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是特别的天高气爽,当我早晨站在回廊前面,看园子里那些将要调黄的树叶时,只见叶缝中透出那纤尘不沾的晴空,我由不得发出惊喜的叹息,——这时心灵解除了陰翳,身体也是轻松,深觉得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找一个知心的朋友到郊外散散步,真是非常理想的剧景呢。终于在午饭后我乘着车子到沁珠那里,将要走到她的住房时陡然听见有怞搐的优泣声这使我吓住了,只悄悄地怔在窗外,隔了有两分钟,才听见沁珠的声音说道:

“你何必那样认真呢!”

这篇日记真不短,写得也很深切,我看过之后,心里发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

这时屋子里已经很黑了,我没有开灯,也不曾招呼王妈,独自个悄悄地倒在床上,这一幕悲凉的剧景整像生了根,盘据在我的脑子里。真怪,这些事简直好像抄写一本小说,想不到我便成这小说中的主人翁,谁相信这是真事。……窗棂上沙沙地响起来,我知道天上又起了风,院子里的老榆树早晨已经脱了不少的叶子,这么一来明天更要‘落叶满阶无人扫’了,这么愁人的天气,你想我的心情怎么好得了,真的,我深觉得解决曹的问题不是容易的,从前我原只打算用消极的方法对付他,简直就不去兜搅他,以为这样一来他必恨我,从此慢慢地淡下去,然后各人走各人的路不就了事吗?谁知道事情竟如此多周折,我越想越觉得痛苦。想找你来谈谈,时候又已经不早,这一腔愁绪竟至无法发泄,最后只好在日记簿,发上一大篇牢蚤,唉,世路多艰险,素文你看我怎么好?

这时天色已有些陰黯了,一只孤雁,哀唳着从我们头顶撩过,更使这凄冷的郊野,增加了萧瑟的哀调。

王妈进来喊我们吃饭,沁珠还睡着不曾起来,我走到床前,撼动了半天她才回过头来,但是两只眼已经哭红了。

沁珠说到这里,又指着那张长方形的桌子中间的屉子道:

我听了这话,便从屉子里捡出她的日记簿来。一页一页掀过去,很久才掀到了,唉,上面是一片殷红,像血也像红颜色,使我不能不怀疑,我竟冲口叫出来……“沁珠!这是什么东西

我同王妈一面走一面谈着到了寄宿舍。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寄宿舍院子里那两棵大榆树,罩在金晃晃的阳光底下,几只云雀儿从房顶飞过,微凉的风拂动着绿色的窗纱,我走到里院时,看见沁珠倚着亭柱呆站着,脸色有些惨白,眼圈微微发红。她见了我连忙迎上来说道:

我们谈论着这些空泛的哲理,倒把我所想知道的事实忽略了,直到王妈拿进一封信来说是曹派人送来的时,这才提醒我。当沁珠看完来信,我就要求她告诉我那一件她所谓剧景的事实。王妈替我们搬来了两张藤椅,放在榆树荫下。沁珠开始述说:

我们无言对泣着,好久好久,我才勉强的安慰他道:

他听了这话,似乎不大感兴趣,只淡然一笑,依然出神地沉默着,我知道不久又有难题发生,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惊。

“那就很好,我愿你永久不要到流血的局面吧!”沁珠不曾回答我话,只凄苦地一笑,依然脸朝床里睡了。我开始看她的日记:

九月十七日,这是旧历中秋的前一日,照例是有月亮的,但是今天却厚云如絮,入夜大有雨意,从陶然亭回来后,我一直躺着不动。王妈还以为我不曾回来,所以一直没有进来招呼我,我也懒得去叫她——她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见了我这样不高兴的嘴脸,不免又要问长问短,我也有些烦,——尤其是在我有着悲伤烦恼的心景时,但斥责她吧,我又明知她是好意,也发作不起来,最后倒弄得我自己吃苦,将眼泪强咽下假笑和她敷衍,……所以今天她不来。正合了我的心。

但是,这院子里除了我就是她,——最近同住的徐先生不知为了什么也搬走了——她不来招呼我,就再没有第二个人来理会我。四境是这样寂静,这样破烂,真是“三间东倒西歪屋”——有时静得连鬼在暗陬里呼吸的声音似乎都听见了。我——一个满心都是创伤的少女,无日无夜地在这种又静寂又破烂的环境里煎熬着。

