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松卿托媒到魏家来时,魏妈拒绝她说,美瑛早和凌家订了婚约了。

松卿托了他的堂兄嫂——美瑛的同学——来诘责美瑛时,美瑛只能把责任完全卸到母亲身上去。但她也未尝不感着一种内愧,自己有几分——不,其实是完全屈服于金钱的势力之下。只两对金手钏,四个金指环——其中一个是镶有红玉的,一个是镶有金刚石的——送到她面前来时,她就忘了士雄的一切缺点。她终于把这些灿灿发光的黄金尽数收下来了。

她的精神稍为镇静了后也觉得自己的心里的矛盾。只剩下一副残骸的表兄不能引起她的半点的爱慕。母亲固然希望自己到表兄那边去,但她并没有强迫的意思,错在那一点呢?错在自己!自己听着母亲的劝告时只默默地无明白的表示。但自己如果真的不情愿时,母亲的劝告又何尝不可拒绝。

“你替我转告松哥,我自己何尝情愿。一切的事都由我母亲作主,我真无法可想,总之松哥日后看我的心吧。”美瑛对她的同学就这样的为自己辩护。

松卿虽然有几分承认她的婚事是全由她母亲心主持。但他还是怨恨本人美瑛对他变了心。他写了封信来,信里有这样的几句:“恨我无邓通的铜山,无吕洞宾的点金手指甲;所以你不愿意嫁我。”在松卿这是很有文采的一封信了。

在婚期前,松卿或托人或写信来要求她出城去会他一会,只要她去会他一面,他就死也情愿。

“不行哟!你要知道表兄的脾气。万一他碰见了你俩一路走时,怎么好呢?再等三个星期,你就要出阁的人!”当美瑛要求母亲允她到城里走一趟时,母亲就这样的警戒她。母亲又说,结婚前的女儿不该在人群中抛头露面的。美瑛觉得见了松卿实在不容易辩解,所以也认了母亲所说的理由了。

士雄和美瑛终于成了婚,举行了在他们乡里所罕见的盛大的结婚式。成婚的初夜使美瑛最难堪的就是在洞房里加设了一个鸦片烟炕。来洞房里凑闹热的都是士雄在缅甸的朋友,或坐或卧,在烟炕上挤成一堆。

他们轮着烧鸦片烟膏,各人都过了瘾后罢两开张台子玩麻雀。这时候做新妇的美瑛只能很寂寞的坐在室隅的暗影中望他们。看见这么一种情形,再望望猴子形象的新郎,她觉得自己的运命在今晚上完全决定了再无幸福可言了。

虽然是初秋,但气候还很热,穿着两件单衣还觉得热不过。只有副残骸的士雄宽了大褂子后,里面还有一件绒衬衣套一件西式紧身背心;但他还说冷不过。他的朋友们呼他做寒老鼠。美瑛听见他们把寒老鼠的名加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心里虽然有点不愿意;但同时也觉得这个绰号冠在她的丈夫身上是很确切的。

“寒老鼠,我们都料不到你竟有此种艳福。”

“寒老鼠,比兰贡(Raugoon)的小芙蓉如何?”

“怎么能够把他的新夫人比小芙蓉呢?”

“满足了吧!H市在莺娇也不差。你的确是艳福不浅。”

“听说新嘉坡的跑了,是不是,寒老鼠?你给她卷逃了多少?”

“你真是狡免,有三窟四窟了。怪不得你的身子淘得像干姜般的。”

“莫瞎造!你们总爱败坏人家的名誉。你们总想离间我们新夫妇吧。”士雄口里唧着一根纸烟,笑哈哈地很得意般的说。

美瑛看丈夫的态度像并不以秘密的蓄妾为一种羞耻,他当它是有钱的男子所应行的一种义务。她在结婚的第一晚就受了这么的一个绝望的大打击。

——允许和他订婚时有了觉悟的。作算他不蓄妾,自己跟了这样的人也不能算幸福。米已经煮熟成饭了,一切唯有委之运命了。

她回想到小时候的事来了,像是十一岁的那年秋,她费了绝大的心力制成了一个很好看的纸鸢,拿到屋后的草墩上去,想把它飞起来她才拿出来,一个很凶悍的村童走来硬把那个纸鸢抢了去。她争不过他,她只能把新制的纸鸢撕破。她当时的心理是,不情愿把整整齐齐的纸鸢让给他,要把她撕烂一点才快意。她想。现在的自己的肉身——挨了几许艰辛保留下来的丰熟的肉身——就和新制的纸鸢一样,一点儿没有撕破,整整齐齐的让给表兄了。她想到这点,觉得为表兄牺牲的过大了。

那晚上,美瑛感着说不出来的痛苦。表兄的向外微露的两个门齿,时时触着她的红热的片颊,一股像腐败了的死鱼的臭气不断地流向她的鼻孔里来。她把脸歪过一边,忙取了条洒有香水的手帕盖在鼻梁上。士雄的黏滞的,但又缺少气力的行动陡然使她发生一种厌闷。快满十年间的渴望着的安慰,结果不过这个样子;美瑛不免大失所望,她虽然面着士雄,但她的心禁不住飞向松卿了。她后悔,后悔不该给松卿太失望了。

美瑛和士雄结婚才满月,她和她的大姨妈,姑媳间就生出龃龉来了。她至此才知道士雄的妒忌和吝啬的性质完全是一种遗传性。

“一天到晚,夫妻俩尽守在房里,差不多连饭都要送到房里去吃了。……那有做媳妇不跟婆婆做事的?我吃了早饭到田里去时,她还在床上拿困呢,……像这样的家事一点不理。工夫一点不做,只管好穿好吃的;还成什么家呢?”大姨妈近来渐渐地向村里的人发出这类的话来了。

士雄若不出城里去时就不肯放美瑛离开他超过半个钟头。烧烟的时候也要她坐在炕沿上。有时候白天里也歪缠住她至几个钟头。对士雄的无节制的要求,和他的无气力的迟缓的举动,她虽然有点厌闷,但从来没有若何的异常的经验,并且生理上正在烂熟期中的她对士雄的无忌惮的挑拨也有些耽溺。

她和他的这种露骨的丑态引起了凌妈的不满和反感。并且士雄应美瑛的要求在她的首饰和衣裳方面花了不少的钱;对母亲的供给却缁珠的计较;这也是引起他的母亲的反感的一大原因。

士雄出城去了时,凌妈便向美瑛冷言冷语的。

“夫妻相好,也相好到有个分寸!整天整夜的相守在房里,成什么事体!岂不叫人家笑话!”

美瑛听得哭起来了。士雄回来了,那晚上她便哭着要求暂回娘家去住。士雄当然不能答应的,他正迷醉着她的肉。

美瑛在凌家住满了三个月了,姑媳间的沟渠愈挖愈深。到后来,无可奈何,士雄只好带了新妻到城里来另租了一所房子。村里的人都睁着惊奇的眼睛送他俩离开了这个小农村,他们都叹息着说,现在的新女学生娶不得。替儿子娶新女学生作媳妇会革掉自己的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