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七张开嘴巴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瞎,奇怪得很!也许这回又可以有什么掉在自己的身上来了吧?”他也跟着他们的后面就尾到衙门口去了。

周老先生走进分县长室,呆板地站在施服务员的面前,恭敬地捏起拳头拱一拱手。施服务员请他坐下。他小心地又拱一拱手,吊着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斜侧着身子念书似的说了起来:

“听说监督要挂冠而去,这实在使全镇居民不胜之大惊。以监督之英明,今天出去御驾亲征,是全镇居民尽皆知晓的。今白森镇天下之安危,均系于监督一人之身。今监督忽然要去,居民均惶恐万分。现在就由教员代表来挽留监督,请监督还是住下……”他一面说,一面听见自己说出来的文雅的句子都非常得体,心里感到一种高兴。

施服务员听他说完,非常感动,想不到自己真的得了人民的拥护。但他看看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屋子,觉得自己还是住不下去,于是忿然的把两手向两边一分,说:

“周老先生,你看我怎么住得下去?你看,刘监督太对不起我了!他请我来接事,就只我一个人,收发也没有,庶务也没有,文牍也没有,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这许多接收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吧……”他伸出右手向着房间里的周围一指。

周老先生看了那重重叠叠拥挤着的桌椅台凳,卷宗账簿,宫灯彩帐,堆得挤满房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想了一想,又恭敬的说:

“教员代表全镇居民来挽留监督,监督还是不要走的好……”

“这是你们好意。可是我没有人呀!你看这还像一个什么衙门?……除非有人;不,不,可是我是走定了!”

周老先生摇摇花白胡子无可奈何的退了出来。施服务员只送他到房门口,抱歉的说:

“对不住,我不能送你到大门口了。因为我一个人也没有,听差出去帮我买吃的去了,你看,我当分县长还要看守房间呢!”他感到滑稽地苦笑了一下。

周老先生走出天井,李村长就把他迎着,紧张的问他:

“怎样?”

周老先生只是颓然地摇一摇花白胡子。

李村长着急了,再问他:

“可还有办法没有?”

“没有呀!”周老先生又摇一摇花白胡子,“他说他一个师爷也没有,住不下去。他说‘除非有人’,你看怎么办?”

李村长忽然觉得从周老先生身上想出办法来了,立刻靠近他的身边,悄悄的说:

“他没有人,我们不是也可以照前年那样,把全镇人都叫来给他推几个人出来?前年打仗的时候,朱监督下面的人都跑了,不是大家把你推出来管过两个月的事?我们也来他一下?”

周老先生顿时高兴地好像从梦里醒起来了。他猛然记起了那一次的事:从那次起,所有镇上的亲戚朋友老远看见他走来就恭敬地站在旁边,让他摸着花白胡子走了过去。他立刻说:

“好!那么你赶快去打锣吧!”

黄七见周老先生走出衙门来,赶快跑到他身边,向他打听了消息,他立刻心里跳了一下,慌慌忙忙跑回去了,马上提了一小块腊肉跑进周老先生房里来。见没有别人,就把腊肉塞在周老先生的手上,把嘴巴凑在他耳边悄声说:

“这是我给你老人家送来的。”

周老先生连忙接着,会意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我晓得就是!你赶快叫人们都到平民学校去吧!”

铜锣当当当地从镇口敲到镇尾,人们都顿时在街上出现了,互相问着,议论着,陆陆续续的向平民学校走去。有些人莫名其妙是怎么一回事,见别人走去,就也看热闹地跟着别人走去。

“喝,去呵去呵!”黄七站在街头向人们叫着。立刻,他跳进一家人家屋子里去拉出一个人来:

“张二伯,去呀!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呀!”

于是街上一片嚷声,人们都走去了。

陈分县长在屋子里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只见李村长向他走来了。李村长站在他面前,竭力隐瞒了自己和周老先生出的主意,只说人们听见说施监督要走,大家都要挽留他了。陈分县长吃惊的跳了起来,他这才觉得糟糕透了!刚才对施服务员不过开了一个小玩笑,想不到竟相反地使他得到这样的一个好处!他冷笑了一下,想:

“好的,我就要使你同刘县长两个打破头,弄得你们两个都有下不了台的时候!”

