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此为书之首篇。庄子自云:言有宗,事有君。即此便是立言之宗本也。逍遥者,广大自在之意,即如佛经无碍解脱。佛以断尽烦恼为解脱,庄子以超脱形骸、泯绝知巧、不以生人一身功名为累为解脱。盖指虚无自然为大道之乡、为逍遥之境,如下云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等语是也。意谓唯有真人,能游于此广大自在之场者,即下所谓大宗师,即其人也。世人不得如此逍遥者,只被一个我字拘碍,故凡有所作,只为自己一身上,求功求名。自古及今,举世之人,无不被此三件事,苦了一生,何曾有一息之快活哉。独有大圣人,忘了此三件事,故得无穷广大自在、逍遥快活。可悲世人,迷执拘拘,只在我一身上做事。以所见者小,不但不知大道之妙,即言之而亦不信,如文中小知不及大知等语,皆其意也。故此篇立意,以至人无己、圣人无功、神人无名为骨子,立定主意,只说到后,方才指出。此是他文章变化鼓舞处。学者若识得立言本意,则一书之旨了然矣。

北冥(北海乃玄冥处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庄子立言自云,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一书之言,不出三种。若此鲲鹏,皆寓言也。以托物寓意,以明道,如所云譬喻是也。此逍遥主意,只是形容大而化之谓圣,惟圣人乃得逍遥。故撰出鲲鹏,以喻大而化之之意耳。北冥即北海,以旷远、非世人所见之地,以喻玄冥大道。海中之鲲,以喻大道体中,养成大圣之胚胎。喻如大鲲,非北海之大,不能养也。鲲化鹏,正喻大而化之之谓圣也。然鲲虽大,乃块然一物耳,谁知其大?必若化而为鹏,乃见其大耳。鹏翼若垂天之云,则比鲲在海中之大,可知矣。怒而飞者,言鹏之大,不易举也,必奋全体之力,乃可飞腾。以喻圣人,虽具全体,向沉于渊深静密之中,难发其用。必须奋全体道力,乃可舍静而趋动。故若鹏之必怒,而后可飞也。圣人一出,则覆翼群生,故喻鸟翼若垂天之云,此则非鲲可比也。海运,谓海气运动,以喻圣人乘大气运以出世间,非等闲也。将徙,徙者迁也。南冥,犹南明,谓阳明之方,乃人君南面之喻。谓圣人应运出世,则为圣帝明王,即可南面以临莅天下也。后之大宗师,即此之圣人应帝王,即徙南冥之意也。所谓言有宗、事有君者,正此意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庄子意谓,鲲鹏变化之说,大似不经,恐人不信,故引此以作证据,谓我此说,非是漫谈,乃我得之于齐谐中也。问曰:齐谐是何等书?曰:乃志怪之书,所记怪异之事者也。故谐之有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言翼击海水,振荡三千里,则其大可知。扶摇,大风也。以翼搏大风,以飞而上者,一举而九万里之远,则其大,益可知已。六月,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谓盛阳开发,风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风也,意谓天地之风,若人身中之气息。此笔端鼓舞处,以此证之,则言可信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此言大而又大之意也。野马,泽中阳焰,不实之物。尘埃,日光射隙,以照空中之游尘。生物以息相吹,言世之禽鸟虫物。以息相吹,谓气息之微也。苍苍者,非天之正色,乃太虚寥远,目力不及之地也。意谓鹏鸟之大,可谓大矣。然在太虚寥廓之上,而下视之,一似野马、尘埃而已,眇乎小哉。即扶摇之大风以鼓之,亦若生物之以息相吹、相嘘而已,何有于大哉。故曰:其视下也,亦若此已矣。意谓圣人之大虽大,亦落有形,尚有体段。而虚无大道无形,不可以名状,又何有于此哉。此即以圣人之所以逍遥者,以道,不以形也。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凹处也)之上,则芥为之舟(谓芥子大舟也);置杯焉则胶(胶,粘着也。谓坳堂之上,不过杯水,止可以芥子大舟则浮;若以杯为舟,则胶粘不动矣),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谓鹏能一飞九万里者,则是风在下而翼在上,鼓之负之,乃可远举。若风小,则无力,不能举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大风在下,大鹏培在风上,使得背负青天,乃不堕落)而莫之夭阏者(天中道而折也。阏,壅滞而不行也。言得此大风培送,大鹏一举九万里远,直至南冥,而不中路夭折、壅滞也),而后乃今将图南(言必有此大风,然后方敢远谋图南之举;风小,则不敢轻举也)。

