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志功,正然与娘子商议同去擒贼。忽闻有酒保呼唤,出来一看,只见两个人立在草棚里,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是仆者模样。见了志功,齐来唱喏。志功亦不识是谁,便叫酒保预备酒来,一面就拣个桌子坐下,问道:“相公贵姓?”那人便道:“不必赐酒。在下是东京殿帅府虞候王伯高,到此有紧事相商,望乞助力。”志功忙拜道:“原来是王相公,多有失敬。相公若有何吩咐,尽管说来。这酒是现成的。”王伯高道:“此是密事,只因有军健谍报,梁山有一枝人马来此滋扰,为首那人便是林冲。曩日你叔父在日,只因是林冲一个,触恼了高太尉,以此连你的出身多耽搁了。今俺奉太尉钧旨,邀你出头。俺今有令箭在此,调动官兵,齐来帮助。不知你有此胆量,去拿贼否?”因袖出一枝令箭,果然是金煌煌的彩披龙画,乃东京殿帅府紧急号令。志功笑道:“这有何难?俺今也正要自己前去捉贼,只闻有过路人说,兰封县里扎有贼营,今早有河北大王杨进率领着不少喽卒,全踏翻了甲帐盔铠,全行掳去。只闻有两个贼首,一名王矮虎、一名刘二猾,现今在北边尼姑庵里兀自高乐。相公若恁的说时,我往庵中,立能擒至,都交与相公去请功受赏。小人因开这酒店,又种有良田数十亩,不愿官中再图请受,相公要信得我时,俺便前去。”王伯高大喜道:“如此甚好。壮士是几时动身。”张志功道:“小可就去。”遂招呼酒保道:“好生伺应。”酒保答应道:“小人晓得。”一时将酒饭果品都来款待,志功又入到屋里,告知娘子,张亚雄蹙眉道:“这可胡闹。俺知那殿帅府中没有好人。当日姊姊就是那陆谦害的,今日又到来这里鼓动你们,俺看以不去为是。”志功愁着道:“不去怎的?俺既已应许了,哪好辞却。”遂一手掇着枪,同了娘子别了亚雄,出外又别了伯高,伯高喜道:“在下往兰封城里调取官兵,少时在这里专等,以便往京里解送。”志功道:“如此请便。”四人就由此分手,那两个上了马进城去了。志功与娘子两个一路行来,一边商议,那娘子道:“此去有若多不便,一则白日不能由房脊过去便去捉人。二则若不见他时,怎的动手?”志功也猛然憬悟,忽又笑道:“俺有一计,你我就说是捉贼,进去翻索,见了就劈手抓住。你道如何?”大娘子道:“这不妥便。依我就到得庙里,只索烧香,那时再相机行事,你看怎样?”张志功道:“如此更好。”二人就路上议定,只作烧香来至庙外。

这里因相距三义寨十余里路。且说王英二人都来到庙里,住持接住,王英一看这庙是宽阔所在,东西配殿钟鼓二楼,进了山门,自先在关帝殿上烧了回香,随着往二层、三层观音殿上、如来殿上都各去焚了香。住持尼姑十分恭敬,嚷着往一座客堂里坐了献茶,那住持问讯道:“官人上姓?”二猾把嘴脸拭了,替着说道:“官人是济州团练使王大官人,此去往京里陛见。路上因闻得人说这里观世音菩萨十分灵应,特来这庵里进香。这里可有甚斋饭,快预备来。”那住持合掌道:“阿弥陀佛。这里是山蔬野菜无的供养,施主要慈悲则个。”说着,便命那火工女道:“摆了素斋。”一面也坐在下首陪伴。谈话问他贵姓,那住持合掌道:“阿弥陀佛。僧不言姓,小僧的法名智果。”王英问道:“这里有多少师傅?”智果道:“小僧有四个徒弟,五个徒孙。”王英道:“都年纪多大了?”一面问话,口里还吃着荸荠,微微而笑。智果亦笑道:“都还小呢,只就有小僧年才三十一岁。”因唤着女尼们道:“叫她们见见施主来。”一语未了,只见有几个尼姑,都青青的头发,皮儿白白的,小脸蛋儿,穿的是皂纱素袍,有穿的蓝绸直裰的,个个都提了念珠,有玉石的、有琥珀的、有全数菩提子的。见了王英问讯已了,众人因不知底细,望他也不是王孙公子,不是惯家,当时也未敢现形,都规规矩矩的转身便走。王英一见,果皆殊色,不由的回顾二猾,心里问道:“这样可有甚方法拢得一个。”二猾亦领会其意,一时斋罢,二猾与王英暗道:“慢慢入步。”王英因心里发急,情不可耐,二人又出至院里商议怎样,王英急道:“俺不惯这么作,痛快便好。”二猾笑着道:“你何必忙。”说着,只听跨院呱呱的小儿啼哭,二猾一想,这定是尼姑养的,得她短处,便可入手。因叫着智果笑道:“住持师傅,这孩儿是哪里来的?”智果未言,只见一幼年尼姑后院出来,手拉个四五岁的蓄发女儿,面庞模样与智果一个样,且扑了智果去,像是母女。王英笑问道:“这孩儿是你的什么人?”智果笑道:“快别提了。这儿是东京童内侍夫人生的小姐,因怕是童内侍见了恼怒,故送来庵里养育。”刘二猾大笑道:“这却奇怪,如何那一个阉人也讨老婆,既已生子,怎么又送来庵里呢?”那尼姑笑了道:“端的这官人会取笑,既是阉人,你想那如......”说到这里,故望着二猾笑,转身便走。王英也不禁一笑,瞧着这样,已知有一分不妥。跟来后院,只见有两个尼姑树底乘凉,见他走来,红着脸儿笑。又见有王英闪入,那两个尼姑道:“有甚喜事你这么笑弥嬉的。”王英已看了二分,接着便道:“洒家要请教师父,怎说了半截话,不说了呢?”二猾也追来问道:“师父贵上下什么法讳?”那幼年尼姑道:“我叫守贞,这位是我的叔师父,法名正修,这位是我的二师叔父,法名静修。”二尼都起立让坐,守贞笑着道:“这官人不老诚,我说那话没有问的。”因将适才所说童内侍家生的小姐,施主因阉人生子,一定追问,问怎的生了子。正修笑了道:“这有什么难答,左右是佛祖赐的。”王英笑了笑,知她有四分不妥,遂向那禅房里走,静修遮住道:“这里可进去不得,里面有虎,吊睛白额。”说着,倚住竹帘,不令那王英进去。守贞笑着道:“俺不怕虎,俺就是伏虎罗汉。”因推了静修,去揭了竹帘。二猾也看到五分,不便打搅,搭讪与正修两个拿了蝇拂,只说往大殿里面看韦陀去。正修亦笑着应允,两人往观音殿来。