他立刻同李村长向平民学校走去。只见大殿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两三百人,几排条凳通通坐满,有些人就坐在条桌上,没有坐的就在旁边和后面乱挤着。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的在大声的咳嗽,吐痰,有的在擦鼻涕,有的在笑,有的说把他遮住了,看不见,乱哄哄的形成一片嘈杂的声音。黄七站在旁边,叫别人不要说话。周老先生见有几个人被后面的人们挤出前来,就怒声的喊道:

“你们在挤什么!又不是看社戏!这是什么地方!大家好好的退后去!”说着,就跑上前去,伸出两手把那几个人推到后面去。有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又被挤出来了,他立刻一把抓住,向人缝中就塞了进去。那几个人就忿忿的向他睁大眼睛。那边人堆里面,不知是谁打了谁的一个嘴巴了,啪的一声,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周老先生立刻怒喊道:

“唉,这是什么地方!哭些什么!”

陈分县长见施服务员已在那里,挺起胸脯,昂着头,圆脸上表现着满足似的微笑,坐在黑板下面方桌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忿忿的想:“哼,这家伙居然会收买民心呢!”他就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施服务员掉过头来悄声地向他说:

“我要走了!不知怎么听说他们要挽留我。”

“是是是,好极啦,好极啦!”陈分县长故意把眉毛一扬,哈哈笑了起来。

周老先生在人们面前指手动脚的弄了一阵,人们这才静下来了。像完了一件大事似的,拍拍两手,退后两步,这才呆板地垂着双手,向众人动着花白胡子发出念书似的声音说道:

“今天叫大家来,不为别的缘故。只因陈监督‘高升’了,而施监督‘恭喜’才半天,说是也要走了!然而我们白森镇的天下安危,皆系于施监督一人之身上。在此匪风四起之时,施监督是断乎走不得的!因为我们白森镇从来就难得遇到过这样能够御驾亲征的好官。所以请大家都来挽留挽留……”

人丛中立刻七嘴八舌的哄起一阵嘈杂的声音冲断了他的话:

“我们挽留……”

“挽留……”

有的人就只喊了一声:

“施监督!”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呆板地望着众人,等到人声渐渐平静下去了,刚要接着说下去,谁又在人丛中发出一声:

“挽留!“

“啧啧!不要吵!”周老先生厌烦地瞪了那人一眼,这才真的平静下去,又开始动着花白胡子说起来了:

“此刻现在,目下眼前,旧监督同新监督都在这里了,我们就请两位监督教训教训。”马上他拿起两只手掌到胸前,又严肃的说道:

“现在请大家鼓掌。”

下面有一半人拍起来了;有些人不满意他,不高兴拍;有些人不好意思拍,旁边人用肘拐推了他们一推,于是也都跟着拍起来了,倒也觉得今天竟敢于在两个监督面前拍手倒也好玩。

陈分县长站起来了,举起右手来就要说话,但下面还在啪啪啪地尽拍。他又只得把手放下来。以为要拍完了,又把手举起来,下面还在拍。周老先生于是把两手垂了下去喊道:

“请大家止拍。”

拍掌的声音这才渐渐少了下去。周老先生就恭敬地用倒退的步法坐在旁边。陈分县长开始说话的时候,下面还有几个小孩子顽皮地拍了几声,他终于瞪了他们一眼,这才真的清静下去了。

“各位,”他举起右手来说,“我到这里来,已半年了!我自己想来,对地方还总算问心无愧,(下面人丛中的黄七和另外几个受过罚的人却不服地暗暗扁一扁嘴)今天我是交卸了!不过,你们知道我交卸的原因吗?”他把眉毛一扬,望了众人一下,随即用手向外一指,“我在这里办了团防,”又用手指着背后的黑板,“我在这里办了学校……”

