翁办事,果然来去分明。”伯廉道:“岂敢,弟是一向这个脾气。”慕蠢又把周仲和的事告知了他。伯廉跌足道:“唉!他怎么不合我们斟酌斟酌?我倒受过他的好处,可惜他急难之时,我不能救他,他也不该合我疏远到这步田地。”慕蠡听他说得这样慷慨诚挚,忖道:“伯廉原来是个好人,我一向失敬了。”当下不免合伯廉谈起心上话来,访问伯正所办的两厂一公司,甚么时候可以开办。伯廉道:“伯正观察办的事,没一件不文明。即如这个织绸北厂房子,造得略差些,他就约了东洋人来看,幸亏当初图样不是我经手打的;况且我去时,基址已经筑就了,然而难怪东洋人说不好。据弟的愚见看来,也不合式。因此合他讨论一番,难得东洋人也合我意见相同,如今是还要改造哩,慕翁试想:他单造这座厂房,还须半年多,那两厂一公司,不知甚时开办哩。如今议也议不到这事。他却主意好,除非不做事;做了便须根牢固实,再不肯将就些儿。我看这人的商务,将来总要发达的。”慕蠡着急道:“我十万银子的股本,早经交出,他那两厂一公司,不办是何原故?我要去提银子来,做别的买卖了。我虽然银子多,也犯不得搁在他那里,银钱搁呆了,是商家最忌的一件事。我们就此同去会他吧!”伯廉听他说到这话,吓得汗流浃背,连忙作揖求他道:“慕翁,总是小弟多嘴,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是我说的!他两厂一公司,开办的迟早,弟如何得知,只不过以理度之罢了;或者那两厂一公司,开办在前,南北织绸厂开办在后,也未可知。慕翁去这么合他一说,他只当是弟乱放谣言。宾东之间,闹出意见,还使得吗?”说罢,又作一揖,慕蠡暗自好笑,忙道:“伯翁,不必着急,既然如此,我就不说是你的话便了。”伯廉道:“也还未妥,待弟去探个确实信息,再来告知慕翁。如果一时不办,听凭慕翁怎样吧。”慕蠡笑道:“你不放他的谣言,就做我的奸细,我一古脑儿告诉了他,看你吃得住吃不住?趁早把赚他的银子,分给我一半,万事全休;不然,我是要出首去了。”伯廉道:“慕翁倒会取笑,可怜我在他那里,自早至晚,没一刻休息。每月的薪水,只五十两银子,还不如在茶栈里,有些分红,不止此数哩。”慕蠡道:“我合你说顽话,你就这么着急,真个在乎你分那几两银子么?”伯廉也笑道:“我倒情愿孝敬,只是川条钓白条,仔细你的银子,都被我钓了来。”慕蠡道:“只怕未必。我不比李伯正的银子该得多。”伯廉辞别要行,慕蠡留他吃饭。伯廉道:“我还要办料去,昨已议定价钱,今天要去付银。”说罢,匆匆去了。慕蠡忖道:“看不出这钱伯廉办事,比从前越发勤恳了。他那脸上的烟气,也退了好些,莫非戒了烟么?”转念道:“不好!我偌大的股本,放在伯正那里,他那厂合公司,是一时不见得开办的,我还是去提了回来。前天捐客章大炘,还有一注外国铁,劝我收买,我为的没得余款,只得罢手。铁现在那里,我何不去提这银子来买下他的。”想定主意,就叫套车。

慕蠡穿一件织金面子的貂皮袍子,缎面的白狐马褂,带了两个金刚钻的戒指,一支翡翠玉的雪茄烟嘴,装上极品的雪茄烟。马车拉到虹口。慕蠡是不用通报的,把马车一直拉到伯正的三间花厅前。车夫开门,慕蠡下了车,直到花厅上坐了。自有人进去通报。一会儿,伯正出来,穿件罗纹绸的丝绵袍子,貂皮马褂,口衔一支长竿烟袋。二人叙坐。慕蠡道:“兄弟是有半个月不来了,大哥一向好?”伯正未及答言,门丁来报道:“玻璃工师来见。”伯正吩咐道:“请在洋客厅里坐吧。”慕蠡也要请教,伯正便合他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