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能进官费的学校。”

父亲听见一个亲戚的儿子在日本考上了官费时,又叹息着对一个友人这样说。

“现在只有进陆军学校,才有官费。”

那个父执这样地回答我的父亲。

“好子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父亲在那时候是这样顽固的。假如父亲在那时候,能预料着自辛亥革命之后一直到现在,军人也像黄浦滩头的地价一样,一天一天地涨价时,他也赞成了我去投考陆军学校了吧。

有一天,下雨,但父亲特别的早跑到学校里来。他一看见我,便说:

“今天下课后吃过了中饭,你赶快到城里啸天楼去拍一个照,我已经嘱了K兄。”

啸天楼是一个堂兄弟K开的照相馆。我听见父亲劈头只说这么一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略望了望父亲的脸,表示要他加以说明。

“过几天,送你出省去考学堂。”

父亲微笑着对我说,因为他断定我是十分喜欢听这个消息的。

“考什么学堂?”

我反问父亲。听见有出省城的希望,当然有几分惊喜的。

“考测绘学堂。这是官费学堂,又不会像陆军那样危险。你爱习数学,与你性质也相近。”

我听见后,自己好像就考进了测绘学堂般的,于是把测绘学校幻想成一间异常堂皇宏伟的学校。

有一个堂兄是进广益学校时的同学,但不是四年前介绍我去拜访惠汲两位牧师的那位堂兄弟。这位堂兄弟名叫耀仪,在省城进了方言学堂。父亲先写了一封信给他,要他替我先在测绘学堂报名。

距考期尚差一个多月,父亲怕我在途中有耽搁要我早些动身。他东筹西扯,总算筹足了二十元给我,计有大洋十二元,双毫二十只,单毫四十只,香港的五仙银币二十只。据父亲说,大洋的一部分是用作汕港客栈的开支,双龙毫是作在香港及到省城后的零星用费,单龙毫和五仙银角则充沿途杂用。不是做父亲的人,决不会筹划得这样周到的。

父亲赴南洋时,曾在汕头经过,对于汕港的情形约略知道。故当我动身的时候,他曾叮嘱我到汕头后要怎样进栈房,买船票,到香港后又当怎样登陆转搭省渡。至到省城后应当如何,父亲也是和我一样,一切唯付之想像。他只是对我说:

“省渡到省城泊了码头时,便有许多挑夫拥进舱里来,争挑行李。这时候,你要小心你的行李。多出三两角钱不要紧,拣个比较老实的挑夫,叫他挑到流水井张氏家塾,你在后面紧跟着他走就好了。”

父亲是从一个曾到过省城的叔父听见了些省城的情形,只能给我这样一个抵省城后应当拆看的锦囊。

张氏家塾是我们张氏族人在省垣建立的祠堂。从前张氏的子弟出省科考的,都寄寓在这家祠堂里,可以无需要租钱。同乡的有会馆,同族的有祠堂,虽然是封建的遗物,但在飘泊穷途的人,是相当受用得着的。

这次算是初出乡井,父亲为我准备的行李很简单,一个皮箱,一只被包,被席装在这一条马包里面。据父亲说,这些都是祖父从前科考时所用的旧物。

“旅费要一半带在身边,一半锁在箱里,遇了扒手,还有箱里的一半;失了行李,还有带在身边的一半,那末在旅途中不致陷于绝境。”

这又是父亲的一番叮嘱。

“凡事叮嘱不了,只要你自己步步老成而已。”

父亲最后才结束了他的嘱咐,叫我快点去睡,快点起身,明早就要出城去赶船。

从广益学堂出来,在家中歇一夜,第二天便出城去搭篷船。傍晚时分,广益学堂回到家里来时,有许多叔伯祖母,叔伯母们看见我就问:

“星仪哥,明天出省城去么?”

“星仪哥,你真有本事啊!这小年纪就会一个人出省去考学堂了。”

其实我满十六周岁了,岁数决不算小。只是独自一个人出门,自己心里也觉着有几分夸耀。我当下想,在许多堂兄弟们中,那一个能够像我这样勇敢地上这个遥远的从无经验的旅途呢。

“星仪哥你出省考什么学堂?”

