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读日本《国民新闻》,有德富苏峰氏所著论,题曰《无欲与多欲》,其论颇有精深透拔者,故录之而演其义。

苏峰子曰:人无无欲者。或好色,或好货,或好名,或好学,要之无有无欲者。即如禅寂之徒,以槁木死灰自命,然终不免有槁木死灰之欲。浅见者流,往往谓彼多欲也,此无欲也,皆妄生差别相而已。

近世之豪杰,如西乡南洲者,殆可谓无欲人矣。其诗云:“吾家遗法君知否,不为儿孙买美田。”世俗之欲,殆皆净尽。虽然,彼一旦闻萨儿之暴发,忽牺牲其一身,甘与其子弟为情死,遂歌曰:“白发衰颜非所意,壮心横剑愧无勋。”盖彼视其一身轻如鸿毛,而以不能立盖世之功为一生大憾事。果然,则南洲可谓全无欲乎?

吾以为世俗之所谓无欲者,未必无欲;所谓多欲者,未必多欲。要而论之,则欲之有无多少,惟视其所欲之性质与种类何如耳。彼西乡南洲之眼中,或以平沼专藏辈为无欲之极,亦未可知也。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哲人徇道。其趋向不同,则其欲念之所生亦自不同耳。

人莫不欲其最上之物。若以美人为最上之物,则美人以外,一切屏弃以求之,不惜焉;若以金钱为最上之物,则金钱以外,一切屏弃以求之,不惜焉。以至他物他事,莫不例是。是故吾人不必求无欲,无欲者决非吾人之所能及也。无宁先自审择决定,以何物为最上,而集注一切之欲念以向之。究之无欲云者,无世俗之欲云尔。彼之所欲者,视世俗之欲,有加高焉,有加大焉。以此之故,故无暇日以顾俗欲。然则无欲云者,虽谓之以大欲克小欲,以高欲克卑欲,以清欲克浊欲焉,可也。

饮冰子曰:《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荀子》曰:“凡人所欲多,其可用必多。”斯二者各明一义,有并行而不相悖者焉。物质上之欲,惟患其多;精神上之欲,惟患其少。而欲求减物质上之欲,则非增精神上之欲,不能为功。其消息之间,殆有一定之比例。释迦所以舍净饭太子之贵而苦行六年,摩西所以弃埃及职官之安而漂流万里,路得所以辞教皇不次之赏而对簿大廷,哥仑布所以抛里井优游之乐而投身遥海,曰惟有欲之故。燕雀乌知鸿鹄志?陈涉莽夫,犹能为此言,而况于亘古万国之圣贤豪杰乎!

孔子不云乎:“我欲仁,斯仁至矣。”今试问孔子有欲乎?曰:孔子天下之多欲而大欲者也。故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孔子之于救天下利生民也,视之如流俗人之好饮食、好男女、好金钱、好名誉。岂惟孔子,凡古今来之圣贤豪杰,彼其毕生之所经营所贯注,旁观人观之为惊天动地,能人所难,百世之下,震骇之,膜拜之;而返诸彼圣贤豪杰之本心,亦不过视为纵欲之具而已。人见有男女之为情而死者,辄笑之曰:嘻!抑何其痴!而不知圣贤豪杰之为道而死、为国而死、为民而死,其与彼情死者,分量之大小,关系之重轻,虽有不同,至其专注一欲而断弃他欲,则一而已。夫是之谓至诚。呜呼!安得有以宝玉、黛玉之痴情痴欲以饷于国民者乎?吾将执鞭以从之。

佛弟子问佛曰:“何谓如来种?”佛言:“无明有爱,是如来种。”无明有爱者,多欲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