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清时代北平城里,有一句俗话,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于今国都南迁,不知在京以什么为贵;然而京官出京,依然是了不得,所以蓝专员到了西安,气焰却也很大。可是时代不同了,现在的老百姓们,不是以前的老百姓,他们知道来的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小西天住的旅客,哪一行都有,知道蓝专员是个言责之官,自己根本就应当谦恭廉洁,才可以拿了尺去量别人的大门,现在他自己倚势凌人,居然不许旅馆里的旅客哭,账房说错了一句话,一打二骂,还要送公安局。因之有那不平的,在人丛中叫出来道:“这种人,只有打了他,教训他一顿再说。”

这一个打字,人群中听了是格外刺耳。第二个人也情不自禁的,喊着要打,打!几个打字喊出来之后,引着在楼厅里看热闹的人,同声喊起打来。裘则诚究竟来自大地方,态度很镇静,跳上楼梯,向大家立着,摇着两手叫道:“各位不要误会,这是蓝先生和饭店里办事人的交涉,与各位不相干?”

有人大声答道:“怎么不相干?他一个中央委员,欺压良善,中国老百姓,全可以相干。他一个中央委员,欺压良善,中国老百姓,全可以相干。而且他的女人,嫌我们嘈杂,才怪账房的。他是什么东西,能管我们旅客?”

则诚道:“各位不要开口伤人。”

又有人道:“你们打人都打了,我们骂人还骂不得吗?”

又有人叫打,又有人叫打倒这小官僚下的走狗,随着打声,人就一直拥到楼梯下面来。则诚一看来势不善,一面向楼上走,一面向大家摇手。有两个人便抢上了楼梯。还是这里账房先生,也算在机关上做过事的,一看这事不妙,跳上楼梯,挤着上前,把那两个已经上了梯子的,一手一个,将衣襟扯住。因道:“各位先生,你们都是敝店的好主顾,请各位原谅我们,这事不能向前再闹,说到这里,就是这里为止。蓝专员面前,我自会去说合,不能有什么事。”

这时,张介夫杂在人丛中,也看了个彻底。想到这里住的旅客,都是有点知识的,决不能真打起专员来。也就挤上楼梯,直到栏杆边下站着。大声叫道:“各位,都听兄弟说,和平了结了罢。一定还有什么话,事后,兄弟还可以代为转达。”

那些在楼下的人,见裘则诚已经软化了,也就懒得去追究,上了梯子的两个人,一鼓作气的,先未曾冲上楼,而今看到楼下没有一个人跟了上来,势子也太孤零了,随着账房先生的拉扯,也就走下梯子去。介夫见则诚还在梯子口上站着,这就一钻上前,向他低声道:“常言道:众怒难犯,刚才你先生那话,实在不妥。我一听了这话,知道不妙,立刻在楼下把两个激烈分子按住了。至于挤上梯子来了的两个人那倒算不了什么,不足为奇。你没有看到我在楼上向他们大声疾呼吗?这事在目前,总算过去了,料着他们也不好意思再鼓噪过来。只是有一层,怕他们把这消息送到报馆里去了,明天报上登了出来却是专员盛名之累。”

裘则诚见他无端挤了过来,明知道他就是借事邀功,但不愿意和他交谈,只把两眼瞪着他。及至他说到报馆这件事,不由动了心,便问道:“你何以知道有这一着?”

介夫向楼下看着,人还不曾散尽,账房正围着三四个人在一处说话,便低声道:“自然是真。怎么他们还没有散。我再去解劝解劝。”

他说着这话,嗤溜一下,就下了楼。见着贾多才板了脸站在自己门边,就迎上前,低声笑道:“其实一位专员,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干吗,发这样大威风?”

贾多才谈笑道:“好在他作哑乌龟,不说一个字了,要不然,请他下不了台。”

介夫笑道:“你去休息,值得生这闲气,陪着新太太多好。”

贾多才笑了。介夫回转头来,又看到周有容也背了手站在一边谈笑,又就着他说话。便也低声道:“这样的专员不是替中央泄气吗?西安这地方,不是小镇小县,他可骇不着人。”

周有容笑道:“算他便宜,今天没碰着武装同志。”

介夫又敷衍了几句闲话,回头还看到裘则诚站在栏杆边,这就第二次上楼来。

则诚道:“你和他们怎样交涉?”