单讲王英,进门因看着房里十分华丽,锦衾绣褥,翠屏明镜,靠墙北有一个床,悬的纱幔,壁上有几幅字画,一张案上摆有佛经,所焚也不知甚香,清芬彻脑。守贞嗅着道:“这屋里多么香。”因让着王英去坐在床上,静修亦坐下问道:“施主在何处居住?现居何职?”王英道:“在下是济州军官,为因有上司调取来京陛见。”静修笑了道:“啊呀,是了,那里有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你们都常相见吗?”王英因听了这话,益知有六分不妥,胡乱应道:“都甚相契,那日还提念你来。”守贞道:“提念什么?张三也问我不曾?”静修骂着道:“那李四小猴孙,没良心的狠毒虫,起初和高衙内来,多亏了我,若不然时,凭他也要作军官?有甚的大本领,只除是钻狗洞子是他能干。”王英亦接着口骂,守贞笑道:“俺这个师叔父才是痴哩!有多少体己钱都养了青草蛇了,至今连信也不曾有。闪的有多么苦,阿弥陀佛!不定都怎么报应呢。”王英笑了道:“不但恁的,李四还对于我说,这里有一个师父,”说到这里,复缩住口,细看那静修神色已然不定,料着与李四两个总有七分,遂望着守贞道:“师兄请便。这里我和你师叔谈一件事。”守贞把嘴儿一撇,心中领会。本来这庙里平日最为污秽,今日是远客到此,无人引进,因此都假词假色,装了半日。今时已灭除礼法,露了原形。王英也本是粗人,在饿虎扑食时,无多言语,一手把静修扯住,那宗丑态不堪言状。静修笑着叫喊道:“你这要作什么?我要喊了。”王英唤着道:“好人,你快不要搪塞我。出家以方便为本,快些要紧。”静修已九分应诺,故为推拒。王英央告道:“师父好人,你慈悲罢,救苦救难的菩萨。”两人就靠了禅床,唧唧哝哝,诵了些无字经,参了些欢喜禅,将及十分,只见有众人惊喊,守贞唤着道:“官人快来,这里有一位小官人遍处寻你。”说这话时,则见有两个女尼抢步入来,两人还正自整衣相顾一笑,只见有守贞陪着,适才以弹弓打手在一处吃酒的那个庄客进来,笑着道:“教头快请,俺家小官人亲自来迎。因方才回了寨,俺家的老官人十倍的想念你,又着俺小官人亲自来请,一同至寨里饮酒。”王英问道:“你家老官人是谁?俺何能去。”庄客催促道:“且不要问,一见便知。”因掖了王英手,同往客堂来见二猾。剑韬等并众庄客有智果陪侍着,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施主原来是林教头,小僧失敬了。”说着,拿了缘簿,一手递过了一杆笔,捧着簿道:“教头慈悲。俺这个小庵里十分清苦,只仗是各大施主施舍银钱,明春要庄严佛殿塑画金身,只求着施主慈悲,小僧当率领徒弟、徒孙日夜诵经,请求着佛祖慈悲,保佑着施主求官,早登台省。夫人张氏,早登天界,终身富贵,福寿康宁。”说毕,递了簿子,躬身问讯。王英把两眼翻了翻,不解何意。有二猾庄客道:“这是叫施主施钱,留名上簿。”王英笑了道:“原来恁的。”提笔于簿上写了王莫二字,接着又写施银十两,那智果道了慈悲。剑韬问道:“谁叫王莫?”二猾因知道王英不会写字,所写“莫”字,定然是“英”字之误。遂告与剑韬道:“俺相公叫王莫。”说到这里,又猛然想起了假冒林冲,怎说是王莫?遂胡乱差解道:“只因有高俅那事,难露真名。”剑韬也不甚为意,有二猾掏了银袋,交了布施银两,格外又赐与女尼几块碎银。王英又交与守贞一锭纹银,低首笑着道:“你交与她,聊表寸意。”有庄客催促道:“天不早了,俺这小官人川马虽快,到寨也必须日落。”王英无奈,只得与尼姑告辞,出外上马。

刚至山门,只见有才在酒店见那妇人同了个莽壮汉子,掇一条枪,看他上马,上下打量,又问那智果道:“这相公哪里去?”智果是如何答对,听不甚清。剑韬也飞身上马,众人也一人一骑,向西去了。却说志功,眼望着众人走去,辞了尼姑,在一株大树下踌躇,说道:“这便怎好?”娘子亦坐地歇息,提了提鞋。刚正站起,只见有一队人马由东边大路上向西狂跑。志功张望,误以为王伯高调了官兵,正说凑巧,这回可有人帮了。娘子亦听了大喜,正欲迎去,只见一少年军官,骑匹白马,背一张弓,插一壶箭,手持一金光闪烁一丈二三的流金铛,军卒有张的旗帜,随风摇曳,看不清晰。又见有若多马军,军容整肃,各秉着刀矛斧钺,一径往西方去了。大娘子看了道:“这是兀谁,这般威武?”志功亦料算不到,原来那人正是杨进,两人又看了半日,料着那王英众人已然去远,志功和娘子说道:“你我都回家去罢,谁管官家这样闲事。”这时已走的饿了,娘子笑着道:“你真罢了,谁教与那个王虞候吹大气哩!若欲不管何如不说?如今已全兜揽了,拿不得人,怎样交代?”志功也不禁皱眉,远望着斜阳暮蔼,日已沉西,地上的余热未消,树里的蝉鸣。隐约又听那尼姑庵里数声清磬,随着有念经声、击鼓声,又一阵小儿啼哭声,志功于这个当口,好生后悔,大娘子道:“不如归去,我仍找孩儿要紧。”志功愁着道:“倘然那伯高见问,如何回答?”大娘子冷笑道:“岂但难对,倘他要回到府去飞长流短,说你是林冲舅子,放了林冲,那时就浑身是口,亦难分证。依我是不用后悔,你我就开这酒店也难发迹。回去我看事作事,倘如那鸟什么东西不省人情,索性就一刀结果了他,投山东去。我想那林冲姐夫必收留的。”志功也听了有理,二人起身,路中又见有人马都向西去,后有个扛大旗的,一面走着欷喘气,满面也都是汗土。志功问道:“军汉是哪里来的?”那汉答道:“你休要问,俺等是河北大王府的。”志功听了,猛然醒悟,急急和娘子归家,一面说道:“娘子快走,这群也都是强盗。不看家里有何舛错。”娘子也施展本领,本来有草上飞孟大娘的绰号,一听此话,约莫有顿饭时候,已至村口。

