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士谔、子玖、一帆吃过了饭依旧闲谈。一帆道:“后天晚上城里头出灯,你们高兴去看不高兴?”士谔道:“出什么灯,我没有知道。子玖从城里出来也没有说起。”子玖道:“我也没有听人道过,现在又不是元宵,出什么灯?”一帆道:“你们消息怎么这样的不灵?这回灯是绅学两界提倡的,名叫‘提灯会’,专为庆贺国会的。”

士谔道:“中国国会开了么?”一帆道:“你难道上论没有瞧见么?国会期艰已经缩短,本定于宣统八年召集国会,现在改为宣统五年实行开设议院。”士谔道:“今年是宣统几年?”一帆道:“奇了!你怎么连年份都会忘记,今年是宣统二年呀!”士谔道:“噢!原来不是五年,仍旧是二年,这庆贺何必这样的要紧。譬如有个人告诉朋友:停了三年,我一定要娶一个老婆。做朋友的还是等他娶起老婆来贺他呢,还是现在就送人情贺他?”一帆道:“你这种驳议不必向我说,这‘提灯会’好得不是我发起的。我想起来他们提倡此事必定另有个主见。不然他们这几个人都是绅学两界表文者,难道连你这点子见识都没有么!”

自此子玖便也忙的了不得,一会子朝南,一会子落北,没工夫再同士谔闲谈了。一帆也不很前来,弄的士谔竟无事可以记载。

子玖道:“现在中国人能明白立宪两个字意义的,一百个人里头不到一个呢!我那年还在青浦,青浦各店铺也都悬灯庆贺,有几个人问我:‘立宪究竟是个什么官府,家家都要去贺他,抚宪、潘宪、息宪、道宪、府宪、县宪都没有他那么声势?我就告诉他们:‘立宪并不是个官府,是一桩事情,是桩很好的好事情,与众人都有益的?’他们听我说是好事情,就轰然道:‘是了是了!立宪原是好事情。善堂门口的牌子上面都有奉宪设立字样,甲头颁发的禁止游丐红条也有奉宪立行驱逐字样。这两桩都是好事情,想来就是立宪了。’

士谔道:“这种举动就是俗语叫做‘报空喜’,我在上海已经见过一回,连这回二遭了。那年光绪帝下一道预备立宪的上论,上海人也都发了狂一般,扯旗庆贺,热闹得要不的。棋盘街有一家钟表铺,竟把各式银表串集拢来,做成功‘恭贺立宪’四个大字。当时瞧的人哪一个不赞他家心思之巧、花样之新!我那时齐巧同着朋友到他店里去买表,无意中向那铺里头伙计谈起预备立宪,‘大家就这样起劲,真立了宪不知要快活到什么地步!’那伙计道:‘先生,我们无非凑个热闹儿,巴望兴旺点子生意罢了!那立宪究竟是什么件东西,大家都糊糊涂涂不很明白呢!不过瞧隔壁人家扎彩扯旗,我们不弄似乎冷清清,于场面上不好看,不得不凑个景儿,张张场面。’我就问他:‘宝号里人懂得立宪两字解说么?’那伙计道:‘先生又来了,我们生意人要懂得他来什么用场!想来总与万寿差不多样子。万寿也是挂灯庆贺的呢!’当时我与朋友听了都不觉弯腰大笑。你想那种人连立宪两字都没有弄清楚,已先要闹着庆贺了。”

士谔道:“竟有这种事?”一帆道:“明天报纸上必定要登载出来,你候着是了。有一个无锡老姓汪,名叫宝生,生有一女,颇有几分姿色,小名唤做苏苏,已经许配给同乡人华少堂为妻,还没有成婚。去年了,苏苏由无锡出来,在虹口一家外国酒店里帮佣。今年婿家作子日子要行娶,汪家生到上海来接女儿,接了几回,外国人终留着不肯放。这时候,汪苏苏的腔派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一身都是外国衣服,发髻也梳的外国式,架着玳瑁圆梳,戴着外国女帽,望去宛然是个外国女子,一口外国话,叽哩呱啦,十二分轻圆流利。原来早与酒店老板姘上了。

士谔道:“我见报上载着李春来的族兄李明无端的自尽了。隔不上几天,李春来的老婆又无端的自尽了,不知与金琴荪案可有点子关系?”一帆道:“那也是适逢其会,恰好碰着恰好罢了!关系是总不见会有的。”士谔道:“将来假侦探、假凶手的事总还有呢!”一帆道:“这都是五千块钱不好,引得人家争着作起伪来。”士谔道:“这都是世风不古的缘故,倘然风俗醇厚,那怕五万元也不相干。”

