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的春天,虎丘山一带,有三个少年,中间夹着一位忧郁而深思的秦舟,他的唇儿微微的动着,他在念自己做的诗:

“……”

“春风十里山塘水,恨不能消我热狂!”

远处的山色,隐隐如图画。秦舟站在山塘的堤畔,有意无意地望四周景色。像这样的山明水秀,大好风光,只缺少一个美女子。他想到这里,他的脸儿火赤赤的,显然有一种早熟的狂热。他没有意思久留在这里,便拉着同伴离去。

他从苏州回来,神经昏乱;有时与朋友们住到旅馆,过一二天自由生活。他觉得江先生那边有点拘束,不想回去。有一夜,他在浙江路的一家旅馆里;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夜没有睡觉,便做了一首诗:

“枕边飞上瓜州曲,彻夜相思不肯休!如此青衫余涕泪,问天长倚最高楼。”

近来江先生批评他做的东西,有词胜于诗,诗胜于文的话,他又很高兴做词。

一间精致的客室中,灯烛辉煌。七八个少年围着桌子坐下,秦舟也在。这里役妇连一连二送上山珍海味,啤酒黄酒,每人旁边都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子,尖锐的胡琴声,像要刺人似的呼喊着。秦舟摇头微笑,听那旁边的一位歌女尖锐歌声和胡琴声。他不会喝酒,他听她的歌声醉了似的,脸儿飞红,心儿乱跳。她唱完了,握住了他的手,叙些恩情的话。

三马路一带有几条胡同,门外挂着用“花”“红”“情”“绿”“珠”“玉”“金”“银”等字做名字的牌子。秦舟时时和几位少年,在这几条胡同里来往,到了深夜,垂头丧气地回到寓里。第二天十时起身,便出外看朋友;什么写字读书,都忘掉了。他因为母亲姑母都死了,没有爱他的人,也不愿意时时回到家里。可是年底快到了,他不得不回去一次,望望父亲嫡母和弟妹们。

这时他在家里了。

“舟儿你来看。”

他的父亲在书室里喊他。他走到父亲前面,父亲将手里的信稿给他。他一看是江先生的手笔,内中说秦舟做的东西,比较从前进步得多;近来欢喜到外边去逛窑子,虽说名士风流,在所不忌的,可是他的年纪还轻,配不上做这种事情。……后面附着三首词:

“芍药兰前,水晶帘底,频来替我梳头!却惺惺相惜,着意温柔。几处笙箫彻夜,仔细听:婉转歌喉,消魂够。佩环微响,梦转香浮。休休,才人落魄,走马遍长安无分封侯!想昨宵情绪,月上帘钩;人倚碧纱窗下,还记否,薄怒佯羞?相逢巧,重来杜牧小小勾留。”(《凤凰台上忆吹箫》)

“已凉天气未寒时,香满小荷池;草堂夜雨人归后,万般事,万种相思。正是黄昏过了,零星一梦谁知?海红帘底语丝丝,依旧细论诗;含情欲问情何物:未言情,情自难持!清夜悠悠若苦,如今月又来迟。”(《风入松》)

“别来争奈病缠绵,困人天,写红笺,心事悠悠仔细诉君前。相见时难翻易别,言不尽,万千千。此情如水更如烟,去无边,又丝连;君有他心,银烛别家筵。约指金环君使欲, 宁复惜此戋戋!”(《双调江城子》)

他看了想到这是我二月前做的词,请江先生改削,不料他寄来父亲前了,真是否运否运!

“我叫你读《呻吟语》的那年,还记得吗?读了十年书,全无规矩。第一桩千咛万嘱,教你交好朋友;如今却交些浮荡的一辈子。乳臭没有干净,不在书本上用切实工夫,到在酒地花天去作孽;不做圣人诤言的文章,做些秽亵的靡靡之音;混账东西,不可教矣!……”

他的父亲声色俱厉,拍着桌子对他说了一套话。他想父亲少年也曾流连声色的地方,至今嫡母也还讲起的。那一年在苏州州考什么样的;那一年在扬州任事什么样的。幸亏他还有“父命父训”挂记在心上,究竟是弱者,不敢和他父亲反抗,便认罪了罢。

“以后我决不敢,……求爹爹恕我!……”

他泪汪汪地认差了,对壁站着,只听得门外他的弟弟的嘲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