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前虽是个思想很新的人,但是到了西安这种地方来,有许多所在,不能不谨慎一二。像朱月英姑娘,是一个封建社会里出来的女孩子,照理是和男人说话,都不可能的。现在只因穷得无可奈何,只好出面来和男子们周旋。所以自己虽然十分的和她表同情,念到她是无可奈何的这一点上去,那就不能去接近她。因为想到她面子上敷衍人,心里必定是难过的。他是这样的想,总对了月英持这个态度。这时看到月英被风雨所迫,直栽到泥里去。前面的杨浣花和胡嫂子只嚷着干着急,并不能弯身来搀扶她。志前实在也忍耐不住了,于是抢步向前,也不管是泥里雨里,直跳到月英面前去。弯着腰两手在她胁下捉住,提了起来,带扶带推,把她送到了走廊下,正色道:“仔细受了感冒,赶快到我房里,把湿衣脱下来,叫茶房回家里去取衣服来换,我在这廊子下等着你。”

月英摔了一个觔斗,已经是害臊,加上让人提了起来,扶到走廊下,好像自己倒成了个小孩,立刻便把自己的脸皮涨得像猪血灌了似的。杨浣花和胡嫂子也走过来了,看到她全身泥水淋漓,都不免皱了眉。

胡嫂子道:“你一个大脚的,倒不如小脚的,我不摔倒,你怎么倒摔倒了呢?”

浣花道:“前面贾老爷等着你吃顿饭,你偏是弄得这一分样子,这是怎么好?你要知道我们浑身雨水淋漓,并不是想图着什么,都是为着和你找一条出路,好安身立命。你弄成这个样子,真叫我们为难。”

志前听她说话带南方口音,又是这样的装束,和人干这样的事,也就看出她的为人来了。因笑道:“这位大嫂,你说这话,可有些不能体谅人家。她若是不患疯病,为什么好好的要摔到水里面去。这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的事,你何必怪她?”

杨浣花向志前瞟了一眼,觉得这人倒也不俗,虽是受了他两句言语,也不必生气,因笑道:“你先生有所不知,她所剩的就是这身上穿的衣服,现在上下全湿,到哪里去找衣服来换。那还罢了,同人家订好了的约会,也就去不成了。”

志前笑道:“约会耽误了不要紧,若不和她换衣服,天气这样的凉,恐怕会生病,人的皮肉,并不是铁打的,若是这样冰冷的泥水,久浸在二位身上,二位怎么样呢。”

他不说这样的话,倒不要紧,一说过之后,月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的时候,胸脯一起一落,两只肩膀,只管扛抬着。志前退了两步道:“姑娘你这不是办法,倒好像是我把话引逗着你哭的了。”

月英也是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就掀起一片透湿的衣襟,揉擦着眼睛。志前道:“你这不是尽哭的事。你果然没有衣服,哪怕先借两件不合身的衣服也可以。就算找不着女人的衣服,暂借男子的衣服穿,也未见得碍事,总比这周身湿透了强得多。”

他这样说着话时,月英站的所在,被她身上的积水流了下来,在地面上滴了一个湿的圈圈。志前低头向脚下水圈子看看,胡嫂子究竟是月英的舅娘,看了这样子,也有些不忍心,便道:“你就听程老爷的话,到他屋里去躲躲罢。我到前面去和你说一声,说你不能来了。我想你真是跌了一身透湿,你不去,贾老爷也不能怪你。我和你出个主意,你和茶房要一床被,脱下衣服,把身子一卷,我去替你把衣服烤干了,再来接你。”

志前道:“何必向茶房借一床被呢?你就到我房里去,把房门关上,把帐子放下,钻到我被里睡去就是了,我不进房。”

胡嫂子道:“她关了房门,她的衣服,怎么拿出来呢?”

