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分县长又把他引到公堂上去了。公堂上仍然摆着一张大方桌,挂着红桌围,上面摆的笔架、签筒、朱匣,这回才看清楚都是锡做的。方桌后面还摆着一张特别高的椅子,地上则是打屁股的大板子,小板子,以及打嘴巴的皮板子,和拴颈项的铁链子。

“这也是从前没有的!”陈分县长指着那签筒笔架说,“这也是我来以后,自己掏腰包做的。连铁链这些也是我来做的。我拿去也没有用,也只好送给你了。”

“谢谢。”

“我还要给你看看我在这里的建设呢。”

施服务员又跟着去看他的建设。

在一间修补过的破庙门边的门枋上,挂着一块刷了白粉的长木牌子,上面一行黑字道是:

“白森镇平民学校。”

“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他又指着牌子说。

进了庙里,刚走到一间大殿旁边的时候,施服务员忽然吃了一惊,因为那里面忽然嗡的一下好几个声音突地叫了起来,是些念书的声音,在这些声音里,同时响着一片板子啪啪啪的敲打桌子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粗蛮的声音吼了起来,

“赶快读!”

他们一走近门边,就看见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先生坐在一张大方桌旁边拿着板子在说话,在他背后壁上则挂着一张破旧的黑板。地上横横的摆着四列条桌和条凳,有六个光脚片的小孩挤在一角坐着,埋了头,一面偷眼看外面,一面读着:

“子曰哑学而哑时习之哑……”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人之初哑性本善哑……”

“……’

一片声音非常嘈杂。一个癞头小孩在伸手扯另一个小孩的袖子,那老先生马上气冲冲的走去了。照着癞头啪啪的打了几板子,癞头立刻流出脓血。之后,那老先生就赶快向门边严肃地迎了过来。

“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陈分县长指着那些桌凳说,“老哥,你不要看这点点家具,也费了很大的力呢!这地方从来就没有过学校,还是我来了才兴起来的。这也都送给你了,你将来好来普及教育。”接着他就玩笑似的在他肩上一拍,笑着说:

“走,进去,我也把这位教员交代给你。”

施服务员正在出神地看着那些肮脏的六个小学生,想着:“这太不像样了!而且这教育也太旧!这么野蛮地打人也不行的。我第一步大概就要先从这里整理起来,首先要设置许多很整齐的桌凳,要满堂都是大点的学生……”忽然觉得肩膀上一拍,这才惊醒了,只见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笑嘻嘻的喊道;

“周老先生,你们的新监督来了!”

那老先生已恭敬地窜着头迎了上来,双手捏做一个拳头拱了一拱。

“这是你们的施监督!”陈分县长指着施服务员很正经地给他介绍说。施服务员立刻全身都震了一下。

“哦,监督!”周老先生非常恭敬地动着花白胡子当中的嘴唇说,又拱了一拱,随即就垂下两手斜侧着身子站在旁边,接着又念书似的说下去:

“监督到这里来恭喜了,教员还没有亲来叩贺,不胜抱歉。”

“周老先生是地方上很有名望的。”陈分县长马上笑嘻嘻的替他介绍履历道,“这是地方上惟一的名儒,能看风水,兼习医术,并且还能够扶乩,也熟悉公事,前年此地打仗的时候,前任分县长跑了,后任还没有来,他曾经保管衙门代理了两个月。”

“哪里哪里。”周老先生立刻非常高兴,但又竭力谦虚地拱了一拱,说。

施服务员完全兴奋了,圆脸都发出微红的光,这一切对于自己都是新的,人们都对自己一式的低头,他这才更加清楚的感到:自己真的是这地方唯一在上的分县长了。

回到分县署,进了房间的时候,他简直兴奋得把右手一举说起来了:

“据我观察起来,这地方的人民都很良善,我想将来建设起来,大概总很容易的。”

“不错不错,”陈分县长认真的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老哥来,还有什么说的呢?”他马上简直称起他为“政治家”来了。“政治家的眼光究竟不同凡俗的,一眼就能看出政治的症结。好,我预祝你这大政治家的成功。”他见施服务员完全感动了,立刻趁势问他:

“这一切都已清楚了么?”

施服务员高兴地点一点头说:

“都清楚了!”