再说王英,这时还正在路上,问庄家道:“你家是什么心意?定要邀我。”庄客笑答道:“没有别的。因我家老主人久慕大名,今日要在庄上一见。”剑韬也拨马来说,教头快走,眼看已日将落了。正说着,有后面一匹马追来喊嚷,众人都勒马止步,那人喊喝道:“鸟贼休走,看我一箭。”说着是迟,那时是快,剑韬因马在前面将一回首,已见有嗖的一箭,正中刘二猾脊梁骨上,啊呀一声,堕落马下。嗖,又一箭,正中王英左臂,翻身落马。剑韬也未带弓箭,正吃一惊。只见有军卒拥至,将欲拨马,有人已伸过挠钩来,搭落马下当时上缚。庄客有四五个人亦吃捆倒,有逃命的都飞奔三义寨送信去了。

单说裘镜仙,这日因遣派孙儿往请林冲,并吩咐庄客等杀猪宰牛,预备款待。约至日暮,忽见有庄客跑回,气急败坏的禀道:“小人半路遇了贼人。”因将林冲、剑韬皆被缚去,并射死刘二猾的话回了一遍,镜仙大怒道:“这甚鸟贼?这般大胆。”庄客回说道:“官军打扮,未通名姓,带了往东南去了。”镜仙气的道:“好个大胆的囚贼,俺不碎断了你,枉活一世。”因叱着庄客去集众备马,自从架上拿了那四十余年未入沙场的方天画戟,点齐了二百庄兵,各骑劣马。又命那庄客引路,一径往东南路来。

且说志功,这时与娘子两人回至酒店,吃过晚饭,正抱着孩儿耍。忽见有村中犬吠,外面有人叫门,喊说买酒。酒保和几个伙家答道:“天太晚了,明日买罢。”一时又听有多人齐来喊叫,酒保开门,只见有多人拥入,俱多是军汉打扮。志功一看,又想是兰封县里来的士兵,刚欲出迎,又见有数十匹马都牵入来,喝叫着酒保道:“一齐上料。”又见有几人扶了两个罪囚,一个是裘剑韬,背剪缚着,一个是矮脚虎王英,冒林冲的,滚的个满身污泥,巾帻袍服皆已扯碎,背上又不住流鲜血。军卒喝道:“你在你梁山泊上也这样吗?”王英俯着首,只是不语,忽仰天叹口气,咬牙恨着道:“该是晦气!无辜我弄个尼姑,这是何苦?”对剑韬道:“我算完了。”剑韬倒愤愤说道:“且不要忙,我再过十几年,又这般大。一定与国家出个力,为地方除了害。”说这话时,亚雄已隔窗看见,问嫂嫂道:“这是怎的?”那张大娘子道:“这不用问。”因将那庙外所遇杨进众人,这定是路上相遇,吃他捉了。志功亦不敢出去,连摇手道:“不要多管这事,也该是我们免这罗唣。想是杨进在兰封白日里踏了兵营,因未见王矮虎,心不能甘,带人又随后赶来将他捉了。这真万幸,果然要我等捉来,他必不依,轻者也必吃罗唣,稍不忍气,就不定什么祸又到我头上来。”亚雄急着道:“哪有那事?俺说这年纪小的必然冤屈,怎的也被他拿了?”大娘子不待说完,忽拍了亚雄一掌,抱着孩儿来至檐下,避着他哥子笑道:“你道那郎君是谁?”张亚雄道:“俺哪里晓得他?不过我看着被缚,年轻轻的,为的甚事?”大娘子笑道:“提起便知。你知这西北角上三义寨吗?”亚雄也素日闻名,一听这话,豁然想起,拍掌笑着道:“啊呀!是了,这人是远近皆知神力童子,那年也送过武考,御赐第一的祗候官。自幼因喜爱骑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以此有外号,称他粉面金刚,又称为小霸王裘剑韬。因怕与周通相混,又呼为小周瑜。此人是什么缘故,也遭绑缚?这真是怪得很。”因携了嫂嫂手,二人于短帘以外大槐树下,乘人都正自饮酒,张望不见二人,就观测谈论。一时又见有杨进骑马走来,军卒接马,即唤着酒保伺应,大盘切肉,大碗盛酒,将菜蔬瓜果及诸般按酒之物,摆列了一大桌。

杨进动问道:“今日于梁山营里捉那黑汉,到底是名叫什么?”军卒回道:“名叫周二虎,又叫什么赛张飞。”杨进又吃了碗酒,问怎样发放的,你说与王英去,军卒回说道:“大王吩咐,在二虎脊背上满刺了一段字,大骂梁山泊.唯因是天气炎热,怕路上走得慢,宣布我大王德意未割耳级。”杨进笑了道:“如此甚好。以后要这样作事,山东宋江眼看要运数尽了,他意要借着同盟会使些圈套,为哄着各山不与他争,乘着好打州劫县,图谋大举。一面以忠义旗帜去讨方腊,其实为占据淮南,纵横河朔。洒家也不是三岁小儿喜食糖果,今日北来,先缚王英,明日南行,再擒赵立。你等也必须戮力,听吾号令。有常言说得好,成者王侯败者贼寇,为人把此理看破,就能干事。反正也一条性命,没有亏输,富贵荣华都是赚的。你等要按吾号令,尊戴于我,俺这为人,必然不辜负尔等。而今而后,你等要能取一山便为山主,能夺一县便为县尹。洒家也俱靠你等霸夺天下,你等若都是经略,都作了节度使,就俺也不必自居,你等也必当劝进,洒家也不是妄想,既然有宋江、方腊图谋不轨,我不大弄,人家也不肯罢手。左右这赵家天下,不是我的那蓟州高大王说得近理。他把这江山社稷比作饭碗,争的时节,务必有一篇文章,只说为大众起见。容着要争的手里,众人要让我先吃,方为孝顺。看我吃时,尤须于阶下舞蹈,大吹大擂。遇我于欢喜之际,俺教那学究先生先定规章,再分等次,将俺都吃不了的分赐大众,表我也不是独吃,乃为着大家伙争的饭碗。这话是和我说的,虽然毒狠,亘来那得天下的都是如此,若不得天下时,在众狗争食的时候,你也纷争,他也狂吠,最妙手段就是将饭碗打碎,谁也别吃。那日高大王说他的心意,便是如此,将来要争不了时,意欲把河北土地,一总都奉给金辽。这名叫众狗争食,不如打碗的痛快。”说着,连饮了五七碗酒。

