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曷为而有史耶?曷为惟人类为能有史耶?人类又曷为而贵有史耶?人类所以优胜于其他生物者,以其富于记忆力与模仿性,常能贮藏其先世所遗传之智识与情感,成为一种“业力”,以作自己生活基础。而各人在世生活数十年中,一方面既承袭所遗传之智识情感,一方面又受同时之人之智识情感所熏染,一方面又自濬发其智识情感,于是复成为一种新业力以贻诸后来。如是展转递增,展转递蜕,而世运乃日进而无极。此中关键,则在先辈常以其所经验之事实及所推想之事理指导后辈,后辈则将其所受之指导应用于实际生活,而经验与推想皆次第扩充而增长。此种方法,在高等动物中已解用之。如犬、如猴……等等,常能以己之动作指导或暗示其幼儿,其幼儿亦不怠于记忆与模仿,此固与人类非大有异也。而人类所以优胜者,乃在记忆模仿之能继续。他种动物之指导暗示恒及身而止,第一代所指导暗示者无术以传至第二、第三代,故第二、第三代之指导暗示,亦无以加乎其旧。人类不然,先代所指导所暗示,常能以记诵或记录的形式传诸后代,历数百年数千年而不失坠。其所以能递增递蜕者皆恃此。此即史之所由起与史之所以为有用也。

最初之史乌乎起?当人类之渐进而形成一族属或一部落也,其族部之长老每当游猎斗战之隙暇,或值佳辰令节,辄聚其子姓,三三五五围炉藉草,纵谈己身或其先代所经之恐怖,所演之武勇……等等,听者则娓娓忘倦,兴会飙举。其间有格外奇特之情节可歌可泣者,则蟠镂于听众之脑中,湔拔不去,展转作谈料,历数代而未已,其事迹遂取得史的性质。所谓“十口相传为古”也。史迹之起原,罔不由是。今世北欧诸优秀民族如日耳曼人、荷兰人、英人等,每当基督诞节,犹有家族团聚彻夜谈故事之俗,其近代名著如熙礼尔之诗、华克拿之剧,多取材于此等传说,此即初民演史之遗影也。

最初之史用何种体裁以记述耶?据吾侪所臆推,盖以诗歌。古代文字传写甚不便,或且并文字亦未完具,故其对于过去影事之保存,不恃记录而恃记诵。而最便于记诵者,则韵语也。试观老聃之谈道,孔子之赞《易》,乃至秦、汉间人所造之小学书,皆最喜用韵,彼其时文化程度已极高,犹且如此,古代抑可推矣。四《吠陀》中之一部分,印度最古之社会史宗教史也,皆用梵歌。此盖由人类文化渐进之后,其所受之传说日丰日赜,势难悉记,思用简便易诵之法以永其传。一方面则爱美的观念,日益发达,自然有长于文学之人,将传说之深入人心者播诸诗歌,以应社会之需,于是乎有史诗。是故邃古传说,可谓为“不文的”之史,其“成文的”史则自史诗始。我国史之发展,殆亦不能外此公例。古诗或删或佚,不尽传于今日,但以今存之《诗经》三百篇论,其属于纯粹的史诗体裁者尚多篇。例如:

《玄鸟篇》:“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长发篇》:“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玄王桓拨,……率履不越。……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武王载旆。有虔秉钺。……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殷武篇》:“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生民篇》:“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履帝武敏歆。……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公刘篇》:“笃公刘,匪居匪康。……乃裹糇粮,于橐于囊,……干戈戚扬,爰方启行。……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

《六月篇》:“六月栖栖,戎车既饬。……狁孔炽,我是用急。……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薄伐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此等诗篇,殆可指为中国最初之史。《玄鸟》、《生民》等述商周开国之迹,半杂神话。《殷武》、《六月》等铺叙武功,人地粲然。观其诗之内容,而时代之先后亦略可推也。此等史诗,所述之事既饶兴趣,文章复极优美。一般人民咸爱而诵之,则相与讴思其先烈而笃念其邦家,而所谓“民族心”者,遂于兹播殖焉。史之最大作用,盖已见端矣。

