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话、作文,常常有不把意思说尽、不把意思完全说明白的情形。在说着、写着的当儿,固然只求应合当前的情境,适可而止,并非故意要少说一些,可是仔细研究起来,不说尽和不完全说明白自有它的作用。这二者都给对方留着自己去玩味、自己去发见的余地,不致有损他的自负心。而他所玩味出来、发见出来的又和原意差不了什么,那就不说尽等于说尽,不说明白等于说明白了。这种作用叫作暗示。从另一方面说,暗示还有一种好处:可以使语言、文章蕴蓄丰富,含有余味。寻常吃东西,咽了下去就没有什么了,那一定不是美味;可口的东西在咽了下去之后,还有余味留在舌上,足供好一会的辨尝。具有暗示的文章也是这样。写在纸面的是若干字,而意义却超出于这若干字,这就不能随便把它丢开,看过以后,还得凝神去想那文字以外的意义;想又不一定一回而止,也许多想几回,每回可以领略到新鲜的意义,因而教人永远舍不得丢开它。没有暗示的文章是决不会有这种魔力的。

诗、词里头常常有利用暗示的地方。如《一个小农家的暮》里说:

他含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的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上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这里没有“快乐”“安逸”“满足”“幸福”那些字眼,但是我们读了之后,可以想到那个农人的生活怎样快乐和安适。又如李煜的《虞美人》里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句答语不说有哪一种的愁,也不说有多少分量的愁,却用一个譬喻来了事,好像有点答非所问。然而愁好比一江春水,分量的多还用说吗?江水东流,滔滔滚滚,遇着大风和石岸,就激起汹涌的波浪,而愁正同它相像,其起伏重叠,没有一刻的停息,不是很可以想见了吗?所以这似乎答非所问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实在是富有暗示作用的佳句。

不只诗、词,文章里头也可以找出许多利用暗示的例子。如《项脊轩志》里说: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

这里没有“衰落”“离乱”“不成体统”那些词、语,然而读了“东犬西吠”以下几句,一个衰落的大家庭怎样过着不和洽、无秩序的生活,已经可以想见。这是暗示的效果。又如《书叶机》17里说:

朱濆舰中或争轧诅神,必曰“遇代山旗”。

有了这一句,不必详说海盗怎样惧怕叶机,而读者自然可以意会。这也是暗示的效果。文章又有全篇利用暗示的,不说本意,而用一个借喻来传出:这情形在寓言或讽刺文里最为常见。

暗示以能使读者体会得出为条件。如果读者无论如何体会不出,那就是缺漏和晦涩,而不是暗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