介夫道:“你去打听打听罢。和我先说话的,是中华银行的西北调查专员,将来西安分行的经理,叫贾多才。后一个是陕西有名的强项令周有容。他两人都说要把这件事登报,求社会之公判。我再三地说,事情过去了,好在旅店里也不出头,二位又何必和蓝专员过不去。你是看见的,被我三言两语,把他们都说笑了,大概……再能够安慰他们两句,也许就没有什么事了。你如不放心的话,我还可以和你跑两趟。虽然阁下不承认我是亲戚,然而我们究竟是同乡,我愿以同乡的乡谊,和你尽一点力。”

裘则诚这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着拱拱手道:“以前颇有不是,你也不必介怀了,请到我屋子里稍坐一下。”

介夫道:“专员若是有话和我直说,我也不计较以往的。”

则诚道:“好的好的,你先请到我屋子里坐一会儿。”

他将张介夫引到自己屋里,然后去见蓝专员。这时,那蓝专员不是先前那副样子了,口里衔了雪茄,一手撑了头,靠桌子坐定。脸色只管沉下来,似乎还带点苍白,蓝夫人呢,原另有一间屋子,然而她并不在她专用的屋子里,却是和衣躺在老爷床上。则诚进门来,还不曾开口,蓝专员先就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则诚道:“倒是没有什么事?”

蓝夫人一个翻身由床上坐了起来,问道:“楼下人都散了吗?我料着他们蚯蚓发蛟,也生不出多大的风浪来。”

则诚笑道:“倒不能那样说。据我打听,这里有一位县长,有一位银行经理,他们不答应,还要登报。”

蓝专员道:“是吗?你何以知道?”

则诚道:“就是那个姓张的,亲自在楼下和他们接洽,我亲眼看到的。我看这些旅客,不少是由南方来的,他们多少有些力量。真是他们打起来了,我们不过吃一点眼前亏,那还没有什么要紧,若要他们把这消息传到南京去了,对我们很有些不便。我们原是调查民间疾苦来的,虽不必要老百姓颂我们的德政,可是走来西安,就这样给我们反宣传一下,就算中央不理,或者不相信,在西安也就不容易再做出体面事来了。”

蓝夫人听了这话,心里又软了半截,因道:“我倒不想小西天这饭店里,有这样捣乱的人,登报我也不怕,这地方的报纸,难道就不归中央管吗,若说归中央管理,他们就不能骂中央来的大员。”

蓝专员到了这时,紫色的脸子,可就不能再镇定了,取下嘴里雪茄,连在烟缸子上敲了几下灰,因道:“哼!你怕什么?倒下天来,有屋顶着呢,只是我可找谁去?你说报纸不能骂中央大员,他凭什么不敢骂我?我能封西安的报馆吗?你能说大话救命,刚才那么些人要打上楼来,你怎么不出来?倒躺在床上颤抖。”

蓝太太道:“你活见鬼?我那里抖……”

一句话未曾说完,只听得楼底下,有人大喝一声。吓得蓝太太面如土色,立刻把话停住。其实倒并不涉及楼上什么事,乃是楼底下的客人叫茶房。蓝专员鼻子哼着,淡笑了一声。裘则诚虽是很恭敬的站着,也是很忍不住笑意的样子,微低了头,将嘴唇皮咬着。等蓝氏夫妻都不做声了,这才低声道:“这事情,我们总应当作一个结束。现在那个姓张的,还在屋子里等着回信呢。他的意思,想得蓝先生一句实在的话,就敢负责去做调人。”

蓝专员道:“什么?难道还要向我提出什么条件来不成?”

则诚道:“那或者不至于。不过说几句好话,把这风潮息了却也未尝不值。”

说时,依然挺立在专员面前,仿佛是等他的最后一句话。蓝专员把怒气平息过来了,想到今晚上所做的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便默然地将雪茄用劲吸了两下,才无精打彩地点了两点头道:“那也好,就叫那个姓张的来,我当面问他两句罢。”

则诚受了刚才一番惊恐,自己也是拿不出多大主意来,仿佛请张介夫去见蓝专员,也是一个办法,于是扭转身来,出门就去找介夫。一掀门帘子,一个黑影子闪立门边,眼前突然的有了障碍物,吓得心里猛可跳上两下,那里影子却说出话来道:“是专员请我去吗?”

