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金兵正在慌乱,忽听叫声又起,电光一闪,刀光又来。

金兵疑神疑鬼,扰乱了一夜,死尸已如山积,只得退至老婆湾驻扎。兀术连得败报,即率兵十万,亲自来援。到了城下,严责诸将,何不小心,致遭挫折。诸将道:“宋朝用兵,大非从前可比了,元帅亲自出马,便可知道。”兀术还不肯信道:“刘锜有何本领,你们如此怕他。”诸将皆默默无言。兀术整顿人马,预备决战。

刘锜那边,已得兀术亲来的消息,又集将佐计议。有部将劝刘锜道:“现在屡次得胜,不如全师南归罢。”陈规接口道:“朝廷养兵十年,原是要备缓急的。现在屡败敌军,军声已振;即使众寡不敌,也当誓死以报朝廷,岂可退却!”刘锜道:“府公乃是文人,尚愿死守报效国家,何况我们做将士的,本有杀敌之责呢?且金兵逼近,兀术又亲自前来,我军一退,必为敌乘,非但前功尽弃。金虏入侵两淮,扰及江浙,岂不要受误的大戮么?”将士闻言,齐声应道:“愿从太尉死战,决不退却误国。”刘锜见众心已固,即令耿训往兀术营中约战。

兀术怒道:“刘锜何人?敢与我战?我视顺昌区区城池,只要一靴尖,便可超倒了。”耿训笑道:“刘太尉不但请战,且说四太子必不敢渡河,愿献五座浮桥,令贵军南渡,然后接战。”兀术愈怒道:“刘锜敢小视我么?你回去叫他将脖子伸长,等候献我来。不要到我军渡河,他便弃城跑了。”

耿训回报,刘锜笑道:“我便搭起座桥来让他渡河,方知利害。”连夜使人置毒于颖水上流和水滨草际,并戒自己兵将,勿得汲饮颖川之水。等到天色将明,果然颖水上面,架成五座浮桥,使兀术渡河。此时正当盛夏天气,炎蒸异常。兀术督兵过渡人马患喝,自然要饮水食草。哪知,一食水草,人皆中毒生病,马皆中毒倒毙。兀术还未知中计,过了颖水,直薄城下,扬武耀威,要刘锜出战。刘锜按兵不动,俟至过午,天气渐渐转凉。又见敌军人马,皆已疲乏,方命部将率领数百人出西门,直冲敌军。兀术见刘锜人马甚少,毫不介意,传令前军接战。

宋军阵里,统制赵撙、韩直,挥兵奋斗,身中数箭,绝不少却。

兀术又添兵相助,把韩直、赵撙围住,要想将他们擒了,羞辱刘锜。不料城内已有一彪人马从南门杀来,口中绝无声息,一齐持着大斧乱破乱砍,早将金兵截成数段,首尾不能相接。兀术见了,知不可挡,亲自督率长胜军,前来抵敌。

原来,兀术练成一队军马,军士皆戴着铁鍪穿着铁甲,三人为伍,贯以苇索,每进一步,便有拒马随上,有进无退、势不可挡。兀术恃着此军,到处横行,无人能敌。这时见刘锜兵将十分勇猛,所以用长胜军出战。刘锜早已闻得金营有此一军,已预备好了;见长胜军一出,亟率长枪手、刀斧手两大队,亲自督战,长枪居前,乱挑金兵的铁鍪,刀斧跟随而进,用大斧横砍竖劈。金军碰着,不是断首,便是断臂。兀术忙又放出铁骑,号叫拐子马,分左右两翼裹上前来。刘锜仍用长枪大斧,驱杀过去。拐子马虽然厉害,也有些支持不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忽然大风四起,日色无光。刘锜恐中了兀术的诡计,亟用拒马木,阻住敌骑,朗声呼唤兀术道:“金太子兀术听着,两军已战了半日,想军士亦应饥饿,不如略略休息,各用晚膳,再行厮杀。”兀术也觉腹饥,遂即应允。