陈分县长马上就拿出一张“接收无讹”的“切结”来摆到他面前,请他盖章,以了手续。施服务员这才忽然清醒了,原来他问的“清楚了么?”竟是交代这回事。这迟疑地想了一想,似乎清楚了,似乎又不大清楚。但怎样不清楚呢?又想不起来。他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反正这些都是三个师爷经手的,他们当然清楚,将来随时问他们就是。“马马虎虎!”他想。于是在“切结”上盖了章。

“好,现在我们已‘公事毕,然后私事’”陈分县长收了“切结”,抱出几十本书来,放在办公桌上,指着道:“这《六法全书》也是我买的,但我带去也没有用。”

“那么也送给我么?”施服务员知道他又要这样说了,玩笑地抢着说。

“不,不,”陈分县长急得脸红起来,“这个不好送。老哥,因为我已两袖清风了,”他为要遮去自己的着急,特别加重了手势,把两袖甩了一甩,“老哥,说给你不要笑话,我这回真的连盘川钱都不够了。我想卖给你。”

施服务员迟疑地把他望了一望,就翻起书来。

“这东西是很重要的呵!”陈分县长认真的凑近脸去,指着书说,“没有这法宝你就审不来案子。你买吧。我买新的时候是二十块,现在彼此都是好朋友,让价点,十块钱卖给你。”

施服务员怀疑地抓了一通头皮,笑道:

“不是说分县长不能管关于法律诉讼的案子么?”

“谁这么说的?”

“刘监督说的。”

“这简直放他的狗屁!”他一提到这个就忍不住忿怒起来了。

“你想想看,一个分县长每个月一百四十元,除了收发、庶务、文牍、听差、厨子,这些开销下来,还剩几个?不问点案子,难道去喝风吗?我只晓得从来的分县长都是这样的!法律上都规定了的!”他说得太兴奋,简直滑口说道,“说给你老哥听,刘监督就是为这件事和我闹别扭的!但在法律上他把我没办法,才用出卑劣手段来打倒我的!老哥,你也是被他利用了呵!”

施服务员大吃一惊,脸像火砖似的通红起来。想起那一封在黄村长家里转给军长的信来,心里立刻恐慌了。“莫非他也知道了么?”他着急地想。觉得有点很难受,有点对不住面前的这个可怜的“倒了台”的人,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昏乱的把他盯住,怕他再把那事说下去。

陈分县长却非常诚恳的说起来了:

“老哥,我说句真心话,这事情刘监督太对不住你了!他请你来帮他代理,连诉讼都不管,那还成什么分县长?他才多么舒服呀!你帮他卖力,而他名利双收,这的确是聪明的办法!哈哈!哈哈哈哈!”他仰起头大声笑起来了,“你想想看,既然只管‘违警’案件,那就索性叫做警察所好了,又何必要叫做分县长?”

施服务员觉得完全不错,同意了。马上拿出十块钱把《六法全书》买定下来。

陈分县长一个一个的把银元在桌上敲打一通,有一个的声音有点哑,他又把它用拇指尖和食指尖夹着,提在嘴上一吹马上就提到耳边听一听。他说:

“银元是好银元,可是请你调一调。因为是好朋友,我已经让你一半的价钱了。”

“好了,”他一手捏着调过的银元,一手伸了出来握着他的手说,“老哥,我真是轻松了!真是‘无官一身轻’了!后天就要走了!祝你的前途无量。好,我们再见吧!”心里却在高兴的说:

“这一下我才慢慢的叫你前途无量呢!”

施服务员望着他诧异的说道:

“你到哪里去?”

“怎么,你已搬进来,我已搬出去了呀!”

施服务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早上看见的这房间里的床铺已不见了,他于是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主人,很庄严地点了头之后,还客气地说:

“没有事请到我这里来坐坐。”

他一转身,看见这自己住下来的衙门非常愉快。想象着:一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办公桌边,师爷们都就要来围着他这主人请示此后的办事机宜和施政方针。但他跨进大门的时候,发现门房里看门的不见了,几个先前在那里面坐着的差人也不见了。非常清静。就只门房斜对面靠进去一点一间雀笼子似的木条拦成的拘留所里面关着两个叫花子似的人犯,在冷得缩做一团发抖。他生气起来:“这些差人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成什么样子?假使这些犯人越狱跑了呢!”他这么想着,决定去叫收发师爷把他们叫来,向他们训一次话。他一路很庄严地高声喊着:“沈师爷!”但只有空洞的天井嗡的回应了他。他奇怪,怎么他也不见了?他走到收发处一看,里面桌椅板凳都没有了!空了!就只有一架孤零零的床架子在一个屋角四脚孤立着;壁上粘着一些破烂的纸条给风吹飘着。他忽然诧异起来了:“这是怎么呢?难道收发师爷也走了?”他于是跑到庶务室去,里面也只是一架空床架子,满地撒得是铺过床的稻草。他又跑到文牍室去,里面的地上就全是稻草。只听见瓦楞上呼啸着风声,呼呀呼地一阵响过去,外面的树枝也发出摇摆声。这简直是一个打击,一个闷棍的打击。他立刻呆了,完全头昏了。忽然凄凉地觉到:偌大一个衙门,和早上的热闹对照起来,现在简直寂然了,真是如入吉庙,寂静好像张开了空洞的大口,要吞噬了人。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单只听见自己办公的房间里有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自己的听差在那儿收拾东西。