“他讲得多漂亮!”施服务员坐在旁边望着众人想着的时候,陈分县长那声音渐渐好像离他耳朵远去了,“是的,我来就会弄得更好!……面前这些民众将来能够像这么一堂地训练起来……”

“……别的事情我还办了许多许多!这是大家晓得的!但我现在忍了就是了,我到军部去才慢慢的和他算账!”陈分县长说到这里,就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状纸来,高举在众人眼前。施服务员这才从幻梦里惊醒了,吃惊地把他望着。

“看吧,”陈分县长指着那状纸说,“这就是我的凭据,人民告他贪赃枉法,通匪害民的证据。不过,我要说,他不但害我,他还害了施监督,”他望了众人指了施服务员一下,“他请施监督来代理,不但不派人来帮助他,反而要和他对分他的薪水,天地间还有这样浑蛋的人吗?”他忿激地把手在空中打了一下,同时望了施服务员一眼;施服务员见他这样帮助他,立刻很兴奋了;而陈分县长又接着说下去:

“有一件事情请大家想想,从来白森镇就是不安宁的,假使让施监督走了,地方上闹出乱子来谁负责?我想你们为一劳永逸起见,应该呈请刘县长正式加委他的分县长!这就是我临别时贡献给你们的意见。”

施服务员更兴奋了,见他下来的时候,非常感激看了他一眼,就站起来,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举了起来,自己觉得这个姿势很好看,于是说:

“是的,陈监督的确是很冤枉的!我到这里来都清楚的看见了!这刘县长是太狠毒了!”他一面觉得背后的陈分县长一定很高兴,但又觉得他们既然还要刘县长给自己加委,假使这亦给刘县长知道了,那岂不糟糕!但他也只得说下去了:

“总之,我现在是不能不走!请大家想想看:我来当一个分县长,收发也没有,庶务也没有,文牍也没有,就是我一个,孤家,寡人……”

一阵大笑声立刻在下面哄了起来。

周老先生站起来,脸色苍白地动着花白胡子说:

“我们一定不让施监督走!施监督没有人,我们地方上给监督举几个人出来办事就是了!我们来尽义务……”

黄七在人丛中站起来说:

“我看就请周老先生出来帮监督办事。”

立刻冬瓜脸的柳长生也在稍远的人丛中站起来说:

“我看李村长也算一个。”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笑道:

“这也使得。我就来尽这个义务,既然大家公举了我。”他见黄七在着急地张大嘴巴看他,他于是又说,“不过我们两个人也不够,我看黄七也来一个。”

柳长生非常不高兴,立刻推了推他旁边的一个人叫他站起来反对,叫他推自己。那人笑了一笑,害羞地摇一摇头。他于是只得自己站起来了。

“够了够了,”周老先生马上向他摆摆手说,“现在还请施监督颁示。”

柳长生又只得坐下了。

施服务员在这一个突然变化的形势中非常惊喜了,莫名其妙的向众人望着,心里却非常高兴:“好,现在场面是可以撑起来了!而且还是尽义务的呢!那么我每月可以净得一百四十元了!而人民都很好,懂得运用人民的权利……”他一面很兴奋,但一面还有什么不满足似的说:

“你们看,我今天从接事到此刻天都快黑了,我还连饭都没有吃呢!锅灶也没有,厨子也没有,说一句笑话,我还连米也没有呢!你们看,像我今天这样子,怎么住得下去?”

周老先生抢着说:

“有有有,监督一定走不得!厨子有办法,我去把我家周老么喊来帮监督的忙就是了!”

“米也有办法!山爷庙有的是谷子,叫柳长生拿点出来就是了!”

大家回过头去望这说话的人,又是黄七。稍后的人堆里忽然也喊出一个激烈的声音来了:

“山爷庙的谷子!山爷庙的谷子!你总忘不了山爷庙的谷子!你看你连梦里都想着这谷子!”