最近我学会了吸烟,没有办法时,我就拿这东西来消遣,当然比酒好,绝不会愁上加愁,只是我吸烟的程度太差,仅仅一根烟我已经受不了,头发昏,喉头也有些辣,没办法把烟丢了,心更陷入悲境,尤其想到昨天和曹在陶然亭玩的那套把戏,使人觉得不是什么吉兆。

曹我相信他现在是真心爱我。追求我,——这许是人类占有欲的冲动吧?——我总不相信他就能为了爱而死,真的,我是不相信有这样的可能——但是天知道,我的心是锁在矛盾的圈子里,——有时也觉得怕,不用说一个人因为我而死,就是看了他那样的悲泣也够使我感到战栗了。一个成人——尤其是男人,他应当是比较理智的,而有时竟哭得眼睛红肿了,脸色惨白了,这情形怎能说不严重?我每逢碰到这种情形时,我几乎忘了自我,简直是被他软化了;催眠了!在这种的催眠状态中,我是换了一个人,我对他格外地温柔,无论什么样的请求,我都不忍拒绝他。呵,这又多么惨!催眠术只能维持到暂时的沉迷。等到催眠术解除时,我便毅然决然否认一切。当然,这比当初就不承认他的请求,所给的刺激还有几倍的使他难堪。但是,我是无法呵!可怜!我这种委屈的心情,不只没有人同情我,给我一些安慰。他们——那些专喜谤责人的君子们,说我是个妖女,专门玩手段,把男子们拖到井边,而她自己却逃走了。唉!这是多么不情的批评,我何尝居心这样狠毒!——并且老实说就是戏弄他们,我又得到些什么?

“平日很喜欢小说中的人物,所以把自己努力弄成那种模型。”这是素文批评我的话。当然不能绝对说她的话无因,不过也是我的运命将我推挤到这一步:一个青春正盛的少女,谁不想过些旖旋风光的生活,像小萍——她是我小时的同学。不但人长得聪明漂亮,她的运命也实在好,——她嫁了一个理想的丈夫,度着甜蜜的生活。前天她给我信,那种幸福的气味,充满了字里行问——唉!我岂是天生的不愿享福的人。而我偏偏把自己锁在哀愁烦苦的王国里,这不是运命吗?记得这里我由不得想到伍念秋,他真是官僚式的恋爱者。可惜这情形我了解得太迟!假使我早些明白,我的心就不至为他所伤损——像他那样的人才真是拿女子耍耍玩的。可恨天独给他那种容易得女子欢心的容貌和言辞。我——幼小的我,就被他囚禁永生了。所以我的变成小说中模型的人物,实在是他的,——唉!我不知说什么好,也许不是太过分,我可以说这是他的罪孽吧!但同时我也得感谢他。因为不受这一次的教训,我依然是个不懂世故的少女。看了曹那样爇烈追求,很难说我终能把持得住。由伍那里我学得人类的自私,因此我不轻易把这颗已经受过巨创的心,给了任何一人。尤其是有了妻子的男子。这种男子对于爱更难靠得住。他们是骑着马找马的。如果找到比原来的那一个好,他就不妨拼命地追逐。如果实在追逐不到时,他们竟可以厚着脸皮仍旧回到他妻子的面前去。最可恨,他们是拿女子当一件货物。将女子比作一盏灯,竟公然宣言说有了电灯就不要洋油灯了——究竟女子也应当有她的人格。她们究竟不是一盏灯一匹马之类呵!

现在曹对我这样忠诚,安知不也是骑着马找马的勾当?我不理睬他,最后他还是可以回到他妻子那里去的。所以在昨夜给曹的信里,我也曾提到这一层,希望就这样放手吧!

今夜心情异常兴奋,不知不觉竟写了这么一大篇。我自己把它看了一遍,真像煞一篇小说。唉!人事变化,预想将来白发满了双鬓时,再拿起这些东西来看,不知又将作何感想?——总而言之,沁珠是太不幸了!

“那么也仅够玩味的了,人生的一切都有些仿佛剧景呢?”

“素文!你真神经过敏,哪里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那只是一些深红色的墨水罢了,你知道现在的局面,还值不得我流血呢!”

“素文小姐您到哪里去?……怎么不去看张先生,”她寒笑说。

“生趣是在你自己的努力,世界上多少事情是出乎人们所预料的,……你只要往好里想就行了,何苦自己给自己苦酒喝。”

“烦他做什么?给他个不理好了!”

