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幼時呫嗶家塾,忽遘離亂,違棄鄉井。長入仕途,日從事簿書,案牘間或涉獵經史,其於聖賢格致誠正之學與夫六藝之文、百家之編概未廣搜博討,又奚暇旁及宗門釋典?乃有斌雅禪師不遠六千里來自西夏,敘其家世,為吾梓州人氏,遂以語錄乞予序之。

予聞文殊贊維摩詰曰:「善哉,乃至無有語言文字,是真不二法門也。」臨濟侍黃蘗,以風顛漢捋虎鬚,脅下三拳,腮邊一掌,機鋒迅捷,不落言銓。近世禪宗盛行開堂棒喝,比肩接踵,黑白未證、解脫茫茫者,其語錄皆裒然成集。以予視之,不唯非西方不言而信之旨,即於後代善覺上乘面壁、獻花諸果亦失津梁。

斌師固衣缽老宿,身法口律空五蘊而勤八正,將獨步漢南,何亦不離此語言文字耶?迨觀其言說皆本性靈,不落窠臼,因思吾蜀當干戈未起之先,沃野富庶不讓吳越。師生太平極盛,遽辭家祝髮作塵外想,芒鞋雲遊置理亂於不聞,迄今松枝東長,竿頭更進,非具有夙根何以能此?

茲來江左則寶誌對梁武吐鱠之地也,其東則竺道生聚石說法點頭之所也。師以本無一物之體去來此處,吾知其早有印證,如臨濟之脅拳腮掌者,遂為之書。

皇清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歲,夏至日,

總督江南、江西等處地方軍務兼理糧餉操江、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潼川王新命撰。

佛氏以性天之教覺天下萬世,而從事于此者不馳鶩於高遠,即執著於色相,言既繁,旨愈晦,堅白異同,雌黃其口,舉世昧昧,焉莫知適從矣。迨曇摩航海直指見性,因緣大事言下了了,數傳以後蔚為五宗,燈燈相續,至今惟臨濟獨盛。

蓋臨濟以上乘法唱第一義,掃除諸有,不落言詮,臨機問荅間不容髮,平時魚獵經史、肴核百家者,無所用其隻字也;舌掉蘇張、如濤如電者,至此無所逞其乾智慧也。時而豎拂、時而伸拳,一棒一喝已無餘蘊;有時詩歌頌偈,大抵寓言八九,皆可作千百日想,非箇中人莫識也。

余於簿書之暇靜坐小憩,焚香啜茗,凡古德語,究心日久微有所契然,於疑似間猶涉影響,苦無先覺得相照證。聞有臨濟宗泒

斌雅大和尚安禪寧鎮,祝我

皇圖弘宣,宗旨汲引,學人顧以畫疆,是限無能,一炙清光,葭蒼露白,幾切溯洄之思矣。

今夏師由余治東歸,暫駐禹祠,千里間關尚殷景慕,亦既遘止肯于覿面失耶?因與盤桓者數閱月,機鋒酬唱,詩章賡和,此外蕭然,只有寒山一片石共語耳。且師以不群之軼藻,當百行之渾圓而猶不自安,竟欲天下萬世胥出於迷途而後已,其心何心?殆所謂聖人以大道為公,視彼自了漢不相去徑庭歟?詎世人薰習成性,對面不識,無可如何。托之于言,積言成書,言出而人莫之悟,書在而人莫之解,亦大可悲矣。天地,蘧廬也;萬物,過客也。以吾生之須臾寄跡其中,奄忽焉草木同腐,尚忍言哉?尚忍言哉?惟是芸芸各具不泯之性,如火傳薪當前而不力加,究竟等電光于一瞬,此吾師所以亟亟為祖燄作綱維也。

秋半,師別余而東,出語錄一帙示余,立言簡切,西來大意和盤托出,知此便可勘破野狐魔子,大藏五千併可不讀矣。海內之大,豈乏明眼人定論垂久?似余無庸贅言,第浮雲聚散,別情勿窮。昔浩初言多與《易》、《論語》合,柳州序之;文暢能詩,昌黎序之。余才不逮柳州、昌黎,而師于浩、文兩公則有過焉茲行也,何敢嘿嘿以無文?