刘锜即命兵士,入城担饭,分饷军将,自己亦下马用饭,从容不迫,一如平时。兀术那边,也令兵士饱餐干粮,两下食竟风势顿减,刘锜又乘着上风,撤去了拒马木,再出接仗。一眼瞥见兀术,身披白袍,骑马督战,便高声大喊道:“擒贼先擒王,我们何不往擒兀术。”军士闻得命令,都拼命抢前,直向兀术立马之处杀去。兀术的亲兵,不及拦阻,只得拥护兀术,往后倒退,全军也就跟着退下。阵势一动,顿时大乱,金兵四散溃下。兀术也只得退走。刘锜挥军追赶,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追到后来,金兵将车辆旗帜器械粮食,当道委弃,堆积如山,不能前进。等得搬运开去,金兵已是去远,便将所弃各物,装载数车,奏凯而回。这日夜间,大雨如注,平地水深尺余。兀术败退二十里外,还是立脚不住,只得领了败兵,自回汴京而去。

捷报到了临安,高宗大喜!授刘锜武泰军节度使,兼沿淮置制使,部下将士,亦赏赍有差。岳飞闻得刘锜大捷,也遣王贵、牛皋、杨再兴、李宝等,经略西京及汝、郑、颖、昌、陈、曹、光、蔡诸州郡,又令梁兴渡河,纠集河北忠义社,分徇州县,一面上表请恢复中原。高宗授岳飞为少保,河南府路,兼陕西河东北招讨使,且传命道:“设施之方,一以委聊,朕不遥制。”后又改授河南北路招讨使。岳飞奉命,遂誓师大举,兵进蔡州,一鼓而下;令张宪往颖昌,击败金将韩常,收复淮宁府;郝晟复郑州,张应、韩清复西京;杨遇复南成军;乔握坚复赵州。所至之处,无不得利。河南兵马铃辖李兴,亦纠众遥应,收复伊阳等八县,及汝州。金河南尹李成,弃城而逃。

岳飞即荐李兴知河南府;又遣张应会合李兴,复永安军。

捷报每到临安,秦桧反不胜忧虑!未几,韩世忠收复海州,张浚部将王德,收复宿州、亳州。金人大震,致书秦桧,责他背约!秦桧既恨且惭!又恐高宗再用张浚,令给事中冯檝,密探上意。檝入奏道:“金人犯顺,不如起用张浚,付以兵权。”高宗正色道:“朕宁失国,不用张浚。”秦桧闻之心中大喜!

又授意中丞王次翁等,诬劾赵鼎,遂贬为清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潮州。秦桧又主和议,令司农少卿李若虚,往岳飞行营,劝他班师。岳飞正当胜利之际,如何肯半途中止,遂郧谢绝若虚;一意进兵,留大军驻守颖昌,命诸分道出发,自率轻骑。驰抵郾城,兵锋甚锐。兀术大惧!意欲拼力一战。岳飞得了消息,大喜道:“金兵愈多愈妙,我能一战杀败了他,免得他再窥中原。”遂令游骑前往挑战,加以辱骂。兀术大怒!会集了龙虎大王、盖天大王及韩常等,兵薄郾城。

岳飞命子岳云出战道:“如若不胜,当依军法。”原来,岳云年方十二,已随张宪军出征,善用两柄铁锤,重八十斤,所向无敌,军中皆呼“无赢官人”。此时已二十二岁,奉了将令,率精骑数千出城挑战,突入金兵阵中,横冲直撞,左驰右突,无人敢挡。兀术见岳云如此厉害,只得放出拐子马来抵御他。这回的拐子马,共有一万五千匹,互相钩连,逐排驰聚。

马上的骑士,不但铁鍪重甲,连面上也用铁皮包裹,露出双眼,刀枪剑戟皆不能伤。兀术横行中原,无人敢挡,就仗这拐子马取胜。顺昌一战,为刘儿所败,那时只得数千骑,面上也没有铁罩,所以枪挑斧破便可破他。这次愈加精练,当者辄毙。岳云见了拐子马,也不顾死活,奋勇厮杀,冲突了数十次,身带数剑,兀自勉力支持,不肯退去。兀术见岳云被困,心下正喜!