“听说是考官费的测绘学堂。”

我只是报她们以微笑,并没有回答。但在她们间,这一个问那一个答,把我出省考学堂当做一件新闻在谈论。

我当时只是感着一种紧张,完全没有悲喜之念。这时候的情绪,恐怕是有些像临出发时的兵士的吧。

到前线时,或生或死,谁也不能预料。但在出发之前,兵士的精神,都是有些像由前线凯旋回来了般的。在外表,我虽然是在矜持着,但在内里,确是感着几分得意。自己就像已经变为一个测绘学校学生了。

“脱离这个早厌倦了的教会学校,一跃而为一个留省学生,不比那班官立中学生胜一筹么?”

我在动身的前一天,盼望那些进了官立学校的堂兄们都能听见我出省考学堂的消息。在那时候,我确有过这样幼稚的见解。但是,今天早上,汲衡夫人给了我一个失望,于是埋怨我的父亲不该叫我去向那位教士夫人告别。

“你不该在汲先生未回来之前离开学校哟!”她蹙着额这样地向我说。她从前和我说话时都是面带笑容的。只有这一次,她不单不笑,并且还蹙着额,锁着眉根。因为在这时候,汲衡先生为教会的事体到汕头总会接洽去了,他所授的英文由他的夫人代课,他所授的圣经由另一个教士夫人Mrs.Campbell代课(他们译Campbell为甘武),他所授的西洋历史由甘武牧师代课,他所授的理化则暂行停授。

预料着汲衡夫人听见我出省投考学堂她一定会笑着勉励我几句后,和我握手说good bye的,今看见她的那种不喜欢的样子,我不觉感着轻微的失望。我想假定考测绘失败了后,再回到这个教会学校里来时,还有面目和她们见面么?我把这个意思向父亲说了。

“胜败乃兵家的常事,今年考不上,明年不可以再考么?”

父亲这句话又鼓励了我的不少的勇气。我便一个人勇敢地单骑远征了。

父亲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洋布长衫,洗了几次水,快转成白色的了。他站在码头(县城南门外的罗屋码头)上,看着我所搭乘的篷船解缆,船向下流行驶,我坐在船尾的左舷上,望着码头上的一个白点渐渐地消失了。看不见父亲的影子后,我才感着我的前途的飘泊,愈想愈悲切,差不多要流出泪来了。因为有许多同船之客在望着我,我才极力忍着,不敢哭出来。

到了潮汕,都是按着父亲的叮嘱,平安地通过了。只在汕头过香港的海澄轮船上,给小窃扒去了一枝洋伞。我觉得这是一件大大的失败。到了香港,忙写信去报告父亲知道,要父亲恕我的疏忽。

在香港的客栈里,认识了三个同乡青年,也算是同志,即都是赴省城考测绘学堂的。一个姓谢名百度,一个姓李名颂声,一个姓赖名少舫。他们三个人都比我年长,因为同一桌子吃饭,便认识了。他们像都佩服我这小小年纪,一个人无伴,敢由乡里跑到这香港地方来。

“我们今晚上一同上省去。”

这是谢百度的提议。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我当时真有说不出来的感激。

一同吃过了两顿饭后,我们便成知己了。省渡是十点开身的,我们吃了晚饭后,便到先施永安等大公司里去观光,又到海皮去吸空气。我乘机问那位谢百度,测绘学堂是怎样考法的。因为听见李赖两人常常去问他考测绘学堂的情形,知道他在去年曾来投考过,失败了的。他在去年虽然失败了,但在今年的我们间,却是一匹识途的老马了。

“只考一篇国文。”

谢君伸出他的巨掌来向空摇了一摇,表示除国文外不再考什么学科。但是我听见后,却有点失望了。

“如果单考国文,那我们不惧它!”

这是李赖两位的表示,我听见更加丧胆了。因为我对国文一科,实在没有自信,只希望在国文之外能够多考些英算等普通学科,多增加一些平均的绩点。

“今年投考的人更多吧。听说有两千多人报了名。报名期没有截止,大概不下三千人投考吧。”

我听见谢这样说,我更觉绝望了。在三千人之中只选拔五十名,而这五十名的选拔标准只是在一篇作文。那末问题是,在这三千名的青年中,至少我的国文程度要能够压倒二千九百五十人。这很显然地在我是不可能的事。想到这点,我更悲观了。

由香港赴省,谢赖李诸人主张搭尾楼,我不知道船票的价钱,所以只对他们说,要搭价钱最便宜的舱位,这当然是统舱票了。

“这是不着算的,掉了一件行李,不是损失更大么?”

