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凡为二论:曰境论、法相、法性,总名为境。以是知解所行故。 量论。量者,量度。知之异名。 境论有二:一、法相篇,二、法性篇。法相、法性二名,见《华手经》等。法相者,犹言一切法相用。法性者,犹言一切法实体。性者,体也。 量论有二:一、分别篇,二、正智篇。分别、正智二名,见《楞伽经》及《大论》等。俗言理智,略当分别。正智者,证体之智。凡不及知。 观境诚妄,率视其量。故此二论,绮互作焉。

唯识学者,在佛家诸宗,最为晚出。历小大之殊涂,阅空有之众妙,然后此学始作,固非傥至也。

追维释迦,崛兴天竺,兴感夫生死而归趣于菩提。无始以来,一切众生,沦溺生死海中,执取浮沤,以为现实境界。缠绵宛转,有若春蚕作茧自缚。昏昏而生,梦梦而死,故于生死问题,漠然无感。偶感焉,亦不切至。唯我释尊,渊然恻然,感发真挚,圣怀高远,具本行经。然世乃有以为释氏怖死,故由怖死而怖生。抑有进之曰:非自怖死,实不忍他死。要之以凡情拟议,皆为无当。释尊悲情流露,虽缘自他生死而发,却于自他生死毫无怖畏。即云不忍他死,而此悲情亦非于他有所偏系。若有怖畏或偏系,便是凡情盲动,非激而狂,必流于萎。奚足以证菩提乎?故知悲情深纯,但是勃尔向上。悲情必与明解俱,故迥异凡情。佛法所以归趣菩提,菩提者明觉也。又复应知,真正哲学,必自唯一问题而出发,曰人生问题。即此问题,分析以穷之,愈繁密,愈幽远。然问题之发动与进展,恒由悲情与以活力。故哲学者,非但出于惊奇心。此意深长,他日别为书详论。 既豁然澈悟,以其悲愿,化导群伦,始开万世学统。

迹厥声教,本无殊趣。如来一切言教,唯欲令众生证大菩提,故未有殊趣。 闻者机感不齐,斯有大小乘异。闻者对于说者,必有一种机势相感,以引起说者应机而发其所蕴。然闻者根器有大小,机感因之不齐。如来说教,或于一会唯对小机;或于一会唯对大机;或于一会通对大小机。随其所应,而教有浅深,即分大小乘。至龙树提婆无著世亲时,大小乘教始兴诤论。大乘以小宗为不了义经,小宗则以大乘经为非佛语。吾意大乘诸经,盖必有本,为佛弟子所结集,而后来大乘师从之推演增益,非复旧观,如般若等是。又必有为后来大乘师特别矫托者,如华严等,疑非本有。然近人或疑大乘经概无出自佛说者,则又偏听小宗之过。若佛氏绝不曾说及大乘教理,后人又何从依托耶?吾侪深信大乘教理确已穷至究竟,若非如来修行禅定等法得不思议智慧,谁能有此证解?设谓大乘师自得之,而托于佛以诱世,则观大乘师与外道剧争,当时佛家未独盛也。何足托耶?

小乘学发展,先于大乘。综其流别,原唯二部:一、大众部,二、上座部。小乘凡二十部。盖佛灭后百余年间,有大天菩萨,始唱五事,以说阿罗汉不遣所知障,未为究竟。时众议乖诤。诸后进比丘朋大天者,相众为大众部。反之者,皆长老宿德,别为上座部。其后大众部分出八部,并本部有九。上座部分出十部,并本部有十一。合二十部。诸部繁衍,约当佛灭后四百年间。详《异部宗轮论》。 大众则多近空观,而如理綦难。《正智境界,离妄分别,方名如理。》上座则多持有义,而如幻未了。如幻者,无实物义,非固定义。小宗以虚妄分别所执为有,故不了如幻也。 为山庶几九仞,功亏何止一篑。乃若华路蓝缕,以启山林。小历艰难,事极且反。大资权藉,应运而兴。胜事奇缘,谁何足怪?佛灭后四百年间,小宗由两本部,而分为二十。相与殚精空有,备极其盛。未几而大乘乃兴。盖始宏大乘之马鸣,即以佛灭后五百年顷出世也。佛灭后小乘流行,或以其较近于当时一般人之智解。及成为风会,则大乘教典,无人过问。如此土自唐以后,趋尚谈禅,法相典籍霾秘千年,曾何足异。故小宗演进,而后大乘教典流通。一由所藉者厚,一由物极必反故也。

