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德清、琴默齐声问道:“谁叫湘妃?”琴默且不说出是谁,却向德清笑道:“姐姐讲论九数,自天地人物起,古往今来都说遍了,却如何单单不说眼前又出来的一个九数呢?”德清诧异道:“眼前又有了甚么九数了?”琴默笑道:“下个月便从我们那边来纳九九采礼聘你呢,你没听见说?”众人都笑了起来,德清背过脸去,向福寿道:“你布好了那棋,如何又收起来了?”

福寿笑道:“没人下,我不收又怎么着?”圣如笑问道:“这湘妃终究是谁呢?”琴默道:“我们相处这么许多日子,还不知彼此叫甚么号呢,圣姐姐你的尊号是甚么?”圣如笑道:“我也没甚么字,小时先生不叫名儿,只常叫萃芳来着。”琴默笑道:“那么即是萃芳姐姐了,湘妃是我给我们炉妹妹起的字。如今海滨上不是生长一种斑竹吗,也叫湘妃竹。据称古时娥皇娘娘的眼泪,滴在那竹上,便出了斑点,所以又叫做湘妃竹,因我们炉妹妹从小爱哭,我便取笑叫他湘妃了。后来他到了这里,又住在绿竹斋,终日与那竹子相伴,越发与这名字相当了。他若住在这里长久了,也许象娥皇娘娘似的,将那些竹子都哭出斑点来也未可知。”这句话正说到璞玉思慕炉梅的心坎儿上,忽然想起了他病势转重的事,又不知他此刻哭成了甚么样儿了。登时心中悲凄,也不知人家往下说的甚么话了。琴默见他这般光景,心中暗笑,向圣萃芳道:“听说,老太太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我们这里坐着也有时候了,到那边去如何?”圣如也道:“走吧!”说着拉德清的手,唤了福寿,同着琴默,抛下璞玉,一径去了。  璞玉正心中昏迷,思想炉梅病情,忽然寂静无声,忙抬头四顾时,原来一个人也没了。都抛下他一个人而去,心中愈觉烦闷起来,想道:“今日此会,若有了炉湘妃,断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去的,即使随着众人去,临走也必叫我一声。”愈想愈伤心,站起来只顾在亭内踱来踱去。

当下日已向哺,人影散乱,但见林中鸟语,阶前花舞,极觉寂寞无趣,闷闷的走出绿波堂,背着手,在那一带绿水池边,往而复返。又想起往日炉湘妃影照此水之景。再转想清早入此园时,众人喧闹欢笑嬉耍,何等热闹!如今不过一日,已如此无趣,可知世事,多是如此了。又想起了凤梅、子规二人所唱之歌,不由的唱起那底下的“相逢罕兮积福之由,相聚兹兮真乐之在”之句。

正自泪流满面,如醉如痴时,忽见熙清隔水对岸树下,弯着腰笑道:“哥哥,你一个人在那里做甚么呢?老太太和福晋姨娘他们都绕过拱碧亭出园去了,我也跟他们吃饭去呢。”璞玉方猛然醒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就来。”因闷闷的走过桥,转过林子,也出园来了。  从此,璞玉神思恍惚,不思饮食,一日比一日面黄肌瘦起来,成日家只想躺着,躺倒了便昏昏睡去,学里也不能去了。老太太大惧,急忙延医诊脉。大夫说无妨碍,病由饮食失调所致,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虽如此说吃了几剂药,只是不见好。金夫人也觉心中不安,一日也来看几回。

贲侯听说,料这个王大夫不济事,遂差人往姜家湾,请了一位姓刘的大夫来了。那刘大夫双名兼让,年近四旬,为人敦厚谨慎,用药识病,乃是名重一方的大夫。细细看了一回璞玉脉息,出来,回复贲侯道:“小生看公子脉息,右寸脉细而无力,关脉虚而气微。寸脉细而无力者,肺气将损矣。关脉虚而气微者,脾土害肝木矣。肺气将衰,则头晕而目弦,寅卯时,必发虚汗。脾土害于肝木,则不思饮食,精神短少,四肢无力。病原乃由愁苦结于内,正气闭塞而致,若治此病,必先解其愁结,然后用正气之药开导方可,若以伤寒或以饮食之害诊治,则学生不敢闻命矣。”贲侯听了此论,见说的有理,遂命用释结正气之药。吩咐毕,入内向金夫人道:“孩儿此病,原由何故而得?听大夫说如此这般。”金夫人低头想了一会子道:“也没甚么愁苦的事,且吃他药,看效验如何再处。”自那刘大夫用药,不多几日,璞玉的病真个好起来了,老太太、金夫人欢喜不尽。  且说,一日自建邑来人相告:为依礼聘定德清,新姑爷来纳采谢吉。于是贲府阖府上下内外人等,一齐忙了起来,预备喜事。至仲夏二十六日,姑爷入府拜见了。