大家一看,正是冬瓜脸的柳长生。

李村长也站起来了,说:

“那谷子是……”

周老先生马上向他们举起双手拦住他们两个的话头,慌忙说道:

“今天我们是在讲国家大事!不许闹小闲话!你,柳长生,你记得不,你上半年算给我的学谷还少一升呢!”

众人也都快意的掉过头去向柳长生喊道:

“算了吧!算了吧!这是什么地方!”

柳长生就忿忿的涨红着一张冬瓜脸坐下去了。

最后,周老先生向众人说道:

“好,陈监督的话说得好,我们要一劳永逸,立刻我们大家就给刘监督上一个呈文去,请他加委。”

众人都异口同声的说:

“由你做就是了!”

施服务员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愉快,出乎意料地一切都有了!而且还要请加委,而且是人民的公意呢!

当天就在分县署里的办公桌上看见周老先生写好呈文,由李村长拿去挨家挨户画押,派人送进城去了。并且看门的也来了,差人们也来了。周老先生,李村长,黄七都在几个房间开始布置起来。

施服务员愉快而疲倦地躺在床上,到了半夜的时候,周老先生恭敬地垂着两手来请了,他跟着出去,只听见差人们一声喊:“下来啦!”立刻人们都整齐地立正,他就庄严地坐在大堂的公案上,两旁排着差人,下面跪着一个人犯。他叫犯人站起来,不要跪,说明跪是奴隶性。接着又向他作了一篇演说,说明犯罪是如何如何不好。犯人立刻感动了,说以后再不做了。他一下子非常高兴的笑了醒来,一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还躺在床上,竟是一个梦。只见面前的纸窗已发白,办公桌上的文件簿册都已看得非常清楚,原来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一点不迟疑的就爬起床来。

下午周老先生们都办完公回去的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了,双手递到施服务员手上,说是刘监督派一个听差骑一匹快马飞送来的,马已拴到后门给喂草料,并给听差吃饭。

“好,你去叫他吃饭吧!马也给他喂喂!”施服务员高兴的说。

他兴奋得很,心都别别别的直冲喉头跳起来了,好像喝了烧酒似的感到微醺。

“哈,加委这样快就来了!”他微笑地想着,一面用发抖的手指拆开信封,抽出信来,一看,他的眼睛好像伸出无数的手爪来似的要把每个字不遗漏的抓住。但立刻他的两眼发直了,呆住了,发昏了,尤其是那几行特别严重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似的直刺到他的心上——

“……仆尝以足下为纯洁之青年故敢以兹事相托然所托仅系襄助性质非代理也今足下竟置法令于不顾自称代理大张红告仆诚不知足下之用心何为也并据可靠方面传来消息足下与撤职旧任互相结托煽动民众当众诋毁仆之名誉并要挟其公呈请求加委更不胜惊讶绝倒矣又据昨日客商过此谓足下率大队团丁拦路搜查形同抢劫此间传说纷纭城市嚣然似此情形仆实难代人过受只得听候军长裁处耳顷仆已另托司法官前来接替希即交出……”

他看到这里,脸色顿时惨白,额角渗出点点的汗水。他仔细一看,那“听候军长裁处”的几个字还是一点也不含糊。他完全堕在恐怖里面了。好一会儿,才忿忿地在桌上捶了一拳骂道:

“哼,这狗东西!”

耳朵嗡的鸣响起来,一朵黑云似的东西照着眼睛扑来,他就伏在桌上了。

“完了!我这下可完了!”他心里在这么不断的绝叫着,“唉唉,好险恶呀!这浑蛋……”

忽然哗啦啦铁链响了一声,他立刻吓得发抖了,他以为是来捉他的。抬起惨白的脸来一望,什么也没有,但随即他就听见了是一个差人在外边那间当作公堂的屋子里收拾公案,在把铁链丢在地上。那铁链的声音尖锐地威吓着他。听见那差人走出去了。他就又把头埋在桌上的手里。但那铁链子的形状就紧紧扣在他的脑里,固执地在他眼前晃动,他看见了一间黑暗的监狱,没有一线光,黑洞洞地,四方上下都没有一条缝,但看得见黑暗在颤动,在冷笑,在包围着他,在向他压下来,好像一座无比火的黑山;他觉得身体在往下沉,往下沉……