士谔道:“偏是寒儒,生计的门路偏狭,足见老天自要灭绝我们读书种子呢!”一帆听了不胜叹息。当下一帆去后,子玖也就回来了。子玖回到寓所,告诉了士谔一番话,不觉喜从天降。看官你道为何,原来子玖已得着了生意。陈雨亭的老子现已决计开办书局,特聘子玖主持编辑事务。编辑所却要设到杭州去,因为杭州山水明秀,住在那边编书可以得着点灵秀气儿,所以特命雨亭前来邀请他去商议。

士谔道:“你怎么晓得这样仔细?”一帆道;“二楼合行里一个同事是亲戚,由他亲戚嘴里讲出来的呢!”士谔道:“叔公好占侄媳,也好算新台的变相。”

士谔才欲回答,忽闻门声推响。回头瞧时,见外面走进一个不认识的少年来,目秀眉清,温文出众,见了士谔就问:“此间可是云翔先生寓所?”士谔未及回答,早听得子玖道:“哎哟雨亭!怎么会寻到这里?快请到里边坐。”士谔才知此人就是子玖的谱弟陈雨亭。子玖替士谔、一帆向雨亭介绍了。初会面所谈无非是几句世故应酬话,毫没点子精彩的。雨停坐了一会子,就邀着子玖出外去了。

士谔听到这里,就道:“这真是奇事奇闻,从来没有听见过。恐怕这座新衙门从设立到现在,这种奇案还是第一遭碰着呢!不知裁判官怎样一个断法?”一帆道:“裁判官因此案于风俗人伦大有关碍,一时未便断结,着于礼拜五复讯再核。”士谔道:“倒也是件交涉案子,不大好办呢!”当下闲谈了一回。

士谔听到这里,就道:“这梁湘泉真是个福尔摩斯,手段非凡敏捷,一到就能够破案。”一帆道:“你听我讲呢!当下账房先生因为事体重大,不敢擅专,就陪他到公馆里。经金太太再四的盘诘,谁知他回答出来的话竟是前言不对后语。晓得是个图骗赏银的棍徒,马上打德律购到巡捕房告知了捕头。捕头立派包打听到金公馆把湘泉捉住了,今朝解到公堂,判了个押禁西牢五月之罪。你想奇怪不奇怪!”

一帆道:“金琴荪暗杀案缉凶赏格悬到五千块洋钱,上海一班穷鬼哪一个不想发票横财。昨天竟有一个洋装朋友到三马路‘荣记报关行’,向账房道:‘金琴荪与我本是最好不过的,晓得他遭了害,特地赶来帮你们缉拿凶手。’账房问他姓名,那人道:‘我姓梁,名叫湘泉,广东人氏,现在天津警察局里充当侦探长,一切公事很是熟手。此番特地请了假,乘坐安平轮船下来侦查此事。兄弟与琴荪是好朋友,他遭了难,我们做朋友的自应得出出力帮帮忙。喜得天从人愿,一到上海就得着了眉目,正凶藏匿的地方已被兄弟探得。’”

一帆道:“这陈雨亭面熟的很,好像在哪里会过似的。”士谔道:“子玖说他一竟陪父出门的。”一帆道:“是了是了!他不是金山人么?”士谔道:“你认识他的么?”一帆道:“一个月前在‘一枝香’碰过面的。他有个族兄叫陈二楼,在江北厘捐局当总文案的,那人倒也是个狠客,手段着实利害。”士谔道:“通只做个巴文案,利害煞也瞧得见的。”

一帆道:“说起风俗,现在上海的风俗真是坏透坏透,坏是个绝顶。昨日公堂上审一桩极稀奇案子,那就可表见风俗之坏了。”士谔忙问什么案子。一帆道:“是一桩奸情案子。捉奸捉奸,反被奸夫捉了去,反被奸夫告到巡捕房,把捉奸的人解送公堂讲究。”

一帆道:“子玖到上海已好多时了,生意寻着了没有?”士谔道:“还没有呢!你可有什么经头,替他设法设法。”一帆道:“子玖这人倒也不很容易荐,先是他那副书生本色不肯脱掉,生意场中轧起来总有点子不很合宜。大凡商界里,一听了‘读书人’三字,不知怎样眉头就要皱起来,好似一个人书是读不得的,一读了书就都是坏货,都是废物,一点子事情都不敢叫他干。其实读书人里头聪明练达的不知有到多少,叫他办起事来未必输给生意人,却为商界里不肯信用。为了这个,不知埋没了多少贤才,冤屈了多少好人。即如我也不是生意出身,吃了五六年银行饭,倒也不会有什么大过失。然而我在读书人里头也不是一等圆通人材呢!

