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伏庐,闻陈丈谈吾乡先辈许益斋增遗事,记如下:伏丈某年新岁,赴益老家贺年,重门洞开,门者告丈言:“主人正在题主。”丈甚异之,俄而肃客厅事,既而益老邀丈入其正寝,则灵堂赫然,素帷之上,悬一额曰“一代完人”。后肃还厅事而谓丈曰:“君知额词之意乎?此非余自诩也,乃余家自我以后即完了也。”盖丈知其子不足继起,其第三子曰叔冶者尤劣,孙亦不甚肖也。叔冶一日白父曰:“伯仲两兄弟皆做官,我亦欲做官。”益老曰:“你也要做官,甚好,吾为汝办。”即为人赀得知县,听鼓于武昌。行之日,适丈往谒,益老告以故,丈更诧之。及叔冶将发,诣益老为别,益老出书数缄,与之,曰:“汝此去候补耳,未必有佳况,持此谒父执,可以得例差。”又戒之曰:“此去为官非在家作少爷比,汝但谨慎,弗闹出声名来,至资斧不足,余尚可济汝也。”遂送登舟,舟即淆宅后河中也。及还厅事,谓丈曰:“君知此子往湖北否耶,彼欲往上海耳,余早知之矣。彼至上海,即留连烟花,必倾所携资而不足,必以质所携物继之,必至不能进退而后止。余已潜托吾友,待其质物,则潜为赎而归于余,君试验之。”无几何,丈复谒,益老谓之曰:“叔冶归矣。”既而笑曰:“人则未归,归者两只箱子也。”其冬,益老生日,伯子自安徽归祝父寿,过上海,挈叔同归,然不敢即以见诸父也。伯肃衣冠上寿时,丈亦往寿,益老延之内室,见益老谓伯曰:“余正思令汝挈汝弟同归,惜晚矣。”伯因曰:“弟亦归矣。”益老曰:“然则何不来见我?”伯甚喜,即引叔至,叔冶既无衣冠,仅御一棉袍,状甚窘,向父叩首。益老谓之曰:“汝何以不衣冠?速衣冠,可去款宾客。”叔愧且悚。益老曰:“我知道了。”即令侍从曰:“将三少爷衣箱来。”叔益悚且愧,衣冠之而出。益老复令侍从尽送所赎叔冶物,交叔冶妻,而谓丈曰:“叔冶从此不想做官矣。”叔冶无行,终于聚赌为士望所耻厌而损益老之誉。益老如夫人者九,然在者止二人,余或去或死。其第七妾本娶自上海勾阑中,旋复求去,还上海操故业,每岁益老生日时,犹来杭州上寿。家人仍呼七姨太太,益老亦待之如初。当其未下堂时,一日与第六妾争宠,大吵,益老厌之。诣丈家,告丈之祖母,丈之祖母曰:“做君家姨太太,亦甚有福气,尚何吵为?”益老曰:“此是他们吃醋耳,姨太太理当吃醋,不然,则是目中无我意外有人矣。”既而曰:“女人伎俩不过五字,吵、卧、饿、死、缠,先之以吵,吵而不已,则卧而不起,卧而不理,则以饿为乞怜,饿而不管,则以死为恐吓,死而不问,则反而纠缠,忍此五字则无事矣。”然其第五妾则竟死,故益老尝曰:“吾家诸事皆能办,独失之此人。”益老号迈孙,又号榆园,好藏书,亦善校书。又喜刻书,其所刻《榆园丛书》者,颇行于世,中多诗余及校订词律,为言词者所贵。其校《意林》一种,所谓三卷六轴本也。丛书中有目无书,盖汉刻上卷之上下而未毕也。余于益老物故后,得之杭州上板儿巷一小书店中,所卖皆益老家书也。后行南北,欲再得一本,问之,人皆不知,虽博览如徐森玉亦曰:“未尝见。”而余此书收之箧衍二十余年,卒以为儿子克强游学比利时国,资斧之贬,以袁守和之介,售诸美利坚国某大学图书馆,不知天壤间尚有否耶。此书视《聚学轩丛书》中所刊互有详略,而要以此本为详,若不可更得,使国人不复得见此孤本,则大可惜也。余所得益老遗书,有其印章曰:“得之不易失之易,物无尽藏亦此理。但愿得之自我辈,即非我得亦可喜。”其旷放多类此。

《冬暄草堂师友笺存》中有益老与止庵太世丈师一书,中言其泄病,有云:“弟心中本无丝发挂恋,说去就去,此理自甲申至今日,早已认得清清楚楚。”则此老所以旷达者,正缘认得此理清清楚楚也。至其朱紫成围,嗜赌如性,旁人少其无品,此老直不屑辨。笺存中又有樊樊山与止师一书,中谓“与许抑老畅叙数次,此老的是晋宋间人,对之使人意达”。抑老即榆园主人也,可见当时人于此老已有定评,而乡人欲排诸衣冠之外者,固知习俗所贵在彼耳。此老聚书校书刻书亦复如性,盖亦寄其生命之所在,或人为动物,动物固不能无一事以羁其心耶。益老有《春尽日湘春夜月》一词云:

最无聊瞢腾过了残春,向夜独拥寒檠,寂寞对吟尊。只剩一丝愁影,和漫天飞絮,断送黄昏。却鱼更乍转,兽烟已歇,无可消魂。誓从今日,生生世世不种情根。天倘怜侬,愿大地花花草草,都证前因。无端梦里,偏寻着旧日巢痕。天风引听钏声低控,阑干那角,有个人人。

此老亦多情种子,然亦行云流水,所过不留者与。止师方严端人也,而于此老交终身,且复为扬声,岂非此老所谓“周顾人寰,知我惟兄”者耶。人生果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然所谓知己者,必尽知之,若知其一二者,不足当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