此一节,总结上鲲鹏变化图南之意,以暗喻大圣,必深畜厚养,而可致用也。意谓北海之水不厚,则不能养大鲲;及鲲化为鹏,虽欲远举,非大风培负鼓送,必不能远至南冥。以喻非大道之渊深广大,不能涵养大圣之胚胎;纵养成大体,若不变化,亦不能致大用;纵有大圣之作用,若不乘世道交兴之大运,亦不能应运出兴,以成广大光明之事业。是必深畜厚养,待时而动,方尽大圣之体用。故就在水上风上,以形容其厚积。然水积本意,说在鲲上。今不说养鱼,则变其文曰负舟,乃是文之变化处,使人捉摸不住。若说在鲲上,则板拙不堪矣。意笑世人轻薄浅陋、口耳之学,又无积德深厚,何敢言其功名事业也。

蜩(小寒蝉也)与莺鸠(学飞之小鸠也)笑之曰:“我决起(尽力而飞也)而飞,抢(撞也)榆枋,时则不至而控(投也)于地而已矣,奚(何也)以九万里而南为?”适(往也)莽苍(一望之地也)者,三餐而反,腹犹果(实也,谓尚饱也);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此喻小知不及大知。谓世俗小见之人,不知圣人之大,犹二虫之飞,抢榆枋则已极矣,故笑大鹏,要九万里何为哉。此喻世人小知,取足一身口体而已,又何用圣人之大道为哉。庄子因言,世人小见,不知圣人者,以其志不远大,故所畜不深厚,各随其量而已。故如往一望之地,则不必畜粮,一饭而往返,尚饱。此喻小人,以目前而自足也。适百里者,其志少远,故隔宿舂粮;若往千里,则三月聚粮,以其志渐远,所养渐厚。比二虫者,生长榆枋,本无所知,亦无远举之志,宜乎其笑大鹏之飞也。举世小知之人,盖若此。

小知不及大知(以上二虫,以喻小知之人),小年不及大年(此以小年大年,又比小知大知也)。奚以知其然耶?朝菌(粪壤之菌,朝生夕枯)不知晦朔(一月也),蟪蛄(夏虫也)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神龟也)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有寿之人)乃今以久(寿也)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此因二虫之不知大鹏,以喻小知之人,不知圣人之广大,以各尽其量,无怪其然也。如朝菌、蟪蛄,岂知有冥灵、大椿之寿哉。且世人只说彭祖八百岁,古今独有一人,而众人希比其寿。以彭祖较大椿,则又可悲矣。世人小知,如是而已。

汤之问棘(汤之贤相也)也是已(言小知不及大知,即汤之问棘,便是此事也)。穷发(不毛之地也)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要北冥、南冥,都是海,故此着天池字)。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长也)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旋风也)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气在半空,而鹏飞负天,故云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斥泽名鴳,泽中小鸟也)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七尺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

前引齐谐,以证鲲鹏之事。此复引汤之问棘,以证小知大知之事。言上说小知不及大知之说,即汤之曾问于棘者,便是此事。然且即举鲲鹏,不但证其鱼鸟之大,抑且证明小大之辨。故一引而两证之,其事同而意别也。故下文即明小大之不同。

故夫(故夫者,承上义而言也)知效一官,行比(用也)一乡,德(才也)合一君,而征(所信也)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亦若斥鴳之自足也)。而宋荣子犹然笑之(宋荣子,宋之贤人也。笑,谓彼四等人,汲汲然以才智、以所一己之浮名者)。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沮,丧气失色也),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竟,斯已矣(言宋荣子所以笑彼汲汲于浮名者,其自处以能忘名。故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此但定其内之实德在己、外之毁誉由人,故不以毁誉少动其心;以知荣辱与己无预。如此而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言宋荣子所以能忘毁誉者,但不汲汲以求世上之虚名耳)。虽然,犹有未树也(言未有树立也,以但能忘名,未忘我)。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轻举貌)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列子虽能忘祸福,未能忘死生,以形骸未脱,故不能与造物游于无穷,故待风而举,亦不过旬五日而即返,非长往也)。若夫乘天地之正(正,天地之本也,如各正性命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乘天地,则宇宙在子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乃造化之气也。御六气,则造化生乎身,是乘大道而游者也),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彼圣人乘大道而游,与造化混而为一,又何有待于外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人、神人、圣人,只是一个圣人,不必作三样看。此说能逍遥之圣人也。以圣人忘形绝待,超然生死,而出于万化之上,广大自在,以道自乐,不为物累,故独得逍遥,非世之小知之人可知也)。