则诚知道介夫站在门外多时,什么话都听到了,心里很是不高兴,可是倒不敢得罪他,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就把介夫引了进房去。他这次见了蓝专员虽然还不免一鞠躬,但是那鞠躬的度数,可不怎样的深,若和初次见面鞠躬到九十度比较,现在只好打个对折罢了。蓝专员反是不如初次见他那样有架子,倒是向他勾了两勾头,在凄惶万分的脸子上,还透出了一些笑容来。则诚便站在一边插言道:“专员听说有人把今晚的消息,向报馆里送,觉得这误会那就要因之更深,张君若是能劝劝他们,最好就此完结,要不然,这里的军政领袖,决不能袒护本地的报纸,反是得罪专员。”

他说这话,脸色可是很端正的。介夫道:“那当然不会。不过报纸把消息登出来以后,就是查封了报馆,也于事无补。与其闹得军政领袖都来管这事,何如把这事按住了,不让他们发表,省下多少是非?”

蓝专员并不抽雪茄,只管在烟缸上敲着灰,许久才点点头道:“此言未尝不是,张先生能够劝止他们不必再闹了,那就极好。”

说着,他就向介夫脸上望着。介夫听到他叫一声张先生,只觉得周身的筋肉都抖颤了一下,心房也是连跳了十几下。

他便笑着微微鞠了一个躬道:“帮什么大忙,我是不敢说的。若是专员承认我可以和楼下那几个闹事的人去接洽,还不失一个调人资格的话,我就和他们磕头,也请他们不能把这事去登报。”

他说着这话,脸上微微地红着,那一种敢于负责的精神,不免完全烘托出来。蓝专员也笑了,便道:“这就很好!你去和他们说过了,请再来回我一个信。在客边,大家都是朋友,总要互相维持。我是个言责之官,根本上就不许可搭架子,什么人都可以交朋友的。”

说着又微微点了两下头。介夫这一下子大乐,乐得几乎要跳起来。不过当了这样大人物的面,是不许可的,自己极力的忍耐着,身子还微微地耸了两耸。则诚道:“那么,现在你可以去了,太晚了,恐怕他们已经睡了。”

介夫连说是是,二次又走下楼来,心里可也默念着,见了贾多才周有容,却把什么话去说呢?不如回到自己屋子里喝一杯茶,抽两根烟卷,就说是和他们见面了,便算糊弄过去。这样想着,慢慢地便要向后面走去。楼上忽有人叫了一声介夫。回头看时,便见那位书记裘则诚高倚着栏杆,向下看了来,便笑着向他一点头道:“我暂时回房去喝口茶。”

则诚道:“何必回去喝呢?”

介夫一看他这情形,料着比蓝专员还急,这就笑道:“那么,我就去罢。”

说着,就向贾多才这边走,这时真够受窘的,看那裘书记忠于主人翁之事,老在楼上向人看着,不容退后,于是慢慢走到贾多才房门边来,却看到他那屋子里,灯光小得像豆子大,隔了昏黑的纸窗,最易看到这点火光。贾多才没什么声息,却听到那月英小姑娘,又在息息率率地哭。这真不好办,叫起贾先生在这时说话,他第一不高兴。而月英还在哭,若要隔窗说话,更怕人家说是探秘密来了。踌躇了一会子,再看楼上,料着则诚在高的亮处,看不到这里的低处。于是踅到墙角边,自言自语的,故意学着贾多才的口音,低声道:“既是你来这样说了,我看你的面子,不计较了。”

随着又用本音低声道:“多谢多谢,将来我请你吃饭。”

说毕,咕噜了一阵,又大声道:“好!我们一言为定了。”

这才离开墙角,故意经过楼梯下,又到周有容屋子那边去。他的屋子,在一个小跨院里,则诚虽是站在东楼上,也看不到的。这就大方多了,站在那小跨院中间,向天空看了一回星斗,估量着,也就有十分八分钟了,才回身向院外走来。则诚似乎把这事看得十分重要,他依然还在楼栏杆边站着。介夫忽然心里一动,便有了妙计,放开脚步,一阵快走,跑上楼梯。

还只在半楼梯中,不曾上楼来,这就在身上掏出一块手绢,一面擦着汗,一面向则诚点头,笑道:“总算不辱使命,周县长还等着我谈别的事,我不上楼了,请你回复蓝专员一声。”

说毕,掉头就下楼了,自己走回房去,由程志前门口经过,见他还在灯下看书,便自言自语地道:“我就知道蓝专员非请我帮忙不可!那不是吹。”

