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三藏师徒,正行路转过山坡,右邻一池,中路迎来两队强人。那客人见了道:“师父们,好生小心过去。我往山后躲去吧。这犀角借与你挂在马驮的柜子上,前途还我。”三藏接了犀角,那客人往山后跑了。三藏看那两队人来。怎生模样?但见那两队强人,见了三藏师徒,分开左右。左一队:

绿袍绿甲绿包巾,云拥前来柳色新。

喇叭声喧金鼓震,刀枪阵摆蝶蜂屯。

前行程气如狼奋,后队雄风似虎贲。

更有一般妖怪态,齐睁碧眼怒还嗔。

右一队:

白盔白甲白袍新,晃眼争光宛似银。

队队旌旗飞雪霰,行行兵器逐风尘。

行分大小如鱼贯,摆列威风似蚁屯。

齐叫僧徒留柜担,魔王免得费精神。

三藏见了,慌慌张张叫道:“悟空,这如何处?”行者道:“师父,少不得柔声下气,好意求他放过路去。”三藏道:“悟空说的是。”乃躬身走向队前,合掌打了一个问讯,说道:“列位豪杰,小僧是东上取经的师徒,这包柜里非是货物。乃纸卷经文。豪杰用他不着,不看僧面着佛面,求放我等过路去罢。保佑列位豪杰冬无灾,夏无难;寿命延长。”

三藏说罢,只见队伍分开,左队中走出一个头目强人,说道:“众人担柜,你这和尚,如何独自一个包揽前来说方便,说要求饶过去?”三藏道:“经担原是小僧取的,他们不过是小僧挑经的徒弟。”强人道:“我只见人做方便,看你这温恭和厚,饶你过去;他们却难烧。”三藏正要讲辨,只见右队门开,里头走出一个白袍头领来道:“大兄,莫要听信他说。这柜担中定是宝贝货物,这和尚必是积年贩买贩卖的。好歹抬了他的过来。”三藏道:“豪杰,柜担里委实经文,并非货物。”强人道:“就是经文,也要开柜看验。”三藏道:“上有封记,包裹甚密,开了难复收拾。”强人那里肯信,定要开看,叫小的们上前来抢。行者与八戒道:“师弟,这买卖行不得恭敬谦逊了。如今只得把包柜卸下,放在一处,师父守着,我们解下禅杖与这伙强人比并一番。料他们纵有多人,也敌我三个不过。”八戒、沙僧依言,把禅杖解了绳索,各执在手,把经担堆放在一处,叫师父守着。行者当先,走上前叫道:“列位,我们委实没有甚么货物,乃是经文柜担,求你方便,放过路去。”左队强人道:“一个长老讨人情未准,又来一个说方便。”右队头目道:“前边讨人情的,还标标致致的一个僧人,这个猴子脸的,气象非良,手里又拿着条棍棒,莫要睬他。”八戒方才也要好讲,那左队头目道:“看你这嘴脸越发厌人。”八戒笑道:“强人哥哥,你若看我嵋胺,便误了风月。老猪到是个中吃不中看的哩。”蛙怪与蠹妖听了大怒起来,只听得左队一声号令。齐合拢来,把三藏经担连行者三个都围在垓心。行者看那左队头目,怎生模样:

碧绿脸,白獠牙,一张大嘴叫喳喳。两个眼睛如绿豆,四肢手足似钉钯。斜披着鹦哥色的古铜甲,倒拿着杨柳条儿短铁叉。你看他怒气凶凶来战斗,不像轮鱼不像虾:却似池塘青草深深处,尖头大肚癞虾蟆。

这妖怪见了行者手中拿着一条禅杖,光景似争打之状,乃奋气把手中铁叉,直戳将来。行者举起禅杖相迎。他两个在玄阴池边,一往一来,好生厮杀。怎见的?但见:

行者挥禅杖,妖精舞铁叉。

杖挥手段熟,叉舞眼睛花。

蛙怪叉如蝎,猴王杖似蛇。

往来厮杀久,不胜不归家。

行者与蛙怪战久,看看行者的禅杖不服手,有几分敌不过蛙怪的铁叉,猪八戒见了也舞动禅杖来帮行者。这右队蠹妖见八戒帮战,也忙出队伍来。八戒看这右队头目,怎生模样:

粉面目,白皮肤,未老容颜雪鬓胡。绵绵玉手风前舞,莹莹银牙阵内呼。一柄长枪如匹练,双锋宝剑赛昆吾。你看他打出精神来助战,咬文嚼字学之乎。本是书中一脉望,人前也去乱支吾。

这蠹妖见八戒舞禅杖来助行者,他便捻着长枪,挂着宝剑直奔八戒。八戒乃舞起禅杖相迎。他两个在山坡之下,一冲一撞。好生抵敌。怎见的?但见:

