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建曾子祠記

雍正三年春,苞赴京師,道濟寧,諸暨楊三烱以兗郡丞督漕駐此,云:「始到官,寓署之西偏,蓋曾子故居也。聽事處,即正廟。前吏者遷主於西城樓而宅之,又於隙地治燕私之齋。余將就其址,構數楹,迎主歸,定祀。且延師召諸生講誦於此,俾眾著於先賢之遺跡,而不敢廢焉。舍故廟而別祠,恐後之人狃於前事而不能保也。」秋九月以書來請記,曰:「工訖矣。」余嘗謂道一而已,而聖賢代興。其操行之要,與所示學者入德之方,則必有爲前聖所未發者。《詩》《書》《易》《禮》深微奧博,非積學者不能遍觀而驟入也。至孔子,則所言皆平近顯易,夫人可知,而六經之旨備焉。至曾子傳《大學》,揭慎獨之義,俾學者隨事觸物而不容自欺,所以直指人心道心之分,而開孟子所謂幾希之端緒,乃前之聖人所未發也。其自稱曰:「吾日三省吾身。」即慎獨之見於操行之實者耳。

夫見廟而思敬,過墓而知哀,苟有人心者莫不然。況入先賢之宮,而有漠然無所興起者乎?諸生誠切究夫省身慎獨之義,則知功利之溺心,詞章之蠹學,而慨然有志於遠且大者。而後之吏者,自惟燕私之居,則務廣而無窮。而先賢祀享、諸生講誦之地盡取而不留一區,其必有不得於心者矣!此三烱之志也。江南後學方苞記。

弦歌臺記(代)

陳州城外西南隅,相傳孔子絕糧處,舊有祠曰磘臺,明嘉靖中,巡按御史某更名弦歌。祠屢修屢廢,客以告余。因遣人鳩工飭材,營葺俾復其舊。經始於康熙五十一年某月某日,告訖於次年某月某日。州之人士備述其川原林麓之勝,因董役者以請記於余。余思之經旬,而未得所以爲言之義焉。將陳夫子之德與道與?則乾坤之容、日月之光不可繪畫。且語之至者已備於前賢矣。將謂茲臺爲邑人所瞻仰與?則今天下郡州縣學皆有夫子廟堂,過者不戒而肅恭,亦不繫乎茲臺之存毀。至於川原林麓之觀又不足道也。

是役也,特以至聖遺跡所留,有以告者,則不得任其終圮。故第書所緣起,以及畢工之月日云。

重建陽明祠堂記

自余有聞見百數十年間,北方真儒死而不朽者三人:曰定興鹿太常、容城孫徵君、睢州湯文正,其學皆以陽明王氏爲宗。鄙儒膚學,或剿程、朱之緒言,漫詆陽明以釣聲名而逐勢利。故余於平生共學之友,窮在下者則要以默識躬行;達而有特操者則勖以睢州之志事,而毋標講學宗指。

金陵西華門外舊有陽明書院,不知廢自何年。講堂學舍,周垣盡毀。其餘屋圃者居之,繚以廁匽。欲聲其罪,則其人已亡;欲復其舊,則費無所出。乾隆十一年,貴州布政使安州陳公調移安徽,過余北山,偶言及此,遂議興復。逾歲五月告成,屬記之。蓋公乃余素以睢州志事相勖者。其尊人鳴九先生承忠節、徵君之學,爲教於鄉國。故公於茲祠,成之如此其速也。