他虽是自言自语,那声音还是不甚低矮,引得茶房立刻进来和他倒水泡茶,随着裘则诚也就来拜访,问他接洽的结果。介夫夸说了一阵,各事都已经说得风平浪静。只是曾求贾先生介绍过一件事,现在贾先生有点不高兴,不愿再写介绍信了,为了蓝专员,颇有相当的牺牲。说着,不住地皱眉头,还带叹气。则诚坐着默然了一会,偷看他的颜色,总有点不快,便沉吟着道:“专员初到此地,是不是就能介绍人才,这个我不能知道。不过别的地方,也许可以为力。”

介夫立刻笑起来道:“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谈不上什么开发西北,只要有饭吃,什么地方,我也可以去的。”

则诚听了,脸上不免带点笑容。介夫立刻也正着脸色道:“虽然不免有求助于蓝专员,可是我决没有什么要挟的意味。就是不给我想法子,我依然是作调人到底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念起我们究竟是同乡。”

则诚听说他不要挟,可就怕他真会要挟,于是向他笑道:“好了,你放心罢,这事我总可以和你帮忙的。”

说着,站起来还握住他的手摇撼了两下。介夫心里,喜欢得只管跳,可是他的脸色,依然沉板得一点笑容都没有。等则诚去了,他就老远的向床上一倒,两脚高高地举着,向空中乱伸。忽听得李士廉在窗子外笑道:“介夫兄还会武术呢。”

介夫跳起来,将手伸了两伸,笑着向窗子外道:“我有规矩的,必定要做十分钟的柔软体操,方才睡觉。”

李士廉道:“那么,你请安歇,明早再谈罢。”

他说着自回房去,心里可就想着,这样看起来,在外面做事,这巴结人的工夫,实在不能缺少,张介夫拍蓝专员的马,那是自己亲眼得见的,不也就硬拍上了吗?那么,自己从明天一早起,也去硬拍贾多才去,虽然彼此是多年老友,到了求人的时候,这可说不得了,只好从权。这样转了念头,同时也就想到着手的方法。次日起了一个早,特意跑到西安最著名的南苑门去,买了些雪花膏香水精手绢香皂之类,捆了一大包,就回旅馆给贾多才送去。要说的话,也都想得妥贴。一到贾多才房门口时,自己先就是一怔,只见他面孔板得通红,坐在临门的一张椅子上,左手撑了头,右手按了腿,似乎那气是生得很大,刚要伸进门去的那一只腿,不由得向后缩了转来。

再看时,月英竟是坐在地上,衣服沾了许多尘土,伏在椅子上,哭得两只肩膀,左起右落,只管颤动。若不看到她的脸,只听她那呜呜的哭声,也可以想到她是伤心已极。在这个时候,送化妆品给人,这未免是充量开玩笑。可是这化妆品捆扎一大包,正提在手上,事实上又不能把东西抛了,却也急得脸上一阵通红。贾多才一肚子悲愤,正恨着无可发泄,见士廉这种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士廉你只管进来坐,这算不了什么。哼!我早把丑丢尽了的。”

李士廉搭讪着走进去,向桌子上吹了两口灰,把化妆品放下。这才从容地向月英道:“我们这位新嫂子。你跟着贾老爷,是一步登天了,哪些不好,为什么你总是哭哭啼啼的。而且你既是太太了,也就该跟着贾老爷学些规矩,怎好赖在地上哭起来?”

贾多才听着这话,顿起脚来,就叹了一口气。月英扶着椅子站起来缩到屋角落里,慢慢地扑去了身上的灰,又在身上抽出一方手绢来,揉擦了一阵眼睛,这就手理着鬓发,向士廉道:“李先生,你说这话,我怎么不明白?并非是我自己赖着坐在地上的,我听说我奶奶病得很重,想回去看看,昨晚就哀求贾老爷,哀求到现在,贾老爷总是不肯,后来我就说,贾老爷真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同我一路回去看看,好在路不远,这小西天后面就是。我们总也算是亲戚,贾老爷去看看穷人家是什么样子,也许发些慈悲心。贾老爷说我不该认亲戚,将我大骂一顿。我越想心里越难过,所以哭了。贾老爷这就生气,用力一推,把我推跌在地上。这一下跌得不轻,所以我就没有起来,并非我赖在地上。”

贾多才道:“不错,是我把你推倒地上的。但是你不想想,你老爷花钱买你干什么的?不是取乐的吗?你白天对我也是哭,晚上对我也是哭,你岂不叫我花钱的人伤心?”