要设法擒拿。

忽然城中冲出一队藤牌军来,一个个左手技牌,遮掩身体,右手执了麻札刀,蹲身于地,专砍马足。拐子马互相连贯,一马既倒,二马不能行,一刹那顷,人仰马翻,一万五千骑拐子马,都七颠八倒,不能动弹了。岳云乘势杀上,岳飞又挥军出城,帮同奋激,直杀得金兵抱头鼠窜,大溃而走,向北遁去。

兀术奔了一程,见宋军并未追来,方才立下营寨,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我自起兵以来,横行中原,所向无敌,全仗的是拐子马。现在为岳飞所破,数年心血,一旦全休了。”众将再三相劝,方才住哭。旋又发恨道:“我必再添兵马,与他决一死战。”于是,检点败兵,招集散亡,又从汴京添了生力军来,与岳飞决战。不料,又为所败,兀术愈加愤恨!又会集各处人马,得兵十二万,转赴临颖。

杨再兴正引着三百名骑兵,巡哨到来。见了金兵,也不顾他人马多少,便摇动手中长枪,突入敌阵,左右驰骤,杀死金兵二千人,枪挑金万户撤八孛堇,及千户百余人。兀术见杨再兴所向披靡,不禁叹道:“岳飞部下,人人勇敢善战,无怪我军屡次败北了。”当下便挥兵诈败,把杨再兴诱至小商河,万弩齐发,将他射死。杨再兴本是剧盗曹成都部将,归降岳飞,屡破金兵。及射死小商河,张宪驰兵往救,已是不及。便将兀术杀退,笕得尸身,拔取箭簇,多至二升,不禁泪下!报告岳飞。

飞亦伤悼不已!正在悲痛!忽见岳云侍立于侧,便问他说道:“兀术虽退,必回攻颖昌;只有王贵一人,恐难保守。汝可速往救应。”岳云闻令即行。刚至颖昌,恰巧金兵已到,岳云便与王贵,里外夹攻。兀术之婿夏金吾,挺刀来战,被岳云一锤打死。金兵大骇而奔,退下十五里。岳云方才与王贵收军回城。岳家军累战辄捷。两河豪杰,闻风兴起,与岳飞部将染兴,连胜金兵,夺回了怀卫诸州。太行道绝,金人大怒!

岳飞进军朱仙镇,只离汴京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先令背嵬军五百名,驰入金阵,已将阵脚冲动。岳飞又挥军杀入,诸将奋勇争先,将金兵杀得十死八九。兀术几乎被获,幸亏坐的是匹名马,方能逃得性命,回到汴京。岳飞一面遣使修治陵寝,一面联络河北,豪杰群响应,如磁、湘、泽、路、晋、绛、汾、隰。中原一带都悬了岳家军的旗号。父老百姓,尽备了粮食,馈送义军。就是金将鸟陵葛思谋、兴统制王镇等,皆有意降宋,还有在龙虎大王以下的将官忔查干户等,已受了岳飞的旗榜,连韩常也要率众内附了。

兀术见势甚危急,即带了亲兵,乘马北去。刚出城门,忽有一个书生方巾儒服,大踏步向前扣住了马说道:“太子勿走,岳少保且退。”兀术答道:“岳少保只用五百骑,破我兵十万。

汴京人士,日夜望他到来。我不速走,岂不是束手待毙么?“

书生仰天笑道:“从古未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的。岳少保尚恐不免,如何能成功呢?”这一席话,说得兀术恍然大悟,遂即回马入城,归坐守汴京。

那时岳飞正召集诸将整装出发,对诸将道:“当直抵黄龙,与诸君痛饮。”正在说着,忽有诏使到来,命他班师。岳飞接了诏书,便问来使道:“何故班师?”来使道:“秦丞相与金议和,已有头绪,所以命少保班师。”岳飞不禁愤然道:“中原土地,十复八九。奈何中道班师?”来使无言而去。岳飞即拜表,言:“机不可失,当猛进图功。”

秦桧见岳飞不肯班师,愈加忿怒!遂令张俊、杨沂中等速回,再遣使谕韩世忠等,罢兵还镇,然后连下十二道金牌,催促岳飞速归。岳飞知不可留,遂向东再拜道:“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拜毕,泣下沾襟!遂传令班师。百姓遮道挽留,尽皆哭泣道:“我等戴香盆,运粮草,奉迎王师。金人皆知。元帅若去,我等无瞧类了。”岳飞道:“我非忍弃尔等而去,奈迫于君命,不得不行。”百姓闻言,哭声震野。岳飞只得下令道:“愿从我去的,从速整装。我暂待尔等五日。”百姓齐声应诺,岳飞又留驻五日,期满启行。百姓随军南行,如同归市一般,岳飞于途中上表,请以汉上六郡闲田,使民暂住,总算有旨允行。