禅杖坡前举,银枪阵上挥。

枪如风雪搅,杖似电星飞。

八戒施雄赳,妖精弄勇威。

老猪不耐战。看看要吃亏。

八戒帮行者战强人,却被右队头目出来助阵,看看禅杖用不惯,挡抵枪叉不起,沙僧只得舞起禅杖来助,三个战两个。妖精只得收兵,两下各自守着在这池边。

只见蛙怪与老蠹妖道:“这和尚们却也利害,如今战他不过,不如再设一计夺他的经担,便一担儿,也胜如没有。”老蠹妖问道;“计将安出?”蛙怪道;“我们设个调虎离山计。”蠹妖道:“怎样叫做调虎离山计?”蛙怪道:“我们多装两队头目,把他三个和尚,一个战一个。只要财.不实胜,调远了他;却着小的儿们扛他的经担。料那老和尚哭脓包,经担必遭吾夺。”老蠹妖道;“计虽好,我看那和尚奸狡,若不入你计,调他不开。佯败远离,我们势孤;倘被他一杖打杀,不为万全之计。到不如设个金蝉脱壳之计。”蛙怪间道:“怎为金蝉脱壳计?”蠹妖道:“我小弟原来借老兄力量,谋得他一两柜经文。若是老兄肯拼着几个小的儿们,或是假变了我等队伍,或是假变了他的经担,就中取事,待我小弟搬他一两柜儿远去。老兄胜了,担包都是你的;老兄不胜,你把队伍移在和尚们的来路,阻着他,待我小弟们打开经柜,享用过,他便来,就还他个空柜。”蛙怪笑道:“这计不叫金蝉脱壳,乃是移祸枯桑。老兄得了经柜,远去享用,我替你当着利害。不妙,不妙。再想个良策,务要万全。”

按下妖怪设计。且说三藏见强人列队阻着前路,只要打开柜担,看是何物,乃向行者说:“徒弟,强人要开柜担,无非疑我们是客商货物,如今不如开了与他看看罢。”行者道:“师父,这个使不得。开看有三不便。”三藏问道;“有那三不便呢?”行者说道:“一不便是绳拴纸裹,封缄甚固,开了难复全完。二不便是途路遥远,到处要开,费了工夫。三不便是开了柜,强人你抢一部,我夺一卷,以致抛散。以此三样不便,如何开得?”三藏道:“徒弟,怎奈这两队强人,阻当前路,你们又敌他不过,不但费工夫,万一抢夺了去,却不枉丢了这一番辛苦?”八戒道:“师父,莫说这几个强人,便是那几十队来,也不匀徒弟的那宝贝钯儿一顿筑。无奈没有那九齿钯儿,这禅杖不中甚用。”八戒三番五次只是提钉钯,行者的机心顿起,拔了一根毛,变了一个假行者,立在三藏傍。他一个筋斗,打回灵山寺前,要到神王处讨金箍棒。

忽然想道:“原说有经缴棒,要棒不与经。如今向神王要棒,他定不肯,来此又是任然。不如看棒在何处,偷了去罢。”又想道:“我老孙此处那个不认的。况那神王,威灵智慧,见了便知来取棒,防范必周,怎能勾偷去?且如今变化了进去,看那棒在何处,再作计较。”仍摇身一变,变了个小老鼠,走入寺门。

却遇巧,把门神王上股公事,行者从门檐钻入廊庑之傍,见有座宝库,封锁甚固。正是物见主,那金箍捧在库中放起光来,依旧像在龙宫里一般。那光直透出库门缝里来。行者见了甚喜,乃随变了一个蜜蜂儿,钻入门窟。看那棒,果然在内,与八戒的钉钯、沙僧的宝杖,俱拴在一处。行者忙解了拴绳,取过棒来,在库内使个四面棍势。那棒更觉轻便,武艺仍觉纯熟。行者舞了一回,却想道:“库门封锁甚固,这棍如何得出?想起缴还时遇了降魔杵,要大不大,要小不小,如今不知可听呼唤了?乃叫一声“斜,那棒果如往日变的一个绣花针。行者大喜;仍变了蜜蜂儿,把口衔着、钻出门板窟儿。

正才要飞出山门,那里知神王上殿回来,灵光直照着妖魔邪怪。行者虽不是妖邪,只因他动了机变心,行偷棒意,使入了邪道。这正值神王光中,即现出。神王见了,笑道:“孙悟空,使不得这个机心。趁早现形,莫要使我举起降庭宝杵,有碍你化身。”行者听见,只得现了原身。那金箍棒仍旧复了一根大棒。行者没奈何,只得向林王实说道:“上禀神王,弟子保护真经,路遇强人阻挡,要开经柜,我等哀求释放。那强人只道是宝物,不肯,反操枪刀与弟子们厮杀。无条禅杖不敌,只得来寻旧棒。如今棒若取不去,经文失落了,可不是两空?望乞神王把棒权还与弟子,胜了强人,再来缴还入库。”神王道:“我佛大慈,正为你一路来时,倚杖着这金箍棒,毁圣侮贤,伤害了多少精灵物类。你如今没有这棒,俗语说的好:操刀必割。你棒岂有个容情的?决不容你取去。况你来取,又不本一点真诚,举意行偷。那知你偷心一举,那长邪就心偷盗窃经卷。可速去保护,毋得迟延。”行者道:“禅杖不济,强人势凶。没此棒子,怎保真经?”神王道:“你去,你去。那强人非盗,乃是邪魔妖怪。只要你师徒正了念头,自有解救的来通路。”神王说毕,把金箍棒依旧收入库内。