月英道:“贾老爷,你花了钱,你也知道伤心,我的亲奶奶病了,我看也看不到一眼,那就不伤心吗?你不是要我让你快活吗,你等我看了一回娘同奶奶回来,我放了心,我就尽量地可以陪你乐了。”

多才道:“一派胡说,你奶奶由甘肃逃难到西安,什么苦都吃尽了,你奶奶也不病,你只到我这里来了两天,你奶奶就病了,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吗?我不信,我不信!”

月英道:“老爷若是不放心,派一个人跟了我去,回头还押了我回来,当然我跑不了。”

多才道:“不许不许!我说了不许,什么人也扭不转来的。”

说着,用脚在地上一顿。月英道:“难道说我亲娘亲奶奶死了,也不许我去看一看吗?”

多才道:“哼!就是你亲娘亲奶奶死了,我也不许你回去,你卖给我了,你的骨头都是我的,我说了不许就不许,你算什么东西,就和我买的一只猫一条狗一样。”

月英哇的一声,就伏在墙角上哭了起来。多才道:“这贱东西真可恶,她又哭了。昨天你哭得惊动了楼上的旅客,人家都要轰我们走了。实在讨厌!不说别人,就是我也容不得你了。”

士廉见一个伏在墙角落里,背对着人。一个板了脸子朝门外,也是背对着人,自己站在这屋子中间,可真没有意思,好在桌上有烟卷,自取了一根,搭讪的抽着。在抽烟的时候,自不免向二人偷跟看去。这就看出来了,贾多才虽是口里很强硬,可是还不断的向月英看了去,那意思,自然也是未免有情。只要月英不哭,多才必定还是很喜欢她的,这化装品似乎不至于白送。自己不是打算硬拍人家来了吗?怎么还不进行呢?于是先就近走了两步,向多才微微鞠着躬笑道:“多才兄,这件事,我看双方都有误会。我们这位新嫂子,年纪太轻,她不知道你十分疼她,一刻舍不得离开。你呢,又没有想到她年纪太轻,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你不免生气,她也不免哭。这事好办,我有个两面全顾到的法子。”

多才回转头来,向他看看,问道:“你又有什么法子顾到两面?”

说毕,依然回过头去。好像对于他这种建议,并不怎样的介意,月英却是更不留心,依然伏在墙角落里。

士廉道:“新太太不是想回去看看,多才兄又不让她走吗?这样好了,我来代表新太太罢。”

贾多才不由得呵哟了一声笑道:“你怎么可以代表我的新太太?不敢当,不敢当!”

月英伏在墙角落里,也禁不住噗嗤一笑。士廉红着脸,许久说不出话来。乱搓着两手笑道:“你就是要沾我的便宜,我也不在乎。谁教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呢?我的话,可没说完。我的意思,新太太既是抽不开身来,好在她府上路也不远,我就可以到她那里去一趟,看看她祖母身体怎样。好呢,自然我立刻回来给新太太报一个信,不好呢,我也不妨代表你们找一位医生瞧瞧。不闹玩笑,这是一本正经的话。”

月英老想着回去,多才又死不放手只有干着急。现在听了李士廉肯去,这就收了泪容,向他微勾着头,作个行礼的样子,因道:“李先生,你有这样的好心,你将来自有好处,一定升官发财。”

士廉且不理会她的话,向多才望了微笑。多才道:“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他们这种人家,我不说你也可以明了,无非在那个钱字上着想。”

月英听了这种话,虽不敢说什么,只撩起眼皮盯了多才两眼,多才倒反是笑了因道:“现在李老爷肯当你的代表,你可以放心了。”

月英虽不能不笑,然而想到自己过的什么日子,立刻又收着笑容,把头低了下去。可是她虽然把头低了下去,那颊上的小酒窝儿一漩媚态逼人。

多才就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拍了她的肩膀道:“人家说你是小孩子,你当真做出小孩子的样子来不成?你要不哭不闹,不也是很好的一个人吗?这样就很可以得人的欢喜了。”

月英想到骨头都是他的那一句话,还敢多说什么,只有低了头,静静地在他身边站着,将手去抡着自己的衣纽。多才见她是驯羊那般柔媚,也不管有人在这里,又将手抚摸她的头发,还用鼻子尖在她鬓发边嗅了两嗅。士廉看这样子,知道多才已经高兴起来了,立刻把桌上那包化妆品两手捧着,向月英拱了两拱手道:“这实在是不成敬意,不过恭贺二位新婚。”

多才笑道:“你这就太多礼了。前两天,你不是送过一回礼了吗。”

士廉笑道:“不,这是应当有分别的。那是送你结婚的礼,这是送你蜜月的礼,实对你说,再过些日子,我还要送新太太有喜的礼呢。”

多才道:“她有了喜,你怎么会知道呢?”