谢君笑着劝我一同搭尾楼,好彼此招呼,并且为我说明搭统舱实在省不了多少钱,而在统舱里面,扒手又太多。

“尾楼票多少钱?”

“十二毫。统舱票要七毫。相差只半块钱。”

于是我听从他的忠告,也搭尾楼了。但我在当时,仍不敢十分相信谢君,对他还怀着相当的警戒。我想他这样对我好,莫非想向我借款么?在客栈里好像听见他说过,他的旅费带得不十分充足。

“纵令谢君是个坏人,难道李赖两个也是坏人么?”

赖的态度十分骄傲,好像看不起我,我也就神经锐敏地少和他攀谈了。的确在香港客栈里,向他说了“请教贵姓台甫”之后,便很少交谈了。李君比较年轻,尽和我谈论学校里所习的学科。他是官立中学的第二期生,大骂县立中学的腐败,以劣绅为监督(即校长),以一班老朽的举贡廪秀为教员,无论任何学科,都是取决于国文,谈不到什么科学。我听见之后,觉得李君是一位奇人,同时佩服他的见解新颖。因为我们县里的一班青年,住在穷乡僻壤中,有若井蛙,假如他进了某一个学校,他便要拼命地夸赞某学堂如何办得有精神,校长如何有能力,教员如何有学问,尤其是拥护校长,拥护得高与天齐,而甘愿做个人的忠狗,丧失了他们做人的意义。现在李君的见解完全和他们青年的不同,不随波逐流,叫我自然会钦佩他。李君又说,他是因为看不惯官立中学的腐败,才脱离了中学,出来考测绘学堂的。

谢君问我到省后住什么地方,是不是住流水井。我答应是的。流水井在留省学生间变为代表张氏祖祠的代名词了。

“你们呢?”

我转问他们。

“住府学东街的泉兴昌。”

泉兴昌是邻县兴宁县人开的,专为学生寄宿的公寓。

“先到泉兴昌,然后再叫一个挑夫送你到流水井去吧。”

谢君这样说。

李君劝我也一同住泉兴昌,我当然不能答应,因为在动身的时候,父亲叫我要到流水井去看那位进方言学堂的堂兄耀仪,一切由他打理。

临天亮的时候,我早给船上的卖茶水的人惊醒了。

“热水洗面!热水洗面!”

他们,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就这样地叫来叫去。我惊醒了后,忙起身来,从窗口望岸上风景,看见满堤尽是阴浓的绿树,觉得省会地方的风景自是不凡。

他们也都醒来了。

“快到省城了么?”

李君问谢君。谢君操着不驯熟的广州话去问卖茶水的人,才知道船还没有到黄浦。但是全舱都嘈杂起来了,船客尽都在打叠行李。我因为有帆布床,没有把被打开,只借他们的一张毛毡来覆着腹部,就过了一夜,连脚下的鞋都没有除去,所以行李无须打叠,很觉清闲,只看着他们在捆被包。我在那时候真个是笨拙,笨到不会走过去帮忙朋友打被包。我把借来的一张毛毡交回他们时,也不会道谢一下,只袖手旁观着在暗暗地羡慕他们都有洋毡。尤其是羡慕赖君有两张毛毡,一张岭南人最常用的红色毛毡,一张比较高价一点的褐色毛毡,同时也暗暗地悲叹自己被包内容的贫弱。我的被包里有些什么呢?一张加文席(南洋商人最常用的一种草席,是一个由南洋回来的旅人送给我父亲的),一张旧棉被,里面的棉絮也因年数久了,固化到赶得上石块那样坚硬了。

我正在沉思着,茶房忽走来收拾帆布床,并向我们要钱。我只当他是来讨酒钱的,到后来才知道帆布床也是要租钱的,每张一毫,连船票共十三毫了。

谢君先叫了一盆热水来洗面,面盆中心有一个茶盅,盛着七分满的冷水,这当然是备漱口用的。因为谢君用了,各人也就跟着要了一盆水来。问谢君一盆洗脸水讨什么价钱,谢君说一个“斗令。”“斗令”是香港五仙银币的代名词,价值三分六厘银。在那时候,省港的银币是同价格的。当然在省城用的都是广东省造的龙毫,有双毫,有单毫。

