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积之在书房里想心事的时候,他觉着为顾全自己,和顾全别人起见,只有去告诉杨家姑娘,请她以后别来。不过第一困难问题解决了,第二个问题,就跟着上来,这就是劝她不必来说的话,怎样说出口呢?难道告诉她我哥哥不许你来不成?他想着想着,简直没有办法,但是无法如何,总不能得罪自己的哥哥,而况自己的生活,也完全靠哥哥来维持,设若把哥哥得罪了,连生活都要发生问题,那又何以处之?在北平城里,现在是走错了路,随便都可以找出几个失业的人的,有一个位置,有一碗饭吃,现在是十分不容易,岂可轻易把这种地位失掉呢?他如此想着把那不好开口的难关,又复打破,觉得总可以设个法子,骗老姑娘一下的,就是将来让她识破了,那也不要紧,自己把这番苦衷,私自对她说一说明白就是了,她若是和我同情的人,我说的话,她一定谅解的。反过来说,她要是不谅解我,也就算不得什么知己了。主意想定了,心里比较的坦然些,当天也不敢就到杨家去,怕是让哥哥看见了,老大不方便。

次日起了一个绝早,家中并没有一个人曾起来的,他就悄悄地开了大门向杨家来。杨家虽是比甘家起得早,然而乡居的人,迟早之间,也不过是一半个钟头之差,积之今天起得太早了,杨家的大门,也是双扇紧闭。自己并没有什么公开而又重要的事,要和人家去商量,不能好端端的,一早去捶开人家的大门。在门口徘徊两三个来回,依然没有开门。倒是别家街坊,有开了门的,看到积之就笑着说道:“二爷早哇!”

积之点着头,随便答应了也不早,接着街上挑水夫由门口经过,也笑道:“嘿!二爷起来得这样早!”

积之心里想,怎么都问这句话,莫不是,我在这里溜湾,已引起人家的注意吧?这也犯不上故意露出形迹来给人家看,现在不方便,到了下午,哥哥出门去了的时候,我再趁空去一趟,就是了。于是再不徘徊,走回家去。

逐日起来,都有一定的时间的,吃喝工作,并不觉得有什么时候富裕。今天起来得太早了,洗脸水没有,茶也没有,出去没有事做,在书房里看书,又没有那种心思。因之走回来之后,无事可做,依然是在院子里来回的徘徊着。陆续的是听差起来了,厨子起来了,老妈子起来了,可是看到积之,都这样问一声:“二爷今天这样早。”

接连几个人问过了这种话,就不免让上房的主人翁听到了。厚之心里想着,这倒怪,兄弟为什么起得如此之早?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对于他的行动,应当加以注意。现在年轻人要谈恋爱起来,对于一切都不管的,他为了我昨天一番话,也许更加一层反响,或者要做出不体面的事来,那不是我把他管束好了,倒是把他刺激坏了,这如何使得。主意想定了,便注意着积之的行动。

这日下午,约莫三点钟的时候,积之提前由河工局回来,他心里想着,哥哥是不会在这时候回来的,嫂子也猜不着自己这个时候会回来的,就在这个时候,偷着去看看老姑娘,是最好的办法。因之也不回家门,一直就向杨家来,只走到大门口,便见大门里面,出来一个穿军衣的人,他见积之左右顾盼,偷偷地向大门里一看,倒有些疑心,只管向积之身后不住的打量。积之回过头来看到。心想,这个人,必定是赵连长,你对我注意什么,我和杨家是老街坊,难道还不许我来往吗?只是他是一个军人,军人只要穿了那套军衣,就会给予人一种特别的感想,自己也就犯不上去和他计较了。于是毫不考虑的,一直就向杨家走来。走到外面屋子里,先笑着叫了一声老太太。他每次来都是这样子叫的。这一声老太太,不算是恭敬之辞,只是给老姑娘打一个电报,告诉她我来了而已。在每回如此招呼之后,桂枝必定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点头一笑,不说欢迎,那欢迎的盛意,自然是充分表示出来无遗。可是今天在这一声老太太叫过之后,情形为之大变,那屋子里面,很严厉的有人问了一个字,谁?这个谁字,是桂枝喊出来的,以自己和桂枝感情如此之好,桂枝会不识自己的声响吗?而且这一个谁字,问得非常之重,决不是平常问话的情形。这倒有些奇怪,为什么如此?这是自相知以来从未曾有的表示呀!正这样疑惑着。里面江氏,就插嘴道:“是甘二爷吗?请进来吧。”