志前道:“我不过这样地说,并不要你这样办。我现在到朋友屋子里去坐坐,你就到我房里去罢。”

说时,叫了茶房告诉了一声,竟自冒雨走向前院去了。浣花听着,都不免受了一番感动,想不到小西天饭店里会有这样好的人。

他所住的房子,在这里,也可说是头等房间了,可是他自己走开,并不怕人睡脏了他的被褥,也不怕人偷他的东西。于是向月英道:“你就这样到前面去,恐怕贾老爷那床,也不肯让你睡。难得这位先生的好意,你就去把湿衣服脱了下来罢。我自会到贾老爷那里去和你说的。”

于是杨浣花向前面贾多才去回信。胡嫂子将月英送到志前屋子里去。茶房同胡嫂子本是熟人,这又有志前当面交代过,落得作了个好人。所以毫不干涉,让他们走到屋子里去了。月英一身水淋淋的走进人家屋子,身上是不是冷,这且不去理会,只觉上下两排牙齿,吱咯咯吱,整个儿厮打。胡嫂子看了她这周身打颤,也是有些不忍,于是帮同着她解了衣扣,就放下志前的帐子。月英走到帐子里去,把全身鞋袜衣服,一齐脱干净了。展开了棉被,人就向里面一钻。自然,她是将全身卷得紧紧的,然而身上是雨水冰久了,兀自抖颤个不了。胡嫂子将她脱下来的衣服鞋袜,卷成了一大卷,于是向她道:“你好好地在这床上舒服一会子罢,我把这些东西拿去烘烤。我把门朝外扣上,别人也就不会进来的了。”

月英在帐子里抖颤着道:“你快些来罢,我在这里睡着了,可有些害怕。”

胡嫂子道:“这叫鬼话了。青天白日,又关了门放了帐子,你还怕些什么?”

她说着这话,人向外走,可就把门向外带着,而且扣起来了。月英生平也没有睡过这样和软的被褥,不到十分钟之久,周身温暖过来,于是举目四观,这帐子是怎样的做成的。在甘肃长了这样大,一半睡在窑洞子里。虽有一半,是睡房屋的年月,可是房屋里面,只有一张土炕。土炕的点缀,是上面铺着羊毛毡子,炕下的眼里,烧着马粪,终身能有一条棉被盖着,那已经是上等的享受,帐子这样的东西,虽也听到人说过,是什么样子,却没有看见过。现在居然也有实用这帐子的一天了。这帐子是好,固然风吹不进来,就是有什么虫子,也飞不到脸上,可以安心睡觉。她正这样地出着神去玩味这帐子的好处,却听到门外的搭扣,卜突一下响。心里也就想着,必是那位程老爷回来了。自己赤着身子,睡在人家被里,一点遮掩的东西也没有,若是人家走进来,还是理会人家呢?还是不理会人家呢?当她这样的想时,门开了,人已经走了进来。隔了蚊帐一看,却是到程志前这里来补习功课的王北海。

年纪轻的人,总是喜欢年纪轻的人的。自从那次和北海相遇,月英就存着一种感想,觉得这人不错。今天赤身睡在人家被笼里,偏偏是他到了,可说是巧极。立刻身上一阵热气由脚顶心直透到脸上来。王北海走进屋来,见帐子是放下来的,而房门又朝外虚搭着,似乎程先生不睡在床上,若睡在床上岂有门在外面扣着之理。再看看床底下,也并没有鞋子,这更可以明白,床上是空的,他一点也不犹豫,直向床边走来,正待伸着手去掀帐子,月英在里面是看得清楚,情不自禁地哇地叫了出来。王北海猛地一惊,吓得将身子倒退了两步。先怔了一怔,然后又退了两步,心里可就想着这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程先生那样循规蹈矩的人,他的床上,会躺着女人,这可是奇事。他既然不在屋子里,我在这里也不方便,还是出去,依然把门扣搭了,只当没有进来,不要说破了这事,程先生怪难为情的。他如此地想着,人向外走,刚出房门,就碰到了一个茶房,于是低声笑道:“程先生屋子里,怎么有个女人睡在床上。”

那茶房恰是个多事的人,就把月英摔在泥水里,暂时在这里躲避,等候换衣服的经过,说了一遍。

北海听说是月英在这里,自己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烧。他就想着,这是什么原故?程先生让她睡在自己床上,自己倒躲了开去,假如有个有身份的生朋友来了,岂不要发生误会?不管什么嫌疑了,我得坐在这屋子里看功课,假如有人来了,我也可以替程先生分说分说。他如此想着,又走进房去,也不管床上的人,自在进门靠窗户的桌子边坐下,将带来的书本,在桌上摊开来看。月英在帐子里面,向外看得清楚,明知王北海这个人是很规矩的,不会有什么举动,不过自己一丝不挂,睡在别人床上,这总是很害臊的事情。自己心神不安,只管在床上翻来复去。北海这倒有些忍耐不住了,于是向帐子里面道:“里面是朱姑娘吗?你是不是受了感冒了?”