“这还成个什么衙门呀!”他想。

他气忿得两耳嗡的呜叫起来,脊梁上掠过一道寒流,一下子暴怒的跳了出来,大声喝道:

“他们几个师爷哪去了?”

听差正在那儿伸着两手用劲的搬移着那在两张歪斜的条桌之上高高地摆得很险的高大卷宗柜。卷宗柜在发抖,他的两手也在发抖。柜子已斜向他压来了,他急得脸都涨红,闭紧嘴巴竭力撑持着,想把它移拢去。

“你没有耳朵了么!我在和你说话!”施服务员简直忿怒得想跳过去捶他一下。

听差竭力忍受住上面压下来的重量,慢慢吃力的转过涨红的脸来,从牙缝里透出两个字:

“他们——”

哗啦一声,听差立刻不见了。卷宗柜像排山倒海似的扑下地去;无数的卷宗跳舞起来;好像腾起一道黑烟似的灰尘冲了起来,立刻扩张了势力,占据了全个房间。全个房间就都笼罩在浓雾中了。

施服务员又气又急,只是在地上乱跳。

“委员,请你拉我一下!”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了这一个微弱的声音。

施服务员这才跑过去了,首先把那个大的卷宗柜搬立起来。这才看见一个灰人从卷宗堆里钻了出来,这就是听差。他忿忿的指着听差的鼻子大骂一顿。他知道这卷宗是顶重要的,赶快蹲下地去收拾。他一面掉过头吼道:

“弄出了祸事来,你还老爷似的站在那里看什么?收拾呀!你这家伙!”

听差不敢说什么,竭力忍住腰,背,肩,各处的疼痛,蹲下地去收拾。好一会儿施服务员站起来的时候,也变成了一个灰人。他看见那些满桌满地的灰,以及那些给灰尘封了的重重叠叠堆得乱七八糟的桌椅台凳等等,简直气得他想要打人或打东西。他马上问着听差:

“那些师爷呢?唔?”

“委员,他们交卸了,都搬走了!”

“什么?唔?”

“我刚才听见他们的听差说的,说是他们后天就要跟陈监督回乡去了。他们是陈监督带来的。委员!”

施服务员完全软下来了,明白了。原来这些人全要自己带的!那么怎么办呢?他感到了孤独,感到好像受了欺侮似的,一股气忿在肚子里直涌。他又忽然问起来了(虽然自己也知道这话是不必要的):

“怎么他们走了我都不知道?”

“委员,我看见他们搬走的,是委员同陈监督到学校去的时候。”

他忽然好像发现听差的错处似的大吼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的?怎么我回来你都不向我报告?简直不是东西!”

他在桌上咚咚咚捶了几拳,但还是觉得很气忿。他把两肘撑着桌沿,两掌捧着下巴,呆呆的望着桌上盖满灰尘的东西:清册,账簿,文件,许多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起早上的交代情形来了,他们究竟交了些什么,自己都像胡里胡涂的。假使这里面有什么不清,有什么错误,那自己不是要负很大的责任么?而自己已经是在“接收无讹”的“切结”上盖了章的,那不是已担了干系,要代人受过么?他想起了拴颈子的铁链,想起了刘县长指给他看过的自己隔壁的那间准备叫人打扫出来关陈分县长的房间。那么现在自己倒该被关在那里面了!他立刻恐怖起来,赶快抓过一本收发处的簿子来清查,翻看,只见上面一项一项的写着:收,什么文件一件;发,什么文件一件,有些项下还注些莫名其妙的小字。他越看越麻烦起来,丢了开去。又抓了一本庶务处的收支账簿翻了开来,这就更不懂了,什么:收,什么人的罚款多少;收,什么庙缴来款项多少,……看了半天,不知这些钱究竟用到哪里去了?翻到后面,才看见支。支些什么,该不该那样支,收支相抵不相抵……越看越觉得走入雾中,不知方向。他于是又翻公物清册,这才忽然给他发现不对来了。上面有一项明明载明办公条桌五张,但实际只有三张,有一项载明椅子三套,但实际只有两套半。他于是觉得可怕起来了,转过身来,忿忿的问道:

“他们交来的条桌是几张?”