当下,忠信府内外,挤满了通家亲眷,男女宾客。老太太、金夫人等,那日看新姑爷金绍,年近二十,仪度轩昂,举止俊雅,两道剑眉,一双细目,皓齿朱唇,也是个聪明子弟,故此欢喜不尽。自建邑引姑爷来的亲家,在筵席上便定了嫁娶的年月,倒也热闹。  金夫人趁闲唤进了家里来的人,问候了阖家平安,次后又问起炉姑娘病时,那人说道:“近日来虽好了些,还不见十分痊愈。奴才来时,我们大太太说,告求姑太太,这边若有好大夫,就乘这次车马之便,请了来呢。”金夫人道:“这边虽有好大夫,如今治着我们哥儿的病,正不得离开,你同去回复你们老爷和大太太,虽然不能从这里送大夫去,不可错过了好大夫,就叫你们大太太带了姑娘来。我们这里也不是没来过没见过的地方,老太太也是极爱惜炉姑娘的,到了这里,没有个不好的理。我想求我们老爷,写好书信,也差个人去。”那人连应:“是,是。”便出去了。  晚间等席散后,金夫人向贲侯回明了鄂氏太太说来的话,又说了要接炉姑娘来,叫刘大夫治病的事。贲侯不悦,道:“只顾聚敛亲戚们做甚么,眼见得还有两个不是,孩子们也都大了,没见痴儿病的这光景不成?”金夫人不语,过了半晌,见贲侯息了怒,又从容言道:“若等儿子的病好了,才送大夫去,那丫头也病的有日子了,恐怕失了时机。可怜我那老嫂子,也没有个儿子,我哥哥又早已谢世了,只剩得这一个女儿,又这么病着,死活之间,也不知他们怎么过着日子呢。我予那丫头插簪时,老爷原也曾愿意的。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喜事却没了影儿了,倘或那丫头的病,从这上头得的,岂不因我一时之失,害了自己亲儿子和侄女儿两个了。”贲侯想了半晌,才唤小厮们来,咐吩到外边写了书信,次日纳采的人们回去时,差了一个人同去,请炉姑娘母女二人去了。

且说,璞玉一遵大夫所嘱养病,不曾出屋,所以,未曾看得这一回的喜事,听人家说,新姑爷仪表十分俊秀,也觉心中欢喜。只因这些日来,没与姊妹们相见,正在心中发闷时,丫头们入来回道:“姑娘们看大爷来了。”只见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说说笑笑走了进来,都问候了璞玉之病。璞玉笑道:“今日姊妹们来的正好,我的病也快好了,大夫说再过两日即可出去走动了。”说毕,又道:“灵玉在那里?快倒茶来。”圣萃芳笑道:“这大夫如何有这般神通,来了没十天,用了几剂药,便把病治的这么快就好了。”琴自歇笑道:“常言道‘治病不难,识病难’,那大夫既识此病,何难治好。不久几日内,又要来个好大夫了,比这大夫更识得他的病呢。起初与其请这大夫,倒不如先请来那个大夫,这病只怕已好多时了。”圣萃芳笑道:“你只管说这个大夫那个大夫的,究竟说谁呢?那大夫又如何更识得此病?”琴自歇道:“姐姐你不知道,治病的大夫们,凡遇自己害过的病,即能诊治如神,这会子来的那个大夫,眼见得自己也害着这个病,一来了不更知道又如何?”说毕,与圣萃芳相视而笑。璞玉不解其故,回身问熙清道:“德姐姐怎么没出来?”熙清道:“谁知道了!我们德姐姐自那日来过客人后,常常一个人坐着哭,见了人便似没事的人说话。我问他是甚么缘故,他也不说,若说是为哥哥的病哭,怎么又不出来看呢。”众人听了大笑起来。