士廉红着脸道:“你以为我又说错了话吗?新太太有了喜,迟早总是会露出怀来的,那么,我不就知道了吗?”

月英只管让他们打趣着,却也不吐出一个字来。士廉将化妆品依然放在桌上,这就正了脸色道:“多才,我们总是多年的知己朋友。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只要我可以做的,我都可以替你去做。我马上这就到新太太家里去看看,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是尽力而为。你比我年纪大,你就是我亲哥一般,亲哥叫小兄弟做事,还用得着客气什么,你随便差遣就是了。你若是不差遣我做事,那就是看着我不成材料,不要我这饭桶做朋友了。”

多才被他把话弄僵了,倒不好意思不要他帮忙,便拱拱手道:“这就只好请你累上一趟了。”

士廉更不等着第二句话,这就很快地向小西天后门走来。还不曾到胡嫂子家里,只望到她的大门,就吃了一惊。一位瘦得像骷髅似的老太婆,就坐在她的大门框上,身子斜靠了土墙。身上的蓝布褂子,总有二三十个大小补钉,盘了腿,将一条青布裤,沽满了黄土。那尖削的脸,皮肤是黄黑的布满了皱纹,眼睛下陷,两只颧骨突撑,银丝似的头发,在脸上披着。加之她那双无神的眼睛,死命的向小西天后面盯着,分外的怕人,因之远远的站住了。偏是那位老太婆,却不原谅人家害怕她,抬起一只鸡爪似的手,半弯着伸出两个手指头,向士廉指着,慢慢吞吞地道:“老爷呀,你不是小西天里的人吗?你看见我家月英吗?我病了。唉?我……想……她。”

士廉这就知道她正是月英的祖母。她既是说出话来了,就是一个人,不用怎么害怕她了,便慢慢地靠近了她身边,问道:“老人家,你问的是贾太太吗?”

老太婆昂头向他看看,合了巴掌连作两个揖,颤巍巍地道:“老爷,我是个要死的人,我到了年纪了,可以死了,这样苦的日子,活着做什么?我两代人,就是那点亲骨肉,为了那百块银,把她卖了。我……实在不想卖她,她娘,哪里又舍得卖,只是我们住在亲戚家,亲戚也穷……”

士廉摇手道:“这个你不用说了,我全知道。现在我问你害的什么病?你为什么又坐在大门口?”

老太婆摇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过心里慌得很,我在炕上躺不住,我要坐在这里望望我那孙女儿。”

士廉笑道:“这不是笑话吗?她住的所在,到这后门口,隔了好几重院子呢,你怎么看得到她?”

老太婆在那毫无神彩的眼珠里,竟会流下泪来。颤着声音道:“是的,看不到的,不过我在这里坐着,心里好过些。”

说着,她左手拖了右手的袖头子,只管去揉擦眼睛,士廉看了她这种样子,倒也和她难过。站着呆了一会,又向她家大门里看着。问道:“这很是奇怪,你一个生病的老太太,坐在大门外,怎么你们家里人,也不出来看看。”

老太婆道:“我那媳妇也是坐在这里,陪着我的,我都盼望我的孙女,难道她就不盼望她的女儿吗?她去和我烧水喝去了。我那亲戚胡嫂子,许是生了气罢,不劝我们了。”

说到这里,话说多了,似乎感到吃力,就将头靠了墙,微闭了眼。士廉道:“老人家你在这里望了多久了?”

她睁开了眼,又把那两个弯曲的指头,向上举了起来。士廉道:“呵!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两天了。”

老太婆点了两点头。士廉道:“老人家,你那孙女儿,她很好,本来要来看你,只是……”

老太婆连忙接着道:“什么?贾老爷放她出来了吗?”

说着这话,手扶了墙,猛然地向上站起来。然而她究竟是起来得太快了,只这猛可的向上一冲,那是兴奋起来的,随着也就向下一落,几乎倒在地上。这样一个去死不远的老人家,如何经得起这样一跌?士廉看到,也就周身汗如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