“三张,”听差赶快放下手上搬的凳子说,“委员。”

“怎么他这册子上是五张?唔?”

“不晓得,委员。”

施服务员在桌上猛击一拳,吼道:

“怎么你刚才在接收,都不晓得?”随即他又觉得这错不在他,骂他是不对的。停了一会儿,又才说:

“哼!你去吧。去把他们的收发师爷给我请来!”

听差嘟起嘴就出去了。剩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只有灰白的纸窗看着他这孤独的影子。他厌烦地把面前的清册呀账簿呀的推在一边,忿忿的想了起来。他觉得刘县长太把自己不当人了!请自己来帮他代理,不但不帮自己布置好一些同来的人:收发,庶务,文牍……之类,而且他送他走的时候都绝口不提!安心把他陷到这样可怜状态的绝境里面!

“这些东西岂是一个人办得了的吗?”他喃喃地埋怨起来了,“而且这还成什么分县长?简直叫我来帮他当用人,一个人来给他保管公物,看守衙门!哼,我难道是看门的狗么?而且每月的薪水他还要平分呢!”

他忿忿的在桌上一拳,把刚才陈分县长的话全都想了起来:“是的,这刘县长太浑蛋了!他是可以委任我,一面请军长加委的:如果那样,我自己就可以弄一个场面来!自己找些收发这些人来!但他只是叫我来帮他卖力,看守衙门,而他名利双收!天下还有这样浑蛋的人吗?难怪他还不叫我管法律诉讼!……好的,这牢什子我不干就是了!”

他又觉得自己可怜自己起来,深深的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带着一番伟大的抱负来——怎样改造,怎样建设,怎样把地方变成模范区域,而自己假使弄起来,一定是很容易的,但现在这一切伟大的理想都受了阻碍了!受了这样一个昏庸官吏的愚弄了!他忿忿的睁大眼睛,就好像看见了那个可恨的昏庸的圆胖脸。他觉得非常的不平起来。

他喃喃的说着,舌头都好像转动不过来,他知道今天的话说得太多了,口渴得太厉害了。他忍不住喊道:

“听差!拿茶来!”

只有屋子嗡嗡的回响他一声,立刻又归沉寂。他才记起听差出去了。他于是站起来,到屋角的一桌上堆满东西的缝隙间抽出自己带来的热水瓶,摇一摇,没有听见水声的荡动,拨开塞子一看,水瓶肚子对着他的眼睛不断的发出嗡声,里面是空空洞洞的。他于是跑到厨房去了,一个马蹄形的土灶上嵌的铁锅也不见了,土灶破得一塌糊涂,泥土散满一地,这显然是锅也被他们取去了。一个立方的石水缸在破灶旁边张着空洞的大口望着他。“哼!连水都没得喝,连饭都没得吃!”他这么一想,才觉得今天从早起接收交代忙了半天,还不曾吃过一口东西,肚子已饿起来了,好像肠胃在里面打架似的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哼,当一个分县长,连饭都没得吃呢!”他发呆地站了一会儿,不断地这么咕噜着。

他恨恨的咬一咬牙又走回来了,刚刚要到门边,他忽然惊得一跳了,只见一个穿得很褴褛的人从里面跑出门来向着外面飞奔出去,简直来不及看清那人是什么面孔,他立刻开了快步赶了出去,那人慌得把抱着的一个包袱丢在地下就跑掉了。他把包袱拾起来一看,正是自己的衣裳包袱!他更加气忿了,再追了出去,已不见了人影。他又只得走了回来。那拘留所里面关住的两个犯人在向他吃吃笑了。他气得暴跳起来,吼道:

“笑什么!”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就气冲冲的走进房间来了。

“哼,笑话!分县长还要亲自去赶贼!他妈的!”

只见听差一个人回进来,他就大怒的问他:

“那收发师爷干什么不来?”

“委员他说他要吃饭了!”

“放屁!……你问过他那办公桌没有?”

“问了,委员。他说是五张,不错的。有三张是好的;有两张已经破成一块块的木头了。哪,他说就堆在那屋角里的就是。”

施服务员顺着听差的手指看过去,果然那儿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破木块。

“干吗已经变成了破木块还要算两张办公桌?”