兀术闻得岳飞班师,又分道出兵,把收复的州郡,尽行夺去。岳飞仍由庐州入觐,请罢兵权。高宗不许,并垂问战时情形。岳飞惟叩头拜谢,绝不言及战功。未几,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副使,加杨沂中开府仪同三司,赐名存中,王德为清远军节度使。这皆是秦桧的意思,恐诸将在外作硬,阳示尊崇,暗夺兵权,便可以一力主和了。

岳飞已罢兵权,秦桧还放不过他,知道张俊因岳飞初时在自己部下,后来竟与自己并立,心下很是猜忌;便暗中挑唆张俊与岳飞作对,又嘱中丞何铸,待御史罗汝观,劾岳飞罪状。

岳飞遂请罢职,高宗准奏,罢为万寿手使,出奉朝请。秦桧还不肯罢手,必欲置之死地,方偿私愿。因与张兴密谋,诱岳飞部将王贵,告他罪状。王贵为张俊所劫持,只得允从。秦桧又令王贵向枢密府投诉,说是副都制张宪,谋据襄阳,还岳飞兵柄。张俊急捕张宪审问,张宪极口称冤。张俊拍案道:“岳云与你书,叫你谋变,复还岳飞兵柄。你还赖么?”张宪道:“何人见有岳云手书?”张俊道:“料你不受刑,必不肯供。”

遂命速仗五十。张宪道:“宁死不愿诬供。”张俊又命重责,直将张宪打得死而复苏,仍然没有口供;只得捏造一纸,交于秦桧。秦桧即请高宗,逮岳飞父子审问。高宗道:“刑以上乱,妄加追证,反致摇动人心。”秦桧默然而退。遂矫诏逮岳飞父子下狱,命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审问。岳飞上堂,但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言毕,即解衣露背,请二人观看,乃是“尽忠报国”四字。周三畏肃然起敬,何铸也不禁良心发现,即请岳飞入狱。何铸急往见秦桧,言飞无罪,秦桧道:“这是上意,如何可违。”何铸道:“我非左袒岳飞,但强敌当前,忽戮大将,恐士卒离心,非国家之福。”秦桧不答,何铸退出,周三畏桂冠而去。秦桧遂命谏议大夫万俟卨办理此事。

万俟卨素与岳飞有隙,严加拷问,将岳飞拷问得死去活来,只是无供。万俟卨又用笔砚逼他书供,岳飞只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字,再也不肯写了。万俟卨无法,只得也捏造了口供,付于秦桧,只是还要有个证人,方可成狱,又悬赏募集证人。哪知再也无人肯来作证,以致延宕了两个月。

此时,恼了一班忠臣,如大理卿薛仁辅、寺丞李若朴、何彦猷等,皆为岳飞呼冤。判宗正寺士褭,且以百口保岳飞并无他意。韩世忠心怀不平,亲向秦桧责问岳飞所犯何罪?秦桧道:“岳飞子云,与张宪书,虽无实据,恐是莫须有的事情。”世忠愤然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丞相还当审慎。”秦桧不再与言。世忠回第,尚含怒意。梁夫人见了,即问何事动怒。世忠与言岳飞之冤。梁夫人道:“奸臣当道,相公不如见机而作,明哲保身罢。”世忠深以为然!遂存了宦海抽身,急流勇退的念头,不过一时未便遽行乞罢了。

岳飞在狱中,虽带刑伤,毫无病楚,唯一心还以未能恢复中原迎还二圣为恨!因此题成《满江红》词一阕,以志恨道: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自绍兴十一年十月入狱,到了年底案还未决。十二月二十九日,秦桧与妻王氏,在东窗下围炉饮酒,忽然门上传进一书。秦桧看时,乃是万俟卨投来的,书中说是建州布衣刘允升,招集士民,为岳飞讼冤,恐久悬不决,或有他变,故特请示办法。秦桧阅书,很觉为难。王氏便伸手过来,取书看了,笑道:“这有何难,除灭了他,免得他人再来多言就是了。”

秦桧尚踌躇不决。王氏又道:“从来说的,缚虎容易纵虎难,相公岂不知么?”秦桧听了,其意乃决;遂取纸写了数语,令人送于狱吏。这一日夜间,便报岳飞死于狱中,岳云、张宪也同时死了。后人有诗咏岳飞之死道:灵旗风卷阵云凉,万里长城一夜霜;天意小朝廷已定,岂容公作郭汾阳。

未知岳飞如何死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