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二百年前,可云如此)。其原因何在,吾未能断言。然史官建置之早与职责之崇,或亦其一因也。泰西史官之建置沿革,吾未深考。中国则起原确甚古,其在邃古,如黄帝之史仓颉、沮诵等,虽不必深信,然最迟至殷时必已有史官,则吾侪从现存金文甲文诸遗迹中可以证明。吾侪又据《尚书》、《国语》、《左传》诸书所称述,确知周代史职已有分科,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名目。又知不惟王朝有史官,乃至诸侯之国及卿大夫之家,莫不皆有。又知古代史官实为一社会之最高学府,其职不徒在作史而已,乃兼为王侯公卿之高等顾问,每遇疑难,咨以决焉。所以者何?盖人类本有恋旧之通性,而中国人尤甚,故设专司以记录旧闻,认为国家重要政务之一。既职在记述,则凡有关于人事之簿籍皆归其保存,故史官渐成为智识之中枢。又古代官人以世,其累代袭此业者渐形成国中之学问阶级。例如周任、史佚之徒,几于吐辞为经。先秦第一哲学家老子,其职即周之守藏史也。汉魏以降,世官之制虽革,而史官之华贵不替。所谓“文学侍从之臣”,历代皆妙选人才以充其职。每当易姓之后,修前代之史,则更网罗一时学者,不遗余力,故得人往往称盛焉。三千年来史乘,常以此等史官之著述为中心。虽不无流弊(说详下),然以专才任专职,习惯上、法律上皆认为一种重要事业。故我国史形式上之完备,他国殆莫与京也。

古代史官所作史,盖为文句极简之编年体。晋代从汲冢所得之《竹书纪年》,经学者考定为战国时魏史官所记者即其代表。惜原书今复散佚,不能全睹其真面目。惟孔子所修《春秋》,体裁似悉依鲁史官之旧。吾侪得藉此以窥见古代所谓正史者其内容为何如。《春秋》第一年云: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吾侪以今代的史眼读之,不能不大诧异。第一,其文句简短达于极点,每条最长者不过四十余字(如定四年云:“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最短者乃仅一字(如隐八年云:“螟。”)。第二,一条纪一事,不相联属,绝类村店所用之流水帐簿。每年多则十数条,少则三四条(《竹书纪年》记夏、殷事,有数十年乃得一条者)。又绝无组织,任意断自某年,皆成起讫。第三,所记仅各国宫廷事,或宫廷间相互之关系,而于社会情形一无所及。第四,天灾地变等现象本非历史事项者,反一一注意详记。吾侪因此可推知当时之史的观念及史的范围,非惟与今日不同,即与秦汉后亦大有异。又可见当时之史,只能谓之簿录,不能谓之著述。虽然,世界上正式的年代史,恐不能不推我国史官所记为最古。《竹书纪年》起自夏禹,距今既四千年。即《春秋》为孔子断代之书,亦既当西纪前七二二至四八一年,其时欧洲史迹有年可稽者尚绝稀也。此类之史,当春秋战国间,各国皆有。故孟子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墨子称“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又称“百国《春秋》”,则其时史书之多,略可概见。乃自秦火之后,荡然无存,司马迁著书时已无由资其参验。汲冢幸得硕果,旋又坏于宋后之窜乱。而孔子所修,又藉以寄其微言大义,只能作经读,不能作史读。于是二千年前烂若繁星之古史,竟无一完璧以传诸今日。吁!可伤也。

同时复有一种近于史类之书。其名曰“书”,或曰“志”,或曰“记”。今六经中之《尚书》即属此类。《汉书·艺文志》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此种严格的分类是否古代所有,虽属疑问。要之此类记载,必发源甚古。观春秋战国时人语常引《夏志》、《商志》、《周志》,或《周书》、《周记》等文,可知也。此等书盖录存古代策命告誓之原文,性质颇似档案,又似文选。但使非出杜撰,自应认为最可宝之史料。盖不惟篇中所记事实直接有关于史迹,即单词片语之格言,亦有时代思想之背景在其后也。此类书现存者有《尚书》二十八篇,其年代上起尧舜,下讫春秋之秦穆。然应否全部认为正当史料,尚属疑问。此外尚有《逸周书》若干篇,真赝参半,然其真之部分,吾侪应认为与《尚书》有同等之价值也。

《春秋》、《尚书》二体,皆可称为古代正史,然此外尚非无史籍焉。盖文字之用既日广,畴昔十口相传者,渐皆著诸竹帛,其种类非一。例如《左传》所称《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庄子》所称《金版》、《六弢》,《孟子》所云“於《传》有之”,其书今虽皆不传,然可悬想其中所记皆前言往行之属也。汲冢所得古书,有《琐语》,有《杂书》,有《穆天子传》。其《杂书》中,有《周食田法》,有《美人盛姬死事》(《穆天子传》及《美人盛姬死事》今存,《琐语》亦有辑佚本)。凡此皆正史以外之记录,即后世别史、杂史之滥觞。计先秦以前此类书当不少,大抵皆经秦火而亡。《汉书·艺文志》中各书目,或有一部分属此类,惜今并此不得见矣。

