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寓所后,霍桑显得十分疲乏,卸下外面的大衣,就倒在椅子上休息。

霍桑喊道:“施桂,给我倒茶来。”随即对我投了一眼:“那姓周的真是不明事理,我跟他讲个没完,搞得口干舌燥,实在没有意思。”

我说:“巡官所说的一切都十分勉强,我看这人的成见很深。”

霍桑道:“一个人最要紧的是有自知之明,既然力所不及,何不虚心听听别人的正确意见,法律上的事就是应该十分谨慎。可是他却是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成见,不辨虚实,只知道玩弄他的锐利的舌锋,实在不能令人容忍。”

我点头道:“这确是他的短处。可是你刚才理直气壮地驳斥他,很使他难堪。你有没有准备好?”

霍桑笑道:“对这件案子我大致已有把握,现在最重要是证实我的理解,这就是你所谓的准备。倪三对我说周巡官见恨于我,可能暗图报复。如果真是如此,那末因公事而变成私怨,实在太可笑!”

我说道:“确是可笑,不过你也不可轻视。请问你对案子的确已经有了把握吗?”

施挂送茶进来,霍桑的话略作停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拿出香烟,递给我一支,我们各自点火吸咽。

霍桑又叫道:“施挂,你叫金声赶快过来,我有事托他办理。”

施挂答应一声便走出去。

我问道:“你招金声来干吗?”

霍桑说道:“你还记得早些时我破获的一件夺嫡案吗?若不是金声的帮忙,我怎能在三天之内破案?你知道金声和他手下的伙伴都是我的耳目手足,有时非有他们的帮忙不可。他们对我的帮助不小呀!”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金声这个人本来是个无业游民,懒惰不作工,仅凭他的敲诈手段来糊口,他手下一伙人,在社会上为非作歹,祸害不小。自从认识霍桑之后,霍桑晓以利害规劝他归正。日久,他逐渐认识自己的过错。霍桑借钱给他作资本,使他做个小贩,金声果然兢兢业业一反过去的为人。同伙中看到他这样做,也都跟着一起改邪为正。因此,金声十分感激我朋友。霍桑有时委托他在外边奔走刺探些什么事,他无不遵命而行。因为金声对社会中一切的情形,可以说“洞悉无遗”,所以很有帮助。霍桑初起不让他白白劳动,每次差他做事,总给予相当的报酬。金声干得更加积极。这次霍桑又召他来帮忙,不知有何差遣。

我又问道:“你差金声做什么事?”

霍桑摇摇头:“请你不要多问,过些时候,你当然会知道。时间不早,我已经肚腹咕咕出声,何不上饭店去进餐!”

我立刻跟他一起到饭店去,一边走一边自己思付。自从尤家回来后,全无空暇,我对于案中情节虽然还有许多怀疑的地方,但没有得到解释的机会。从表面看,尤敏是值得怀疑,而霍桑却并不以为然。看他持续不断地驳斥周巡官,而且不留余地,仿佛对这件凶案已经胸有成竹。难道他果真已经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了吗?那人何以如此残忍,为色?为财?还是其他关系?霍桑果真有了眉目吗?照一切的情况看来,凶手杀死了妇人还把头切断,料必是有深怨宿恨。倪三提起的小牛有行凶的可能吗?

案情委实复杂诡秘,要查明真相,岂是容易?还有一点,人头不见,找寻困难,凶手为什么要把头藏匿起来?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种的疑点,都有待于解决。本来我以为回到寓所之后,可以一桩一桩请霍桑解释。想不到一到门口,施桂已经站在那里,他说有人在客室等候我们,没有找到金声。我们进去,不觉一惊,坐在客室里等候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他见到霍桑,立刻站起来敬礼,拿出一张名片,说所长有事要当面商量:请立刻动身。

霍桑微笑对我说:“这是周某的报复策略。”

我问道:“该怎么办。你有方法应付吗?”

霍桑说:“我为什么怕见他?现在要见所长还不到时候,但是不去则表示我的虚弱,势必要走一趟。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答道:“可以!”

霍桑略作收拾,就带我跟着警察出发。到达警察所,霍桑对领路的警察讲了几句话,回过身来对我说:“你不妨等一等,我去一下就来,然后和你一同去见所长。”

我点点头,一位门警把我引到会客室,大约坐了十分钟,霍桑果真回来,对我说曾经进去见过尤敏,不便多谈,但是却把他的鞋子跟草图合比了一下,脚印不是尤敏的。我们俩人坐着相对无语,专候所长的接见,那位请我们到警察所的警士已经进去复命通报。

一会,我们就进去见了所长。所长姓闵名娱,最近才从浙江省调任过来。过去我们曾见过一面,所以不太陌生。

所长问道:“霍先生,听周巡官的报告,先生对于尤家的凶案,已经亲自查验,而且十分注意,对不对?”