他绝望地害怕起来。

“不行,不行,总得想个办法,总得想个出路!”但什么出路?自然一走就拉倒!可是城里能不能去?他会不会马上就把自己扣押起来,关在那他曾经打算关陈分县长的那间天井边的屋子里而且派两支枪看守?他一想到陈分县长,忽然把他的思想紧紧抓住了。他记起昨天陈分县长当众拿出来的几件人民控告刘县长的状纸,而陈分县长是就要回去的,参谋长又是他的亲戚!他的脑子里好像忽然开了一条笔直的路似的,那思想一直就顺着滑了前去。一种报仇的念想在他心里怒发出来。他想只有这么来一下了。他现在才觉得陈分县长才是真正诚恳的,坦白的……

“找他该不成问题吧?”他想。

门帘一响,他又发抖了。赶快抬起头来一看,陈分县长居然在门口出现了。他高兴的赶快站起来,仿佛今天才觉得那苍白的猴子脸非常顺眼,特别有着一种亲切的感觉。

“呵呵呵,你办公吗?”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照例笑嘻嘻的说,身体很灵动地一飘的就进房来了。

施服务员脸红了一下,但觉得自己应该保持自重,不能太轻率,便笑道:

“是的,正在办公。”同时主人地把两手一摆:

“请坐!”

陈分县长却不坐下去,向背后门帘那儿飞了一个眼色,随即说道:

“我不坐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施服务员吃惊的望着他:

“你就要走么?”他想他不坐怎么办,“你请坐一坐呀!忙什么呢?”

“不,我不坐,”陈分县长又向背后飞了一眼。

施服务员几乎想伸手去拉他一下,但他立刻大吃一惊了,门帘边忽地赫然的出现一条梢长大汉,头上包着一大圈青纱的大包头,身穿一件青缎面的皮袍,手上提着一支套筒马枪,口里喊道:“监督。”他慌张一看,这人是一张油黑的长马脸,一个鹰钩鼻子,两边漆黑浓眉,一双细小的眼睛。他不由地怔了一下。

“好,你有客,不必送了!”陈分县长说着,在门帘边一溜就不见了。

施服务员着急地把这大汉望着,身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知道那几个来帮忙办事的都早已回家休息去了,连听差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就只自己一个人!竟突然来这么一条大汉,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胆怯地问:

“我不认识你,你是?”

“我就是冯二王。”那大汉说。

这好像一个震天响出的惊雷似的,施服务员立刻呆了,膝盖有点微抖起来。竟不料这家伙居然在自己面前出现了!原来这就是刘县长所说的和陈分县长通的冯二王!他记起陈分县长刚才时时向背后看的情形来,忽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抢劫吗?他怀着一团疑惑和恐惧,呆呆地张开嘴巴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我有点事来找监督的!”冯二王把提着的马枪从左手移到右手。

施服务员恐怖地赶快看着他的枪,见他仍然是提着,并没有端起来,稍稍放了点心。他想到了逃走,从眼梢看一看那扇门,“能够一下子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从后门跑出去就好了!”他想。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也许自己还刚刚跑两步,他已经开枪了,他竭力镇压着心的慌乱,胆怯地问:

“你找我什么事,你?”

“我们坐下来谈吧!”冯二王说,因为他要比手势,就像拿棍子似的拿着枪指了他房间一下。

施服务员更吃惊了,“这房间怎么可以让他坐?而且他要在房间里干什么?”但见他拿枪是那么轻便,又把他奈何不得。他只得做出很大慨的样子来伸手一让说:

“好,请吧!”他竭力不让自己先转身,等他先走进来。冯二王轻轻地把枪一提,大踏步就走进来,直直地好像一通石碑似的就在椅子上坐下,施服务员的脑子里还闪了一瞥跳出房门就逃的念头,但他看见冯二王在不放松的看他,知道是逃不了的,索性大方地但小心地跟着转身,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他的枪,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心里非常着急:

“假使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监督,”冯二王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把马枪夹在胯当中,用两手抱着枪筒,开始说起来了,油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监督来恭喜了,我今天才来给监督道喜!”