右三类者,或为形式的官书,或为备忘的随笔,皆未足以言著述。史学界最初有组织之名著,则春秋、战国间得二书焉,一曰左丘之《国语》,二曰不知撰人之《世本》。左丘或称左丘明,今本《左传》,共称为彼所撰。然据《史记》所称述,则彼固名丘不名丘明,仅撰《国语》而未撰《左传》。或谓今本《左传》乃汉人割裂《国语》以伪撰,其说当否且勿深论。但《国语》若既经割裂,则亦必须与《左传》合读,然后左氏之面目得具见也。左氏书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国为中心点,而将当时数个主要的文化国平均叙述。盖自《春秋》以降,我族已渐为地方的发展,非从各方面综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当时史官之作大抵皆偏重王室,或偏重于其本国(例如《春秋》以鲁为中心。《竹书纪年》自周东迁后,以晋为中心,三家分晋后,以魏为中心)。左氏反是,能平均注意于全部。其《国语》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诸国分篇叙述,无所偏畸。《左传》是否原文,虽未敢断,即以今本论之,其溥徧的精神固可见也。第二,其叙述不局于政治,常涉及全社会之各方面。左氏对于一时之典章与大事固多详叙,而所谓“琐语”之一类,亦采择不遗。故能写出当时社会之活态,予吾侪以颇明瞭之印象。第三,其叙事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种“组织体的”著述。彼“帐簿式”之《春秋》,“文选式”之《尚书》,虽极庄严典重,而读者寡味矣。左氏之书,其断片的叙事虽亦不少,然对于重大问题,时复遡原竟委,前后照应,能使读者相悦以解。此三特色者,皆以前史家所无。刘知几云:“左氏为书,不遵古法。……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史通·载言篇》)诚哉然也。故左丘可谓商、周以来史界之革命也,又秦汉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左丘旧云孔子弟子,但细读其书,颇有似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以后所追述者。苟非经后人窜乱,则此公著书应在战国初年,恐不逮事孔子矣。希腊大史家希罗多德生于纪前四八四年,即孔子卒前六年,恰与左氏并世。不朽大业,东西同揆,亦人类史中一佳话也。

《世本》一书,宋时已佚,然其书为《史记》之蓝本,则司马迁尝自言之。今据诸书所征引,知其内容篇目有《帝系》,有《世家》,有《传》,有《谱》,有《氏姓篇》,有《居篇》,有《作篇》。《帝系》、《世家》及《氏姓篇》,叙王侯及各贵族之系牒也。《传》者,记名人事状也。《谱》者,年表之属,史注所谓旁行斜上之《周谱》也。《居篇》则汇纪王侯国邑之宅都焉。《作篇》则纪各事物之起原焉。吾侪但观其篇目,即可知其书与前史大异者两点。其一,开后此分析的综合的研究之端绪。彼能将史料纵切横断,分别部居,俾读者得所比较以资推论也。其二,特注重于社会的事项。前史纯以政治为中心,彼乃详及氏姓、居、作等事,已颇具文化史的性质也。惜著述者不得其名,原书且久随灰烬,而不然者,当与左氏同受吾侪尸祝也。

史界太祖,端推司马迁。迁之年代,后左丘约四百年。此四百年间之中国社会,譬之于水,其犹经百川竞流波澜壮阔以后,乃汇为湖泊,恬波不扬。民族则由分展而趋统一,政治则革阀族而归独裁,学术则倦贡新而思竺旧。而迁之《史记》,则作于其间。迁之先,既世为周史官,迁袭父谈业为汉太史,其学盖有所受。迁之自言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太史公自序》)然而又曰:“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盖迁实欲建设一历史哲学,而借事实以为发明。故又引孔子之言以自况,谓:“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自序》)旧史官纪事实而无目的,孔子作《春秋》,时或为目的而牺牲事实。其怀抱深远之目的而又忠勤于事实者,惟迁为兼之。迁书取材于《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等,以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组织而成。其本纪以事系年,取则于《春秋》。其八书详纪政制,蜕形于《尚书》。其十表稽牒作谱,印范于《世本》。其世家、列传,既宗雅记,亦采琐语,则《国语》之遗规也。诸体虽非皆迁所自创,而迁实集其大成,兼综诸体而调和之,使互相补而各尽其用。此足征迁组织力之强,而文章技术之妙也。班固刘向扬雄之言,谓“迁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汉书》本传赞)。郑樵谓“自《春秋》后,惟《史记》擅制作之规模”(《通志·总序》),谅矣。其最异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为本位。故其书厕诸世界著作之林,其价值乃颇类布尔达克之《英雄传》,其年代略相先后(布尔达克后司马迁约二百年),其文章之佳妙同,其影响所被之广且远亦略同也。后人或能讥弹迁书,然迁书固已皋牢百代,二千年来所谓正史者,莫能越其范围。岂后人创作力不逮古耶?抑迁自有其不朽者存也。