漱了口,洗完了面,从船尾窗口射进些日光来了。从窗口向外望,看得见有些像街市的房屋了。

他们在那时代都是国家主义民族主义者,排外意识很强烈。他们不住地在数骂欧美人的罪恶。我虽然从他们获得了许多凡是一个国民都应当具有的知识,及应当知道的历史的资料;但在我心目中的美国牧师好像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可怕的人。不过在当时我不敢和他们辩驳,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历史知识实在浅陋。他们都在侃侃而谈地演说出许多国耻的史实,来给我听。可怜得很,我所知道的国耻的史实,只是从一本新三字经里面获得的:

“……光绪皇,好皇帝,戊戌年,下谕旨,除八股,除诗赋。……甲午年,有日本,来打仗,我国败,失台湾,台湾失,又赔钱,赔几多,二万万。当此时,失地多。有德国,占胶州。俄罗斯,占旅顺,及大连。法国占,广州湾。……我国人,要相爱,你爱我,我爱你,我国人,爱皇帝,愿我皇,无灾害,愿我皇,万万岁!”

这是在满清末年的爱国意识民族意识的表示。当他们大骂白种人时,我略表示了白种人不完全是坏人,其中也有好的意见。

“糟了!你中了耶教的毒了!”

不知道是李君还是谢君,伸出指头来向我指点着这样说。我才以耶稣教为新的学识,而他们在那时候,竟知道宗教是一种鸦片了。这真使我失望,也使我惊异。当然,他们Chauvinism去排斥耶教的,但和义和团的意识又有点不同了。

他们在轮船的选择上,表示出爱国的思想及民族意识来。原来船行省港间的省渡,最初只有英国商人的四艘,名金山,佛山,香山,河南(这是取广州市的南岸的河南这个固有名词)。前两船是夜渡,后两船是日渡。星期六夜渡和星期日日渡停航。“省渡”两字是香港的商人所起的名称。

因为省间的交通日见繁盛,由别家的外商公司增加了两艘“省渡”,一名“播宝”,大概是Paul Beau的音译,一名哈得安,忘记了它的原字了。同时也有中国商人集资办了两艘轮渡,名“广东”及“广西”。当我们由香港赴省城的那晚上,有三条轮船航省的。我们因为爱国,故搭乘了“广西”。

“广西”泊在近靖海门的珠江心里。有许多挑夫和艇夫拥了进来,还有各旅馆各栈房的伙伴。由汕头到香港也有这样的情形,所以我并不害怕了,何况此刻还有同伴。每个挑夫或艇夫在我们面前走过时,都来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李君便很高兴地和这些广州劳动者说起咸水正音来。

“他们不懂得你在说些什么!你的普通话也不见得怎样好!让老谢去交涉吧!不要你去多嘴!”

赖君忙止着李君,不准他去从旁插嘴,只让那个识途老马谢君去和那些艇夫挑夫讲咸水广州话。到后来我才晓得赖君并不是骄傲,他只是个性质爱沉默的人,并且很遵守纪律。

谢君高声响气地和挑夫艇夫们吵了一会,价钱算讲定了,由省渡载至靖海门码头的艇费要多少,由海门码头挑至府学东街的挑费又要多少。于是谢君派我先下舢板里去坐着看他们一件件地落行李。赖李两君跟着他们搬运。谢君在行李未搬尽之前留在尾楼舱里坐镇。

在赴泉兴昌公寓的途中,我们都急急忙忙地流着臭汗,跟着挑夫跑。挑夫们挑着行李,一面Le Le,Ho,Le Le Ho地在唱和。我听见很觉得奇怪,也觉得有趣。

到了泉兴昌后,休息了一忽,因为我要转搬到流水井去,谢便替我们作了一个结算。因为由香港客栈出来,一直到泉兴昌,各人都支出了相当的钱,但是多少不等。由李君应用他在官立中学学来的四则,把结果算出来了。谢君对我们三个人都负债,负我的最少,只四角小洋。谢君向我们说明了,要过几天家中才有钱寄来还给我们。他确是一个痛快的男儿。

到了张氏家塾,冷静静地不见一个人。看门的是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体格胖胖的,看见我,好像睇不起般的。挑夫把我的行李,一个被包,一只皮箱搁在中厅里后,便向我要钱。我正惊疑,何以全祠堂里不见一个人影。当挑夫吵着向我要钱的时候,从中厅走廊的一间木板栅成的厢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叫了我的名字。

“阿星,你来了么?”