“委员,他说那还是前几任移交下来的呢!因为这是公物,就是烂成灰,都还要一任一任的移交下来,无论什么衙门都是这样的。他说那清册上是注明了的。”

施服务员赶快去翻清册,果然注了一行小字道,“两张破烂,前任移交。”他想那半套椅子大概也是这样了,看清册,也果然注了一行小字。但他更加不舒服起来了:

“哼,我来做分县长,不但没有饭吃,而且去赶贼,而且还要来保管这些破木头呢!”

他已决定不要干了。

就在这时候,陈分县长高高兴兴起来了,刚一到门口,就把眉毛一扬,笑嘻嘻的喊道:

“施监督,你吃过饭哇?刚才很对不住,令价到敝寓去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我真是好久没有这么舒舒服服的吃饭了,今天才痛痛快快的吃它一顿。……我想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有什么疑问,请你问我好啦!”

“你去你的吃饭!你吃饭干我什么事?”施服务员心里不舒服地想,立刻一跳的迎了上来喊道:

“陈监督,你来得正好!我想要走了。好在你的交代我还没有接清,我想我回城去,还是叫刘监督来同你直接办理吧!”

陈分县长故意怔了一下,扬起眉毛看着他:

“为什么?难道我的交代不清吗?”同时大有心事地向门外边暗暗飞了一个眼色。

“不是不是,”施服务员赶快分辩说,“你看吧,就只我一个人,没有收发,没有庶务,没有文牍,这样麻烦的交代,我一个人怎么办?而且我一个人还像一个什么衙门吗?”

“这简直太不成话了!”陈分县长在桌上一拳,吼道。施服务员大吃一惊的望着他,以为他在发自己的脾气了,但一看,又不是。而陈分县长则在不断的说下去,“老哥,我真是替你太气忿了!天地间还有这种心肠狠毒的人吗?简直不是人!是狗!”他毒毒地向着县城那方指了一指。他见施服务员快意似的看着他,他于是更加强调地说下去:

“老哥,你我都是军部出来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有血气的!我实在看不惯这些老奸巨猾!当你接完交代,送我出去的时候,我就替你很吃一惊,想:‘怎么呢?怎么只有他一个人接事?他一个人接下来怎么办?’所以我赶快把饭吃了就赶来看你了。老哥,这刘监督不但利用你了!而且把你害了!”他一面说着,不断的用手势加强语气,一面注意的看着施服务员脸色的变化,他的声音渐渐提高,施服务员脸上的忿怒也渐渐增强起来了。

“真的,他只叫你一个人来,简直是叫你帮他看守衙门的!这种人还有心肝吗?现在我要请问你:他请你一个人来,一个月是多少薪水?”

“他说,”施服务员忿怒的把手一扬,“第一个月是一百四,第二个月对分。”

“这简直狗屁!”陈分县长又在桌上一拳,“我告诉你,这儿分县长用的收发、庶务、文牍以及听差都是没有另外规定的。你想,把这一百四十元提一大半出来开销,自己还落得几个?不吃饭吗?不穿衣吗?不应酬吗?他请了你来给他卖力,还竟至有脸和你说对分!吓!”

“我决计不干了!”施服务员坚决的说。见他对自己这么同情,索性要求他,“好,请你帮忙我,让我回城去,他自己来吧!”

陈分县长笑了一笑,他想是时机了,就一面向外边暗飞一个眼色,但一面仍然说:

“老哥,我很同情你。可是我实在爱莫能助。因为那样在法律上是不容许的!总之,你应该赶快把场面想法撑起来,因为这是冬防期间呀!”

一个人在门外边出现了,慌慌忙忙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施监督,土匪来了!”

施服务员大吃一惊,全身都在恐怖里紧张了,赶快问:

“什么?在哪里来了?”

陈分县长也做着慌张的样子抢着问。那人慌忙的说:

“正在大山脚下抢过路商人!说是离镇上只有六七里路!”

“那,那,怎么办?”陈分县长紧张的把施服务员望着。那意思好像说:“你是此地的监督呵!这要该你负责任的呵!”

施服务员急得只抓头皮,但觉得既然在此刻是自己的责任,也只得去走一趟了。

“好,我去一去吧!”他硬着头皮,竭力显出自己曾经受过训练的态度来,但心里却在发抖。他马上叫听差去叫李村长派那十个团丁带好枪弹在衙门前集合,并给自己把马牵来。

十个穿便衣背枪的团丁在街心散乱的站成行列,街上的人们都立刻慌张起来了,互相拥挤着,推送着,黑压压地站在街两旁围着看。施服务员的心里非常忿恨和慌乱,但见众人都在吃惊的看他,他又竭力昂起头来,挺着胸,很庄严地站在行列前点了名,便在一个团丁手上拿一枝枪来,自己背上,又拴好子弹带,很神气的两手抓鞍,一脚踏上马镫,但马却跳起来了,把他甩到旁边,几乎跌下地去。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一个团丁跑来抓住马笼头,一个来扶他,他说:“不要。”自己爬了上去。于是队伍在前面走了起来,他勒着马紧紧跟着,在众人眼前昂起头雄赳赳的走去。一出了镇口,望着树林夹道的大路走去的时候,他才有点后悔起来了:

