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千里红丝系碧环,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个司花吏,一段春情莫等闲。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这句话,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学的,识见精明,得知古往今来,许多好事,决不是资性刻薄,把六亲眷属都看做陌路之人。这段情意,天生带来的,不消说得。至於佳人薄命四字,全然不晓得世事的,说出这句话。自古真正佳人,命决然不薄。你道为何不薄起来?西施见辱於亡国;昭君困抑於画图;绿珠堕粉於高楼;太真埋环於荒驿;这都是命薄所致。

看官,却不知他只为命好,所以有此遭际;若是命薄,求也求不到这个地位。怎见得他命好?世上有了几分姿色的,偶然嫁得个斯文财主,做了财主婆,生男育女,不上几年,奄然去了。世间这样妇人尽有,那里记得许多?

譬如植名花於幽谷,自开自落,何从见得他好处?惟是颠连困顿,经一番亡家丧国之苦,见得他的,无不起爱惜之心,闻得他的,也还有垂怜之念。就得到几千百世以后,知他名字,想他形容,说道:“我若遇此等佳人,便要如何爱护,如何怜惜,那舍得一旦云收雨散。”

这条念头是人人有的。那个佳人,就享得半生富贵,已传下万载花容,岂不胜人百倍?如今做小说的,开口把“私情”两字说起,庸夫俗妇,色鬼奸谋,一团秽恶之气,敷行成文,其实不知情字怎么样解。但把妇人淫乐的勾当,叫做私情,便於情字大有干碍。不知妇人淫乐,只叫得奸淫。今日相交一个,明日相交一个,那算得是情,不把此道相交便称贞节,直至阴阳交遘,就是私情。是所重在方寸之间,典情字大相悬涉,甚至有止淫风。借淫说法之语,正是诲淫之书。人既无情,流为报应,此皆不讲得情字明白,到把“佳人才子”四个字,看得坏了,故有此话。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经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木,瑞鸟祥云,祯符有兆,然后生将出来。正如宝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着身不干这件勾当,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种,若鸳鸯交颈,分拆不开,鸳鸯岂是惯要打雄的。

盖谓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谊。树有连枝,花有并蒂,尽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坏了,反做出许多无情之事来。不信,但看青陵台畔,魂魄依然,只闻地下有报淫之条,不闻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桩实事,演作话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动。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梦,怎知神女化朝云。

当初隋文帝时,曾造一架屏风,赐与义成公主。其名唤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长叁寸许。其间,服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嵌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种种精妙,迨非人工所制。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内府。到玄宗时取出,赐典太真娘娘。太真归其兄杨国忠家,带此屏风,安於高楼之上。

一日国忠偃息楼上,方才就枕,屏风上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国忠醒来,怕是妖怪,急令封锁楼门。禄山乱后,屏风存在宰相元载家,自后流落世间。至宋朝又取进官中,高宗南渡,带到临安。元朝代宋,屏风为赵氏宗室所藏。

元顺帝时,杭州府钱塘县,有个赵员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孙。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唤赵青心,号云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岁,已是无书不读,名冠学宫,真个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

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些云雨意件件都晓得。那勾情缘上说得好,yang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浸一浸,他自然会长大起来。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

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如经惯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旷,从小气质,与凡夫不同,常愿读尽天下第一种奇书,占尽天下第一种科甲,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凡遇世间第二种事,他却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员外后房间玩,有些宝贝,他都不留心。只看见屏风一架。那是前朝相传下来的,就是雕刻历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员外是个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异物。

云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书上,看出古来许多美女,每称绝代佳人,令我终日思慕,不想这屏风上的雕刻,一发工巧非常,便与员外讨此屏风,张在小书房内。下面铺着一张紫檀小榻,锦衾绣褥,独宿其中。”

那里晓得屏风上的美人,通是灵异的。在先历代所藏,只看做是个宝贝,偶一展开,即使收好。只有杨国忠楼上一睡,吓得冷汗直流,以后从不曾近人的精气。那赵员外不知其故,便听儿子把那屏风伴宿。只见赵云客暂时摆在小书房内,便像过了美人气的,心上欢欢喜喜,把一对象牙高炤,点起通宵明烛,又把一个古铜香炉,烧些上号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来。

只为他是才子气质,手中不离书本,又得了屏风这件宝物,一头看书,一头把屏风上的美人看看,连牵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叁夜来,眼内昏昏沉沉,虽然点烛烧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时分,原来屏风上美人感了云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来的,一个个舞袖翩翩,要与云客相会。云容似梦非梦,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不觉神魂飘荡,只道梦中遇着这些仙子,竟忘却自己屏风上有这几个画图,说道:“众仙子忽然降临,莫非与小生有缘在此书馆相会?”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陈说名姓。也有说是虎丘山下,馆娃宫里来的;也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也有说是琴声感动,垆边卖酒家的;也有说是采药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也有说是青偷香,分与少年的;也有说是为云化雨,梦中曾相遇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也有说是吹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侍晏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逐恨无情的;也有说是掌上五盘,裙衫留不住的。其他离魂解佩,纷纷不一,说道:“吾等乃是历代有名的国色,当初被一异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连袂而来。”

云客听知此话,一点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兰昌宫,与叁位女子相遇。其时以骰子掷色,遍掷云容张氏采胜,遂命薛郎同坐,得荐枕席。今夕共会,不谓无缘。”

命侍儿罗列肴僎,珍馐百味,充满於前。云客口虽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着这等好事,岂不快活?其时众美人亦把骰子掷色,内中一个掷了六红。

众美人笑道:“此夜赵郎同会,掷色胜的,今宵先尽缱绻。”

当下赵云客情兴勃发,便同携手,走至僻处,相与分衣解带,一根玉棍,胀得火热起来,不苟一二合,精涌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觉,美人影也不见。

看官,你道赵云客虽则年纪弱小,他也曾在pin户内,浸过几时,难道梦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来?

不知平常干事,虽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极好去处。就是妇人家惯会奉承,把臀尖衬起,两腿夹住耸将上来,也只是射中红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梦中做这桩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极急,挥得尽情,怎得梦中遗失?

况且少年英气,情窦正开,一连独宿几夜,遇着好梦,那顾得性命如何?所以一弄便泄,一泄便吃力,这也是少年的光景。

云客只为走了这一度,挣将起来,日色将午。父母只道他睡迟的意思,也不揣着。云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汤粥之类,身子甚是倦怠,复到书房中,细细把屏风一看,宛然梦中所见。虽甚奇怪,却也不怕。

你道他为何不怕?原来云客是个风流才子,见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却是他心上想惯了,纵使怪怪奇奇,只当得家常茶饭,何消怕得?但是身子困倦,终非好事,他就把书房关起了。

却说屏风上诸女,原是灵异之物,那赵云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见这屏风,暂时一遇,也晓得古来美女,并不是涂脂抹粉假做标致的,一至死后影响也没有得。他是个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界便做个出类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后留名,即是个神仙行径。闻得自古有个画工,书二幅软障图,那是南岳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唤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画上的便活起来,下来与他做夫妻,生一儿子。后来士人疑他是个妖怪,他便携了儿子重到画轴上去了。这样事,都是美人的灵异,与屏风上一般作怪的。

那赵云客自一梦之后,心内时时想念:“只说天下才子自然有个佳人配他,我这梦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叁生石上,极大的缘法。只是身子困乏异常,若后来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笃,终日如鱼得水,消得几时工夫?怕不做个色鬼?”

他也虑得周到。谁知天生这个才人后面,自应有些遇合,全然不消虑得。赵云客隔了几日,再往到书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这一看里头,岂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