司马迁以前,无所谓史学也。《汉书·艺文志》以史书附于六艺略之春秋家,著录者仅四百二十五篇(其在迁前者,仅百九十一篇)。及《隋书·经籍志》史部著录,乃骤至一万六千五百八十五卷,数百年间,加增四十倍。此迁以后史学开放之明效也。古者惟史官为能作史。私人作史,自孔子始。然孔子非史家,吾既言之矣。司马迁虽身为史官,而其书实为私撰。观其传授渊源,出自其外孙杨恽,斯可证也(看《汉书》恽传)。迁书出后,续者蜂起,见于本书者,有褚少孙;见于《七略》者,有冯商;见于《后汉书·班彪传注》及《史通》者,有刘向等十六人;见于《通志》者,有贾逵。其人大率皆非史官也。班固虽尝为兰台令史,然其著《汉书》实非以史官资格,故当时犹以私改史记构罪系狱焉(看《后汉书》本传)。至如鱼豢、孙盆、王铨、王隐、习凿齿、华峤、陈寿袁宏范晔何法盛、臧荣绪辈,则皆非史官(看《史通·正史篇》)。曷为古代必史官乃能作史,而汉以后则否耶?世官之制,至汉已革,前此史官专有之智识,今已渐为社会所公有,此其一也。文化工具日新,著写传钞收藏之法皆加便,史料容易搜集,此其二也。迁书既美善,引起学者研究兴味,社会靡然向风,此其三也。自兹以还,蔚为大国。两晋、六朝,百学芜秽而治史者独盛,在晋尤著。读《隋书·经籍志》及清丁国钧之《补晋书艺文志》可见也。故吾常谓,晋代玄学之外惟有史学,而我国史学界亦以晋为全盛时代。

断代为史,始于班固。刘知几极推尊此体,谓“其包举一代,撰成一书,学者寻讨,易为其功”(《史通·六家篇》)。郑樵则极诋之,谓“善学司马迁者,莫如班彪。彪续迁书,自孝武至于后汉。欲令后人之续己,如己之续迁,既无衍文,又无绝绪。……固为彪之子,不能传其业。……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格。……会通之道,自此失矣。”(《通志·总序》)此两种反对之批评,吾侪盖袒郑樵。樵从编纂义例上论断代之失,其言既已博深切明(看原文)。然迁、固两体之区别,在历史观念上尤有绝大之意义焉。《史记》以社会全体为史的中枢,故不失为国民的历史。《汉书》以下则以帝室为史的中枢,自是而史乃变为帝王家谱矣。夫史之为状如流水然,抽刀断之,不可得断。今之治史者,强分为古代、中世、近世,犹苦不能得正当标准,而况可以一朝代之兴亡为之划分耶?史名而冠以朝代,是明告人以我之此书为某朝代之主人而作也。是故南朝不得不谓北为“索虏”,北朝不得不谓南为“岛夷”,王凌、诸葛诞、毌丘俭之徒,著晋史者势不能不称为贼,而虽以私淑孔子自命维持名教之欧阳修,其《新五代史》开宗明义第一句,亦不能不对于积年剧盗朱温其人者大书特书称为“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也。断代史之根本谬误在此,而今者官书二十四部,咸率循而莫敢立异,则班固作俑之力其亦伟矣。