庄子立言本意,谓古今世人无一得逍遥者,但被一个血肉之躯、为我所累,故汲汲求功求名,苦了一生,曾无一息之快活;且只执着形骸,此外更无别事,何曾知有大道哉。唯大而化之之圣人,忘我、忘功、忘名,超脱生死,而游大道之乡,故得广大逍遥自在,快乐无穷。此岂世之拘拘小知可能知哉!正若蜩鸠、斥鴳之笑鲲鹏也。主意只是说,圣人境界不同,非小知能知,故撰出鲲鹏变化之事,惊骇世人之耳目,其实皆寓言,以惊俗耳。初起且说别事,直到此,方拈出本意,以故曰一句结了。此乃文章机轴之妙,非大胸襟无此气;概学者必有所养,方乃知其妙耳。

此上乃寓言。下乃指出忘己、忘功、忘名之圣人,以为证据。

尧让天下于许由(尧以治天下为己功,今让与许由,乃见忘己忘功之实),曰:“日月出矣,而爝火(尧自喻爝火,以许由比日月)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爝火之光,难比日月)!时雨降矣(以比许由),而犹浸灌(浸灌劳力而功小,以自比也),其于泽(润也)也,不亦劳乎(此自见其功不足居也)!夫子立而天下治(言许由立地之间,天下自治),而我犹尸(主也)之,吾自视缺然(言有许由如此之圣人,返隐而不出,而我自愧如此,犹居人君之位,今乃自知缺然也)。请致天下(然尧虽能让天下,则能忘己、忘功,尚未忘让之名,如宋荣子之笑世也)。”许由曰:“子治天下(今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天下既治,则己又何求人哉)。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言天下已治,乃尧之功也。今让与我,是我无功而虚受人君之名也。我岂为名之人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名自实有,今我无实而有名,是我全无实德而专尚名、而处宾。吾岂处宾、不务实之人乎)?鹪鹩(小鸟也)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此许由虽能忘名,而未能忘己。如鹪鹩之一枝、偃鼠之满腹,皆取足一己之意,正似列子御风而未能忘形。若姑射神人,则无不忘矣)。归(句此斥尧迷归也)休乎(句此止尧,再不必来也)君(句此一字冷语,意谓你只见得人君尊大也),予无所用天下为(言我要天下作何用也)!庖人虽不治庖,尸祝(巫祝之人,不离尊俎)不越尊俎而代之矣(此二句乃许由掉臂语,谓尧不治天下,如庖人不治庖,只该寻要天下的人,不可寻尸祝。我非其人,岂弃我之所守,而往代之耶)。”

因前文,以宋荣子一节,有三等人,以名忘己、忘功、忘名之人。此一节,即以尧让天下,虽能忘功,而未忘让之名。许由不受天下,虽能忘名,而取自足于己,是未能忘己。必若向下,姑射之神人,乃大而化之之神人、兼忘之大圣,以发明逍遥之实证也。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言大无实),往而不返(言只任语去,而不反求果否也)。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二字皆去声,谓过当也),不近人情焉(肩吾信不及处,信是小知小见也)。”连叔曰:“其言谓何哉(问所说何事也)?”曰︰“藐(极远也)姑射(山名)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言肢体清荣也),淖约(美好也)若处子(谓颜色美好,如室中女也)。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言以风露为食也)。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言已超脱人世,乘云御龙,而遨游于六合之间也)。其神凝(定也),使物不疵疠(言所至则能福民也)而年谷熟(言所经则和气,风雨及时也)。吾以是狂(诳也)而不信也(我谓绝无此等人,定是诳语,故不信也)。”连叔曰:“然(然其不信处),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不但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言肩吾之智,若聋瞽,无所知见,故不信此说耳)。是其言也(此聋瞽之言),犹时(是也)女也(聋盲之言,即是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此神人之妙用),将磅礴万物(与万物混而为一也),以为一世蕲乎乱(治也,言此等人与造物同游,无心于出世,则为一世之福,而求乎以治),孰弊弊(汲汲劳悴心之貌)焉以天下为事(言此人岂肯汲汲劳心,以治天下为事哉)!之人也(言此人),物莫之伤(言已脱形骸,无我与物对,故物莫能伤。即老子言,以其无死地焉),大浸(大水也)稽天(稽,至也,言滔天之水)而不溺,大旱金石流(流金烁石,言热之极也)、土山焦而不热(不溺、不热,乃不能伤处)。是(言此人)其尘垢(犹土苴也)秕糠(乃谷之粗皮,非精实也),将犹陶铸尧舜者也(言此人之德,即土苴、秕糠最粗者,尚能做出尧舜之事业,况其精神乎),孰肯以物为事(言此神人之德如此,谁肯弊弊以物为事)!”

