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哪一种学问,都是逐渐进步的,史学将来的进步未知如何,这或者连它所要走的方向,亦非现在所能预知。若回顾既往,则其进步,有历历可指的。我现在把它分做几个阶段,这可以看出史学发达的情形,而史学研究的方法,亦即因此而可知。

中国史学的进化,大略可以分做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可以把司马谈、迁父子做代表。他父子俩才有意网罗一切史材,做成一部当时的世界通史。(所谓世界,总系以当时的人所知道的为界限,在近世世界大通以前,西洋人的所谓世界,亦系如此。所以《史记》实在是当时的世界史,而不是本国史。不但《史记》,即中国历代的正史,称为其时的世界史,亦无不可,因为它已经把它这时代所知道的外国,一概包括在内了)在他以前,固非没有知道看重历史的人,所以有许多材料,流传下来,还有一部无名氏所作的《世本》,史学家称它为《史记》的前身。(《世本》亦有本纪,有世家,有传;又有谱,即表的前身;有《居篇》,记帝王都邑;有《作篇》,记一切事物创作之原;为书之所本。所以洪饴孙作《史表》,把它列在诸史之前)然总还是片段的、部分的保存而已,重视历史的观念,总还觉得未臻于圆满,到他父子俩,就大不相同了。所以他父子俩,可说是前此重视史学的思想的结晶,亦可说是后世编纂历史的事业的开山。这种精神,这种事业,可以说是承先启后。后来许多史学家的著作,都是从此基础之上发展出来的。

第二,自司马迁以后,史学界有许多名家。不过觉得史料要保存,要编纂,以诒后人而已,编纂的方法如何,加以研究的很少。到唐朝的刘知几,才于此加以检讨。据《唐书》的《刘知几传》,和他同时,怀抱相类的思想的,有好几个人,可见这是史学上进化自然的趋势,刘知几只是一个代表。他著了一部《史通》,对于古今的史籍,加以批评。他先把史籍分成正史和非正史两种,评论其可称为正史的,共有几家;其体裁适用于后世的,共有几种。(见《史通》之《六家》、《二体》、《杂述》三篇。《六家》系刘知几认为正史的;《二体》则六家之中,刘氏谓其可行于后世的,所以其《古今正史篇》所述,亦以此二体为限;《杂述》则其所认为非正史的)对于材料的去取,以及编制的方法,文辞的应当如何,都一一加以研究。实为作史方法的一个大检讨。

第三,刘知几的《史通》,不过遵守前人的范围,对其作法加以研究而已。所谓范围,就是何种材料,当为史家之所取,何种材料可以置诸不问,刘知几和他以前的人,意见实无大异同,即可说他史学上根本的意见,和他以前的人,亦无大异同。到宋朝的郑樵,便又不同了。他反对断代史而主张通史,已经是史法上的一个大变。这还可说是《史记》的体例本来如此,而郑樵从而恢复之。其尤为重要的,则他觉得前人所搜集者,不足于用,而要于其外另增门类。他在《通志》的《总序》中,表示这种意见,而其所作的二十略,门类和内容亦确有出于前人之外的,(据《总序》自述:《氏族》、《六书》、《七音》、《天文》、《地理》、《都邑》、《谥》、《器服》、《乐》、《艺文》、《校雠》、《图谱》、《金石》、《灾祥》、《昆虫草木》十五略,都出自胸臆,不袭汉、唐诸儒,此就内容而言。若以门类而论,则《六书》、《七音》、《校雠》、《图谱》、《金石》、《昆虫草木》,乃全为郑氏所新立)这可说是史学上的一个大变革了。

第四,以从前的人所搜辑的范围为太狭,而要扩充于其外;这种见解,从史学知识当求其完全、广博而论,是无人能加以反对的,但是仅此门类,史料日日堆积,业已不胜其烦,不可遍览了,何况再要扩充于其外呢?如此,岂不将使历史成为不可观览之物么?然而要遏止这个趋势,把材料加以删除,却又不可。这事如何是好呢?于此,中国的大史学家章学诚出来,乃想得一个适当处置之法。他把史材和作成的史籍分为两物。储蓄史材,务求其详备;而作史则要提要钩玄,使学者可读。因史料的详备,史家著述才有确实的根据,和前此仅据残缺的材料的不同。亦惟史材完备保存,读者对于作者之书有所不足,乃可以根据史材而重作。(一人的见解,总不能包括无遗,所以每一种历史,本该有若干人的著作并行)其大体完善,而或有错误、阙略之处,亦可根据史材,加以订补。因其如此,所以作史者可以放大胆,实行其提要钩玄,而不必有所顾虑。从前并史料和作成的史籍为一谈,一部书修成后,其所根据的材料,即多归于散佚。(此亦系为物力所限,今后印刷术发达,纸墨价格低廉,此等状况可望渐变)作史的人觉其可惜,未免过而存之,往往弄得首尾衡决,不成体例;而过求谨严,多所刊落,确亦未免可惜。知章氏之说,就可以免于此弊了。章氏此种见解,实可谓为史学上一大发明。其他精辟的议论还多,然其价值,都在这一发明之下。

