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生活,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一个问题,是从古至今,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是我们所急欲知道的问题。我想先把生活为什么要要求艺术,及艺术之影响到生活上的力量若何这两点说明之后,或者大家对于生活与艺术的关系,能够得到一个极粗的概念,现在先从生活说起。

要讲到生活,我们先要知道构成这生活内容的“生”是什么东西。总之我们是活在这儿。我们的一切要求,都因为我们的“生”的原因而来的。那么,我们就是说“生”这一个不可思议的力量就是造成一切存在一切现象的原动力也未始不可不过“生”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却是很难说出来的。

“生”的本质,虽然是很难说出,但是因为我们天天生在世上,所以从我们的经验上说来,约略可以知道这“生”对于人生的影响如何。我们一般的人,大约生存在这世上的人,无论何人,总有一种想把这世上的生存继续下去的心思。这一种冲动,这一种内部的要求,想来是谁也不能否定的吧。我们非但想把这生存继续下去,同时且更有想使这生存强固扩充的心思,所以我们的生存在世上,实在是这一种内部的要求反动的结果。这内部的要求,就是“生”的力量,生物学者称他为本能。达尔文的进化原理唱导以来,“生”竟被我们认为使无机物变为有机物,有机物变为单纯生物,单纯生物变为复杂生物,复杂生物又进变而为人的原动力了。从心理的进化方面来说,“生”就是使无意识的活动变为有意识的,有意识的活动变为反省的,反省的活动变为道德的活动的动机。这就是“生”这一个力量所有的动向。总之“生”的动向,是使人类一步一步从不完全的路上走向完全的路上去。虽则有几个例外,然而从大体看来,我们简直可以这样的说的。

所以“生”这一个力量是如此的表现在我们的存在之中。组成人类社会的我们个人,以“生”的力量的原因,得保持我们的存在,所以我们的存在,就是“生”的力量的具象化。我们在表面上虽则好像是个个独立生活在这儿,但实际上我们不过是一种假象,我们的背后,有这一种“生”的力量隐存在那儿。所以“生”是如此的具象的表现在我们身上,而表现就是创造。讲到艺术哩,却又除表现(即创造)外,另外是什么也没有的。

现在我们已经达到了生活就是“生”的表现的结论了。一时暂且把“生”的观念搁开,单把生活当作是我们的本能的要求看,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是我们的全个性的表现的这一句话,是可以说得的吧!行住坐卧之间,我们无处不想表现自己,小自衣食住的日常琐事,大至行动思想事业,无一处不是我们的自己表现,所以一分一刻,我们一边在努力表现,一边就在创造新的自己;换一句话说,我们的生活过程,就应该没有一段不是艺术的。更进一步说,我们就是因为想满足我们的艺术的要求而生活,我们的生活的本身,就是一个艺术的活动,也就可以说是广义的艺术了。

讲到了这里,大约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也约略可以推想得出来。不过怕有人要问,既然生活就是艺术,那么狭义的,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艺术”的存在理由,不是没有了么?这一个疑问,是很正当。现在暂且来作一个对于这疑问的解答,然后再讲到艺术上去。

上边已经说过,艺术毕竟是不外乎表现,而我们的生活,就是表现的过程,所以就是艺术。不过我们要知道,表现有种种程度,种种差别。我们要想表现自己,必须用一种媒介物或材料才行。对于这一种媒介物或材料加以选择认为适当的时候我们就拿它来作表现的手段。这一种媒介物,在平常的文学论里,一般都称他为象征(symbol)的。

自己表现,最简单的时候,就是叫一声,吃一口饭,也可以达到目的。扩而张之,做一件事业,深而进之,奏一曲音乐,写一首诗,也是自己表现的一种方法。所以这些叫声、吃饭、事业、音乐、诗,都是自己表现的材料,换一句话说,就是象征。

我们各有各的嗜好,所以当表现自己的时候,对于象征的选择,也各有不同。然而大体说来,可以分作两种。有的喜欢选择粗杂的象征,有的非要选择纯粹的象征不可的。何以有一派人要选择纯粹的象征呢?因为象征是表现的材料,不纯粹便不能得到纯粹的表现。这一种象征选择的苦闷,就是艺术家的苦闷。我们平常所说的艺术家的特性,大约也不外乎此了。法国自然主义的作家福罗贝尔(Flaubert)对他弟子讲的话说:一个表现,只有一个字可以用得,不能用他字来代替云云,或者也是这个意思。