灵玉倒上茶来,琴自歇向璞玉笑道:“你还是依旧叫他做‘爱玉’吧,别再叫灵玉了。”璞玉笑问道:“这又为甚么?”琴自歇道:“也不为甚么,我因玩笑说了句话,如何便改了原来人家给的名字呢?”  福寿在旁听着琴自歇这些话,皆因接炉姑娘之事而起,便笑问道:“姑娘不戴老太太给的那珠耳坠儿,如何又戴上这个玉环了?”琴自歇笑道:“戴了几日,沉甸甸的,如今天气又热,所以换了。”熙清笑道:“琴姐姐戴了我们家的坠儿,我那日央他麝香口袋上绣个花儿,他不给做。”圣萃芳笑道:“可就是了,戴了人家的坠儿,就该做人家的活儿,你如何这么不和顺。”璞玉只顾瞅着琴自歇笑。琴自歇忙扭过头去,向外叫道:“瑞虹在那里?又往那里去了?”说着往外就走。圣萃芳大笑道:“你往那里去?一个人走开越发难看了,略等一等我,我们原是一同来的,还是一同去吧。”说着,与熙清笑着出去了。

璞玉送出松月轩院门回来,问福寿道:“方才琴姐姐说,来甚么新大夫,是说谁呢?”福寿笑道:“你不知道说谁了?好个聪明人儿,我告诉你吧,前日福晋太太说了,要把炉姑娘接来养病,已差人去了,所以他说了那么多话。”璞玉听说已差人去接炉湘妃,便高兴起来,又怕不真,再三盘问福寿,福寿遂将听玉清说的太太向老爷怎么说的,老爷起初又如何不悦及后来修书差人的事一一说了一遍。璞玉听了,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自是终日掐指算日子,这里去的人路上走几日,至那边几日方出来,归途中又走几日方到家。又命小厮们在大门外瞭着。不想那人,去了十余日也无消息。急得璞玉象热锅上的蚂蚁,只顾进进出出走来走去。将近半个月,那差人方才独自一个回来,说道:“那边的舅老爷写信回复我们老爷了,说是那边姑娘的病也快好了,况且如今又是雨水季节,所以等过了立秋再送来。”璞玉正在望眼欲穿,恨不得一时相见,各叙病苦,以达相慕之情。听了这话,恰似火上倾了水,化为灰烬了。幸而那年立秋早,心中倒还宽余些。但那已经好了的病,只因这一消息,心中一阵懊恼,大夫也得多住几日了。

再说,炉湘妃自春天看了璞玉来的书信后,一日好似一日,又因服了金公配的茸角丸和神达润补汤,也许是到了灾星消退的时候,血脉依旧活动起来,气色也比先好多了。鄂氏太太这才谢天谢地,胸中一块石头,方觉释然。

炉湘妃偶然也拿着璞玉来的诗落泪,一日画眉遇着,便伸手收了过去,劝道:“姑娘这是那里说起,你这千金之躯,好容易略好了些。那璞玉看来虽似亲热,据奴才看,终是个无用之人,凡事都没个一定的主意,为人又二性不定,今日象和这人好了,明日又似同那人和起来,使起这般个反复不定的性子,几乎没误了姑娘。临到我们回来时,原是不理睬的,这会子又来了这么一个假悲伤心的信,这是哄谁?姑娘你不是那回也曾说过‘读书识字,书却误了我’不是?如今又看他那假言虚语做甚么?白白伤心落泪的,若是引得病又犯了可怎么处?他只以这封书信当个无比聪明的奇文罢了,我把他这奇文竟燎在火里,叫他天生的聪明才智,依然归天去吧!放着这些怨种愁根,倒做别人的话柄做甚么。”说毕,往生火上一撂,登时熊熊化为飞灰了。

当时,炉湘妃但要生气,画眉所说所为原都是为自己,因此,又不好发作。若是不理,画眉一时如此放肆训教了一顿,日后难以管教;而且日后若与璞玉见了面,索起书来,如何应对?又转想道:“书虽烧了,幸而绢子尚存,倒也好说。至于侍婢虽然一时放肆无理,也可日后规训,还是在我手里。”想毕,只说了一句:“烧的好。”便将身退后坐了。画眉虽在一时盛怒之下烧了诗,见姑娘忽然变色,逾时方平息下来,也自悔唐突。自是越发敬谨服侍,再不敢贸然行事了。