积之答应着,走了进去,只见老姑娘低了头坐在炕上,眼圈儿红红的,江氏起身迎着他笑道:“二爷,我们丫头什么事情得罪了府上的人吗?”

积之一听这话,便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脸上也就跟着一红,却故意镇静着,装了不知道的情形,问道:“这话从何而起?”

江氏道:“今天……”

桂枝装着脸,连连的扯了她母亲的衣服几下,撅着嘴道:“你多什么事,别说了,别说了!”

江氏道:“二爷也没有得罪了你,干吗不说呢?就是二爷得罪了你,咱们也得把这话问个青红皂白。”

桂枝听到母亲如此解释着,才低了头不作声,江氏笑道:“二爷也别多心,我们这穷人,又是孤儿寡妇,还敢和人论个什么长短吗?可是我们得分辩一声。我们穷是穷,可是个清白人家,虽然给府上做些衣服过活,这也是本分事情,府上若说我娘儿俩做得不好,以后不让我们做也就完了。可是我们并没有干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今天我这丫头到府上去,打算问一声太太,二爷这件衣服,做得合身不合身,这也是她巴结过分了。不料她一进门,府上的人,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她轰了出来,说是我们老爷说了,以后不许你来,你别进这大门了。这么样的大姑娘,无缘无故的,受了这样一顿教训,你想,人家面子上,怎样搁得住呀?”

江氏这一顿话,把桂枝心里那一分委屈,完全说了出来,桂枝不听犹可,一听之后,心里头一阵酸楚,两行眼泪,就直流下来。积之知道哥哥那道命令,已经颁下实行了。这绝对不是一种假话,否认是否认不了的,承认可又不便承认下来,只得作色道:“这是我家那听差混账,哪有这个样子说话的。回去我一定重重的责罚他。”

桂枝脸望了她母亲,却道:“这哪里能怪底下人,上头人没有话,底下人就敢这样说吗?”

积之道:“刚刚由衙门里回来,这些事完全不知道,等我回去问明白了,再来给老姑娘道歉。”

桂枝道:“二爷,你有这几句话,我们就满意了,千万请你回去别问,问出不好来,又给我们加上不是。我们母女两个,又穷,又是房门里人,闹着可是有冤无处伸。”

说着,嗓子一哽,在胁下抽出一条手绢,又去揉擦眼睛。积之到了这时,虽是要用话来安慰人家,也觉得无法可以措词,呆呆的站在屋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江氏往日对于积之,总是加倍的客气招待的,今天却是态度十分冷淡,积之在屋子中间,手足无所措的站着,也并不能用什么言语来安慰她们。这时,她们娘儿俩,一个低了头坐着垂泪,一个低了头缝补衣服。积之老在这里站着,自己也是觉得无聊,因之向江氏连拱了几下手道:“千一个对不住,万一个对不住,总是我对不住,请老姑娘多多原谅,这一回事,实在我是不知道的。我若是在家里,决不会有这件事发生的。”