一帆道:“他名为文案,其实总办权柄没有他那么的大。”士谔道:“怎么会得如此?”一帆道:“都靠他令姊的力量。”士谔道:“敢是厘局总办就是他姊丈做的么?”一帆道:“并不是他姊丈做,就算他姊丈做也好,那总办是他令姊的叔公呢!二楼的令姊本是个绝色,那位总办却是个色中饿鬼,自嫁过去见礼那天,一瞧见侄儿媳妇玉容,全颗儿魂灵就都落在她身上,千方百计的鬼混,不知怎样竟被他混上了。两个人打得火一般热,成日成夜混在一块儿。好在二楼的姊丈本是个瘫子,一年到头瘫在床上,一点子不能举动,所以两个人并不把他放在心上,有时还当着他面串把戏儿呢!公馆里称二楼令姊二少太,二少太的名声那边是没一个不知、没一个人不晓的。局里头无论什么事,一走到二少太门径,无不立刻成功。二楼依靠乃姊之力,得着了个总文案优缺,总揽大权,凡事独断专行。总办瞧侄儿媳妇分上,格外优容一点子,弄的阖局里人只晓得有陈师爷,不得晓再有老爷。”

“汪宝生道:‘这么说,我养大的女儿被他占了去,难道就此罢了不成?’张二道:‘我也不服气,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孩子,倒白给外国人受用。’王三道:‘你不服气可有其对付的妙法?’张二道:‘我看还是和几个人到那边去,乘其不意,把姑娘一条麻绳捆个结实,抢着就走。外国人虽然凶横,到底我捆缚自己的姑娘,他总不见好说什么话。’王三、胡四齐称:‘此计大妙。宝生哥,我从前准定这样行吧!’汪宝生道:‘不妨事么?’张二道:‘你这个人真是饭桶,嫡亲女儿被人家占去了,还这样胆子小。’王三道:‘你放心,闹出事来我替你去顶。’汪宝生被几个人一说,说得胆子大起来了,向众人道:‘多谢众位帮我的忙,等事情过头了,我总要重重补报呢!’

“汪宝生连接两回接不着女儿,就和几个同乡人商议对付之策。那几个同乡都是上海商界里唯一的大人物,什么豆腐店老板李大、羊肉担主人张二、施药郎中王三、拆字先生胡四,肚子里学问不用说明,总是通透不过的。

“汪宝生等见了,不觉都有点子胆怯,你觑我、我觑你,都不敢踏进门去。等了好半天,酒客渐渐散去。众人还屏息静气,一动都不敢动。汪宝生偷眼张望,忽见一个西装女子揭门帘出来,正是苏苏。众人一声暗号,蜂拥而入。汪苏苏措手不及,早被众人擒下。张二摸出一条绳子,汪宝生亲自动手把苏苏身上衣服尽都剥下,只剩衬衫、衬裤没有剥掉,接过绳子捆了个结实。

“正想行时,忽听怪吼一声,众人齐吓了一跳。门帘启处,奔出一个外国汉子来。只见他圆睁怪眼、倒竖凶眉,伸出牛腿般两条膊子,把众人只一推,汪宝生等五个人早东倒西歪,跌了一地。外国人推过众人,就把苏苏提抱起来,解去了绳子,拥抱在怀中,不住的亲嘴,还夹七夹八讲点子什么话,大约都是安慰话儿。可惜汪宝生等五人不懂洋话,一句都没有听出。

“我当时笑得几乎打跌,只得细细告诉他们:‘立宪是叫百姓管理国事的意思。因为皇帝一个子操心不起,所以叫百姓分分劳、帮挑挑担子。’他们都喜欢道:‘这么说我们都有得官做了?从此也有出头日子了。这蹩脚生意谁还愿意做呢?’我又告诉他:‘并不是叫人人去做官,人人做了官,不要说没这许多官来做,那百样事业岂不尽要废掉么!那是万万没有的事?’他们又问:‘既不叫百姓做官,如何好叫百姓替皇上管事?’我道:‘做了本国的百姓,自应管理本国的事情。一个国差不多就是个公司,百姓差不多就是公司的股东,一众官府差不多就是公司里各项执事人员,宰相差不多就是公司里总理协理。现在立宪是要叫众百姓公举出议员来,成立一个国会。凡国里头事情总要经国会议准了才能够通行,差不多就是公司的股东大会。’经我这么的反复譬喻,讲得舌敝唇焦,堪堪弄的他们明白。”一帆道:“不要说生意人,就是做官的能够晓得立宪者有得几个!”

