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府嵊县,有一青枫岭,因岭上枫树甚多,故以名岭。

宋端宗时,元将阿鲁台兵徇浙东,破台州等处,掳掠一空。时临海县民妻王氏,有殊色,亦在掳中。千夫长杀其夫,并其翁姑,欲纳为室。王氏恐被污,乃佯谓之曰:“能使我为翁姑与夫守期月之服,略尽寸心,方可从命。”千夫长甚喜,许之,又恐其自缢,令所掳妇女杂拥之。师还,契与同行,至嵊县之青枫岭,王氏见下临绝壑,不啻千仞,守者亦少懈,乃仰天窃叹曰:“妾今得死所矣!”遂啮指出血,题诗于石上。有云:“云中千古恨,金石一生心”之句。题毕,投崖而死,千夫长怅望而去。后其血渍入石中,颜色如新,不为风雨剥蚀。绍兴府为之树碑,立祠岭上,易其名曰清风岭。

元仁宗皇庆二年,以翰林学士李孟请行科举。始诏令以皇庆三年八月,天下郡县兴其贤者能者,充贡有司,次年二月会试京师,中选者亲策于廷,及第出身有差。此诏一下,南北士子,齐赴京师就试。时有温州府缙云县申屠生,入京应举,才思出众,慨然以第一人自命。道经清风岭,见郡守为王节妇所撰碑纪,不觉哑然失笑曰:“既矢志不从矣,而又临海相从至此耶?‘节’之一字,谈何容易?我等读书人,正当为名教中抉出节、义二字真面目,方不负所学耳。”乃题诗一绝云:啮指题诗似可哀,斑斑驳驳上青苔。

当初若有诗中意,肯逐将军马上来。

题毕,走马扬鞭而去。是夜,嵊县令梦入城隍祠,见吏役等仓皇出曰:“请县令速入,两郡城隍至矣!”县令趋而进,见两郡城隍上面端坐,私问左右。左右曰:“上面居左坐者,乃绍兴府城隍,即东晋时宣城内史桓彝也;居右手坐者,乃台州府城隍,即故宋招谕使谢枋得也。”县令礼毕,即有门吏入报曰:“至矣。”两城隍皆离座,降阶以俟,县令随之。只见门外一妇人,冠带而入,两城隍揖之升座,礼毕,分宾主坐定。

妇人首先泣告曰:“王氏所以间关忍死者,以舅姑与良人未成服,且未得死所故耳,王氏宁畏死哉?今申屠生自恃多才,毁我贞名。将来节之一字将尽丧于彼文人之口,况妇女生前含辛茹苦,甘万死而不辞者,专望死后有人为之发潜阐幽。申屠生前程远大而存心如此,尊神若不主持,从今以后,恐无人立坤维之正气矣。”言毕,掩袂而泣,桓内史色变,徐谓县令曰:“黜其科名。”谢侍郎亦怒甚,乃曰:“竟绝子嗣。”两城隍再三安慰,妇人始泣谢而起,两城隍转身谓县令曰:“节义最为地府所重,世人不省,往往肆口讥讪,士子尤甚。今后垂为令典,凡毁谤贞节者,皆绝子嗣。但王贞妇祠属在嵊县,宜不时令人好为守护。”县令方欲问申屠生何人,而晓钟一声,春梦顿醒。次日,即令人至岭上祠前访之,果有一申屠生至此留题。县令立毁其诗,令人侦察之,申屠生果下第而归,后竟无嗣。及致和中,山阴有杨维贞者,字廉夫,诸暨人也,博学能文,乃大元时一家作手,曾过清风岭,亦题诗祠中,以辨其事云:胡马驮驮百里程,清风后夜血书成。

只应刘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汉水清。

后廉夫登泰定进士,署天台尹,又任江西儒学提举,历修宋辽金三史,作正统辨千余言,著作甚富,致仕后,居杭州铁冶岭,得莫冶所制铁笛,故改号铁崖曰铁笛,嗣又筑圃于江之上,戴花阳巾,披鹤氅,头挽双髻,吹铁笛作梅花弄,曾有诗云:青罗包髻自行缠,不是凡人不是仙。

家在洛阳城里住,卧吹铁笛过伊川。

时廉夫年逾大衍,尚未抱子,一日,过会稽,拜祷曹娥祠下,夜梦一女子谓之曰:“尔不必祷我,尔不记昔年未第时,题《清风岭》一诗乎?虽未尝掩妇之名,而毁谤节义,其罪至重,故天绝尔嗣。”廉夫悚然惊觉,汗湿重衣,始大悔恨。次日,即市香楮福物牲醴诸事,上清风岭祠中,再拜谢过,奠毕,乃改题一诗以纪之云:天随地老妾随兵,天地无情妾有情。

指血凿开霞峤赤,苔痕化作雪江清。

愿从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三月子规啼断血,秋风无泪写哀鸣。

题毕,是夜即宿祠中,梦一妇人入,敛衽致谢,廉夫急欲问之,忽见一小儿牵其衣,妇人倏不见,亦遂惊醒。廉夫此时忧喜交集,暗思文人弄笔,一错三十年,今后凡有关名节者,万不可妄肆笔墨。因复在祠前和节妇绝命诗一首,拜谢而归,归后未及一年,果生一子,其和诗云:君王无道妾当灾,弃女抛男逐马来。

夫面不知何日见,妾身料得几时回?

两行清泪频偷滴,一片愁眉锁不开。

回首故山看渐远,存亡两字实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