一般人的生活,照上面那样说来,本来当然是艺术的。无论何人,都有自己表现的欲求,都想创造一点什么东西出来的。不过内心虽则有怎样的要求,但是他们或者因为对于自己表现的才能不足,或者因为环境不好,累于衣食的奔走,不能达到他们的表现的目的。因此他们不得不求一个代言者,代他们表现,于这一个代言者的生活(纯粹表现的)之中,来求他们自家的生活的反映,于焉满足他们固有的创造的冲动。于是我们普通所说的艺术家就产生出来了。

所以艺术家是对于选择表现象征最精细的人,就是最能纯粹表现自己的人。他的任务,一方面是满足自己的欲求,一方面于不自觉的中间也是满足一般人的艺术的冲动的。这一种一般人的对于艺术的共鸣,就是艺术的普遍性的根据。我们对于艺术的要求,若只根据于这一种冲动的时候,那么,我们己身,即使不从事于创造,也不失为一个艺术家。我们对于艺术的要求,若于此外更有目的那就是我们的堕落了。

从上面讲过的地方看来,我们人类,不问他天性如何,职业如何,社会的境遇如何,无论何人,都是天生的艺术家,都想自己表现自己,都想创造一点什么东西出来的。这一种艺术的冲动,这一种创造欲,就是我们人类进化的原动力。因为我们内部有这一种力量在那里起作用,所以我们的生活能够造成一种方式,内容亦能日渐调整发展,若到了一个新时期,觉得外面的方式,不合我们内部的要求的时候,更能破坏这老的方式,而重新改造。

在这地方我们不得不注意的,就是一面因为这冲动的原因,我们造成了一种生活的方式以后,往往这一种方式,变成了硬壳,常有使这本来是内藏在人心深处,为我们进化的原动力的冲动,不能自由发展的弊病。譬如一般社会上所说的道德习惯,本来是由我们的艺术冲动所创造出来的东西,而年深月久,这些外面的方式,倒占了主位,潜藏在我们内部的艺术冲动,倒反而要被人轻视遗忘了。这种倾向的最好的适例,可以就我们的宗教生活上发现宗教之所以能成立的原因,不外由于我们内心的热烈的要求,后来到了种种外面的仪式成立的时候,我们的内部的一种信心,倒反而变成不足重轻的东西了。这一种宾主颠倒的现象,世上随处都有,而在艺术的世界里发现的时候,最足令人心痛。

在这一个地方,艺术家就可以献出他的伟大来了。真正的艺术家,是非忠于艺术冲动的人不可的。若有阻碍这艺术的冲动,不能使它完全表现上,不问在前头的是几千年传来的道德,或几万人遵守的法则,艺术家应该勇往直前,一一打破,才能说尽了他的天职。所以人家说:艺术家是灵魂的冒险者,是偶像的破坏者,是开路的前驱者。

艺术既是人生内部深藏着的艺术冲动,即创造欲的产物,那么,当然把这内部的要求表现得最完全最真切的时候价值为最高。依理想上说来,凡一切的艺术作品,都应该是艺术冲动的完全的真切的表现,而事实上却是不然。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这是由于艺术家对于艺术冲动所取的态度的不纯上来的。

上面已经说过,我们因为想满足我们的艺术的要求而生活,所以我们的生活,依理应该是艺术的。然而我们的实际生活,往往因周围包在那里的恶浊的空气的原因,不能有可以使艺术冲动满足的那种表现。像这样的一种不完全的艺术表现,想使它变成完全的艺术表现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将不纯粹的恶浊分子除掉,而再来作一个第二次的表现,于是将生活用了纯粹精确的手段(文字、音乐、色彩、线体)来再现的要求就发生了。艺术本来就是表现,而艺术品的表现的中间,就生了虚隙,艺术家得有自由出入之余地,上节所说的艺术家所取的态度的纯粹不纯粹,是全在这一个关头决定的。在这时候,若艺术家失了他的良心,不能使艺术冲动与他的表现一致,不能使艺术与生活紧抱在一块,不能使实感与作品完全合而为一那么这时候的作品,就是艺术堕落的发韧了。技巧偏重之弊,矫揉造作之弊,全是从这一个地方发生的。

表现当然是有赖于技巧的。艺术家不明技巧的时候,当然产生不出最好的艺术品出来的。但是技巧之得用的地方,只在艺术冲动旺盛的时候。若内部的要求一点儿也没有,单凭了技巧的熟练,率尔就可以创作的说话,那么,世上的艺术家可以不要,我们也可以把艺术拿来当作平常的工业出产品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