月英不好意思答应,依旧是默然地躺着。北海见桌上放着暖水瓶,用手捧时,瓶子很沉重,自然是里面盛得有水。便道:“朱姑娘,这里有热水,我倒一杯给你喝,好吗?”

月英见人家如此的殷勤,不好意思再不理会了,便答应着不敢当。北海于是搬了个方凳子,放到床面前,就倒了一大杯热水,加上茶壶里的茶卤,小小心心的,给她放到方凳上。这就向帐子里笑道:“你自己拿着喝吧。”

月英颇也口渴,这就由帐门里伸出手臂来,将茶杯端了进去。喝完了,依然把手臂送了杯子出来。两只手臂,在帐门子里一进一出,这让北海没有心看到书本上去了,只不住向帐子望着。因道:“你老睡在程先生床上,也不是办法,你总要催家里人快些拿衣服来换才好。”

月英道:“我哪有衣服换呢?我舅母把湿衣拿去烘烤去了,烘干了,自然会拿来的。”

北海道:“上次我看你穿的衣服,式样很新,就只有那么一身吗?”

月英道:“那是这里茶房给借来的。”

北海道:“既是这里茶房给借的,你本来还有一套衣服呢?”

月英道:“那套衣服,也是我们从西方来,在平凉遇到了一个大官,赏给我们三代的。我自己原来穿的衣服,破得穿不上身子。”

她提到了由西方来的这一层上去,这正打动了北海的心事,因为有许多问题,都纳闷在心里的,今天好问上一问了。因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朱姑娘,你在甘肃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向这里来?”

月英道:“也无非是日子过不下去呀。一家三代,都是女子,又是怎样的了局。我们听说舅舅在西安唱戏呢,就投到这里来了,不想舅舅死了好久了。”

北海道:“一个唱戏的,每月所挣也是很有限的钱,他就是还在,我想他也养活不起你这样一家三口。”

月英道:“我们也是知道的,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打算,只要舅舅给我们做三分主就行了。”

北海道:“这样看起来,你娘和你祖母的意思,也不一定要跟了人到东方去的,就是西安有地方可以安身立命,也就不走了。”

月英道:“那是自然。我们湖南老家,虽说还有些田产,两代没有回家了,一个人又不认得回去,也不见得有出路。所以我们虽是有回老的一条路子,但是也不敢放了胆走。”

北海坐不住了,放下了书本,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因道:“和你提亲的那些人,说的有些消息了吗?”

他口里如此说时,脸也不敢向帐子看看。月英对于贾多才那班人当面谈婚姻,那是处于无可奈何的地位,只好碍了面子硬挺,老实说自己是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的。至于王北海呢,都是年岁相当的人,也不知什么缘故,见了这种人,就有些害臊,现在让他当面来问,虽是藏在帐子里被褥里了,依然是十分不好意思,却并没有答出一个字来。北海道:“我听到茶房说,前面有人请你吃饭,这是真事吗?”

月英道:“是真的。穷人那是没有法子的。”

她这种解释,自然是不大好明瞭,不过北海好像很懂得她的意思所在似的,就深深地替她叹了一口气。只在这时,房门外有一阵人声喧哗,已经有了程志前的声音在内。北海也不解为什么自己要心虚,面孔就立刻红了起来了。

程志前为了月英的事,费了很大的周折,居然在账房里借了几件女人的衣裤拿了来,他后面就跟着杨浣花胡嫂子和那位挂冠来省的周有容县长。所以那脚步声和说话声,都透着很杂乱。志前进门后见北海站在书桌前,笑道:“北海,你不知道帐子里面,藏着有一个人吗?”