行者没法,只得一筋斗仍复到三藏面前。只听得山坡之下,池水之前,两队强人吆吆喝喝,只叫:“快快的把包柜送出来,打开着验。果是经文,谅情留两卷儿,余者俱与你去。”八戒听了道:“何如,开了经柜,他还要拣两卷儿去?依徒弟计较,我三个拼命守着经文,师父骑了玉龙马,飞奔到天竺国寇员外家,把来时捉盗的官兵请他来剿捕。再不然,待徒弟走回灵山,取了钉钯来,怕甚么强人!”行者道:“师弟,这计较行不得。请救兵,师父难去;取钉钯,神王不肯。这强人乃是几多妖怪。果是妖怪,只要师父端正了念头。”三藏听了行者这一句,便合掌向空道:“弟子玄奘,志诚取经,并无一念之差,望神王保护。”行者、八戒见师父祷告虚空,齐齐也合掌祷祝。

却说比丘僧假变了客商,把灵虚子变的犀角,付与三藏。三藏接了犀角,押在经柜上,以防强人投柜入地。果然蠹妖、蛙怪相守多时,鼓起众妖,一齐上来去抢的抢,打的打,被行者使了重担法,众妖那里扛得动。却去抢八戒的经担,被八戒掣禅杖乱打。却去抢沙僧的担子,也被沙憎轮着禅杖乱打。众妖却去抢马驮的,三藏不能夺,被众妖抢扛了去。三藏急了,跟着那经柜,苦屈无伸,叫一番“皇天”,又叫一番“佛爷爷”。

正在危急之处,那知比丘到彼僧在那远山坡上看得分明。他把菩提珠子解下几颗,望空一撒,叫声“变”,变了几个大石子,飞入空中,把扛柜小妖当头打去。小妖慌了,把柜子向地中一丢。只见那池水分开,经柜投底。灵虚子卖弄道法,把变化的犀角,化火燃起,把个池中照得通明。那些小妖现了本相,都是些小蛙与吓蟆骨朵之类,见人远避去了。那蛙怪被燃犀光照出池外,也不能藏躲,丢了蠹妖,飞走散去。蠹妖没势,只得解围也散走。

三藏见强人都解围散去,乃对行者道:“徒弟,果然这强人都是我们念头不正惹的。妖邪去便去了,是这经柜陷在池底如何得起?”行者道:”师父,弟子们各人只照顾各自经担。”三藏道:“悟空,你怎说此话,难道马驮的叫我下池去取?”行者道:“马驮,就是马照顾。”三藏道:“你又是奈何我了。”三藏正急,只见那玉龙马将身一抖,“嘶”了一声,撺入池中,把两柜中间口咬着绳索,云雾里驾上来。师徒方才整顿了前行。

过了三五里,只见树林下那客商坐地,见了三藏道:“师父们,退了强人来也。犀角还我吧。”三藏合掌拜谢。八戒便开口道;“尊客,多谢高情。我等与你念佛。只是道途尚远,恐前边水路尚多,这犀角宝贝卖与我们何如?”客商道:“你这长老,心意不足。这宝贝价本甚大,你出家人那有这一主价买?”说罢,手执犀角,往前飞走而去。三藏师徒缓缓行走。

却说那老蠹扶,见蛙怪被燃犀照破,不顾而去,乃与众蠹说道:“经文不能夺得,小的儿又伤损了几个。”众蠹道:“一个也不曾伤。有几个是变桑蚕钻入他柜担内,未曾出来,被他们带去了。”老蠹妖道:“如此怎了?”众蠹道:“带了去,在柜格内咀嚼经典,是他们造化。”老蠹道:“只恐经柜包裹坚固,钻不入去;露出像来,被他们坑害,如之奈何?须是还去救了来,方为全策。”众蠹道:“进柜容易,出柜难。甚法方能救得?”蠹妖道:“须是如此,如此,方能救得。”却是何法,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道书云:“蠹鱼三食神仙字,化成脉望夜半时。如法从规中向北斗望之,真仙立降,可求长生不死之术。”老蠹有此神通,何不教以党类?必待食经文,乃可长生耶?求入不如求已,世之为老蠹者不少。

逼水犀只是自己一点灵光耳,莫认做外来宝贝。

龙马衔经出池,关目最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