说着,自己无精打彩的就走了出来。

当他走出大门来的时候,脸上是带着很重的怒色,以为回得家去,必定要将听差严重的质问一声,不料一出大门,怒色没有了,吓了一跳,脸上立刻变成苍白。原来哥哥厚之正背了两手站在自己的大门口,向这里望着呢。自己由杨家大门里出来,哥哥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这还有什么话可以抵赖,只得低了头走到自己门口,侧身而进。当他走出桂枝的屋子之时,桂枝看了他那一番不好意思的情形,心里就想着,无论那听差说错了什么话,积之是不知道的,自己和积之发脾气,未免无理取闹。而且看到积之无精打彩的走了出去,一定是听了言语,心有所不甘,于是也就悄悄的跟着在后面走出来,意思是想和积之说两句客气话,平一平他的气。不料她不跟出来,却也没甚关系,她一跟出来之后,恰好让厚之看到。他两人是形影相随,这岂不是他两人要好的一个铁证?桂枝站在门口,伸头向甘家大门口看了一看,她伸头向那边看时,厚之也睁了双眼,向这边看着。厚之是有气的,桂枝看到甘家的大门,也不能无气,因之那边气愤愤的看了来,这边也是气愤愤的看了去,四目相射,都各有气。桂枝看到,立刻将身子向后一缩,还听到厚之重声在那里道:“这是我亲眼得见的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积之答复的声很低,听不到说的什么。继续着又听得厚之喝道:“你胡说,今天一早我就知道你到杨家去过的。现在你在那里出来,一天跑两三趟,你究竟为的什么?我倒要请问一问。”

这几句话说过之后,便听得声音越说越远,大概就是他两人都进屋子去了。

桂枝听到这里,心里有几分明白,分明是厚之嫌兄弟不该和穷姑娘做朋友,若是再和他往来,他兄弟们非失和不可,自己怪积之那是错怪了,不过这样的遭做官的人看不起,实在可耻,从此以后,就不必和甘二爷见面了。这样想着,立刻跑回屋子里去,在炕上一坐,板了脸道:“咱们也不是下贱人家,为什么这样让人家看不起呢?”

江氏道:“唉!你别再提到这一件事了,人家来给咱们陪不是了,也就得啦,你还说什么呢?”

桂枝本想把刚才听来的话,告诉母亲的,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跟了积之后面走了出去,这一点也欠高明,不如不告诉母亲为妙。因之默然无言的低头坐在炕上。

到了次日清晨,甘家的听差,却送了两块钱来,说是以前做衣服的工钱,现在都算清了,据二爷说:“这两块钱,只有富余的,不会短少。”

桂枝听了这话,这又是一种断绝来往的表示,心想,从来替二爷做衣服,不曾计较工钱多少,二爷说出这种话来,他也未免小视我了。她心里如此想着,江氏也同有此感,早跳到外面屋子来道:“我们费一分力气换人家一分钱,像你们老爷二爷那样有钱的人,当然也不会让我们苦人吃亏,可是我们规规矩矩地给人家做活,也不愿得人家分外的钱。我是个寡妇,我孩子是个大姑娘,为什么要人家的分外的钱呢?这话说说也不好听!”

江氏说了这一大套话,可把脸色板住了。那听差道:“你这是对我发脾气吗?这些话不但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们二爷说的,你说这话,可是错怪了人。”

他说毕,转身就走了。这位听差一来,算是把桂枝的脾气,又激起了不少,自己暗地里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以后不和甘家来往了。她自这天起,就不到甘家去,只是陪着母亲在家里做活。

在第三天上午,因为挑水夫有事不曾来,家里等着要水喝,桂枝就拿了一只白铁桶,在井边提了一桶水向家里走。往日在家里搬移一半桶水,并不觉得怎样吃力,所以自己毫不犹豫的,在井边提一桶水回来。这井到家门口,约莫有半里之遥,还走不到三分之一的路,已经在路上歇了好几回。天气又冷,阴云黯黯的,半空里飞着一两片如有如无的雪花,她伸出来提着那根桶上铁丝柄的手,都成了红萝卜了。本想把这桶水泼了,已经走了这些路了,若是把水泼了,怪可惜的。若是把水提回去,不但自己力量不够,而且这手胳膀伸了出来,也实在冻得难受,正在心里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却好赵自强手上提了一大串牛肉,由身后走了来。看到她将一桶水歇在路头上,红着颈脖子,只望了水出神。便停了脚道:“大姑娘,你提不动吧?”