北海道:“知道的。我也正为了有一个人在里面,恐怕程先生来了客的时候,会引起误会,所以我在这里替先生看守着客。”

程志前笑着点点头道:“你的意思,算是不坏。”

说着他将夹在胁下的一包衣服,交给了胡嫂子,因道:“这衣服就由你交给她去穿了。”

胡嫂子捧了衣服向床面前走,手一抬,正想去掀帐子,月英看到屋子里有这些个人,是何能容许她这样做,在床上滚着,口里怪叫起来。杨浣花笑道:“人家是由西方来的姑娘,很重旧道德的,教她当了许多人在屋子里换衣服,当然是不肯。”

志前道:“还有帐子呢,要什么紧。”

杨浣花道:“在帐子里看帐子外边,那是很清楚的。她以为外面看里面,也是这样,所以不肯换。”

志前道:“现在雨也住了,我们三个男人,躲开一边去得了。”

周有容道:“那就到我屋里去坐坐罢。这位王家小兄弟,实在用功,这样的雨天,还是照样地来补习,倒不要耽误了他的功课,就带了书一块儿到我那里去补习。我自己也找份报看,决不妨碍你们的事。”

志前很同意周有容的主张,于是向王北海招了招手,北海在今天这种情形之下,实在没有心去补习功课。不过先生招手叫他去,且带了书本。到了周有容屋子里,首先所看到便是大大小小叠了很高的一堆报纸,于此,可以想到他是很关心时事的人。周有容两手将桌上的报纸一抱,放到墙角落里去,笑道:“现在桌子宽敞了,你们可以工作了。”

北海道:“那也不忙,等一会到程先生屋子里去补习也可以的。”

周有容道:“大概你是不能安心在我这里看书听讲。其实现在的时代不同了,像古人一样,要找到深山幽谷里去念书,已经不可能了。一来是现在念的书,以科学为基础,不但要先生说明,而且还要仪器来实验。二来读书作官,不是现在的事,现在是要学技能到社会上去谋生活。人到了社会上,随处也要和人群接触,而且现代社会很复杂的,一个公司里的办公室,往往有几十个人在一处办事。若是下笔列表作稿,不在读书的时候,就练习了不怕人吵扰,到那个时候,就有些无从下手了。所以我最不赞成古人下帷读书那个办法。”

志前道:“你的话是很对的,不过北海并不是怕你吵了他,却是怕他吵了你。”

周有容道:“我最赞成用功的年轻人,我是不怕人家读书来吵我的。”

程志前道:“这样说来,你倒是位热心教育的同志,我倒有关于西北教育的几个问题,和你老哥讨论讨论,你可肯赐教?”

这两句话,提起了有容的兴趣,不要王北海补习功课了。他两人是各坐了桌子一方的,他也就拖了椅子,坐在正面,掀着衣袖道:“赐教两个字说不到,我们来研究研究。程君是到这里来考查教育的,你先把你的感想,说给我听听。”

志前道:“整个儿教育,说起来,那话就太长了,还是说几个有趣味的问题罢。我向西去,是一直到了青海宁夏的,那种地方,当然说不到教育,就是这西去不远二三百里,我到了一个县城。这县是很荒凉的,站在高处,人家的屋脊,可以一望之下,口里报出数目来。但是究竟是个县城,不能不有一所学校。在一所古庙大门外,去了庙额,也像东方一样,蓝底子白字,悬了一块校牌,写着县立第一小学,当时我进去参观,在庙门口碰到一位三十附近的人,穿了蓝布袄裤,身上不少的墨水点。头上光头,没有辫子和半边颈的长头发,在这里,就是个读书的人。我就对他说,我是来参观的,阁下是不是这里的教职员?可是他的答复,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却是这里的学生,我也知道西北的学生,是不可以论年龄的,但是年龄要相差到这个样子远,那是我未到此以前,所不相信的。他听说我是来参观的,又看看我身上穿的,脚上穿的,他疑心我是省委考查成绩来了,赶快进去报告,把校长和教员请了出来。在理,小学生都是偌大年纪,教员应该是一个老头子才对的。可是走出来了,又是意外,那校长不过二十多岁,教员也相差无几。我向他们说了来意,校长很谦逊,说是值不得一看,我又说,正是要把内地办教育困苦的情况,介绍到外面去,好得着国人一种帮助,他见我的态度,果然是很诚恳,才引了我进去。那一切组织的简陋情形,就全不必去说了,及至坐下来一谈,才知道全校里里外外,就是这位校长和教员两个人。另有一个工友,连门房同厨房,都包办了。因为这是一所古庙,教室倒有三个。然而一批二十上下年纪的小学生,他们并不在课堂上上课,各人捧了一本线装书,有的在院子里徘徊,有的在屋檐下土阶上高声朗诵。或者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或者念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还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带走带跳,大声念着‘骆驼、大车、书包、马、牛’。原来在念幼稚园里用的看图识字。这便算是改良私塾,也有些不对,决不能满院子跑着念书呀!这课堂又要它何用?”