亚雄于帘外听了,咬牙恨道:“这般贼子,怎么不短命死了。”一边恨骂,又顾着裘剑韬不胜凄惨。喽卒都恭敬杨进,欢欢喜喜。有军官打扮的谄媚说道:“大王说的是,今日我军宜占住河北各地以为根基,东掠长垣,直接曹州,北图大名,关西要占据商州,方能永久。最初我军师献计,实是上着,最要则莫如粮草、第二银钱、第三军器、第四马匹,末将已闻知,军师久有预备,大王要事毕回寨,必有眉目。”杨进笑了笑,当时脸上颇有得色,吃了碗酒,又喝问喽卒道:“你等也把那王英喂了不曾,须知要饿得瘦了全不好看。”军卒应诺道:“是。”命唤酒保,正然备饭,忽闻有一片声喊,外面有军卒报道:“大王得知,庄外也不知甚人杀入村来。”亚雄于帘外听了,暗吃一惊。杨进也一惊非小,急提了流金铛,喝叫牵马。一言未了,则见有灯笼火把油松亮子,黑孤影里不知有多少人马,齐声呐喊。当先一骑那人有八十余岁,满部白胡须,手仗是方天画戟,高声叫骂道:“贼子通名,你等是哪里来的,老夫这一生一世,不斩无名之鬼。”杨进大怒道:“休要逞强,你家杨大王在此,吃我一铛。”说着纵马来迎,镜仙因村口太窄,一戟拦开,招手和众贼说道:“向村外来。”杨进亦跃马跑去,当时村外排了阵势,喽卒因不谙兵法,初遇大敌,又兼自梁山跑了来,一连数日,人困马乏。此时又饮酒过量,人人疲倦,个个心慌,哪禁那二百庄兵人人善战,个个都争先奋勇。一阵厮杀,未有片时,伤亡满地,活捉有喽卒无数。有机警的慌忙逃命,杨进亦见势不好,迎头一铛,镜仙因年纪老迈,到底气弱,又兼是膀上有伤,不能吃力,用戟迎去,只当的一声响,震的那虎口流血,两臂生疼。随又一铛,支架不住,拨马往村北便走。杨进以败中取胜,哪里肯放。一铛又横搠过去,催马便追。喽卒亦呐一声喊,追逐掩杀,有油猾的军卒等看了得胜,急回酒店,先将那王英几个羁在屋内,两人在院里持刀,只装看管。余外有四个倒替,庄外寻风。数内有一个唤道:“酒博士,这里来,共计我吃了多少酒饭,算多少钱。你们也不要惊慌,如数还钱,务必将屋里几人也赏酒饭。大王是行至哪里不扰民的。”酒保答应道:“这个不妨。大王就不赏银钱,也当得孝顺的。”一边陪笑进来,与志功两口儿暗伸大指,亚雄发笑道:“这事也值得称赞?”张志功道:“不是称赞,妹妹是不知,迩来官军是怎样滋扰,凡一经过,直比着敌人厉害,奸淫掳掠,无所不至。莫说赏钱,他等若吃喝完了,不烧房子不害祸人,就算天大的恩德。如今这都是强盗,能以这个样公买公卖,叫人可实在可敬。”因长叹一口气,倒背手儿又去张望。亚雄亦跟了出来,看了剑韬着实可惨。只见有军卒喊嚷,那面也不知何处又来了一队人。众人也齐去张看。

只见有灯笼火烛,映得那地上庄稼路旁大树都闪闪发着光,马蹄也错乱着得得响,喽卒大惧,因恐是三义寨里二拨人马,急得与志功、酒保一再询问,问那个三义寨离此多远,寨里有甚等样人?多少人马?那老儿是兀谁?酒保因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又见有受伤喽卒,破头烂额,伏地叫苦。地上又横倒多人,不知生死。一旁有包义等不少庄家,探头侧耳的又是惊慌,又贪热闹,又闻有东边村里人呼犬吠,老儿是输赢胜败,怎的光景?众人都暗里揣测,亚雄暗道:“这人已年纪老迈,焉是对手。因问他嫂嫂道:“你等都袖手不管,是何缘故?”娘子笑道:“我知是什么鸟事,便去多管?”亚雄因一肚不平,气踱了出来又踱回去,一时又巴向后窗张望剑韬,一手推门便要进去。一想要放了剑韬,又无兵器,回来又看看壁上,有哥子那杆枪,约量一回,又恐是枪杆太长,不能应手,急的又院里踅了回。忽听嚷说喽罗走了,亚雄也出去张望,果见那几个喽卒俱不见了,只有包义和志功庄家等都立在草棚下,谈论商议,唯恐那官军一到,村中吃苦。有想要迎去的,有说要预下酒肉的,有叫各家妇女都躲向高粱地里避一夜的。亚雄因不见喽罗,大放宽心,先取了一把刀,走入房中,摸了那剑韬索子,用刀割断。剑韬也不知何故,黑孤影里见是女子,又递与一口刀,附耳告道:“你马在槽上喂哩!你急往东村去救你爷罢。”剑韬也不及作谢,没问名姓,出来往槽上拉马。酒保一惊,急呼着志功道:“这人要跑。”一言未竟,已早被一挥刀,斜肩带背的砍死地上。登时上马,往东便走。志功也不由大怒,掇条木棍,由后便追。那马和活龙也似,哪赶得及。亚雄已隔窗看见,不由骂道:“哪有这样人,人家把你的性命刚才救了,你怎的又杀人?”嫂嫂亦抱儿出来,忽见多人牵马,走至棚下,当先一个乃东京殿帅府虞候王伯高,是白天来过的。娘子一见,急忙把酒保被杀,丈夫去追赶的话说了一遍。王伯高道:“嫂嫂不妨。这里有官军人马,可去帮助。”说着,有兰封县尉并马步两个都头,引着不少兵卒,有人领命急去往村外便追。大娘子道:“这里有拿的梁山泊贼,假冒林冲,叫王矮虎。”因将尼姑庵外怎样遇见,及杨进捉了来放在这里,又去于村外打仗及剑韬跑的话,说了一遍。王伯高道:“嫂嫂宽心。等着都一齐拿了,解上东京去请功受赏。”遂吩咐士兵等缚了王英并几个被缚庄客,一齐上索。包义亦率着庄家抬着酒保,先放于村口以外,使人看守,等候着志功回家再作商议。县尉因闻知杨进满身是汗,素日因知他厉害,官兵人马不敢触犯,低低与王伯高道:“相公明鉴。杨进可不是好惹的。”因将他怎样称王占了河北,镇日惯打家劫舍,人马有一二万众,到处无敌。你我也幸未撞见,实是万幸,如今也不为白来,既有王英,宜早为解上去,免在这里担惊受怕。一来要早禀太尉,显我功劳,二来也免得出丑。”伯高也暗暗想道:“这话也是,倘然要出了差错,更多不便。”遂忙与大娘子称谢,说道:“小弟告辞了。哥哥要回来时节替我说知,等禀了高太尉时,必来迎请。”县尉也吩咐众人道:“步兵回衙,马兵要跟着孙相公解送人犯。”说着众人告辞,张大娘子道:“这须不妥,倘如那杨进来时,怎的答对?”伯高笑着道:“这不妨事,你等要望见贼来,急去报官,县里亦必然照顾。”因促着士兵等押解王英,上马就匆匆去了。