桂枝道:“可不是,好好儿的挑水夫又罢工了,叫我真没有办法。”

赵自强走向前来,一伸手就把桶柄提到手上,伸直了腰,很快的就提到大门里而来。桂枝在后面跟着,几乎都跟不上。赵自强提到了门洞子里,等着桂枝进来,笑向她道:“大姑娘,这水倒在哪里,我给你提了去。”

桂枝便道:“这就谢谢了,怎好再要你送呢?”

赵自强笑道:“没关系,街里街坊的,彼此鱼帮水,水帮鱼。你府上若是没人挑水,没人送煤,这件事交给我了。倘若是我们老爷子的衣服脱了一个纽绊儿,鞋子破了鞋帮子,这可说不得了,要请大姑娘费点事。”

江氏在屋子里早听到了,迎了出来道:“呵哟!怎样好让连长给我们提水呢?”

赵自强笑道:“没关系!连长怎么着,手也不是金子打的。人人有两只手,这两只手都可以做事。”

他说着话,已经把这一桶水提到屋子来,看到水缸放在门后边,便提了水桶,轰的一声,将水倒了下去。江氏道:“多谢多谢,此后赵连长有什么事要我们做的。可别客气,就叫我们做呀!”

赵自强笑着到里院去了。

赵翁正捧了一本《三国演义》,在雪窗下靠火看着。见赵自强提了一大串牛肉进来,就笑着站起来道:“又买这些个牛肉回来做什么?昨天买回来的羊肉,我还没有吃完呢。”

赵自强道:“我刚才由城里回来,看到清真馆子里搬出一大盆牛肉来,十分新鲜,我就想着买两斤您来尝尝。反正比城外骆驼肉充数的强。”

说着在赵翁的面前,提到高高的,笑道:“你瞧,这不很新鲜吗?你愿意怎样吃,我给你配作料去,天要下雪了,给你切薄片儿,来个涮锅子吧?”

赵翁笑道:“咱们家短少那套家伙,勉勉强强的吃,少趣味。再说,我也怕吃了不消化。”

赵自强道:“这倒说的是,我去买两个大萝卜来,把牛肉煨着吃吧?”

赵翁摸了胡子,笑着点点头。于是赵自强自己到厨房里去切牛肉,叫听差小林去买萝卜。小林走到前院来,他又从后面追着来,喊道:“小林,买萝卜留心点,别买冻了心的,冻了心的,老太爷不吃。”

江氏在屋子里听到,就向桂枝道:“赵连长对他们老太爷真好,遇事都想个周到,我要有一个儿子养活着我,不想当什么连长队长,只要有赵连长这一份儿心,我就死也甘心了。”

桂枝道:“这年头儿男女平等,做儿子的,可以养老,做闺女的,一样也可以养老,你信不信?我决计养活你这一辈子。”

江氏叹了一口气道:“你有这番心也不成,你到了人家去,人家还要拿一半主意呢。”

桂枝答道:“什么人家拿一半主意?您听着,您这一辈子,都归我养活了。我陪着您过活,决计……决计……姓杨一辈子的了。”

江氏道:“为着什么呢?”

桂枝道:“我不说了吗?为着养您呀!”