周有容笑道:“我在陕西作了快一年的县长,倒不知道内地教育是这种情形。秩序是这个样子坏,他那校长向你怎样的表示呢?”

志前道:“我想着,他们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不怎么以为奇怪了。当时,我微微地向那校长,吐露了这一点意思。据他说,桌椅非常地缺乏,学生除了在课堂读书而外,没有相当的地方。若是终日让他们坐在教室里,那读书的方法,又未免太旧了。不得已,只好让他们在院子里念。他这样说了,我倒有些疑惑,难道真的连桌椅都发生问题,若果然如此,这西北的教育,也就难言之矣。因此我请了校长,陪着我在全校参观了一下。其实,这里只有两个教室上课,另一个还是空的,只有一个土砖砌的讲台而已。那两个教室,一个是高年级学生上课的,里面的长条桌子,桌面是木板的,桌子腿就改用土砖砌上的了。一个是低年级学生上课的,桌椅虽十分破旧,却也和普通小学里用的桌椅差不多。只是这个课堂,根本就可以不要。据他说,这校低级班的学生,统共只有五个人,一个是教员的儿子,两个是校长的儿子和侄子,仅仅另外两个十来岁的学生,是招考来的。然而还是他们的哥哥在高年级班读书,要不然,连这两个学生都不能够有。”

周有容道:“一县之大,难道找来三十名念书的孩子找不到?”

志前笑道:“周县长,你这一县之大的大字,安置得好。正因为是大,而人口太少,一个村落,不过几户人家,要相隔十几里,试问不上十岁的孩子,怎样好来念书?这是一桩环境使然的事,真叫人没有办法。有了这层缘故,我们可以知道,学生都把年龄耽误到很大,那不是随便可以纠正过来的。”

周有容道:“课堂都是这样的简单,当然在课堂以外的设备,那完全会谈不到的了。”

志前摇摇头道:“说到这一层,真可以替西北人掉泪。他们是所有读书的工具,一言以蔽之,缺乏!还能谈到什么设备。在我和校长谈话以后一小时,那教员上课堂教算术去了。他教的是算式里面诸等,我看他解释一吨合多少斤,更合多少两这一层,就费了很大的劲,在黑板上抄着。学生呢,比他更忙,原来没有书,大家都是用本子去抄的。可是学生既要听讲,又要抄书,万万来不及,因之他们只好等讲过一段之后才开始去抄。在学生抄书的时候,先生就停止不讲。最后一段,先生讲完了,便下了课,学生因天色已晚,也来不及抄,就把课堂关上,为着是保留那黑板上的粉笔字,明天再抄,免得蹭擦掉了。当时我也告辞走开,约了明天再谈。但是我的好奇心重,第二日起个绝早,特意赶到他们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去看看,以便证实他们是否按时上课。好在他那里也没有门房,只要大门是开的,我就可以坦然地走了进去。西北人是最能早起的,所以我虽是起了绝早去的,他们也是打开了大门的。我这一进去,又让我看到一件奇怪的事,就是这学生们,有三四个人,伏在土阶上,将铅笔写字,近去看时,乃是拿了别人的抄本,照样抄上自己的抄本。我就问他为什么这样一早就抄书?他说:‘到了上午,同学自己要用抄的本子,就不能借给别人抄了’。我说,为什么不到课堂上去抄呢?他说,‘课堂上的朋友,正在抄黑板上的算式,分开来抄,免得搅乱在一处。’我说,你睡觉的屋子里也可以抄呀?他说,‘屋子里太黑,看不见抄书。而且一屋子里有七八个人睡觉,只有两张凳子,一张小桌子,也不能坐许多人。’他这不是假话。他们有一部分人住在窑洞里,其黑可知。那位住在房屋里的,小小的窗户,再蒙上一块蓝布,实在也和窑洞黑得差不多,因为玻璃这样东西,是西方缺少之物,大家窗户上,绝对谈不到用玻璃。若是用纸来糊窗户吧,无奈又是刮风的日子太多,每刮一场风,可以把窗户纸吹个稀烂。”

