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與我同年,讀其自傳,帝王家還不如民間之健康真實。民間的纔真是富貴。

讀晉書,於異族及草莽諸梟雄怎麼的亦少有可愛想,其嗣子們如苻生等之愚而荒暴尤無趣,此是作史者之過。而文獻諸人詠宋公讌集戲馬臺詩及唐人宮詞,又何其文明。馮文炳論溫庭筠詞中之美人是被創造出來的,我說謝靈運詩中的天理人事,亦是被創造出來的。於是這班文人如陸機、嵇康、謝靈運、潘安仁等雖被殺,亦可無悔了。若無當時諸人的文章,若無當時百工製品,若無當時民間人之情意,則一代即成空過。

馮文炳的談新詩,五四運動時代新詩是人與物的新相見,立地解脫了文字及定規了的感情。如禪宗有掃地擲石觸竹的一聲。但是人事必有下文,五四的新詩不久即告終。詩不但詩是寫出來的,亦是做出來的。要使人事皆成為詩,此為易經卦的辭。

馮之論詩自是寫詩的基本,如日本俳句的覿面相逢,不需要介紹。我十七八歲時杭州蕙蘭讀書放暑假回鄉,路過皋埠,見臨江路邊人家做木匠的,有女亦是十七八歲,青布衫褲,我若能像寫新詩的一下把她寫下來就好了,我若能把她像嗅香水花的人與花的香氣只是一個慷慨的給與就好了。

甲辰(編按、民國五十三年)六月二日

易經的傳(大象傳、彖傳、小象傳、文言傳),該是文章論詩論的最豐富的內容。

雖不喜所謂福祉國家,而散步多摩川邊所見人家房樹,田地種作,輒又甚有民間的風和日美。於日本的大公司,其男女職員及其於國內外商場的情趣,亦深有韻致,公司裏的人六月有六月的可喜。

六月二日

岩淵先生說不希望有英雄出現,這話也是的。真的英雄該與三四郎是一輩人。有像夏目漱石的小說中的三四郎,與中國五四時代的青年們,此外果然是不需要英雄。英雄寧是像三四郎的無名目的大志,謙遜而於新世界之大茫然,且亦於自己的才能茫然,是從這樣的青年中出來更拔萃的人,那是英雄了。

我自愛「今生今世」中所寫的人與事物皆是未成形的。

六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