这时,赵自强正站在院子门边,听了这些话,不由得点了两点头。然后回厨房去切牛肉。把菜做得停当了,就走到赵翁屋子里和父亲闲话。赵翁道:“萝卜煨牛肉,小林还不会做呀!你在营里,整天的忙着,回来还不好好儿的休息。”

赵自强道:“并不是我要抢得做这碗菜,这里头还有点小小的诀窍,不能自己不上场,我有把诀窍告诉小林的工夫,倒不如我自己来做的痛快。我叫小林去买作料,倒无意中听了前面大姑娘一句话,真让人佩服。他倒学了一个古人,叫做丫角终老,这是谁呢……”

说着,抬起手来,向头上抓着痒,昂了头只管想着。赵翁笑道:“你一个大兵,谈什么典故?你就干脆的说,她是怎么一回事吧?”

赵自强笑道:“我倒是想闹个典,说出来省事些,给你这一指破,我算漏啦。她说一辈子不嫁人,养活她的娘,这件事你说难得不难得?”

赵翁躺在一张软椅上,口里抽了一枝烟斗,右腿架在左腿上,抖颤不定,这正是抖文而又表示心中愉快的样子,喷了一口烟道:“据我说,她那一番孝心,比你养活我还要真几分,这话怎么说呢?因为她是姑娘,不但很难得有这分气力,更难得有这份儿思想。”

赵自强也在身上拿出一根烟卷来,赵翁看到,就站起来将烟斗递给他,让他去点烟。赵自强点了烟,依然将烟斗交给赵翁,自己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你这个老先生的思想,在这个年头儿,有点儿不对劲。”

赵翁笑道:“我也知道,早就听见说过了,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可是我又听说了,现在又不能讲个什么,都是经济关系。那么,做父母的人,自小养过儿女,儿女再养父母,八两换半斤,这也是经济关系,有什么使不得?”

赵自强笑道:“这可了不得,我们老太爷也知道唯物主义,谁给你说上这一套子?”

赵翁道:“我们店里有两个街坊,夏天乘凉的时候,没事尽抬杠,我就牛头不对马嘴的,听了几句。你又在哪里知道的呢?”

赵自强对于这个问题,还不曾答复。

江氏走到外边堂屋里,向里面屋子里一探头,笑道:“老太爷,你们爷儿俩真好!看起来不像爷儿俩,倒像……”

说着,突然将话停住,老太爷见她手上捧了两只大萝卜,便起身迎道:“老太,什么事?送我们萝卜吃吗?”

江氏道:“刚才听道连长说,要买萝卜,又怕买了冻心的。我家倒有十几斤好萝卜,送老爷两个吧。”

赵自强听说,口里道着谢,将萝卜接过去。赵翁道:“我爷儿俩正夸奖你的大姑娘呢。”

江氏笑道:“可不是吗?不瞒你说,我们是六亲无靠,要不是这个孩子还称心,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她虽是没有什么本事,心眼儿倒不错,她瞧见赵连长买鸡买肉孝敬老太爷,心里只着急,说是也要买肉煨点汤给我喝。我说那用不着,她有这番心就得了。”

赵翁笑道:“别站着说呀,坐一会儿呀。”

江氏道:“不坐了,我娘儿俩还赶着要跟人做一件棉袍子呢。”

说毕,笑嘻嘻的去了。赵自强向赵翁道:“这位大姑娘很不错,还知道买肉煨汤给她母亲吃,咱们多谢人家送了两个萝卜,回头汤煮得了,咱们也送她家一碗,你看好不好?”

赵翁点头道:“好的。就凭她说一辈子不嫁,要养娘一生,这就叫咱们当帮帮人家忙。可是养娘尽管养娘,出阁尽管出阁,这是两件事。”

赵自强道:“虽说是两件事,究竟是一件事。姑娘出了门子,遇事都要听婆婆家的了,还抽得出工夫来养娘吗?”