南州法弟子徐祚炳和南書。

三乘之中惟上獨尊,因其清淨而無葛藤,所以有不二之稱。既云不二,則語言文字盡可抹卻,復何以筆尖、杖頭兩般利器,或刺佛祖蹤跡,不令一毫躲閃,或打金剛腳跟,頓使即時循規?只為些子捉摸不定,不得不倒弄一番而提醒於人。如歸宗之弄拳、古靈之撫背,德山棒如雨點、臨濟喝似雷轟,豈無意而為之?抑有意而為之?任其翻江攪海、掀天揭地,究竟落於天龍一指禪耳。

余前鎮守臨鞏,聞有雲翁法乳斌老和尚,期會賀蘭,透人鼻孔,奈因雲山相繆,猊座罔瞻,蓋以心誠求之未稔,以致晤對之艱也。丁未之秋,八月既望,師欲飛鍚吳楚坐斷名山,道經涇原,驀頭一撞三生石種,余亦親聆棒喝,如江上明月、到岸清風,直使火宅晨涼,煩襟頓豁。每霑開示語錄,揮麈揚眉,行行非空非有、句句無去無來,誠謂暗室之金燈,而迷津之寶筏也。宜乎寧夏撫院劉公延請,而宣弘教啟來學以贊

皇猷。余繼此序,聊記機緣之不偶爾。

康熙六年十月,下浣提督陝西等處軍務左都督三韓弟子柏永馥頓首拜題。

臨濟一宗,杲日麗天,元明兩季閒花落地,迨夫天童密尊乘願再來,直拈白棒,橫截洪波,為一代中興之祖師,開萬世人天之眼目。繼而天台林翁力唱玄要,與天童一棒箭鋒相拄。林翁之後,匡其法、闡其微,風穴雲翁耳。逮夫雲翁之後,析義發秘,大弘風穴之道者,首出斌雅禪師也。

師西蜀潼川章氏之裔,才玅機雲,行惇曾史,丰神磊落,逸韻瀟疏,因觀畫壁感悟悲涕,遂興遺世獨立之想,辭親薙落,飄然塵外,兩足踏殘荊棘之林,一身歷遍兵戈之地,山高水闊,杖頭碧月照行,肩蘗苦冰寒,缽底黃花炊途供。

初參禹門萬如和尚,碧瞳眼不逗黃金之屑,玉粳牙肯兜野狐之涎,省發向冷浸魂、寒徹骨冰天雪窟之中,大悟於病既亟絕復甦斷壁懸崖之下。時有偈云:「病後方知徹骨窮,缽盂開口笑春風,爐中火燼千山雪,凍倒虛空兩目紅。」

既而再往南詢,如俊鷂遼天,人人羅籠不住。復經北渡,若神龍出海,處處雲雷相隨。及至風穴藏蹤,欲蓋彌彰,本要鍼劄不入,爭奈倒嶽傾湫?雲翁知是種艸因,將古德淆訛一一按驗,了無滯凝,誠所謂師勝資強,當仁不讓者也。時有偈云:「乾坤無事不相干,巧手何須美赤斑?老魅著殘十樣錦,勘來不值半文錢。」

承事風穴,十易寒暑,葉凋玉樹,八處名藍,體露金風。丁酉新秋,穴乃曰:「因乏佐助,滯汝多年,某之過也。」遂受付囑為風穴一十二員之長嗣,接臨濟三十三傳之正宗。其大用如渤海瓊樓,自波蜃所化,豈圬人之能工?其大機若會稽野繭,從壁魚所成,非桑婦之可致。

自密尊以往屈指四世,如師豈易求之哉?晴空日照千巖雪,大地花敷萬國春,余不覺為臨濟一枝發大弘願矣。慕師風規德教,寤寐為勞,康熙戊申春,師辭柏公過漢南,余一見而生敬信焉。昔尼父與顏子曰:「吾與汝交,一臂以謝,豈待白首,然後變乎?」余與師交十有數年,生緣履歷,弘道率真,天人協贊,海內知名,金山玉帶詎有異乎?況師以一心證悟,百折利生,大闡宗風,陰翊

皇化,無孔笛子韻出青霄,未審何人側耳?

因憶客有讀師語錄始駭眩而終卻走者,余解曰:「東海大荒中有大人焉,張兩耳為市。又一大人者,張兩耳以聽之,斯可謂兩相當矣。今子處此圜土之中,以徑寸之耳傾側聽之,雖欲不駭眩卻走,烏乎可?」師聞而笑曰:「某誠無辭於大言矣。踆于大人之堂,張兩耳而聽之者,非子其誰?請書之以告於世之為耳市者。」

大清康熙,庚申夏日,提督山東全省等處地方總兵官都督同知何傅薰沐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