我抬头一望,原来是我平日很佩服的一个从堂兄仲仪。(他和耀仪是嫡堂兄弟。)我佩服他的理由,是他刻苦读书,进了学。后来又听见他进了省城的蚕桑学校,一面卖文为活,不要家里寄学费给他。

“仲哥,你也住在这里么?我竟没有想到。”

我看见他也无暇揩额上的汗了,便向他作了一个揖。这样的态度却把他引笑了。

“你一个人出来的?没有同伴?”

我把沿途的情形大略告诉了他后,他便半似称奖半似勉励地说:

“总算难为你了,星弟,你的责任也不算小啊!”

他的言外之意,我直觉着了。他原有一个哥哥,患肺病死了。他的父亲年轻时本有神童之名,但也只补了一名廪,以后便是潦倒不堪不容易维持一家的生计。这个责任,到了今天,当然轮到他的身上了。大概他是引我为同境遇的人,这是不错的。我们的家事贫穷,正相仿佛。

我们就站在中厅上谈了一会话,他才看见我满额上流着汗,于是他穿过屏风到后头去。我听见他叫了两声:

“阿三妹。”

不一刻,一个赤着足的年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出来了。据这个堂兄说,她是久住省城的一个族人的童养媳,按辈数排她是该叫我们做叔父的。

“倒一盆水来给星叔洗面。”

仲仪吩咐那个名叫阿三妹的。

“面盆呢?”

阿三妹把我打量了一会,大有看不起我的样子,像故意问我有没有面盆。

“你没有带面盆么?”

仲仪问我。我回答没有带。

“那你拿我的脸盆去倒水好了。”

他再吩咐阿三妹。阿三妹的样子很不高兴,拿着仲仪的小洋磁面盆走进里面去了。

我真想不出他们睇不起我的理由来。看守大门的老婆婆不睬我,只当她不懂我所讲的客话。这个小女儿明明会听客话,但也一样地睇不起我,又是什么道理呢?

不一刻,阿三妹端着一盆水出来,搁在一张又脏又黑的方桌上面,就走了,仲仪又问我有没有毛巾。我倒有一条红色毛巾,是在家动身时买的。当我洗面的时候,仲仪便回他的房里去了。

我外面穿的一件是深蓝色洋布长衫,最经脏的,里面是一件黄棉布操衣,贴身的是一件侧衿的白洋布短褂。已经是阴历的四月中旬了,天气很热。但我还穿这末多的衣服,这完全是谨守父亲的嘱咐,在旅途中宁可多穿些,以防天气的急变,着了凉生病,反为吃亏。

我揩了脸后,觉得周身怪腻腻的,便把蓝色的长衫,黄色的操衣,白色的短褂,一齐解开来,袒着胸腹,用毛巾去揩胸腹部,汗泥跟着毛巾一条一条的掉了下来。揩了一会后,再背转手去揩背部,泥垢还是一样的多。愈揩愈觉得周身发痒。望着面盆里的水,已经转成黑色了。我想这个困难,唯有洗一盆澡,才能解决了。在那时候,我是在生理上新陈代谢最盛的时期,并且在四五天之间,经过了三四个大都市,流了不少的汗,在身上吸集了不少的烟尘,这当然会使我变为周身给汗泥包裹着的一个人。

又过了一刻,阿三妹出来说,要煮饭了,问我是不是和仲仪等人一同吃。仲仪告知她,当然是的。她就跑开了。

将近正午时分,便有一群人走回这家像古刹般的祠堂里来,有穿白竹布长衫的,有穿乾纱长衫的,有身穿白色操衣头戴白色军帽的,各人手中都拿着书本、讲义及墨盒、毛笔等等。全祠堂便骚然起来了。

“原来有这样多学生寄宿在这家祠堂里。”

在当时,我真是有点吃惊。看见他们的服色,知道他们的衣服都换了季,不免又惭赧起来。因为我们乡里,一般在冬天是穿蓝布长衫,在夏季是穿短褂,或白布长衫。现在我身上穿的深蓝色长衫不单不合时令,并且样子也不像省装时髦,和他们一比较,真是有点土头土脑的样子。当时我便直觉着我和他们之间,有了一道的鸿沟。