“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这是茵梦湖上的名句。我常常喜欢念的。但这时听见曹引用到这句话,也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感,我望着他叹了一口气。

“是的,曹先生才走。”

“昨天下午我同曹到陶然亭去,最初他只说是邀我去看芦花,我们到了陶然亭的时候已将近黄昏了,看秋天的阳光,仿佛是看一个津神爽快而态度洒落的少女面靥,使人感到一种超越的美,起初我们只在高高低低的土坡上徘徊着,土坡的下面便是一望无边际的芦田,芦花开得正茂盛,远处望去,那一片纯白的花穗,正仿佛青松上积了一层白雪,这种景色,在灰尘弥漫了的古城,真是不容易看到的。我们陡然遇到,当然要鼓起一种稀有的闲情逸致了,那时我正替曹织一件御寒的绒线小衫,我低头织着,伴着曹慢慢地前进,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建筑美丽的石坟前,那地方放着几张圆形的石凳,我同曹对面坐下,他替我拿着绒线,我依然不住手地织着,一阵寒风,吹乱我额前的短发,发丝遮住我的眼,我便用手拢上去,抬眼只见曹正出神地望着我。

“我并不是认真,不过为了这些不相干的纠缠,不免心烦罢了!”

“怎么,我们都还太年轻呢,那里就谈得到身后的事!”我说。

“怎么你今天似乎有些不高兴呢?”

“当然,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在演着时,就非常清楚地意识那只是戏,而又演得像煞有介事终不免使人有些滑稽的感想吧!”

“张先生此刻在家吗?”我问她。

“在家。”

“回去吧!”我一面说一面收拾我的绒线,曹也就站起来,我们沿着芦塘又走了一大段路,才坐车回来,曹送我到寄宿舍,没有多坐他就走了。

“唉,珠!的确,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是一幅凄艳的画景,不但到处有充塞着文人词客的气息,而且还埋葬了多少英魂和多少艳魄。我想,倘有那么一天!……”曹黯然地插述着。

“唉,珠妹我请求你记住我的话,等到那不幸的一天到来时,我愿意就埋在这里……那边不是还有一块空地么,大约离这里只有两丈远。”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前面那块地方。我这时看见他两眼充满了泪液。

“唉,世界上的花样太多了。……你不知道我们昨天又演了一出剧景……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不过演时也有点凄酸的味儿呢?”

“唉!自己给自己苦酒喝,本来是太无聊,但是命运是非喝苦酒不可,也就没办法了!”曹说着抬起头来,眼仍不住向那块空地上看。

“哪里说得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并且死与年轻不年轻又有多大关系,有时候收拾生命的正是年轻的自己呢!”曹依然满面凄容地说。

“吃饭吧,你既然对于他们那些人想得很透澈,为什么自己又伤心?……其实这种事情譬如是看一出戏,用不着太认真!”

“你来得正好,……不然我就要到学校去找你了。”

“你又在构造你的作品吗?不然怎么又想入非非呢!”我说。

“你又在想什么?……这里的风景太像画了,你看西山正笼着紫色的烟霞,天蔚蓝得那样干净——你不是说李连吉舒的一对眼像无云的蓝天吗,我却以为这天像她的眼……”

“何苦来!”我只说得这句话,喉管不禁有些发哽了,曹更悲伤的将头埋藏在两手中,他在哭呢,这使我想到纵使我们演的仅仅是一幕剧景也够人难过的了,并且我知道使他要演这幕悲凉的剧景的实在是由于不幸的我,无论如何,就是为了责任心这一点我也该想法子,改变这剧景才是。然而安慰了他又苦了我自己,这时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我只有陪着他落泪。

“不,并不是我认真,你不晓得我的心……”话到这里便止住了,那是个男子的声音,似乎像是曹,但我总不便在这时候冲进去,因此我决定暂且先到别处去,等曹去后我再来,我满心怅惘地离开了沁珠的房子,无目的地向街上走去,不知不觉已来到琉璃厂,那里是书铺的集中点,我迈进扫叶山房的门时,看见一部《文心雕龙》,印得很整齐,我便买了,拿着书正往前走,迎头看见沁珠用的王妈,提着一个纸包走来:

“不呵,珠妹!你是冰雪聪明,难道说连我这一点心事都看不透吗?老实告诉你,这世界我早看穿了,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要眼看我独葬荒丘……”

“不信,你就看看我那篇日记,唉!哪里是人所能忍受的煎熬!”

“一个人吗?”

沁珠没有再说什么,懒懒地下了床,同我到外面屋子里吃饭,吃饭时我故意说些笑话,逗她开心,但她也只用茶泡了半碗饭草草吃了完事——那夜我十点钟才回学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