“唉唉,人家负名义拿钱,而我冒险干吗呢?况且匪人有多少?我们这十一个人去够不够?假使他们人多呢?假使一个子弹飞到我的头上来呢?怎么办?岂不是冤枉?……”

眼前大块大块的山,一峰连一峰的高了上去,显出各种各样的峭壁,峭壁上好像伸出许多手臂来似的脱光叶子的枯树狰狞地骨出着。看来简直一切都显得非常凶险,恶狠狠的把他望着。路两旁枯枝的树林,给风摇摆着,在窃窃私语,其中隐藏着可怕的恶兆。如果有一个人从那树林里跳了出来,一枪打来,他连取下肩上的枪都来不及,就一定会滚鞍下马,而这又是乱跑的劣马,一定会被它拖着脚镫上挂了脚的血尸在乱石路上乱跑,……他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脑袋倒栽着碰着乱石飞拖过去……而这死尸说起来仅是刘县长用的人!他于是越加恐怖起来了,全身的热血都集中到脑里来,使他发昏,而肚子更饿了,几乎连手捏辔索的力气都没有。他于是坚决的决定,这次回镇去决定不干了。他见路边一家草屋,有几个人站在门口紧张的望他,他下意识地觉得要保持尊严,又振作精神昂起头来,但立刻他大吃一惊了,脸上狠狠的挨了一下。他勒着马定睛一看,只见一枝横伸出来的树枝在鼻前抖动,他才明白,刚才就是这东西打自己的。他低下头穿过树枝去,只见那十个团丁已跑得较远了,一路还在叽哩咕噜的讲着话。他就鞭马追了上去。刚刚转了一个大弯过去的时候,只见远远的树林边忽然出现一大群人,肩上都横着一根东西在缓缓的走来,但突然一下子停下了。他慌得全身都发起抖来,脸上好像被泼下一桶石灰水似的顿时惨白,两眼都充了血。他想这一下可完了!慌忙滚鞍下马,迸出非人似的喊声:

“散开!”

立刻恐怖地感到:这就要开火了!树林丫枝上面的灰暗天空顿时都变成恐怖的惨象。他用发抖的手从肩上拿下枪来。

“监督,那不是!”有一个团丁忽然说。

施服务员兽似的张着充血的眼睛打断他的话:

“什么不是!我叫你们散开!”他着急着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家伙真讨厌。

“真的,监督!那好像是些过路客商。”另一个团丁也说。

施服务员这才慌张的从一株树干后边走出来了:

“什么?那,那,那不是?”

他定睛一看,果然是一群挑担子的客商,在树林旁挤成一堆,一字儿放下箱子行李在地上。他又跳上马鞍,同着团丁们赶上前去的时候,那些客商也吓一大跳,脸都变成土色。有的人发抖的拱着手哀求道:

“先……先生呀!东西你们拿……拿去就是了!我们都是做小生意的……”

团丁们都笑了起来,向他们说:

“我们是来打土匪的!”

客商们才透出一口气来,但还怀疑的紧张着眼睛望着他们。

施服务员跑上来的时候,忿忿的骂道:

“你们这些人走路都不好好的走!鬼鬼祟祟的!哼!”

他忽然记起《水浒传》上那些强人常常假扮客商,心里更加怀疑起来。他试着去抓着一口篾箱的绳子一提,那箱子面前的一个客人马上就跪下去了,手却拉着箱底。他吃惊一跳,奇怪的想:“这家伙要干什么呢?在摸军器吗?”他于是叫了一声:

“搜!”

这个命令一出,团丁们都兴奋起来了,马上乱纷纷的跳过去摸他们的身上。顿时所有的客商都发起抖来了。站得稍远靠着树林后的一个客商,见一个团丁向他跑来,他想身上带的一笔钱可完了,赶快摸出一块银元来塞到那团丁手上,但站在树林外边在搜着另一个客商的另一个团丁已一眼瞥见了,丢下那原是空袋子的客商,马上跑了过来,向那个客商做一个鬼脸。那客商吓得发抖,赶快又摸出一块银元来悄悄塞在他手上。他于是随便在他身上摸一下,掉过脸去说:

“搜过了!”