嗟乎!貿儒耳食,亦知陽明氏揭良知以爲教之本指乎?有明開國以來,淳樸之士風至天順之初而一變。蓋由三楊忠衰於爵祿,以致天子之操柄,閣部之事權,陰爲王振、汪直輩所奪。而王文、萬安首附中官,竊據政府,忠良斥,廷杖開。士大夫之務進取者漸失其羞惡是非之本心,而輕自陷於不仁不義。陽明氏目擊而心傷,以爲人苟失其本心,則聰明入於機變,學問助其文深,不若固守其良知,尚不至梏亡而不遠於禽獸。至天啟中,魏黨肆毒,欲盡善人之類。太常、徵君目擊而心傷,且身急楊、左之難,故於陽明之說直指人心者重有感發,而欲與學者共明之。然則此邦人士升斯堂者,宜思陽明之節義勳猷、忠節、徵君、文正之志事爲何如,而己之日有孜孜者爲何事。則有內愧而寢食無以自安者矣!又思陽明之門如龍溪、心齋,有過言畸行,而未聞其變詐以趨權勢也。再傳以後,或流於禪寂,而未聞其貪鄙以毀廉隅也。若口誦程、朱而私取所求,乃孟子所謂失其本心,與穿窬爲類者。陽明氏之徒且羞與爲伍。是則陳公重建茲祠之本志也夫!

郡志載前輩焦弱侯《重修書院記》,略云:「創建者,海門周公,時攝京兆。厥後與參黃公嗣事,乃成之。」今茲重建,費大於作始。公惟不詰屋與地私相授受之由,而官贖之,價從其柢。鳩工庀材,並出祿賜。邑侯海寧許君助之,屬役於紳士,不由胥吏,故不日而事集。經始於乾隆十一年季冬,訖工於十二年仲夏。方苞記。

鹿忠節公祠堂記

定興鹿忠節公致命於城西北隅,邑人就其地爲祠。曾孫某葺之,列樹增舍,俾子孫暨鄉人志公之學者得就而講習焉。

余嘗謂自陽明氏作,程、朱相傳之統緒幾爲所奪。然竊怪親及其門者多猖狂無忌。而自明之季以至於今,燕南、河北、關西之學者能自豎立,而以志節事功振拔於一時,大抵聞陽明氏之風而興起者也。昔孔子以學之不講爲憂,蓋匪是則無以自治其身心,而遷奪於外物。陽明氏所自別於程、朱者,特從入之徑塗耳。至忠孝之大原,與自持其身心而不敢苟者,則豈有二哉?方其志節事功赫然震動乎宇宙,一時急名譽者多依托焉以自炫。故末流之失,重累所師承。迨其身既歿,世既遠,則依托以爲名者無所取之矣。凡讀其書,慕其志節事功而興起者,乃病俗學之陋,而誠以治其身心者也。故其所成就皆卓然不類於恒人。吾聞忠節公之少也,即以聖賢爲必可企,而所從入則自陽明氏。觀其佐孫高陽及急楊、左諸公之難,其於陽明氏之志節事功信可無愧矣。終則致命遂志,成孝與忠,雖程、朱處此,亦無以易公之義也。用此知學者果以學之講,爲自事其身心,即由陽明氏以入,不害爲聖賢之徒。若夫用程、朱之緒言以取名致科,而行則背之,其大敗程、朱之學視相詆訾者而有甚也。

公之生平耿著於天壤,蓋無俟於余言。故獨著其所以爲學之指意,使學者知所事而用自循省焉。是則公之志也夫!

