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德富苏峰所著《静思余录》中有文一篇,题曰《无名之英雄》者,余甚爱之,今摘译一二以实我《自由书》。其文曰:

余今尚记忆,余儿时常伴亲属出乡赴熊本,于其途间,忽见巍城耸空,有睥睨天地之概。余惊喜欲狂,当时余惟知其高大耳,问其何以高大之由,不能知也。

余今尚记忆,余昔在学校,爱英雄,仰英雄,梦英雄,心醉英雄。当时余惟信英雄之为英雄耳,问英雄之何以得为英雄,不能知也。

嗟乎!余乃今始有所悟,彼一片之石虽大,不足以筑高城;一个之人物虽伟,不足以为英雄。使高城如彼其高者,有无名之础石为之也;使英雄如彼其大者,有无名之英雄为之也。尔勿以英雄之事业为一人一个之事业,又岂直事业而已。即彼英雄之自身,亦非一人一个所得而成也。城楼之耸于霄,据楼下无数之础石而耸,彼高城者,代表此无名之础石云尔。英雄之秀出世界,赖无数绝不知名之英雄而秀,彼英雄者,代表此无名之英雄云尔。

华盛顿,英雄也,使彼为宇宙一闲人,果能成就十三州之独立乎?格林挖,英雄也,使彼不在于清教徒之社会,果能奏英国革命之绩乎?路得,英雄也,使彼不立于十六世纪欧洲之中心,则宗教之改革果成于彼之手乎?是决不可。是故华盛顿之下,有无名之华盛顿无量数焉;格林挖之下,有无名之格林挖无量数焉;路得之下,有无名之路得无量数焉。彼英雄者,恰如金刚石,看来虽仅一块,分析之则实由多数之同质同角度同分子的阿屯体而成者也。人孰不曰造天下者英雄也。虽然,造英雄者谁乎?若以彼英雄为世界之恩人,然则英雄之恩人谁乎?曰:是非赖此无名之英雄不可。

有一英雄,必有一无名之英雄扛而负之,有一无名之英雄,又必有他无名之英雄扛而负之。譬之一水车之大轮,必与他之小轮合力而动。而动此大小车轮之水势,又自何处来乎?今日汹汹转磨千万匹马力之水,即昨日深山幽谷中流觞咽石游鱼清浅之水也。由此观之,世界之运动真不可思议,其运动者在于此处,而运动此运动者却在于彼处。然则世界之大动机,果在何处乎?吾知其在于世界,而不知其在于世界之何处。彼之耸立于世界上而建大旐、擂大鼓、捉大风、弄大潮者,皆所谓有名之英雄也。若无名之英雄何有焉?彼无名者非惟人不知我,即我亦不自知,夫是之谓真无名。

不观尔怀中之时辰表乎?自外面观之,不过长短二针,转去转来,其简单也如彼。自里面窥之,则有如毛发之螺线,如比栉之小轮,其繁杂也如此。世界运动之机关,亦若是焉耳。

立于表面者不过二三之英雄。虽然,世界之事业,即英雄之事业也,英雄者不过其长短二针而已。若论事业为英雄独力所能至,是无异谓时表为长短针独力所能行,不亦傎乎?夫彼之造英雄运动英雄者,即隐于世界中之农夫、职工、役人、商贾、兵卒、小学教师、老翁、寡妇、孤儿等恒河沙数之无名英雄也。彼等固非欲驱使英雄,虽然,世之英雄,未有不甘心下气俯首而愿受其驱使者,莫或为之,若或致之,所谓无冠之皇帝,非此辈而谁?

嗟乎!彼等者,国之生命也,世之光也,平和之泉也,福之源也,世界之大恩人也。世若有爱英雄之人,请先爱此无名之英雄;若有欲顶礼于英雄脚下之人,请先顶礼此无名英雄之脚下;若有望英雄出世之人,请先望此无名英雄之出世。岂不闻一株之树虽大,不足以成森林;一片之石虽崇,不足以为山岳。无名之英雄,真英雄哉!

饮冰子曰:德富氏此论,所谓时势造英雄之说也。今日中国之所以不振,患在无英雄,此义人人能知之、能言之。而所以无英雄之故,患在无无名之英雄,此义则能知之、能言之者盖寡矣。夫我中国今日果有英雄乎?无英雄乎?吾不得而断之。浸假有一二之英雄焉,有三数之英雄焉,而全国之人能许其卒成英雄与否?非吾之所敢言也。譬之一军于此,其能成大功者系乎将帅,然使将帅能成大功者,又系乎兵卒,虽以拿破仑、惠灵吞之能,而使之率中国之绿营防勇,吾知其必无能为役也。一军如是,一国亦何莫不然?国也者,非一二人之国,千万人之国也;国事也者,非一二人之事,千万人之事也。以一国之人,治一国之事,事罔不治;若欲以一二人而治一国之事,其余千万人皆委之而去,或从掎龁之,虽圣贤未有能治者也。世有望治者乎,愿勿望诸一二人,而望诸千万人。质而言之,即勿望诸他人,而望诸自己云尔。勿曰我不能为英雄,我虽不能为有名之英雄,未必不能为无名之英雄,天下人人皆为无名之英雄,则有名之英雄必于是出焉矣。

虽然,时势固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助将帅之成功者兵卒也,而训练此兵卒使能为我助者,又在将帅也。世有欲为英雄者乎?盍先用力以造出此无名之英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