施服务员赶快做一个笑脸,但是太勉强,变成了一个惨笑,说:

“不敢当,不敢当!”

冯二王的嘴角笑了一下,两眼防备似的向门帘那儿看了一下。施服务员却又大吃一惊了,疑心着那门外还有什么人,也跟着他望了门帘一下。但门帘是静静地垂着的。

“我知道监督是很精悍的人,”冯二王又定定地看着他冷冷地说,“知道昨天监督还带了十根‘糖’④出去一趟。”

这就好像劈头一棒直打在他脑门上,施服务员发昏了,心里非常慌乱。“难道他今天是来报复的吗?他们这些家伙是不认人的,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我可完了!”他说不出什么,只望着他的嘴动,但这家伙的说话也简单明了,几句就说出他的意思来了,这之间还不断地用手抚摸着那乌黑的枪口:

“因为知道监督是很精悍的,我们也不想在这地方再‘起坎’⑤打扰监督,想把‘棚子’⑥搬到别的地方去。不过弟兄们少盘川,想找监督帮忙帮忙,就只这一回。现在我们就请监督帮把这支枪卖卖,弄几个钱,我们就好‘高升’⑦。”他一面说,一面就把枪提了起来。

施服务员惊得呆了,见他把黑洞洞的枪口直挺挺的对他胸口抵过来,以为他就干了!这一下可真的完了,立刻就预防地准备要提起两手来。但见他只是把枪在桌上摆下了,这才放下心来。他皱一皱眉头,苍白着脸子,嗫嚅地:

“我怎么可以帮你卖?”

“你当然有办法的!”冯二王说,把右手在桌上一点,“譬如你写一个硃单,指定一家富户,派一个差人送去叫他买买,就说在此冬防吃紧时期,该富户应备枪一支,以防万一。”

这办法好像比他还熟悉似的,施服务员觉得这太笑话了,赶快说:

“没有这办法。别人怎会买?”

“有这个办法!”冯二王把两眼斜瞬着他,坚决的说,“刘监督常常用这办法。别人是不敢不买的!”

施服务员想到自己明天就要滚蛋了,还来管你这什么麻烦事情!他只得小心地把脸伸前一点,说明道:

“我并不是此地的正式分县长,明天是就要走了,另外有一个新的人要来的!我怎么可以帮你卖?”

“监督不是才‘恭喜’吗?”冯二王仍然坚定地脸不动的说,“怎么就会‘高升’。我不能相信的。监督,我告诉你,这是轻而易举的,只不过请你写一张朱单,派一个差人,又不是你出钱!我们都是江湖上跑的人,说一句是一句,决不为难监督的!”

施服务员想,即使自己是正式分县长也不能办,何况明天自己就要滚蛋的人!他于是又小心地向他解释:

“真的,我明天就要走了!即使能够帮你卖,时间也来不及。”

“来得及的!只要你马上写好朱单,叫一个差人去,今晚上,就可拿得钱来,明天我们就好上路!”

“糟糕!”施服务员愁得眉头打结地想,“自己越说越拢到自己头上来了!”他坚决地但又和声地向他说:

“的确,这个我实在没有经验,不晓得怎么做法。”

“这有什么难?写一张朱单,派一个差人就是。”

“可是这种办法是没有的。”

“有的,刘监督他们常常都是这样做的。”

“况且,我也不知道谁是富户。”

冯二王却向他扳着指头数了起来,

“柳长生,王福官,张家老爷子……”

施服务员急得抓了一通头皮,自己简直糟透了,就说越拢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他又只好小心地说:

“真的,我是明天就要交出的人,实在负不起这样的——”但他大吃一惊了,还没有说完的话都吞了回去,抓着头皮的手就在后脑上停住,张开了嘴巴,因为其时冯二王微怒似的横了他一眼,说:

“监督不肯帮忙?那,好!”手就动一下。

施服务员以为他也许要干了,慌得赶快说:

“不,不,不是不肯帮忙!”