单说杨进,这时已追得裘镜仙走头无路,杀得庄客已然四散,急忙于马上传令,仍回酒店。刚至半路,只见有兰封后路探事的喽罗兵,手执红灯笼,正然疾跑。杨进喝住道:“那人站住。”急至跟前,那喽卒跪下道:“大王在上,小人是报事喽卒。有事禀报。”杨进喝道:“有事但讲,不要瞎聒噪。”喽卒禀道:“大王容禀。大王于午时三刻去追,王英留有右将军陈维庆镇守营寨,时方日暮,忽然有梁山人马在离营二十里安下寨栅,领兵大将乃闹过江州的黑旋风李逵。这人是阵上杀人不眨眼的,以此右将军害怕,立派着小人前来禀告大王,那里是退出,为是迎敌,为是要请着大王令下,好作准备。”杨进骂着道:“这端的混沌人,那里我命他看守,只为歇息,此地又离家太远久住怎的,既有敌人宜暗暗退出来,不与计较,还想要交战怎的?”因命一晓事喽卒亟往传令,叫乘夜退了,来酒店相见。喽卒闻命匆匆去了。杨进亦部引人马,直投酒店。

且说李逵,你道是怎么奉命来到这里,原来吴用因派着王英去,放心不下,急忙与宋江商议,赦放李逵,叫在于厅上传令,对众说道:“李逵那厮不知检点,那日于三关楼上恃酒斗殴,既打了梁大猛,又辱骂李大王,到晚又纵容部下谋反滋事。此事若依着军律,本该问斩,姑念于山寨有功,又俱是上应天星,一名列宿,今死罪已免,活罪难饶,着将其将军职位一律褫夺,领部下五百人往追杨大王。见了大王,请其回寨,不怕有什么意见,尽可陈诉。本寨以义气为重,无不容纳。”吩咐已毕,宋江又暗地嘱告,授了密计。当日就下山去了。

单讲林冲这日,于厅上请令,要自引二千人往讨方腊。宋江笑着道:“将军休忙。俺等于会议以后自然相烦,此时还不是当口。”因邀请众头领并谭稹、冯有德、吴天锡等,又开筵宴,酒过三巡,宋江起身道:“小可宋江,本来以忠义之心在此待罪,今奉赦旨,本宜与和寨兄弟即日洗手。但如今朝廷上奸巨当道,不辨是非,倘如我卸了兵权,他等要依律治罪,有谁保障?”冯有德道:“那却不能。朝廷以恩信待人,又有敕旨,更焉有反汗之理。再又有侯蒙相公那样保奏,小弟与吴天锡贤弟愿以身家担保无事。”吴用笑着道:“不是那话。如今俺等都有大罪,第一是林上将军,就杀了陆谦、富安,又烧了草料场以外,众人哪个无罪?以此我公明哥哥甚以为虑,只想这招安过早。”谭稹笑着道:“军师差矣。这里要别人口里道这样话,因多是武夫,愚直尚有可恕。独军师这个人不应这样讲,若言有罪,俺想着众人之罪皆可宽免,独大王的的罪,此时若不受招抚,却是可怕。”宋江微笑道:“小弟有什么罪过,莫不是杀了阎婆惜?闹了江州城是俺的罪过不成?”谭稹冷笑道:“俺不愿说,只望着大王自省。”宋江因听了这话,勃然变色,勉强又劝了回酒,假意笑道:“小可是愿闻过的,有过则改,唯请着都监指教。”天锡因恐怕得罪,忙得岔解道:“原是笑话,何苦认真。”吴用亦恐怕说出多有不便,急斟了一杯酒递与谭稹,花荣起立道:“是怎的说?”谭稹笑着道:“共有十罪,众人要喜爱听时,俺就明说。”花荣怒着道:“尽可明说,小弟亦不是袒护,俺这兄长绝无罪过。屡次闹事,总是为一般兄弟路见不平,屈己从人,是他长处。不然也没有及时雨这样名号。”谭稹笑道:“公明义气,俺岂不知?要说是绿林英雄,俺却佩服。若言有忠义之心,俺看也万万不然。第一,是一名小吏,若端的守本分忠义为心,何苦又愿作强盗?这是俺最不解的。”花荣笑着道:“即此一节,可见是兄长误会。公明哥哥哪愿如此?只因有晁盖哥哥劫夺了生辰纲,眼今有学究先生、三阮弟兄并将军刘唐、公孙一清和这个白日鼠白胜,连将军杨制使,俱知底里。以此那公明畏罪,到我那里,这里有霹雳火秦将军、镇三山黄将军,连清风寨的旧头领,哪个不晓得此事。都监也不必讲了。”谭稹笑着道:“这话若端的是真,罪过可越发大了。大王以一个押司,执法纵贼,是不是有这事则说有,常言道得好:为农则农、为吏则吏,农言不出畔,吏言不出庭。那才是守分之人。大王以一个押司名满天下,远近的泼皮破落户个劳汉子,俱要与他去结纳,逢人洒泪,赠予银钱。试问要谋划甚事?这样牢笼人。再者,我听着刘将军称赞大王,那日他前往郓城县,是乘夜回来的,公明是日杀了阎婆惜,试问要结连大强盗,私自受金,杀了阎婆惜所为灭口,是不是图谋不轨?再说浔阳楼上题写反诗,反了江州城,打了无为军,是不是大王之罪?”宋江因听了这话,不由发笑。在初还不知谭稹如何褒贬,今听这话,除了说灭口那话动一点心,但是也并不无妨害,宋江微笑道:“这倒是小可罪过。灭口一事,更是实情。若不是灭口时节,俺恐有多少兄弟要遭毒手。”谭稹笑着道:“这话也不过席间提个醒儿罢了,真的忠臣,必是孝子。大王以一人作事,累及老父,已然有不孝之罪。随着又罗致好汉,像吕方、郭盛、燕顺、郑天寿等,都收拢山寨里,是何缘故?二王卢俊义,本来在北京居住,富有资财,何苦也留到梁山作个头领?再说,要收拢绿林人,还有可恕,像这位花知寨,小弟说的话不要见怪,由花知寨起,如秦、黄两将军,凌振、索超、董平、关胜、韩滔、彭、张清、宣赞、徐宁、龚旺、丁得孙等,个个是食王之禄、应感王恩的,大王都罗致部下,有何用意?”宋江急得道:“都监不知,小可因奸佞当道,不辨是非,暂时在寨里避罪,只等招安,哪还有别的用意?”谭稹笑了道:“大王这话,是有意欺瞒洒家还是怎的?若说与旁人去,或者因一时迷惘,信以为真。唯对洒家,却不可这样讲,大王要罗致闲汉,可说是一时容忍,听候招安,若索超、关胜、徐宁、呼延灼、秦明、黄信等,各都是在位军官,若说有奸佞当道,埋没好汉,他等都有了出身,何尝埋没。再说国家也未曾亏负他等,既食王禄,应报国恩,旁人都可以避罪等候招安,世安有劝哄军官暂作强盗,又等候招安的?这样的欺人语,端的不应讲,想来也是我大王不加仔细,平日对人因当作痴子看觑,所以如此,不加思索脱口便说。若细思之毫无道理。如这座忠义堂,本为强盗,有甚的忠义可言?尽日的打州劫县、抢掳人民,闹了杭州,又欲往淮南插腿,乃又恐各寨掣肘,借着祝寿,联接诸侯,如此雄心,厥堪钦佩。只是有一个假字,终非大器。大王心意,误以为自古英雄多多如此,哪知若犯个假字,纵有成就理无久享。因此俺不揣冒昧斗胆直言,大王要不见怪时,尚希采纳。而今而后把梦里想的事,再也休提。乘着有侯相公出本保奏,力赎前罪,赶紧建功,将兵符印信、朱幡卓盖、黄钺白旄等,连封赠各官位一律销毁,率领兄弟,即刻投降。以后要边庭有事,再图报称。俺想这人生世上,左右是富贵功名,谋个安乐。若如此时,你道这城垒壕沟算坚固吗?粮多兵广能战阵吗?有古人一句话,人心为本,人心要一旦离散,也许是变生肘腋,也许是毒入腹心。一旦离心,绝无善果。大王要再思再想。”众人因听了这话,目目相视,虽然也立了盟单神前歃过血,今听这话,句句近理为头是。关胜、徐宁、卢俊义等,一边敬酒赞叹不置,林冲发言道:“多感都监金玉良言。俺等闻之,实实自愧。”宋江亦拭泪说道:“不想都监是我知己。俺日夜这颗心,不能安静。那行刺林贤弟的便是前车,可不是肘腋是什么。今幸有都监指示,恍然大悟。”因唤着承局祗候等:“换大杯来,今日要不醉则已,俺端的好痛快。”随斟了大杯酒,敬与谭稹。