此一节,释上乘天地、御六气之至人、神人、圣人之德如此,即下所称大宗师者。若此等人迫而应世,必为圣帝明王;无心御世,无为而化,其土苴绪余以为天下国家。决不肯似尧舜,弊弊焉以治天下为事。极言其无为而化世者,必是此等人物也。

宋人资(货卖也)章甫而适诸越(宋人以章甫为贵重,故往资之),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宋人自以章甫为贵,而不知越人为无用也。此喻尧以天下为贵,特让许由,而不知由无用天下为,大似越人断发文身、以章甫为无用也)。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即啮缺、披衣、王倪之类)藐姑射之山,汾水(尧之都也)之阳,窅然(茫然自失之貌)丧其天下焉。

此一节,释上尧让天下与许由,许由不受,意谓由虽不受尧之天下,却不能使尧忘其天下,且不能忘让之名,以由未忘一己故也。今一见神人,则尧顿丧天下,此足见神人御世,无为之大用。一书立言之意,尽在此一语,不但为逍遥之结文而已也。庄子文章,观者似乎纵横洸洋自恣,而其中属意精密严整之不可当,即逍遥一篇,精意入神之如此。逍遥之意已结,所谓寓言、重言,而后文乃卮言也。大似诙谐戏剧之意,以发自己心事。谓人以庄子所言,大而无用,但人不善用,不知无用之用为大用,故假惠子以发之。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遗(馈也)我大瓠之种(惠子魏人,故言魏王),我树之成而实五石(瓠之子有五石之多,言其大如此)。以盛水浆,其坚(重也)不能自举(言一人举不动)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言廓落之大,没处安顿)无所容。非不呺然(大貌)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言击碎之也)。”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言惠子不能善用其大也)。宋人有善为不龟(音均,言寒冻,手背皮绽裂,如龟背之纹也)手之药者(言能治使手不皲裂之药者),世世以洴澼(漂洗也)絖(旧棉絮也)为事(言因有不裂手之药,故世世以此为业)。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客闻其方妙,故重价买之)。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所获之利薄);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言难一,且而得厚利,且而不损己),请与之(不知客所用大也)。’客得之,以说(去声)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使得方之人以为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言吴有此药,故士卒能兵;越无之,故败也),裂地(列土以封)而封之(言以此药,致封侯也)。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庄子以此喻惠子不善用其无用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思其可用处)以为大樽(以瓠为度水之樽,如今之渔舟小儿背瓠,可知也)而浮于江湖(此以所用之大也),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蓬有心而不通,此嘲惠子一窍不通,正卮言也)也夫!”

此一节,庄子以自创逍遥神人之说,以明无用之大用,盖亦有自寓己意,言世无所知也。惠子乃庄子生平相契之友,故托嘲调以见己意。盖亦言,其虽有圣人,必须举世有见知者,而后乃得见用于当世也。言虽戏剧,而心良苦矣。此等文,要得其趣,则不可以正解,别是一种风味,所谓诗有别趣也。后诸篇中,似此寓意者多,学者不可不知也。前虽说不善用其大,尚未说无用之用,故下文以大树发之。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樗散,无用之木)。其大本(树大身也)臃肿而不中绳墨(言不材之甚),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言不可裁取也)。立之涂(喻当要路),匠者(喻当世执政之人)不顾(喻不为世所采录也)。今子之言,大而无用(言虽大而无实用),众所同去(言为众人所共弃也)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庄子因惠子说大无用,遂将狐狸、野菌之小巧,以比惠子,并世用小知者,皆不得其死)?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以比小知之人,卑身谄求以取功利,俟其机会,如狸狌之伏身,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以喻世人无知,但知求利,恣肆妄行,不避利害);中于机辟(此机辟,以取狸狌者),死于罔罟(以罔罟罗取狸狌,因不避高下,故堕死于机罔之中,以喻世人之恃知求利名者,亦若此而已)。今夫斄牛(南方山中有此大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斄牛虽大,未必如此,乃卮言也)。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言斄牛之大,纵若垂天之云,能如此大,亦不能执鼠,言其至大,不能就其屑小也)。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言既有此大树,不必患其无用,任他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此庄子自喻也。然虽大而无用,但你世人亦不必用,但任放之于无用之地,有何不可),广莫之野(此句与无何有,皆喻大道之乡也),彷徨(游行自得也)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言至人无用而任与道游,则行住坐卧,乐有余地,又何患焉)。不夭斤斧(大树本已不材,而又树之无人之境,斧斤不伤,以喻圣人无求于世,故不为世所伤害也),物无害者(以无用且不置人前,何害之有哉),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此篇托惠子以嘲庄子之无用,庄子因嘲惠子以小知求名求利之为害。似狸狌之不免死于罔罟。若至人无求于世。固虽无用。足以道自乐。得以终其天年。岂不为全生养道之大用。是则无用。又何困苦哉。此虽卮言。足见庄子心事自得之如此。岂世之小知之人能知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