第五,史材务求详备,作史则要提要钩玄。这在现今的史学家,立说亦不过如此。然则章学诚的意见,和现在的史学家有何区别呢?的确,章学诚的意见,和现在的史学家是无甚异同的。他的意见,和现代的史学家只差得一步。倘使再进一步,就和现在的史学家相同了。但这一步,在章学诚是无法再进的。这是为什么呢?那是由于现代的史学家,有别种科学做他的助力,而章学诚时代则无有。现代史学的进步,可说所受的都是别种科学之赐。史学所要明白的,是社会的一个总相,而这个总相,非各方面都明白,不会明白的。要求各方面都明白,则非各种科学发达不可。所以现在史学的发达,实得力于各种专门史的竞出。各种专门史日益进步,而普通史乃亦随之而进步。专门史,严格论起来,是要归入各该科学范围之内,而不能算入史学范围内的。所以说史学的发达,是受各种科学之赐。然则各种专门史发达达于极点,普通史不要给它分割完了么?不。说明社会上的各种现象,是一件事;合各种现象,以说明社会的总相,又是一件事,两者是不可偏废的。社会是整个的,虽可分科研究,却不能说各科研究所得的结果之和,就是社会的总相。社会的总相,是专研究一科的人所不能明白的。倘使强作说明,必至于鲁莽灭裂而后已。所以各种科学发达,各种专门史日出不穷,普通史,即严格的完全属于史学范围内的历史,只有相得而益彰,决不至于无立足之地。史材要求详备,作史则要提要钩玄,是了,然史材要求详备,不过是求作史根据的确实;而各项史材,非有专门家加以一番研究,为之说明,是不能信为确实的。详备固然是确实的一个条件,然非即可该确实之全,所以非有各种科学以资辅助,史学根据的确实,亦即其基础的坚固,总还嫌其美中不足;而其所谓提要钩玄的方法,亦不会有一客观的标准,倘使各率其意而为之,又不免要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了。所以章学诚高尚的理想,必须靠现代科学的辅助,才能够达到。所以说:他和现代的新史学,只差了一步,而这一步,却不是他所能达到的。这不是他思力的不足,而是他所处的时代如此。如以思力而论,章氏在古今中外的史学界中,也可算得第一流了。

思想的进步,是因乎时代的。第一阶段,只觉得史料散佚得可惜,所以其所注意的在搜辑、编纂。第二阶段,渐渐感觉到搜辑、编纂如何才算适当的问题,所以其所注重的在史法。第三阶段,则因知识的进步,感觉到史学范围的太狭,而要求扩充,这可说是反映着学术思想的进步。第四阶段,因史籍堆积甚多,再图扩充,不免要使本身膨胀破裂,而割弃则又不可而起,虽未说及分科,然一人的才情和精力、时间,既不能兼容并包;而各个门类,以及每一门类中的各种材料,又都不容割爱,则势非提倡分科不可。所以史学若从章学诚的据点上,再行发展下去,亦必提倡分科研究;各种专门史亦必渐次兴起。不过现在既和外国的学术思想接触,自不妨借它的助力罢了。所以学问的进化,自有一个必然的趋势,而现在所谓新史学,即作为我们自己发展出来的一个阶段,亦无不可。

史学和文学,系属两事。文学系空想的,主于感情;史学系事实的,主于理智。所以在人类思想未甚进步,主客观的分别不甚严密的时代,史学和文学的关系,总是很密切的,到客观观念渐次明了时,情形就不同了。天下的人,有文学趣味的多,而懂得科学方法的少,所以虽然满口客观客观,其实读起记事一类的书来,是欢迎主观的叙述的。喜欢读稗史而不喜欢读正史;在正史中,则喜欢四史等而不喜欢宋以后的历史,和其看现在的报纸,喜欢小报而不喜欢大报,正是同一理由。殊不知四史等的叙述,全以主观为主,时代愈后,则客观的成分愈多,作者只叙述事实的外形,而其内容如何,则一任读者的推测,不再把自己的意思夹杂进去了,这亦是史学的一个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