花荣看着宋江,面色甚白,知他于心里不悦,亟忙与秦明两个退出厅外,暗暗商议道:“你看那谭稹,怎的怎样诋毁人?”秦明亦无名火起,叫骂着道:“甚的撮鸟,敢这样不知礼。俺一棒打死他。”花荣拦阻道:“妹丈休急。今俺有一个计策出鸟气。”附着耳边道:“如此如此。”秦明大喜道:“果是好计。”遂各自回了寨,各带了盔甲兵器,点了喽卒,于吕方、郭盛处讨了令旗,下山往泗州去了。

且说赵立,那日与王英分手,在一处大庄院里屯驻兵马。可巧有一个和尚面貌古怪,穿一件破碎僧衲,担着饭桶由那门外经过,问他何往,据说往军牢城里前去施食。喽卒问道:“那里你散给谁去?”和尚笑着放下担子,众人因看着奇怪,围着讯问,和尚念佛道:“阿弥陀佛,洒家是北京人氏,名叫刘恩远,只因在留守营里当过副牌军,一生因路见不平,喜管闲事。那年因梁中书家一个小厮,在东门五里墩强占妇女,洒家因一时不平,将他打死后,去于州里首告,刺配登州,在狱有七年光景。去年因改元大赦,释放出来。洒家因看着牢营里十分可惨,除了非刑,即无辜饿死的,也不知几千几百。是俺于狱中发愿,出来作僧,每日于各处募化,去担至牢营里,分散大众。列位要有意施舍,慈悲布施,本僧也当得效劳。”众人因见他奇怪,一听要求着布施,都四走散了道:“这真是怪,和尚你化的自用便了,还顾那罪人怎的?再说牢营里亦自有管营的官家照顾,施舍怎的?”那和尚笑着道:“官家照管?洒家要不去救济,阿弥陀佛,众人可指望谁哩!”说着,不住念佛,劝望着众人慈悲,又述说道:“凡为佛子,俱当如是。洒家也不比释迦佛,在祗园树底下饭僧饭众,只是自己行其所安罢了。”说着与众作别,担着那担子便走。赵立于院里闻知,急叫着喽卒唤住,先施了五斗米、二两碎银子,随着便问:“这里牢营里共有多少人?”那和尚计算道:“四五十人。”赵立又道:“怎这里这么多人?”和尚笑了笑,念一声佛,看那意思,皆因是每日散食犯人得救,因此都不致死亡所以人多。赵立笑道:“这都是师父功德。”又问在哪里募化?这里有什么大户?和尚说道:“若言大户,这里因连年荒旱,满地盗贼,连一家可过的都算稀少。只有个退隐的黄相公,在前也作过转运节度使,如今告老在家,所生二子,一个是节察判官,一个是知录事参军县令,在山东阳谷呢。老人因一心行善,专意的给孤恤贫施舍银米,俺这每日若他处化不来时,即往那庄上领取,每日是一百馒首、一桶水饭。”赵立问道:“这人在哪里居住?”和尚道:“这人在龙塘冈,住家在东边大孔集,亦有庄院离此亦不过二十里路,小僧是那里来的。”赵立又道:“这里那州官是谁?”和尚道:“这睢州太守叫什么张大胆,进士出身,不知是哪里人,是春间到任的。”赵立听了,一一记下,又拿了一锭银子与和尚道:“你知道俺是谁吗?”和尚道:“不敢拜问,相公高姓?”赵立道:“俺就是梁山泊好汉豹子头林冲便是。这些银两是赠予师父的。”那和尚笑着下拜道:“久仰威名。不想在这里得遇,实出意外。只这银子俺不敢受,头领若布施大众的,俺便收领。若予小僧,却是不必。”赵立笑着道:“你真混沌人,反正是我赠你的,布施与否俺却不问。”和尚摇着首,因闻着林冲名色已非一日,今听此话,不禁在心里故掇:人人都称赞林冲是条好汉,今日一见,却是个小人形景。遂放了银子道:“教头勿怪。小僧是心口相同,不是那别的僧人,指佛吃饭的。若布施的,俺便往市上籴米,散与囚犯。若赠我的,俺一个出家人,要钱何用?以此我奉还头领。”说着,放了银子,合掌告辞。赵立也不甚为意,叱令喽卒道:“你等送去,这是疯和尚。”喽卒领命,送着去了。