周有容笑道:“你这有一点形容过甚。我们东方,也有刮大风的日子,不见得有了风,窗纸都不能存在。”

志前道:“我的县长,你是在有树木的地方做老爷,哪知道无树木的地方,人民盖房子,是尽量的节省木料呢?他们的窗户,决不能像东方房屋里的窗户,用精细的木料,做那紧密的窗格子。他们的窗户,根本是墙上一个四方窟窿。就是有用木料做的格子,也是尺来见方的一格,试问这上面糊着纸,风刮得破刮不破呢?说到这层,我还闹了一个笑话呢。就是我向那学生说,既是屋子里黑,点上灯在屋子里抄,不比在外面强的多吗?事后经人家点破,真是一句何不食肉糜的笑话。那校长为让我明白屋里不点灯的缘故,特意让我晚半天再去一趟。在暮色苍茫的时候,总算让我赶到了他们的晚饭。不过那校长料定了我不能吃那苦,竟是不曾约我吃饭。那些学生们,像是很匆忙,各人赶着到厨房里去,拿一碗小米汤出来。另一只手拿了黑馍,咬一口,喝一口小米汤,就在院子里用他们的晚餐。这我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抢吃饭,正为的是要抢这一点苍茫的晚光,免得在灯下吃饭。晚饭以后,二十来个学生所住的屋子里,统共只有三盏灯,分在三个窗户里放出那淡黄色的光来。我索性到学生宿舍里去看看,看到他们炕上那破旧的被褥,在细小的灯光下照着,仿佛就让人感到一种凄凉的意味。”

周有容道:“二十多个学生,共两三盏煤油灯,这自然是不能念书,但不知道这灯油是归学生自办呢?还是出在学校里呢?”

志前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不过根据着大家这样节省灯油看来,当然灯火是学生自备的。你想想,他们吃饭,连菜蔬也不预备一样,还肯多用钱买灯油点吗?他们不买油,学校里也不买油,结果就弄得大家摸黑坐着了。天一黑了,时间就白废了,那也觉得可惜,所以他们就因地制宜的,老早的睡觉,天一发亮,就起床做事。”

王北海在旁边听到,始终不作声,现在志前已经说完,他就忍不住插嘴了,因笑道:“程先生说到内地学生苦,当然,是在西安学生以上。可是吃饭咬黑馍,喝小米汤,不用菜蔬,这或者不苦。”

志前一拍腿笑道:“呵!我忘了你也是那样的。不过像你这样的学生,在西安城里,总不过是一部分,然而我所说的这个学校,全体学生可都是一样呢。再说,想读夜书,摸不着灯光,这样的痛苦,你也总不至于有。所以那天我在那小学参观以后,发生了无穷的感慨。觉得从事教育的人,自己不到民间去,坐在通都大邑,谈些教育理论,想些教育计划,那有什么用?好像我说的这小学,那问题就太多了,怎样子不必让他抄书读?怎样子免了他们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来抄书?这就是第一步实施教育的办法。可是我想教育行政长官,他也不会梦想到县城里的县立小学,有这种现象吧?我现在有点小小的志愿,打算邀合一些同志,编辑那带地方性的教科书,以及成人教育的书籍。你想,那二十多岁的人,让他受儿童教育,生活在西北高原上的人,让生长江南的编辑先生,在书上告诉他一些江南社会的情形,那怎能适宜?”

周有容昂着头向了屋顶,叹了一口长气,然后向志前道:“程先生,你是有心人。可是有什么用?比如我,虽不是贤吏,至少也不是贪官,可是我就让八大爷打跑了。我一肚做县长的计划,一样没办,只是和人家筹了大半年的军饷。”

说毕,又叹了口气。志前道:“现在各省军人,都有些觉悟了,政治或者在不久有上轨道的一天……”

周有容伸手将脸用劲一抹,表示着把刚才的话取消,笑道:“不要提到我,还是说你的吧。说了半天,你都是说到学生方面的,关于先生方面的,又是怎么样呢?”

志前想了想,微笑道:“我们同在陕北作客,究竟还有不能明了之处,关于这一层,请我们这位老弟报告罢。他有亲戚在内地教书,他可以报告一点材料。”

说着,望了王北海。他在未说话之前,竟也是先叹一口气,似乎说出来,又是一篇凄楚文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