而那边的团丁们正忙着解所有挑子上的绳子,箱子都揭开来了。那几个客商担心地一面紧紧捏着钱袋子,一面哭丧着脸看他们翻着箱子里的货物。

施服务员见确是客商,这才放心的嘘出一口气来。但看见他们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心里感到非常的不安,惶愧,觉得非常怜悯他们。当另一个扑的一声跪下地去打拱作揖的哀求道:

“先生先生,你们拿东西就是了!饶了我们一条命吧!”

他更感到非常难堪,觉得这太残酷了,叫团丁们立刻住手。他一面痛苦着;但一面又竭力为这痛苦找着一条适当的安慰:“我是在尽职。”

于是问他们在火山脚一带可有匪?他们马上七嘴八舌的战战兢兢回答:他们刚从大山上下来,后面也还有一群客商,都没有遇着匪。

团丁们都又兴奋的把施服务员紧张的望着,说:

“监督,我们再前去看看?”

“算了,不必去了!”施服务员赶快说。

团丁们都现出失望的样子,懒懒的排起行列来。施服务员又爬上马背。押着队伍回头走去。他很奇怪:“怎么的?难道刚才来报的人是看错的?还是造谣的?”他竭力想记起那个人的面貌,但怎么也记不起来。他想:“假使是别人使的坏,造谣,那就可怕了!想不到这地方竟如此险恶!”但他又想,谁来造谣?又想不起这根源来。一想起刚才自己的那种恐怖的情形,他觉得有点害羞,脸都热了。但他又想:“假使刚才真的遇着的是匪人怎么办?而此地周围出匪是著名的,有着冯二王这样的人物。现在刚刚才接手,就闹这样一个虚惊,将来不知还要闹多少?而自己又只是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带来美丽的幻梦在这现实的钉子上一碰完全粉碎了。他马上恨起刘县长来,坚决的说道:

“我一定不干了。”

队伍刚刚一到了镇口,只见有几个小孩子在棚子边探头探脑,突然向镇里面跑去,一面喊:

“施监督打匪回来了!”

街上的人们都立刻高兴起来,退让到两旁的阶沿,在交头接耳的谈论着,指手划脚的讲着。一见队伍进了街,都拿紧张而严肃的眼光望着他们,有些人还恭敬的垂着手。施服务员还仿佛看见一个包布包头的人在向那花白胡子的周老先生说:

“我们这里真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监督,亲自去打匪!”

周老先生认真地点一点头。

他又非常兴奋起来了。立刻双手捏紧辔索,昂起头来,肚子前的斜皮带白铜扣都特别光辉起来。他又觉得虽然受了一场虚惊跑了一趟,倒想不到反而得到满镇人民对自己起了这样大的敬意。他的心里又活动起来了:

“这倒好,我在人民中可以建立起威信来了!如果干下去,那不是可以做得出很好的成绩?”他这么犹豫着,已到了分县署前。下了马来,站在团丁们的行列面前,使两旁老百姓都可以看清和听清的样子挥起右手,大声地向团丁们训了一阵话,同时嘉奖了几句。

“敬礼!”一个团丁喊。所有团丁都赶快立正。

他的肚子里正在哗啦啦响了下去,但他竭力忍住,挺着胸脯,郑重地向行列点一点头,又昂起头向两旁老百姓们扫一眼,这才挺起胸脯走进去了。

但他一面走,一面又渐渐颓唐下来了,望望门房,门房仍然空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还是只有拘留所里面两个犯人在缩着一团发抖。进到里面的天井,仍然是空空洞洞的,就只有自己的皮鞋后跟像对自己嘲笑似的在石板上发出无力的空洞的响声,孤零零地。他实在疲倦起来了,目前重要的是希望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舒舒气再说。他两步抢到当作大堂的门口,只见房门却紧紧关住,他用力一推,只听见喀啦的一声,一看,门扣上原来挂了一把大铁锁。他立刻暴怒的跳起来了,大声的喊道:

“听差!”

回答他的只是院子里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

“听差听差!”