章学诚曰:“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后世失班史之意,而以纪、表、志、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则于记注、撰述两无所取。”又曰:“纪传行之千有余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无更易矣。然无别识心裁可以传世行远之具……”(《文史通义·书教篇》)。此言班书以下,作者皆陈陈相因,无复创作精神。其论至痛切矣。然今所谓二十四史者,其品之良秽亦至不齐。同在一体裁中,而价值自固有高下。前人比较评骘之论既甚多,所评当否,当由读者自悬一标准以衡审之,故今不具论。惟有一明显之分野最当注意者,则唐以前书皆私撰而成于一人之手,唐以后书皆官撰而成于多人之手也。最有名之马、班、范、陈四史皆出私撰,前已具陈。即沈约萧子显魏收之流,虽身为史官,奉敕编述,然其书什九独力所成。自唐太宗以后而此风一变,太宗既以雄才大略削平天下,又以“右文”自命,思与学者争席。因欲自作陆机王羲之两传赞,乃命史臣别修《晋书》,书成而旧著十八家俱废(看《史通·正史篇》)。同时又敕撰梁、陈、齐、周、隋五书,皆大开史局,置员猥多,而以贵官领其事。自兹以往,习为成例。于是著作之业,等于奉公,编述之人,名实乖迕。例如房乔、魏征、刘昫、托克托、宋濂张廷玉等,尸名为某史撰人,而实则于其书无与也。盖自唐以后,除延寿南史》、《北史》,欧阳修《新五代史》之外,其余诸史皆在此种条件之下而成立者也。此种官撰、合撰之史,其最大流弊则在著者无责任心。刘知几伤之曰:“每欲记一事载一言,皆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头白可期,汗青无日。”又曰:“史官记注,取禀监修。一国三公,适从何在?”(《史通·忤时篇》)既无从负责,则群相率于不负责,此自然之数矣。坐此之故,则著者之个性湮灭,而其书无复精神。司马迁忍辱发愤,其目的乃在“成一家之言”。班、范诸贤,亦同斯志,故读其书而著者之思想品格皆见焉。欧阳修《新五代史》,其价值如何,虽评者异辞,要之固修之面目也。若隋、唐、宋、元、明诸史,则如聚群匠共画一壁,非复艺术,不过一绝无生命之粉本而已。坐此之故,并史家之技术亦无所得施。史料之别裁,史笔之运用,虽有名手,亦往往被牵掣而不能行其志,故愈晚出之史卷帙愈增,而芜累亦愈甚也(《明史》不在此例)。万斯同有言:“治史者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匽湢焉,继而知其蓄产礼俗焉,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无不习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也。官修之史,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耳。”(方苞撰《万季野墓表》)此言可谓博深切明。盖我国古代史学因置史官而极发达,其近代史学亦因置史官而渐衰敝,则史官之性质,今有以异于古所云也。

与纪传体并峙者为编年体。帐簿式之旧编年体起原最古,既如前述。其内容丰富而有组织之新编年体,旧说以为起于《左传》。虽然,以近世学者所考订,则左氏书原来之组织殆非如是。故论此体鼻祖,与其谓祖左氏,毋宁谓祖陆贾之《楚汉春秋》。惜贾书今佚,其真面目如何不得确知也。汉献帝以《汉书》繁博难读,诏荀悦要删之,悦乃撰为《汉纪》三十卷,此现存新编年体之第一部书也。悦自述谓:“列其年月,比其时事。撮要举凡,存其大体,以副本书。”又谓:“省约易习,无妨本书。”语其著作动机,不过节钞旧书耳。然结构既新,遂成创作。盖纪传体之长处在内容繁富,社会各部分情状皆可以纳入。其短处在事迹分隶凌乱,其年代又重复,势不可避。刘知几所谓:“同为一事,分为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又编次同类,不求年月,……故贾谊屈原同列,曹沫与荆轲并编。”(《史通·二体篇》)此皆其弊也。《汉纪》之作,以年系事,易人物本位为时际本位,学者便焉。悦之后,则有张璠、袁宏之《后汉纪》,孙盛之《魏春秋》,习凿齿之《汉晋春秋》,干宝、徐广之《晋纪》,裴子野之《宋略》,吴均之《齐春秋》,何之元之《梁典》……等(现存者仅荀袁二家)。盖自班固以后,纪传体既断代为书,故自荀悦以后,编年体亦循其则。每易一姓,纪传家既为作一书,编年家复为作一纪而皆系以朝代之名,断代施诸纪传,识者犹讥之,编年效颦,其益可以已矣。宋司马光毅然矫之,作《资治通鉴》以续《左传》。上纪战国,下终五代(西纪前四〇三至后九五九),千三百六十二年间大事按年纪载,一气衔接。光本邃于掌故(观所著《涑水纪闻》可见),其别裁之力又甚强(观《通鉴考异》可见),其书断制有法度。胡三省注而序之曰:“温公徧阅旧史,旁采小说,抉擿幽隐,荟萃为书。而修书分属,汉则刘攽,三国讫于南北朝则刘恕,唐则范祖禹,皆天下选也,历十九年而成。”其所经纬规制,确为中古以降一大创作。故至今传习之盛,与《史》、《汉》埒。后此朱熹因其书稍加点窜,作《通鉴纲目》,窃比孔氏之《春秋》,然终莫能夺也。光书既讫五代,后人纷纷踵而续之,卒未有能及光者。故吾国史界称前后两司马焉。