修復雙峰書院記

容城孫徵君,明季嘗避難於易州之西山。學者就其故宅,爲雙峰書院。其後徵君遷河南,生徒散去,爲土人侵據。其曾孫用楨訟之累年始克修復,而請余記之。

余觀明至熹宗時,國將亡,而政教之仆也久矣。而士氣之盛昌,則自東漢以來未之有也。方逆奄魏忠賢之熾也,楊、左諸賢首罹其鋒。前者糜爛,而後者踵至焉。楊、左之難,先生與其友出萬死以赴之。及先生避亂山谷間,生徒朋遊棄家而相保者比比也。嗚呼!諸君子之所爲雖不能無過於中,而當是時,禮義之結於人心者可不謂深且固與?其上之教,下之學,所以蘊蒸而致此者,豈一朝一夕之故與!夫晚明之事猶不足異也。當靖難兵起,國乃新造耳。而一時朝士及閭閻之布衣,舍生取義、與日月爭光者不可勝數也。嘗歎五季縉紳之士,視亡國易君若鄰之喪其雞犬,漠然無動於中。及觀其上之所以遇下,而後知無怪其然也。彼於將相大臣,所以毀其廉恥者,或甚於臧獲。則賢者不出於其間,而苟妄之徒回面汙行而不知愧,固其理矣。明之興也,高皇帝之馭吏也嚴,而待士也忠。其養之也厚,其禮之也重,其任之也專。有不用命而自背所學者,雖以峻法加焉,而不害於士氣之伸也。故能以數年之間,肇修人紀,而使之勃興於禮義如此。由是觀之,教化之張弛,其於人國輕重何如也?

余因論先生之遺事,而並及於有明一代之風教,使學者升先生之堂,思其人,論其世,而慨然於士之所當自厲者。至其山川之形勢、堂舍之規、興作之程,則概略而不道云。

將園記

由正街之西有廢墟焉,先君子嘗指以示余曰:「此吾家故園也。汝曾大父自桐遷金陵,實始居此。其後定居土街,宅出質,園無主。長廊曲檻,軒亭花石遂盡於居民之毀竊,而荒穢至此。」

先君子好爲山澤之遊。既老不能數出,居常鬱鬱,乃謀復是宅。宅已六易主,久之議始成,以甲申七月入居。因步園之舊址,繚以百堵,隔居民之漱浣者。然後出池之淤以實下地,而清流彙焉。堰之使方,圃其四周。池東有獨樹,蔭三丈餘,甃其下,可列坐。風謖謖,雖盛夏不留蚊蠅。先君子日召故人歡飲其間。將俟其成而名之曰將園,取詩人「將父」「將母」之義也。越三歲而先君子歿,始克於池之東北隅構四室。奉老母居其北,而余讀書其南。又數年,復於池東南隅爲堂,敞其中,櫺其左右,而翼其西偏以臨於池。廡堂之東,上屬於四室,編籬穿徑,列植竹樹。每飯後,扶老母循廡至南堂,觀僕婢蒔花灌畦。或立池上,視月之始生,清光瑩然,不知其在城市中也。南堂成於庚寅之春,其西翼尚未畢工。

辛卯十有一月,余以《南山集》牽連被逮。又二年出獄,蒙聖恩召入內廷編纂,老母北上依余。每夏日輒語內御者曰:「池中荷新出,柳條密蒙,桐陰如蓋矣。」余出獄之次年,宅仍他屬。又三年,園亦出質。乃記所由始,示兄子道希,使知此大父母精神所憑依,而余之心力嘗竭焉,毋淹久於他姓也!

泉井鄉祭田記

兄百川暨弟椒塗卜葬於泉井之西原,墓側有田主八畝,買爲祭田。壬辰使馮氏甥榮收其入,兼以契付之,使築室而定居焉。以守薪木,俾吾子姓祭者有所休止。而記之曰:

余同產凡八人,而女兄弟五。姊適鮑氏、曾氏者前母姚孺人出也,適馮氏者,妹適鮑氏、謝氏者,並余兄弟,吳孺人出也。自余毀齒及成童,先君子尤窮空。冬無綿,日不再食者,旬月中必再三遘。時鮑氏姊已出室,而先兄侍王父於蕪湖,兩妹尚幼,同之者實兩姊及弟椒塗。而先君子課余及弟誦讀甚嚴。馮氏姊獨勤力定省,供子職,烹爨、縫紉、灑掃,執僕婢之役,門以內皆賴焉。余家貧,而馮氏尤甚。姊年二十有六,姊夫綏萬始入贅。其後余遊四方,綏萬助兄治余家事近十年。兄歿,余又共事焉。姊在室時,余兄弟三人更疾不瘳,凡四三年,雞初鳴,余每寤,望見燈光熒然,則姊已起治藥物矣。