冯二王笑了一下:

“那么就请你写朱单吧!”

“可是我实在没有这个职权呀!”施服务员要想竭力矜持着,但却又显出一点哀求似的声音说了。

“那也好。监督既不肯帮忙,我们也‘高升’不成了!弟兄们如果在地方上有点不规矩的地方,那也请监督原谅!”

施服务员以为他就要走了!心里高兴了一下,但见他说完之后却并不动,连枪都不摸一摸,仍然石碑似的坐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最后又见他说道:

“监督,你还是帮卖了吧!”

他不愿意说话,于是大家都就沉默了。只有那乌黑的枪杆在桌上闪光。窗上的纸也渐渐暗下来了,屋角已变成了黑暗,就只办公桌一带还有点微弱的光线。看这家伙不答应他是不会去的样子。但他只觉得不知怎样好。

冯二王拿起桌上的空杯子来看了看。施服务员赶快讨好似的说道:

“你要茶么?”

“呃,想喝点茶。”

但糟糕的是热水瓶却在施服务员背后隔一丈远的一张桌子上!他只是掉过头去看看,不敢走过去。“假使我一转过背,他就给我一枪呢?”他想。

“好,我自己来吧!”冯二王站起来了,就像自己家里人似的泰然的走过去,拿了热水瓶。施服务员趁势摸了一下枪,冯二王却掉过脸来随便地说:

“别摸,里面有子弹的呵!”

施服务员又赶快缩回手来,而且也知道了那里面居然有子弹,心里更加怕起来了。

“咹,这里面没有水,不喝了吧!”冯二王又坐回椅子上。门外的地板忽然响,他马上就把枪抓住了,眼睛看着门帘做着防御的姿势。

当这一刹那,施服务员心里更慌了,假使是另外的匪徒呢?假使把门帘一拉开,也是几个拿枪的在门口出现呢?那——呵呀!简直想也不敢想。假使是别人呢?假使给人家看出来自己把一个匪头子请到屋里来?那……传了开去,那自己就从此完了!糟糕呵!他的心别别别的直跳,捏着一把汗,用着恐怖的心情紧张地等候着。那脚步渐渐响近来了,冯二王把手放在枪机上了,施服务员全身都要爆炸了。

呵呀!门帘布在动了,拉开了,出现的却是听差,他这才放下心来。但恐怕他看破,赶快生气的喊道:

“你跑到哪里去啦!有客来都不晓得倒茶!”

冯二王趁这时候掉过平静的脸来说:

“喂,监督,这枪究竟怎么样!”

施服务员急得满头是汗,生怕听差注意到,赶快说:

“好,好,请等一等。”

听差拿起水瓶出去的时候,冯二王又说:

“好,那么就请监督马上写朱单。”

“呃,呃……这……这……”

冯二王见他迟疑着,索性把办公桌上的红笔给他放在面前,捣开红匣,铺一张白纸,一面说:

“监督,不能再耽搁了!我还要赶快去通知一下弟兄们!如果这样拖下去,别人来看见,你也不好,而我呢,倒也不在乎!”

施服务员逼得没办法了,索性横了心,明天反正就要滚蛋的,这地方又不是自己的!索性做他妈一个顺水人情吧,免得下不了台,脱不了危险!他于是拿起笔来,同时心里很痛苦地感到:自己已经全身堕在非常浓黑的黑暗里面了!感到了一种绝望了的悲哀。写到数目的时候,他问:

“多少?”

“一百元!”

他也只得写上了。“妈的,反正明天滚蛋完事!”他心里一个声音这么绝叫着。

“谁?”他提起红笔问。

“柳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