善钞书者可以成创作。荀悦《汉纪》而后,又见之于宋袁枢之《通鉴纪事本末》。编年体以年为经,以事为纬,使读者能瞭然于史迹之时际的关系,此其所长也。然史迹固有连续性,一事或亘数年或亘百数十年,编年体之纪述,无论若何巧妙,其本质总不能离帐簿式。读本年所纪之事,其原因在若干年前者或已忘其来历,其结果在若干年后者苦不能得其究竟。非直翻检为劳,抑亦寡味矣。枢钞《通鉴》,以事为起讫,千六百馀年之书约之为二百三十有九事。其始亦不过感翻检之苦痛,为自己研究此书谋一方便耳。及其既成,则于斯界别辟一蹊径焉。杨万里叙之曰:“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微,以先于其明。其情匿而泄,其故悉而约。”盖纪传体以人为主,编年体以年为主,而纪事本末体以事为主。夫欲求史迹之原因结果以为鉴往知来之用,非以事为主不可。故纪事本末体,于吾侪之理想的新史最为相近,抑亦旧史界进化之极轨也。章学诚曰:“本末之为体,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在袁氏初无其意,且其学亦未足语此。……但即其成法,沈思冥索,加以神明变化,则古史之原,隐然可见。”(《文史通义·书教篇》)其论当矣。枢所述仅局于政治,其于社会他部分之事项多付阙如。其分目又仍涉琐碎,未极贯通之能事。然彼本以钞《通鉴》为职志,所述不容出《通鉴》外,则著书体例宜然。即提要钩玄之功,亦愈后起而愈易致力,未可以吾侪今日之眼光苛责古人也。枢书出后,明、清两代踵作颇多。然谨严精粹,亦未有能及枢者。

纪传体中有书志一门,盖导源于《尚书》,而旨趣在专纪文物制度,此又与吾侪所要求之新史较为接近者也。然兹事所贵在会通古今,观其沿革。各史既断代为书,乃发生两种困难:苟不追叙前代,则源委不明;追叙太多,则繁复取厌。况各史非皆有志,有志之史,其篇目亦互相出入。遇所阙遗,见斯滞矣。于是乎有统括史志之必要。其卓然成一创作以应此要求者,则唐杜佑之《通典》也。其书“采五经群史,上自黄帝,至于有唐天宝之末。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论议得失靡不条载,附之于事。如人支脉,散缀于体。”(李翰序文)此实史志著作之一进化也。其后元马端临仿之作《文献通考》,虽篇目较繁备,征引较杂博,然无别识,无通裁(章学诚《文史通义》评彼书语),仅便翻检而已。

有《通鉴》而政事通,有《通典》而政制通,正史断代之不便矫正过半矣,然犹未尽也。梁武帝敕吴均等作《通史》,上自汉之太初,下终齐室,意欲破除朝代界限,直接迁书,厥意甚盛。但其书久佚,无从批评。刘知几讥其芜累,谓“使学者宁习本书,怠窥新录”(《史通·六家篇》),想或然也。宋郑樵生左、马千岁之后,奋高掌,迈远蹠,以作《通志》,可谓豪杰之士也,其《自序》抨击班固以下断代之弊,语语皆中窍要。清章学诚益助樵张目。尝曰:“《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复,二曰均类例,三曰便铨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抵牾,六曰详邻事。其长有二:一曰具剪裁,二曰立家法。”又曰:“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诸子之意,寓于史裁。”(《文史通义·释通篇》)其所以推奖者至矣。吾侪固深赞郑、章之论,认《通史》之修为不可以已。其于樵之别裁精鉴,亦所心折。虽然,吾侪读《通志》一书,除二十略外,竟不能发见其有何等价值。意者仍所谓“宁习本书,怠窥新录”者耶?樵虽抱宏愿,然终是向司马迁圈中讨生活。松柏之下,其草不植,樵之失败,宜也。然仅《二十略》,固自足以不朽。史界之有樵,若光芒竟天之一彗星焉。

右所述为旧目录家所指纪传、编年、纪事本末、政书之四体,皆于创作之人加以评骘,而踵效者略焉。二千年来斯学进化轨迹,略可见矣。自余史部之书,《隋书·经籍志》分为杂史、霸史、起居注、故事、职官、杂传、仪注、刑法、目录、谱牒、地理,凡十一门。《史通·杂述篇》胪举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都邑簿,凡十种。此后累代著录,门类皆小异而大同。以吾观之,可中分为二大类:一曰供后人著史之原料者,二曰制成局部的史籍者。第一类,并未尝经锤炼组织,不过为照例的或一时的之记录,备后世作者之搜采。其在官书,则如起居注、实录、谕旨、方略之类,如仪注、通礼、律例、会典之类。其在私著,则或专纪一地方,如赵岐《三辅决录》、潘岳关中记》等。或在一地方中复专纪一事类,如陆机《建康宫殿记》、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杨孚《交州异物志》等。或专纪一时代,如陆贾《楚汉春秋》、王度《二石伪治时事》等。或在一时代中专纪一事,如《晋修复山陵故事》、《晋八王故事》等。有专纪一类人物者,如刘向《列女传》、皇甫谧高士传》等。有纪人物复限于一地方或一年代者,如陈寿《益部耆旧传》、谢承《会稽先贤传》、袁敬仲《正始名士传》等。有专为一家或一人作传者,如江统之《江氏家传》、范汪之《范氏家传》、慧立之《慈恩法师传》等。或记载游历见闻,如郭象《述征记》、法显佛国记》等。或采录异闻,作半小说体,如《山海经》、《穆天子传》、《飞燕外传》等。或拾遗识小,聊供谈噱,如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等。凡此皆未尝以述作自居,惟取供述作者之资料而已(右所举例,皆取诸隋、唐两志。其书今存者希)。