“当下王三开言道:‘外国人势力任凭他怎样的大,苏苏总是你的女儿,终不见会连父女之情都夺得掉的。这事是你理直气壮,怕他怎的,尽管抵桩打官司是了。横竖上海巡捕房里告状,钱都用不着费掉半文,禀单也不用的,只消奔个人进去口诉是了?’胡四道:‘这种事情巡捕房恐怕不见得肯管呢!’众人问他为甚不肯管。胡四道:‘中国人告外国人,巡捕房每叫到领事衙门控告的。你想领事衙门平常人轻易踏得进去么!’王三道:‘索性新衙门告一状好不好?’胡四道:‘新衙门告状的人多不过,里头老爷一天到晚不知要审到多少案子。你这小小事情,恐怕他老人家不见得有工夫同你问呢!何况告的又是个外国人,中国人碰着外国人,宛如老鼠碰着猫一般,天生的克星,一见面,肚子里先存了三分怕意。就使告准了,那批出来却总是‘是否属实,查明再核’几个字。你想有用不有用!’李大道:‘俗语说得好——穷不可与富斗,富不可与官争。现在外国人连官都见他怕,你我穷人如何斗的过呢?’

“张二道:‘几时动手?’胡四道:‘事不宜迟,要上就上。’汪宝生道:‘今日天已向晚,不及了,明朝一早去好不好?’张二笑道:‘宝生哥,外国丈人做得不讨厌,还要把姑娘让外国女婿受用一宵不是?’汪宝生被张二说得红涨了脸,半晌才道:‘我恐怕众位辛苦呢!既是张二哥这么说了,就费众位的神,立刻就动身吧!’

“只见苏苏伸出雪白两只玉手,攀住了外国汉子脖子,叽哩呱啦说了一会子。外国人就跳起身来,向外就走。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都呆呆地瞧着,弄的留又不好,走又不好。正在没做理会处,忽见门外走进两个红头巡捕来,那外国人跟在后面。红头巡捕向众人道:‘去去去!去去去!’不由分说,把五个人辫子结辫子,结了个总结,带着就走。五个人没奈何,只得跟着巡捕到巡捕房,就在叫化间里过了一夜。次日解到新衙门,苏苏居然请了个律师,上堂控告起老子来。”

“云翔,你想子玖这人生意容易荐不容易荐?何况现在的市面,收闭铺子这样的多,银根这样的紧,真真生意人也都没处找生意,宕来宕去恳托人推荐,何况是他。起初我道那边事情总可以成功的,已替他谈起过。这会子为银根紧,那边也停手不办了,所以他的事情我看只好来春再想法子了。”

“于是一行五人动身向虹口进发,何消片刻早已行到。此时外国酒店正在上市时光,东一桌、西一桌,都是兵船水手。两个西崽穿梭般的往来伺候。那些兵船水手喝酒并不用什么杯儿、盏儿,提起瓶来,开去塞头,对着嘴咕咚咕咚直倒。那副狼形贼相真是描都描不尽、画都画不出。

这天子玖要动身杭州去了,叫人前来起铺盖,却死活拉士谔一同前去。士谔道:“我杭州原很愿意去,现在却走不成功了。”子玖惊问何故。士谔道:“我编撰《社会秘密史》才到廿八回,你就有了生意,害的我文思窘迫,一句都写不下,这会子正在为难呢!”子玖道:“呆子,你这书体例虽属章回,实同札记一般,本系小说里头的变格,可断可续、可短可长,做不出又何妨就此结束了。异日杭州回来,如果文思泉涌,依旧可以续编一部的。谅看官们总也不致责备于你。”士谔一想倒也不错,就此搁下了笔,跟他杭州去躲一躲懒。等过几天有了资料,再向看官们哓舌吧。看官再会!看官再会!《社会秘密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