详夫大乘,自马鸣诞登王路,初显法空。马鸣以外道皈佛教,为胁尊者弟子。后创宏大乘。其述作最著者,有《尼乾子问无我经》。提法空要领,而谈因缘生法,俗有真无。次则《大宗地玄文本论》。其一切诸法俱非位,谈《大般若经》法无自性之义。实始宏大乘之一人。 龙树或译龙猛。 菩萨接踵南天。龙猛,南印度人,约当佛灭后六百年顷出世。 造《大智度》等论,宏阐空义。其弟子提婆造《百论》等,宏大而破外小。 玄风益畅。龙则析薪,提克负荷。般若胜义,于焉观止。

夫空者,遣有之执。而空复不可执,一往谈空,末流将病。后来清辩论师造《掌珍论》,即蹈沉空之弊。 无著菩萨者,当佛灭后九百年顷出世。 奋起北印。即小宗上座部思想流行之地。 始从小乘,无著从上座分部化地出家。 超入大宗。既舍有以趣空,舍小乘有执,入大乘空观, 复遮空而明有。空前之有不可有,空后之有不可空。空前之有,为虚妄分别所执之有。故不可有。破其虚妄分别所执之有,而仍非无,是为空后之有。此不可空。 是故以玆有教,辅彼空轮。义既炳于中天,功实齐乎龙树。

爰有世亲或译天亲。 菩萨者,无著之弟也。先从有部出家,广造小论,谤诽大乘。后闻《十地经》,悔小悟大,涕泣谢过。无著因造《摄大乘论》省称摄论。 授之。《摄论》要最,成立赖耶。盖以小宗但立六识,世亲一向溺小,于深细义,攀援不及。经云:阿那佗识甚深细,我于凡愚不开演。赖耶亦名阿那佗识。 乘其悔悟,而为开演。世亲既秉《摄论》,遂乃神悟天拔,创唯识学。粗控维纲,瑜伽百法,举不离识,作《百法明门论》。心外有境,心外无境,大小诤端,作《二十唯识论》。两论简略,聊且发端。其有穷大致精,简持立言,超百氏而独高,破尽一切外道小乘之执。 握千圣之玄鉴,则在《唯识三十颂》。简称《三十颂》。 《三十颂》乃世亲晚年所作。释文未竟,印度论文体制,先以韵语总括全书意义,名之为颂。次依颂作释文,名曰长行,即论之正文也。 遽升睹史。洪纲固已标举,密意怅其未宣。犹足深庆,十大论师,继作释论。十师者:一、亲胜,二、火辨,三、难佗,四、德慧,五、安慧,六、净月,七、护法,八、胜友,九、胜子,十、智月。亲胜、火辨当佛灭后九百年顷,盖与世亲同时。余八论师,约当佛灭后千一百年间出世。安慧则德慧弟子。胜友、胜子、智月,皆护法门人也。 法海泱泱,波澜壮阔。其间护法、安慧,两敌堪竞。护法,南印度人。基师称其为天亲以后之一人,如日月丽天,溟渤纪地。安慧,亦南印度人。基师称其扇徽猷于小运,飞兰蕙于大乘。 安慧原出空宗,说犹近古。安慧于空宗撰述,有《大乘中观释论》等。其言唯识,不立相见二分,犹着空见。基师《述记》每于安慧被以古师之名。 护法吸纳众流,义乃创今。护法之思想,于安慧诸师,既有取舍;于空宗清辨,尤多借鉴。细按《述记》可知。若以护法学与安慧相校,应称为今学。