漫长夏日,暑热倦人。炉湘妃午饭后出至门外,柏叶棚下移步,略事纳凉毕,返入屋内时,见北窗下放的床上,张凉席摆晶枕,便坐了下来,四面观看房内陈设。因画眉、翠玉等原来都是收拾房屋惯了,整治得倒也干干净净的,虽不似贲府有冰瓜之凉,然盂水晶瓶,也尽可驱暑。想起那年在贲府时,只因几句话恼了璞玉时,璞玉却百般设计,以求和好,竟扮了女孩儿妆束,来引我笑,也是天热时候的事。想他原来那般亲热,后来又如何那么冷落了呢?若说真个冷了心,又如何送我这么个诗?画眉偏又烧了书、诗,日后若问了起来,给他甚么看呢?我自回到家来,也曾写了几首记述冷清的诗,且把他誊在一处,以备其问。想毕,遂向书套、针线匣内寻那诗稿。从花样本中得了一首,乃是春和景明时写的:

垂柳吐芽深闭门,鸟迁高枝啼断魂,

往日多少伤怀事,柳丝鸟鸣牵出心。

又从笔筒内得了一首春色即事诗,云:  暮雨细细不入寐,晨鸟唧唧催人起,

昨夜梦中多少事,对镜饰发是犹非。

又从首饰抽屉内得了一首,也是春色即事诗云:

草色初绿蝶初飞,忍疾花园行徘徊,  南风不吹我愁去,啼鸟却使肺腑靡。

这几首诗都是炉湘妃病势转重前所作,所以乱放在各处。那日收敛起来,恭书在一叠花笺上,但因三首不偶,亲手磨墨,又写了一首,道:  画角晚钟何须急,独怕黄昏又黄昏,

怃然欲睡睡不得,半是离愁半恨心。

湘妃写毕,自己念了几遍,不免又落了几点泪。又怕画眉来劝,病身终是虚弱,身上已发起颤来,因叠了诗,方欲靠枕睡时,画眉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扇子慢慢的扇着。炉梅久不能睡,刚刚合上眼,翠玉自外边蹑手蹑脚的笑着进来,低声向画眉道:“我听了一个奇闻来了,姐姐你可听见了?”画眉忙摇手道:“悄悄的,姑娘刚睡着,你不必说了,我不听。”翠玉又低声笑道:“姐姐你只当那璞玉不想我们姑娘的了?若是真个不想,他如何也病了?”画眉忙低声问道:“你听谁说的?”翠玉又低声道:“听我们这里去给德姑娘纳采的人回来说的,说是病的分外重呢。”炉梅听了此言大惊,心中一急,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画眉忙将头、手齐摇,见姑娘仍合眼睡着,才向翠玉点头要他说下去。翠玉又低声道:“那人说,我们太太说:‘那边若有好大夫,代请一位来。’姑太太说:‘我们哥儿也病着,所以,虽有好大夫,也不能叫他去,你回去回你们太太,带着姑娘来这里,和我们哥儿一处治吧,我回我们老爷作了书信去。’真个差了一个人,同我们这里去的人,寄书信来了。”炉湘妃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又咳嗽了几声,二人遂又鸦雀无声了。湘妃故意翻过身去,打起鼾来。画眉又悄悄问道:“那么,我们太太去不去呢?”翠玉悄悄道:“不知道我们太太去不去,但二老爷因姑娘身子还不曾痊可,所以,待时气凉爽了才进去,就打发那人回去了。”

湘妃再听时,他二人已不再说了。遂略躺了一会子便坐起来了。画眉、翠玉忙递过茶来。炉梅漱了口,叫抿了头发。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从此便一日好似一日,几日内已不再躺着了。须臾,已是爽秋。鄂氏太太急欲趁贲府大夫在时,赶去就医,催了金公几次。顾氏夫人虽不愿他母女往贲府,因金公已允,无计奈何,只得备下了车马。鄂氏太太遂带了湘妃,往北而来。途次也无甚耽搁。一日将至,远远见贲府衙门一片苍郁,大门外早有众人簇立相迎。欲知怎进贲府,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