眼看已日色平西,赵立吩咐道:“今晚要龙塘冈上抢那黄家,遇妇女时都带了走,洒家已鳏过多年,连老小不曾有,今后也该掳一个作压寨的夫人了。”喽卒亦俱各大喜。当日初鼓,人马起身,约行有五十余里,见前面黑森森一所庄院,一声呼哨,鼓噪而入,可怜那若大宅院,主人童仆皆在好睡。喽罗都破窗而入,一刀一个,不知有多少性命,无分贵贱,一齐结果。余下妇女,有几个年纪轻的,皆被掳去。年纪老的,一刀见血。众人又翻箱倒箧,掠取珠宝,不少的古玩陈设、书籍字画,喽卒因不知喜爱,随意的践踏、撕毁。又点了一把火,一齐焚去。院中有一个大黄狗,当时狂吠,两眼和明灯一样,逢人便咬,众人因不敢前进。抢掠已毕,赵立于壁上写字,右手二指蘸着人血,又从他怀袖里取出字柬,乃当日下山时军师密札,上面有作成诗句,赵立一看,都不认识,从来又并不识字,哪里会写?遂问着喽卒等,哪个会写。内中有个应道:“小人会写。”看这人时,身材也不及四尺,面黄肌瘦,两眼和猪眼相似,好生难看,寨中都叫他三寸丁豆腐高。一手蘸血,依照那军师简帖,一挥而就。写完了念诵道:“慷慨是林冲,潜居水泊中,宦家空缉捕,豪杰自逞雄。此日山撮鸟,他年必化龙,莫言招抚事,俺不受牢笼。”赵立也半解不解的,连连称赞道:“军师哥哥端的好才学。”喽卒又往下念道:“今日我军至,无非为借粮,亳州迎太守,汴地作沙场。本愿居民上,招安入你娘,赵头宜自省,老子是人皇。”下面又注写年月林冲题的字样。喽卒以一心好货,抢掠已毕,争先逃走。黄狗于后面追着咬,竟有一人被狗扑倒,登时一口咬住脖项,又接连三五口,咬的腰腿皆伤,不能行动。

次日晨起,有睢州张太守正过州桥头,前有数对执事有鸣锣开道的,见了黄狗,忙的驱逐。那狗也并不为意,望着那轿子乱咬。太守是一乘软轿,轿窗以外有护卫,虞候们手执着鞭枪铁链,两边护轿。一见有黄狗当道,齐声吆喝,那狗把尾巴摇着,一口将轿夫咬住,行走不得。轿夫正嚷,太守已在轿里看见,喝叫住轿。那狗又连把尾摇了几摇,虞候叱喝,并不畏惧,扬首和太守张着眼,又望着东边乱吠。太守笑道:“这狗是很生。”俯身问道:“黄犬,你有什么冤仇要向我诉?”那狗又摇摇尾巴,太守喝着道:“且回衙去。”虞候领了言语,吩咐执事人等打道:“收衙。”领着黄狗,一直到府中。下轿即命着衙尉孔目伺候升堂,带了那黄狗讯问。众人因看着可笑,个个交头接耳,谈笑议论。太守吩咐道:“着差委本府缉捕观察,领精明妥便的节级使臣,跟随此犬前去踩访。若见有犬吠之人,或见有什么命盗大案,立即捉捕,不得违误。”当时那缉捕观察姓尉名连,因耳上生些黑斑,外号叫黑耳子尉连,当厅领命,即领那黄狗出来,至一间使臣房里,叫他等候。那狗也怪,果然在地上卧下,等候众人持了腰刀、拿了盘缠干粮,那狗于前边引路,出了东门。一人笑着道:“世间怪事都被俺撞见了,这样热天,又满地青庄稼,跟着条狗到哪里捉人去?这端的侮弄人。”尉连道:“是你等不知事。在仁宗皇帝时,开封府尹有个包老黑,那时就有狗告状。”众人因一路说着闲话儿,跟着黄狗来到庄中。这里也别无住户,只有一个卖凉粉的经过此处,叫卖半晌,没有人买。又见那西院失了火,黑焰很高,没人来救。正立着好纳闷,只见有一只黄狗在前狂跑,口中搭溜着热舌头,一面跑着唏嘘喘气,又三番两次的扭着头摆着尾,呆立着等候人。一时有几个作公的跟了前来,那卖凉粉的暗暗叫苦道:“这真晦气。白奔了六七里地,没有开张,这里又遇着白吃猴。”一边叫苦,担了那担子便走。公人喝着道:“你休要走,俺等已走的干渴,买你一盏。”说着都摘了头上笠儿,用手扇着风,一人就唤着盛粉。众人吃了,尉连因跟着黄狗来至院中,进房一看,忽啊呀一声叫,惊得众人都忙入来。只见那各屋倒的都是死尸,有穿着衣裤的,有赤裸裸的,满墙满地都是鲜血。又因着天气暑热,又腥又臭,黄狗又引至内院,只见那妇人衣履掷了一地,箱笼里面皆已一空,内室是曾任转运使守正功臣封金紫光禄大夫黄太傅的寝室,这时已魂魄归天,寿终正寝。东边壁上有凶手题的诗,尉连看了,一一记下。随着又合院查看,即命一人往寻里正。又把那卖凉粉的先行索住,卖凉粉的哭道:“小人亦并不知情,怎的索我?”那作公的骂道:“你休放刁,须知是黄狗告的。”说着四五个人先将那盆里凉粉吃个罄净,一面在地上乘凉,等候里正。尉连就带了一人押解着卖凉粉的,先至城中,禀明太守。