其第二类,则搜集许多资料,经一番组织之后,确成一著述之体裁。但所叙者专属于某种事状,其性质为局部的,而与正史编年等含有普遍性质者殊科焉。此类之书,发达最早者为地方史,常璩之《华阳国志》其标本也,其流衍为各省、府、州、县之方志。次则法制史,如《历代职官表》、《历代盐法志》等类。次则宗教或学术史,如《佛祖历代通载》、《明儒学案》等类。其馀专明一义,如律历、金石、目录,……等等,所在多有然,裒然可观者实稀。盖我国此类著述,发达尚幼稚也。

史籍既多,则注释考证,自然踵起。注释有二:一曰注训诂,如裴骃、徐野民等之于《史记》,应劭、如淳等之于《汉书》。二曰注事实,如裴松之之于《三国志》。前者于史迹无甚关系,后者则与本书相辅矣。考证者,所以审定史料之是否正确,实为史家求征信之要具。《隋书·经籍志》有刘宝之《汉书驳议》,姚察之《定汉书疑》,盖此类书之最古者。司马光既写定《通鉴》,即自为《考异》三十卷,亦著述家之好模范也。大抵考证之业,宋儒始引其绪,刘攽、洪迈辈之书稍有可观。至清而大盛,其最著者如钱大昕之《廿二史考异》,王鸣盛之《十七史商榷》,赵翼之《廿二史札记》。其他关于一书一篇一事之考证,往往析入豪芒,其作者不可偻指焉。

近代著录家多别立史评一门,史评有二:一,批评史迹者;二,批评史书者。批评史迹者,对于历史上所发生之事项而加以评论。盖《左传》、《史记》已发其端,后此各正史及《通鉴》皆因之。亦有泐为专篇者,如贾谊《过秦论》、陆机《辨亡论》之类是也。宋、明以后,益尚浮议,于是有史论专书,如吕祖谦之《东莱博议》、张溥之《历代史论》等。其末流只以供帖括剿说之资,于史学无与焉。其较有价值者为王夫之之《读通鉴论》、《宋论》。虽然,此类书无论若何警拔,总易导读者入于奋臆空谈一路,故善学者弗尚焉。批评史书者,质言之,则所评即为历史研究法之一部分,而史学所赖以建设也。自有史学以来二千年间,得三人焉:在唐则刘知几,其学说在《史通》;在宋则郑樵,其学说在《通志·总序》及《艺文略》、《校讐略》、《图谱略》;在清则章学诚,其学说在《文史通义》。知几之自述曰:“《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于时,固其宜矣。”(《史通·自叙》)樵之自述曰:“凡著书者虽采前人之书,必自成一家之言。……臣今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其五略,汉、唐诸儒所得而闻;其十五略,汉、唐之儒所不得而闻也。”又曰:“夫学术造诣,本乎心识,如人入海,一入一深。臣之二十略,皆臣自有所得,不用旧史之文。”(《通志·总序》)学诚自述曰:“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志隅·自序》)又曰:“拙撰《文史通义》,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为千古史学辟其榛芜。然恐惊世骇俗,为不知己者诟厉。”(《与汪辉祖书》)又曰:“吾于史学,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几。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家书》二)读此诸文,可以知三子者之所以自信为何如,又可知彼辈卓识,不见容于并时之流俗也。窃常论之,刘氏事理缜密,识力锐敏。其勇于怀疑,勤于综核,王充以来一人而已。其书中《疑古》、《惑经》诸篇,虽于孔子亦不曲徇,可谓最严正的批评态度也。章氏谓其所议仅及馆局纂修,斯固然也。然鉴别史料之法,刘氏言之最精,非郑、章所能逮也。郑氏之学,前段已略致评。章氏评之谓:“其精要在乎义例,盖一家之言,诸子之学识,而寓于诸史之规矩。”(《文史通义·释通篇》)又谓:“《通志》例有余而质不足以副。”(《与劭二云书》)皆可谓知言。然刘、章惟有论史学之书,而未尝自著成一史,郑氏则既出所学以与吾人共见,而确信彼自有其不朽者存矣。章氏生刘、郑之后,较其短长以自出机杼,自更易为功。而彼于学术大原,实自有一种融会贯通之特别见地。故所论与近代西方之史家言多有冥契。惜其所躬自撰述者,仅限于方志数种,未能为史界辟一新天地耳。要之自有左丘、司马迁、班固、荀悦、杜佑、司马光、袁枢诸人,然后中国始有史。自有刘知几、郑樵、章学诚,然后中国始有史学矣。至其持论多有为吾侪所不敢苟同者,则时代使然,环境使然,未可以居今日而轻谤前辈也。