有几位比较年长的穿白色操衣戴白色军帽的学生在我面前走过时,竟笑着向我点头招呼,我便想,他们不尽是看不起我的吧。

有一个比较老成的,身体胖胖的学生,姓徐的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出来考测绘学堂的。我答应了是的,同时惊异他何以也会讲客话。到后来,才知道他是丰顺县人。

又过了一刻,耀仪穿着一件长达脚跟的白竹纱长衫走回来了。我还是走上去叫了一声耀哥,同时作了一个深揖。他只手捧着两三本舶来书、笔记、墨盒之类,只手拿着一把黑色的摺扇。他看见我向他作揖,不像仲仪那样回我一个礼,他只摇动他手中的小摺扇,叫我不要多礼,并且笑着说:

“你怎么像一个乡巴佬!”

我给他这末一说,满脸绯红的,很难为情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海陆丰和丰顺人分成两桌,在上堂里吃饭。我们堂兄弟三人是托阿三妹家里包饭的,不另使用火夫,在中厅吃饭。吃饭的时候,我便不客气地问了耀仪许多话,到后来知道穿长衫的是方言学堂的学生,穿操衣的是高等巡警学堂的学生,前者的学堂在流水井之东,后者之学堂是在流水井之西,所以寄宿在张氏宗祠,最为方便。

耀仪说,他在下午还要上两堂课,回来就和我一同到测绘学堂去报名。他又说,父亲寄给他的信和我的相片,昨天才收到。

吃过午饭,阿三妹照例又倒了水来给我们洗脸。我还是借用仲仪的脸盆。到了下午,由绘测学堂回来,又是满身汗了。我问耀仪,想洗澡要怎样办才行。他便问我,

“你要洗山水,还是洗井水?”

“洗山水怎样?洗井水又怎样?”

“洗井水唔使(不要)钱,洗山水三分六。”

我才知道我们烧饭菜烧茶是用观音山挑来的水,洗涤器物则用门首的井水。井水的咸味过浓厚,不适于饮料。山水由观音山挑回来,每担一角,每桶半角钱。

“洗井水不好么?”

我当时实在舍不得花半角钱去洗一盆澡。在家里洗澡,那里要花钱呢。半角钱委实是太贵了些。

“你不怕发癞么?”

耀仪笑着问我。

“怎么洗井水会发癞的?”

到后来,他才告诉我,洗井水不如不洗澡。因为用井水洗了澡,周身会不住地发痒,于是我不能不花这个三分六厘了。

吃过了晚饭,耀仪带我去逛惠爱大街。几家洋货公司的陈列窗引起了我这个村童的注意。耀仪告诉我,他如有钱,一定要买一个金表儿,还要制些丝绸的衣服。他又告诉我,我身上的蓝布长衫不能穿了,穿着实在太难看,叫我缝一件白竹纱长衫。我当然听从了。他带我到一家成衣店里去,定做了一件价值十一角钱的竹纱长衫,交了一个团龙双毫光绪元宝做定钱。在回寓的途中,又买了一个价值两角钱的小洋磁面盆。这是每天不能缺的用品,所以也决意买了。

回来寓里,便忙着写信去报告家里的父亲,报告他沿途平安到了省会,报告他一路用了多少旅费,报告他定做了一件白竹纱长衫和买了一个小洋磁面盆,因为在我这也是一件大事。

耀仪有功课,并且是个非常用功的人,每天吃过了晚饭,就关着门读书,所以我常常跟仲义出来逛街路。但我每次伴着仲义出去回来后,耀仪定来问我:

“仲仪兄对你说及我的事没有?”

“没有,我只跟他到他的一个友人家里去坐了一忽。”

“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是那一条街道,好像是是办实业杂志的所在。”

耀仪便没有话说了。

距考期还有十多天,我闲着无事,只在流水井附近的街道上走走。但也不敢走远,怕迷了道路。很想到府学东街去看看谢李赖诸友,但恨不认识路。我把这意思告诉了耀仪,他说他也认识谢君,答应晚上带我去,并赞成我和他们作伴去赴考。

但是到下半天,谢李两君先来看我,我真有说不出来的感激。谢君原来有乾纱长衫的,穿在身上,真像一个绅士。李君是和我一样没有白竹纱长衫的,在香港时他只穿着黑缎的操衣,今天他也穿着一件白竹纱长衫走了来,样子完全变了,像个留省学生了。我当下有点羡慕他的长衫缝得这样快,到省只三四天,就做成功了。