赵翁道:“怎么不能呢?挑那个懂事的人家……”

赵自强笑着又摇摇头道:“刚才我倒说你老人家思想新,现在我又要说你思想旧了。这年头儿的婚姻,第一个条件,就是彼此要有爱情。有了爱情,懂事的人家也好,不懂事的人家也好,都可以结合起来的。你瞧报,不是爱瞧社会新闻吗?常有小子姑娘背了家庭,双双逃走的,这就是男女愿意了,人家可不懂事,这就是那一档子事。”

赵翁笑道:“话别越说越远了,你该回营去了,别耽误了公事。”

赵自强笑道:“我那几位把兄弟,听说你搬到这儿来了,都要凑合来吃一顿。”

赵翁道:“没事,大家到这里聊聊天,买四两白干,一斤大花生,大家吃个香儿脆,倒没有什么,叫他们别胡花钱买东西送来,我是不领情的。当兵的人,也都是几个苦钱,干嘛乱花了。”

赵自强道:“我知道你的脾气,拦了不是一回了,所以他们没来。”

说着话,就把挂在墙上的帽子,随便的向头上一戴。赵翁道:“做军人的人,总要服装齐整,才有精神,帽子怎好歪戴了?”

说着,走向前来,两手扶着帽子,给他戴正。笑道:“你比我个儿高出一个拳头来啦。”

说着,用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孩子!我把你养成人,不容易。”

说着,弯了腰,将手在膝盖边一比道:“你是这么一点子高,娘就死了,我把你拉到这样大。要是你娘在,看到你有今天,她多么高兴。”

赵自强道:“我妈都死二十多年了,你还想不开。别想了,我走了,把杨老太太请了来,聊个天儿吧?”

赵翁道:“别了,人家要赶活。”

说着,赵自强向外走,赵翁跟了出来。赵自强道:“别出来了,你瞧,院子里一地的雪,你别出来滑倒了。”

赵翁站在风门边道:“你哪一天回来?”

赵自强道:“怕要过三天才能回来。”

说着,踏了雪向外院走。走到院子门边,复又转身回来道:“你明天叫小林买一只鸡炖了吃吧?这乡下的鸡很便宜的,你别省钱。”

赵翁道:“我不省钱,省钱做什么,我带到棺材里去用吗?你去吧,别在大雪地里耽误,走快些,身上也好出点热气。”

赵自强答应着出去了。

赵翁关上了风门,在玻璃窗里,向外看了一会儿雪景,又继续的看他的《三国演义》。看到小说上打仗的事情,心里便想着,儿子当个连长,连长在一营里,不算小,可是真到万人打仗的时候,牺牲了一个连长,那简直不算一回事,想到这里,小说看不下了,在这大门口,遥遥的看到西苑的大营,就穿了皮马褂,走向大门口来。由杨家院子门口经过,听到桂枝道:“后院赵连长爷儿俩真好。我闻到这阵牛肉香,我心里就难过。”

江氏道:“你难过什么?”

桂枝道:“我就不能买两斤牛肉,煨汤给您喝吗?”

赵翁听了这话,心里就非常的感动。

到了下午,牛肉汤煨得好了,就用瓦钵子盛了大半钵,叫小林把桂枝请了来,因笑道:“大姑娘,你的心眼儿真不坏,我这里有点儿汤,你带回去,送给你妈喝吧。”

桂枝道:“喝!这哪成!这是赵连长孝敬您的,我们怎好拿去?”

赵翁道:“没关系!我们孩子买得起牛肉,你只买得起萝卜。这汤里有我们的牛肉,有你们的萝卜,照我们的力量来说,我们这合股公司,出的力就差不多,照理你该分一半。”

桂枝笑道:“哪能那样说?”

赵翁走近一步,低声道:“你都闻到牛肉汤香了,你妈就闻不见吗?你为了这一点儿,也应当带了回去给你妈尝尝。你要知道,我不是送你东西吃,我是凑合你那一份儿孝心啦。”

这句话可把桂枝的意思打动了。就向赵翁半蹲身子,请了个安,笑道:“那可谢谢了。”

说毕就端了这钵牛肉汤去了。这一钵牛肉汤,却惹起江氏一个新发生的计划,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这样,起因是在一点点儿小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