霍桑对我投了一瞥,示意他所猜测的完全不错。我觉得那周巡官胸量实在太狭。

霍桑回答说:“不错,早晨就与朋友曾一起去观察过。”于是把老妇恳请我们去的详情报告出来。

所长说道:“根据周巡官的报告,这件案子本来可以了结,独有先生却和他意见相反。不知有何高见?按照先生的鼎鼎大名,出言当然十分重要。现在有相反之判断,这案子自然不能就结束,愿听先生的高见。”

霍桑缓慢地说道:“鄙人跟周巡官的观察不相同,事实确是如此,所长若只谈这些,我自然可以加以说明,如果想进一步了解、请给我几天时间,那时或可以答复,现在我还不能谈。”

所长道:“那今天就请你把不同的观点说一说。”

霍桑答道:“可以。我跟周巡官争论的焦点,就是尤敏究竟是不是真凶。现在我说明自己的见解。我肯定尤敏是真凶,理由不只是一点:尤敏果然是纵酒好赌的无业游民,若说仅仅为了钱的缘故杀妻,至少也应该有充分的据,周巡官用金戒指为证,实在太草率,是没有细心检的结果。这枚戒指究竟什么情形,所长如果能亲自去观察一番,一定也会驳斥他的错误观点。这是第一可疑之。”

所长不说话,我看他神色似乎对霍桑有点佩服。霍桑停顿一下,再继续说道:“照常情讲,杀人重要的证据是凶器,尤敏自供的杀人刀上竟一滴血迹也没有,我认为这把刀不是凶器。这是第二可疑之处。”

所长点头说道:“我也看到这柄利刀,的确没有血迹。”

霍桑再说下去:“除此两点外,还有更大的疑问,即死人的头不见了。杀人之后再斩下头颅,夫妇之情,绝对做不出,而且将断头藏匿起来,更是令人不可理解。说他是畏罪灭迹罢,何以不同时把尸体藏起来?说他是遮盖真实情形而想脱罪,何以不把尸体丢到荒郊,或掘土掩埋,那样不是更直截了当?假若想逃罪,而又拿不出办法,必然出逃了事。现在案件发生在什么时刻虽然不能确促,但大致可以肯定多半是在深夜十二点左有。尤敏如果杀死妻子而又怕定罪,这时候静俏俏地潜逃远方,时间上绰绰有余。他为什么不出此一着,反报警自首,等待被人逮捕?这人尽管是愚蠢之极至于此?从上面种种情况看,我敢断定,尤敏绝不是杀人的凶手。”

我听霍桑的叙述,觉得情节完全合理。尤敏并未杀妻,是毫无疑问的了。不过一转念头,又有了疑问。究竟谁是杀人凶手?是小牛?还是有其他人?霍桑能直率说出来吗?

所长说道:“照先生所说,此中情节清楚透澈,尤敏好像确实无辜。可是他为什么要自己招供呢?”

霍桑说道:“供词是否能做凭证,还得看取供的方式如何!古语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况且证据既不符合,虽然招供,有什么好处呢?所长当然明察到这点。”

所长低头,默默不语,神色有些惭愧,一会,又拾起头来,说道:“先生高论十分中肯,尤敏既然未曾杀妻,定然有别人杀妇,先生有什么意见?”

霍桑立刻答道:“有的,就像方才我所说的,此刻我仅一个大概想法,还没有具体的见解。抱歉,现在还不能奉告。”

所长说:“我明白。不过先生所说的大概,是否可以说来听听?”

霍桑略等一下,说道:“这样也好。让我试说一下自己的设想。我知道,杀死妇人的凶手,一定是个年轻力强的男子,身材高大,高度大约在五尺八寸左右,穿新式的橡皮胶底靴,跟普通的皮鞋不同,好像是常穿西服。至于他出入的路径,我分析他必定走的是水路。”

所长说道:“先生能观测到这样地步,足见着眼的精细了,然而先生凭着什么,才能洞悉这样许多的详情?”

霍桑说道:“我是通过测量脚印而知道的。足印长十一寸,每一步的距离是三尺开外,可知这人身材必定高大。同时脚印有深浅不同,好像这个人拿着沉重的东西,而脚印只有一个男人。这样的凶杀,而且是一人干的,足见他胆壮力大。至于其他的情节,还得有待去探索。现在,除非让死妇活转来再查问,我恐怕无人能向所长说清楚。”

所长点点头说:“我今天听到先生高论,心愿已足。先生既然能测查到此地步,其他或许也不难循迹推索。今后这件案子就委托先生负责办理,先生能不推却吗?”

霍桑听到这里,低头并没有立刻回答。我观察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心神不安。

所长竟然把侦查的责任交给霍桑,他果真接受吗?还是加以拒绝?接受下来又不易着手,拒绝则没有适当的措词,这确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题目。

一会,霍桑抬头答应道:“承蒙所长委托,岂敢不尽力去办。不过要请周巡官不要暗中阻挡,期限也不能预定,使我能从容查究。”

所长大为喜悦:“先生肯允诺负责,我当然遵命,如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请随时随地告诉我。”

霍桑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别,所长恭恭敬敬送到门外。这次到这里来之前曾有遭谴责的顾虑;不料反受到有礼貌的委托,实在是我们的意料之外。

走到外边,我低声问霍桑:“你允许负责侦查,究竟你能愉快胜任吗?”

霍桑笑道:“包朗,你真是忠厚,何必要如此问我?要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多端,现在事情还没有着手进行,怎么可以先有自满的想法?现在我心中有的只是单纯的理想,只有努力去干,是否胜任,我怎敢逆料!”

我不再多问。我素来了解朋友的性格,每逢处理一件案子,最不欢喜我查究,问长问短,如果勉强他,他反而要把事情描绘得骇人所闻,使我日夜不安。其实我知道他早已胸有成竹,定要等到破案之后,才肯宣布,我只能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