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里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

他气得暴跳起来,在整个大院子里乱跑,乱喊,乱转,但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里面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他又饿,又冷,又急,又气闷,又疲倦,气忿忿地两手叉腰站着,好像要做体操的姿势,两腮鼓起着。——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唉,难道仅仅一个自己身边的听差都也跑了吗?我的命就这样尽吗?这样一个分县长还干得出什么吗?……”

他伤心地在阶沿边坐下了,两手捧着头,绝望地望着那灰色的天空。天空阴沉沉的,板着一个愁眉不展的面孔,一朵云层压住一朵云层,死板板地,好像要哭出雨泪来的惨象。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灰暗。那曾经寄予过他以美丽的幻梦的青空呵!那带着欢喜的蔚蓝的青空呵!现在也给这浓厚的灰色云层包裹着了!他不禁深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颓然的垂下头来,对面会客室空洞的窗口瞪着他,满天井的破石板和臭水洼瞪着他。他觉得这衙门对自己已一点也不感兴趣,而且讨厌,成了自己非常可怕的重负,但他又不能丢了就走开,一种法律的责任就像一条绳子似的拴着他的颈子死死把他缚牢在这么大而空虚的衙门里。他觉得愤慨而且滑稽。

“这算什么?简直连一条狗都不如了!”他忿忿的想。

好一会儿,才看见听差嘴里嚼着什么跑了回来,他立刻向他跳起来大骂道:

“你这东西!哪里去来!”

他在他身上就打了几下。听差吓得不敢动,慌忙的说,刚才在李村长那儿弄了点东西吃来,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听了听差的话,他又觉得这听差也实在可怜,“跟着我这‘分县长’来,竟还要饿肚子,这太笑话了!”但他又觉得这听差也笨得可恨,“连我的饭都不去帮想办法,倒先把他的弄来吃了!”

他于是再向自己坚决的说一遍:

“这回是真的下个决心不干了!”

他等听差开了房门,马上坐在办公桌边就气忿忿的写一封信。他把信交到听差手里严厉的说道:

“把这信马上去给李村长,叫他马上派一个人飞速送给刘县长去!叫刘县长马上赶到白森镇来自己接交代!叫他明天马上来!妈的,我马上不干了!”

听差跑进李村长的房门,见李村长正坐在一个屋角里通红的火炉边烤火,那方脸映得通红,连小眼睛小鼻子都看得很清楚。他把信递到李村长的手里,把施服务员的话重说一遍的时候,李村长大吃一惊了。

“怎么?他要刘县长自己来?那可糟了!刘县长如果自己来接事,那我可完了!”他想起黄村长时常造他的谣的事情来,全身都战栗了。“不行不行,他不能走!陈监督叫我暂时躲起来不见他,现在可不能不出面了!”他发呆地望着自己手上拿的信,想;信都给火映得通红。他见听差又在催促他,他仰起脸来说:

“好,你请回去吧!我马上就派人去!”

他拿起信就走,一面想:

“管他妈的,陈监督已经是要走了的人了,我还听他的话干什么?只害了自己。去找他商量也无益而且也不好,我莫如叫地方上人出面来挽留他,在陈监督面前我只装着没有我。那么我只好找周老先生去了!”

他跑到周老先生家的门口,只听见从靠街的一个窗孔洞传出周老先生念书似的在和谁谈话的声音:

“……的确,有施监督在这里,我们可以放心的安居乐业了,他今天出去御驾亲征,真是非常难得……”

他慌慌忙忙跑进门口,忽然看见坐在周老先生对面烤着火的就是自己从前在陈分县长那儿暗暗挤掉了的黄七。那回事情就飞快的在他脑里闪了一下:那时黄七做了村长还想把柳长生管山爷庙谷的执事夺过去,他就和柳长生暗中联合起来,黄七于是倒掉了。见黄七掉过麻脸来看他,他不由的在门槛边怔了一下。但他随即又觉得事情太严重,已顾不得许多了。立刻慌慌张张的喊了起来:

“老先生,老先生,这新监督不干了!要走了!”

“什么?”周老先生吃惊的站起来望着他。黄七也吃惊的望着他,但仍然不动的烤着火。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周老先生颤动着花白胡子着急地说,一面心里着急地想:“如果他一去了,地方上就会不安,那么那几个学生明天就不会来了!而于是自己该领得的庙谷也跟着完了!”

“那怎么可以?”他举起烟签子指着李村长的鼻尖,喷溅着唾沫星子不断的说,“我们这白森镇的天下安危,都系于他一人之身上,那怎么可以?”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说!”李村长获得了有力的赞同,高兴的说,“所以我想只有找你老人家想办法了!我想还是只有你老人家出来代表全镇老百姓去挽留他了!”

“好,我去挽留他!”周老先生慌忙放下烟签子说走就走。刚刚走到门槛边,他又掉转身来,兴奋的举起右手来说:

“前年那回打仗的时候,朱监督要跑,也是我代表去挽留他的!我,我去挽留就是了!”

立刻他就转身走去了。李村长也跟着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