逮我玄奘大师西度,殚精群学,靡不穷究根柢,披尽枝叶。其于唯识,尤所深造,流闻五天。印人尊之为大乘天。 祇以瘁于译事,未遑制作。晚乃授意弟子昉、尚、光、基,移译《十释》。前举十大论师各有《三十颂释论》。今省称《十释》。 基师献议,揉为一部。奘师久而遂许。基乃错综群言,译成《成唯识论》。窥基法师《成唯识论枢要》卷一。初功之际,《十释》别翻,昉、尚、光、基四人同受。润饰执笔,检文纂义,既为令范,务各有司。数朝之后,基求退迹。大师固问,基殷请曰:群圣制作,各驰誉于五天。虽文具传于贝叶,而义不备于一本。情见各异,禀者无依。况时渐人浇,命促慧舛。讨支离而颇究,揽殊旨而难悟。请错综群言,以为一本。楷定真谬,权衡盛则。久而遂许。故得此论行焉。大师礼遣三贤,独授庸拙。此论也,括众经之秘,苞群圣之旨,何滞不融,无幽不烛;仰之不极,俯之不测,远之无智,近之有识。虽复本出五天,然彼无兹糅释。直尔十师之别作,鸠集犹难。况更摭此幽文,诚为未有。详此,则基师糅集,自有独到。然十师本义,遂难尽窥,亦不无失已。有谓印土先贤论著,尝有互相重复之处。十师释论,不必都有异义。若糅集扼要,宁非幸事。吾以为此乃愚妄之谈也。夫各家述作,虽其取材,或有同者。而各有用意,各有组织,则不能谓之同。随举一例。如《百法明门论》,虽略录《瑜伽》本地分中名数,然作者意在说明一切法皆不离识,以成立唯识义。则不谓之创作不得也。此例盖不可胜举。昔儒有云:凡著书者虽采前人之说,于自成一家之言。岂以十师各无独到而可自成一家之学耶? 更辅以《述记》,纲罗宏富。于本论外,别为《述记》。凡论中不尽之义、与夫众说之待搜罗、己意之当发抒者,皆可于《记》中见之。此则传译最善之法,今人所宜取则。 自是此学东被,蔚为大观。然基师糅集,独宗护法。《述记》有言:制此谓三十颂。 释者,虽十论师,于中护法,声德独振。故此论题,特以标首。此师所说,最有研寻。于诸义中,多为南指,邪徒失趣,正理得方。迥拔众师,类超群圣者,其唯护法一人乎。见《成唯识论述记》一。 准此,则东土唯识,衍于基师。奘师于学,无所不窥。而精神所寄,似在般若。观其译《般若经》成,庆慰逾恒,可以知其趣已。基师于《成唯识论》赞扬备至。故此学提倡,彼有力焉。 基师所学,宗于护法。奘命十释别翻,基请糅译,久而后许。可知奘于十师,初无偏尚。独宗护法,则自基师。 导扬之效,诚在当时。《成唯识论章疏》目录,今可考者犹百余种。可见唐人研究之盛。 参糅之功,基师自谓:不立功于参糅,可谓失时者也。见《枢要》一。 鲜及后世。其犹汉武董生,黜九流而尊一孔。将何以寻法流之繁衍,窥玄源之广大,可谓失计者也。

余从《成唯识论》观护法持议,可谓周密。调和众说故周,系统谨严故密。 然审其理趣,终多未惬。有宗善巧,即用显体。体不可说,故即用以显。 施设用义,施设者,建立之别名。 方便遮执。如说缘生,遮执实物,遮者,拨也、遣也。对执有实物者,而说缘生义,以遮遣之也。 义止于此。若不了施设是方便者,将计缘合,犹如机件辐凑,其惑已甚,慈尊不救。护法谈用,往往近机械观。剖焉而配合,离焉而互倚。森罗万象,仍自不浑然一体。非可取万象而一一离之,然后使之互相依倚也。 其何以明不测之神,而显如如之体?余始治其说而疑,疑积而求悟,久之乃若有所获。先是辛壬之际,尝造《唯识学概论》。新知未豁,故训是式,既成前半,遂以捐弃。顷为此书,乃于前师谓护法等。 特有弹正。蓄意五载,方敢下笔。先为绪言,后入本论。于此绪言,初述此书结构,次谈此学源流,而毕以吾造此书略历。世乱如麻,群盗斗都门,弹雨惨淡天地沉。吾乃发愿,愿历尽百千磨难,所学不厌。普为含识,求正知见。

中华十五年仲春,熊十力识于北京西郊万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