我便跟了他们出去。他们说要玩观音山去。我问赖君何以不来,他们说赖君一个人访问他的朋友去了。我真佩服他们,一到省城就敢一个人到处跑,并且还有可以访问的朋友。于是我不禁又悲叹我自己之无能和孤独了。

我们只在一家茶楼上,各喝了一盅茶,吃了一二件点心,就回到泉兴昌来闲谈。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谢君老气横秋地躺在床上,向我问长问短,问教会学校的内容,问我的家事。随后他又说些诙谐和猥亵的话来给我们听,我在泉兴昌又认识了几个同乡。我把他们的姓名学籍都紧紧地记着。我羡慕谢李诸君及其他同乡,都像生长在广州般地十分惯熟。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异常寂寞,与其说是患了思乡病,宁可说是患了思亲病。这是因为平时父亲太爱我了,一旦离开了他,在旅途中因为精神紧张,还不觉得怎样;到了一个人要自己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时,便感着无限的寂寞和不便了。

李君特别地和我说得来,大概是由于年龄的关系,我们两个最年轻,还有小孩子的脾气。由府学东街回流水井,我还不认识路,李君自告奋勇地再把白竹纱长衫穿上,说送我回流水井去。当然我十分感激,也十分欢迎的。

“要快点回来哟,快要开饭了!”

谢君呼喝着般的说。

我想李君送我回流水井来,我当然要留他吃晚饭,并且刚才在茶楼上的账好像也是李君一个人会的。但是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留客吃饭,没有先和耀仪商量过。

李君送我回来张氏宗祠时,耀仪也从学校回来了。我忙代李君介绍,但耀仪很冷淡地点了点头。李君也像不好意思般地向我告辞。

“现在你认得路了,可以常过来耍。”

耀仪听见,才很客气地留李君吃晚饭。但是李君一面走一面说:

“不要紧,不要紧。”

我觉得李君真是我的好朋友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他送我回来时,沿途教我认清楚路道,在惠爱大街府学东街口有什么商店做标识。沿惠爱大街向西行,到了观莲街口,我就认得路了。原来道路是这样近,这样简单的,只恨自己从前不留心,不努力,专会跟着他人的屁股跑而已,所以不中用。

我代谢君向耀仪致意了后,耀仪便决意带我一同到泉兴昌去看他们了。吃过晚饭,耀仪带着我到流水井北首,从一条很狭小的巷子穿出去,经过一家当店,跳出当店的大门,便是惠爱大街了。我想,现在又发见了一条赴府学东街的捷径了。

嗣后,我差不多天天下半天都跑到泉兴昌去和他们谈天,也学会了上茶楼、进饮食店的习惯,不过很节省,不敢多用,每天只花一二角钱,吃茶蛋、莲子羹一类的东西。

又过了两天,我的白竹纱长衫也做好了。以前每天都是穿操衣出去的,现在改穿长衫了。穿好了后,在镜里望了一望,虽然不算是个翩翩的美少年,但还是左顾右盼,自觉不凡。低头一看,却发见(现)了一个大缺点,就是自己还穿着一双褐色皮鞋,配着这件雪白的长衫,太“土气”了,也太“武气”了一点。

嗣后,我一天一天地时髦化,一天一天地留省学生化,同时也一天一天地忘记了家中的父亲和老祖母了。我穿着新长衫再溜到泉兴昌来。但公寓中人对于我这件长衫不见得怎样特别加以注意。我感着轻微的失望了。我想,这还不排场么,莫非那双有“土气”而又有“武气”的褐色皮鞋在作祟。因为有了这双讨人厌的皮鞋,还不能把自身彻底地文绉绉化,还不像是一个留省学生,于是我要李君和我一路出来同到他买过鞋的鞋店里,再花了四角五分钱,买了一双学士鞋回来。有了学士鞋,又觉得自己的袜太不像样子了,于是又买了一双价值一角半的丝袜。长衫也有了,学士鞋也有了,丝袜也有了,我完全地十足地化为一个文绉绉的留省学生了。半点“土气”也没有了,我也像个生长于广州的人了,对于一切也渐次惯熟了,阿三妹对我的态度也改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