吾草此章将竟,对于与吾侪最接近之清代史学界,更当置数言。前清为一切学术复兴之时代,独于史界之著作,最为寂寥。唐、宋去今如彼其远,其文集、杂著中所遗史迹尚累累盈望。清则舍官书及谀墓文外,殆无余物可以相饷。史料之涸乏,未有如清者也。此其故不难察焉,试一检康、雍、乾三朝诸文字之狱,则知其所以钳吾先民之口而夺之气者,其凶悍为何如。其敢于有所论列而幸免于文网者,吾见全祖望一人而已(看《鲒埼亭集》)。窃位者壹意摧残文献以谋自固。今位则成闰矣,而已湮、已乱之文献终不可复,哀哉耗矣。虽然,士大夫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故压于此者伸于彼。史学之在清代,亦非无成绩之可言。章学诚之卓荦千古,前既论之矣。此外关于史界,尚有数种部分的创作:其一,如顾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其书有组织,有断制,全书百三十卷一气呵成为一篇文字,以地理形势为经,而纬之以史迹。其善于驾驭史料盖前人所莫能逮。故魏禧称为“数千百年绝无仅有之书”也。其二,如顾栋高之《春秋大事表》,将全部《左传》拆碎而自立门类以排比之。善用其法,则于一时代之史迹能深入而显出矣。其三,如黄宗羲之《明儒学案》,实为中国有学史之始。其书有宗旨,有条贯,异乎钞撮驳杂者。其四,如赵翼之《廿二史札记》,此书虽与钱大昕、王鸣盛之作齐名(见前),然性质有绝异处。钱、王皆为狭义的考证,赵则教吾侪以搜求抽象的史料之法。昔人言“属辞比事,《春秋》之教”。赵书盖最善于比事也。此法自宋洪迈《容斋随笔》渐解应用,至赵而其技益进焉。此四家者,皆卓然有所建树,足以自附于述作之林者也。其他又尚有数类书在清代极为发达:(一)表志之补续。自万斯同著《历代史表》后,继者接踵,各史表志之缺,殆已补缀无遗,且所补常有突过前作者。(二)史文之考证。考证本为清代朴学家专门之业,初则仅用以治经,继乃并用以治史。此类之书有价值者毋虑百数十种。对于古籍订讹纠缪,经此一番整理,为吾侪省无限精力。(三)方志之重修。各省、府、州、县志什九皆有新修本,董其事者皆一时名士,乃至如章学诚辈之所怀抱,皆借此小试焉。故地方史蔚然可观,为前代所无。(四)年谱之流行。清儒为古代名人作年谱者甚多,大率皆精诣之作。章学诚所谓“一人之史而可以与家史、国史、一代之史相取证”者也。(五)外史之研究。自魏源、徐松等喜谈边徼形事,渐引起研究蒙古史迹之兴味。洪钧之《元史译文证补》知取材于域外,自此史家范围益扩大,渐含有世界性矣。凡此皆清代史学之成绩也。虽然,清儒所得自效于史学界者而仅如是,固已为史学界之不幸矣。

我国史学根柢之深厚既如彼,故史部书之多亦实可惊。今刺取累代所著录之部数卷数如下:

《汉书·艺文志》 11部 425篇

《隋书·经籍志》 81 7部 13 264卷

旧唐书·经籍志》 88 4 部 17 946卷

宋史·艺文志》 21 47部 4 31 09卷

《通志·艺文略》 23 01部 3 76 13卷

(图谱在外)

《文献通考·经籍考》 10 36 部 2 40 96卷

《明史·艺文志》 13 16部 3 00 51卷

(限于明代人著作)

《清四库书目》 2174部 3 70 49卷

(存目合计)

右所著录者代代散佚。例如《隋志》之万三千余卷,今存者不过十之一二;《明志》之三万余卷,采入四库者亦不过十之一二。而现存之四库未收书及四库编定后续出之书,尚无虑数万卷。要而言之,自左丘、司马迁以后,史部书曾著竹帛者最少亦应在十万卷以外。其质之良否如何,暂且勿问,至于其量之丰富,实足令吾侪挢舌矣。此二千年来史学经过之大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