太守亦吃惊不已,急着备马,自来检验。一面将那只黄狗用绳索了,又取个极大木枷,先将那卖凉粉的钉了,押下死囚牢里去。一面备文,申闻部省,乞请转奏并移文各府州县,小心提备,严缉凶匪。一时轰动了睢州一府,有作探的梁山喽卒得此消息,飞报上山。林冲大惊道:“这真异怪?是谁去冒我名字作了这事。”女王亦甚是诧异,即往中军帐请见宋江。这日是大会之日,众山寨主都正在忠义堂订立盟书。吴用、裴宣早将那赵立文告先已报知,正然议事,宋江起立道:“小可有几宗条款,要求着诸位签押。明日好祭告天地,一同歃血。”高托山道:“有话便提。”只见有郭盛来道:“外面有林上将军有事求见。”吴翊问道:“哥哥有什么要紧大事,何不请入。”宋江笑着道:“没甚大事。”因遣着吴用去问,是何事若关紧要,等我和诸位寨主订了盟书,晚间我到他寨去。吴用领命出来,与林冲接见。林冲气昂昂的坐在椅上,吴用声喏,林冲也并不答礼,只先问道:“在先刺客,洒家也不曾究问。今日是什么鸟人,冒我名姓,又闹了睢州府。俺想军师必知底蕴。”说着,只见江金兰、梁大猛率领着丫鬟、军健,全身披挂,各持兵刃,倒吃了一惊。据说已将他本寨驻满卫兵,非心腹的全已遣去,并派着沙贵立去睢州细探,若知那反贼下落,势不两立。吴用笑着道:“何须如此,此事要烦请戴将军亲走一遭,岂不捷便?”江金兰道:“事不要急,须探得详细了才好对付。”吴用假意道:“端的有理,这事我必然回去禀知大王,立派着人马去剿灭此贼。”说着,便先传令,即着那军政司里点拨人马,明日于三关以外听候点调。

次日升帐,宋江于座上传令道:“现有一伙贼,假冒林将军大名,闹了睢州。此事与本山名目和朝廷赦免恩诏都不好看。俺今要灭此草寇,哪位将军替俺出马。”一语未了,右班有刘唐、杜迁先说愿往。金兰亦即忙起立,阻住说道:“这是俺林家私事,不敢相烦。奴家也在山无事,情愿以本部人马去捉此贼。只烦以粮草接济,免致于一路之上扰及百姓。”宋江笑着道:“嫂嫂放心。宋江是众家兄弟推戴尊敬,弟兄之事即是公事。俺今就点派刘唐后队接应,命吕方一人去,足以济事。”因立时传令,以吕方为讨逆将军,刘唐为后队接应使,点马军二千人分前后队,粮草以张顺、杜迁由水旱两路上陆续接济。又暗暗知会杨雄、石秀谋取曹州,薛永、李忠劫掠濮州。派杜兴、朱贵去随后安民。分派已定。

是日,为庆贺各山寨同盟大会,大吹大擂,大开筵宴。林冲亦无可奈何,众人领命,即日下山。且说宋江这日与众山寨主聚集一处,在忠义大堂上焚一炉香,宋江为首,对众人发话道:“盟约已订。我有片言,我等已结为兄弟,患难相助,必须对天盟誓,不犯疆土,不生异心,如有或违,必遭天报。”众人都齐声道:“是。”各各拈香已罢,一齐下跪。此日盟会,又非是上一回聚义可比,在盟之人,个个是一路英雄、山王、寨主。大家心里都想要互相利用,各谋土地,各自逞雄。势力孤时,权为人下,等着把毛羽一丰,势力一厚,俱都有残夺之心,混一天下的大志。而尤以陆地虎高托山最有谋略,倚仗有雄兵十万,又有铁幡竿吕大章、飞天鹞子徐广顺,俱都是能征惯战,万夫不当的大将。附近有各处小寨,都纳些供奉与他,属他节制,俨然与张仙、张迪差不多少。目下有一州七县,纵横七百里的土地。著名有北皋镇承家营回龙镇王化堡王官庄,不少的有名豪杰,一同聚义,现占有广平一府,自号广平王,南至大名,西至武安磁州,与河北大王杨进相连对峙。东至馆陶,与梁山所派临清节度使及武城东昌等处犬牙相错。为因要争夺土地,与河北大王杨进夙有嫌怨。高托山年纪已老,自幼也奔走江湖,出身强盗,哪里把杨进小儿放在眼里,只是又斗他不过。这日要借着同盟乞求帮助。晚宴以后,在座上发言道:“俺有片言,企求着各寨帮助。如今杨进不知有什么心意,只说与谭某不和,逃下山去。那高二虎更不肖提,只杨进这撮鸟委实是小小犊儿,不知有虎。今他一去,公然是反叛我等,于我等颜面上殊不好看。此时不与惩创,恐吃他笑。俺今要会合各寨,同伸敌忾,一同去讨灭这厮,方雪吾恨。”宋江接着道:“兄长说的是,这事是正合吾意。”因令着卫士祗候,取来纸笔,有吴用、裴宣、朱武等一旁伺候,自张迪起,各寨要酌量出兵,往讨杨进。当时写道:“青州张大王发兵三千,梁山宋大王发兵三千,盐山王大王发兵三千。”写至丁进,丁进摇首道:“这事我不能应命,因我内忧外患,粮草不足,一旦起兵,多有不利。这事也不是背盟,望求鉴谅。”以次又写了吴翊与女王活蝴蝶助粮五百石,刘位、赵霖、李彦先、薛庆也各助二百石,为因是道路遥远,所以少助。宋江大喜道:“如此已足。所谓是众擎易举,帮助高兄长出一口气。”当日无话。

次日,那丁进早起,便欲告辞。宋江留着道:“贤弟休走。这里再盘桓几日,等着暑退了走也不迟。”丁进哭道:“俺不怕热。只因我看着贵寨屡次发兵,这里去夺,那里去抢。又软禁着吴天锡等有意投降,闻说要征讨方腊去,不知真假,究竟是什么心意,俺厥害怕。因此要回去看看,果然要朝廷赦我时,俺也投降去了。”说着不住冷笑,宋江大窘道:“恶这是什么话?小弟本心,一言难尽。”遂握了丁进手,来至密室。不言则已,一言出口,直闹得慷慨男儿此后要请缨剿匪,英明俊杰内中要割席绝交。闹得个覆楚复楚百姓遭殃,救燕伐燕举国大乱。要知丁进听了是如何动作,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