余年二十有三始能備饔飧,而弟卒。又九年己卯舉於鄉,歸自京師,逾年而兄卒。又七年丙戌中禮部試,歸逾月而姊卒。姊先卒之數日余往視,榮及兩女甥皆在旁,姊顧之慘然。余曰:「吾生而存,若輩無饑且寒。」又五年辛卯冬十有一月,余以《南山集》牽連被逮。將至京,守隸防夫伺甚嚴。或曰:「入則不可以生矣。」余懼與姊言之終棄也,乃於逆旅夜燈作書寄兄子道希,使以茲田歸馮氏。會逢天子仁聖,不遽用吏議,而不肖之軀延於獄中者又逾年。聞戚友多咎余,曰:「田以祭名,而使異姓主之,可乎?」余亦惑焉。雖然,是舉也,先兄及弟之魂魄必嘉與之。且人事無常,使子孫守之,遂能永保不失乎?今以方氏祭田,而使馮氏子孫食其入,執其契,雖不肖者莫敢相授受,安知非茲田之所以久存也與?若他年道希克昌其世,以他畝易而歸之,義無不可。遂書之,俾刻石於墓左,時康熙壬辰十一月望後六日,在獄思愆齋。

赫氏祭田記

古者治教禮俗莫重於宗法,《周官》:「以九兩係邦國之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其爲天子係屬斯民,權亞於牧長,義並於師儒。降至春秋,去國者多以族行。並兼者欲誘其遺民,則爲之致邑立宗。故先儒謂宗法之廢興與國勢爲表裏,此之故也。

三楚、吳、越、閩、廣山谿之間,聚族而居者常數千百家,而宗法無一能行。蓋古者公卿大夫,祿皆足以仁其族,而四民各有職業。其待大宗之收恤,不過鰥寡孤獨廢疾無大功之親者而已。後世家無恒產,人無常業,盎無儲、枷無衣者比肩而立,而欲大宗之收族不亦難乎?饑寒之不恤,而執法以繩不類,孰聽之乎?惟吳郡范氏有義田以養其族人,故宗法常行,無或敢犯。余嘗以風並世士大夫,間有慕效者,不再世而子孫族人瓜分其義田而摽棄之。然後知范氏宗法久行,非以其義田之多,乃文正、忠宣之德行功業足以覆露其子孫,以陰爲之保定。故食其福者七八百年而未有艾也。

康熙癸巳冬,余自南書房移蒙養齋。時與顧用方論喪祭之禮及古宗法,赫君赫若有意於余言。其母李孺人卒,期年內,飲食寢處,不背於《禮經》。其始仕,祿入甚薄,即大治兆域,建墓側饗堂。每語余曰:「范氏義田,吾有志焉而未逮也。後二十餘年,乾隆戊辰,余已告歸。而君爲山東布政使,以書來告曰:「先王父入關,隸正黃旗,受寶坻田五百八十畝,以授吾父暨叔父。吾父以公事出典二頃,餘八十畝,歲時具牲醪,常苦不充。及將終,以授某曰:『小子勖哉!奉先合族,無忘吾志。』某兄弟四人,伯兄早世。季弟永泰後叔父,而叔父亦即世。某監寶泉局,始克歸先父出典之田,以大半給三弟永寧,餘入祭田。及永泰得官,喟然曰:『巨嫂衣食於兄,我爲叔父後,而喪葬兄力任之。乃坐享遺田,心不能安,請以歸於公。』時某續置龍虎莊五百五十畝,乃以分給寧、泰。而祖遺五百八十畝盡爲祭田,以其餘周族姓。此永泰之義,某終未益尺土也。今以非材,承乏東藩,將謹身節用,歲有增益。如范氏義田,以繼先人之志。望先生作記,俾時自砥淬。」嗚呼!人性皆善,用此知謂古禮必不能行於今,皆自暴棄之誣言也。赫君不忘父命,遂足以發其弟之義心,而又能曲成其義。使公卿大夫之設心皆若此,而宗法不能行,仁讓不能興,吾不信也!使三楚、吳、越、閩、廣聚族而居者,其巨室富人皆能踵其事,則居常饑寒足以相恤,遇變鄉邑可以共保,禮俗成而民氣固。其有輔於國家之治教,豈淺小哉?

赫居東,值歲大祲。未數月,以太僕寺卿內召。其增益義田終能滿志,吾不敢知。然就其已事,固足爲爲人子孫與兄弟居之楷法矣。赫嘗言:「自服官以後,凡余所云無一不拳拳於心。」若果能然,則豈惟義田,文正、忠宣之軌跡具在,庸詎爲吾儕所不可幾及哉!

仁和湯氏義田記

仁和湯少宰西涯置義田如幹畝,以贍其族人,式法一取之吳郡范氏。少宰卒於京師,其子學基將御柩以歸,請余記之。

《傳》曰:「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先儒嘗歎宗法不行,則民俗無由淳,國勢無由固。然其所以不行者有說焉。古之時,大功同財,而有祿者必仁其族。其平時饑寒相恤,死病相救。故有事則聚族而謀,犯難去國,以其族行,而莫之敢貳也。自秦人子壯出分,後世沿以爲俗。期之兄弟,能不異居與財者鮮矣。故士大夫家累巨萬,其親屬或不蒙其潤澤,況族人乎?是以平居相視如途人,甚則號呶詬誶,而莫之能御。吳、楚、閩、越山澤鄉邑之間,族聚者常千百人,而宗法無一能行,此之故也。

余嘗至吳郡,聞范氏之家法:宗子正位於廟,則祖父行俯首而聽命,過愆辯訟,皆於家廟治之。故范氏之子孫越數百年無受罰於公庭者。蓋以文正置義田,貧者皆賴以養,故教法可得而行也。嗟乎!世之厚自封殖者,徒以私其子孫耳。然易世以後,貨以悖出,而子孫無一壟之植者多矣。文正置義田,以贍其族也。而子孫享之者垂七百年。天道人事之類應而不忒如此,不可爲愚者之炯鑒哉?

少宰家無贏餘,所遺於子若孫者尚不及義田之半,可謂能厚其本根者矣。學基請記其事,豈惟揚父之美,亦欲其族人群相勖於范氏之家法也。

遊豐臺記

豐臺去京城十里而近,居民以蒔花爲業,芍藥尤盛。花時,都人士群往遊焉。余六至京師未得一造觀。戊戌夏四月,將赴塞門,而寓安之上黨,過其寓爲別。曰:「盍爲豐臺之遊?」遂告嘉定張樸村、金壇王篛林,余宗弟文郤、門生劉師向共載以行。

其地最盛者稱王氏園,扃閉不得入。周覽旁舍,於籬落間見蓓蕾數畦。從者曰:「止此矣!」問之土人:初植時,平原如掌,千畝相連,五色間廁,所以爲異觀也。其後居人漸多,各爲垣牆籬落以限隔之。樹木叢生,花雖繁,隱而不見。遊者特豔其昔之所聞,而紛然來集耳。因就道旁老樹席地坐,久之始得圃者宅後小亭而憩休焉。少長不序,臥起坐立惟所便。人暢所欲言。舉酒相屬,向夕猶不能歸。蓋余數年中未有宴遊若此之適者。

念平生鈍直寡諧,相知深者二十年來凋零過半。其存者,諸君子居其半矣。諸君子仕隱遊學各異趨,而次第來會於此,多者數年,少亦歷歲移時。豈非事之難期而可幸者乎?然寓安之行也,以旬日爲期矣。其官罷而將歸者,則文郤也;事畢而欲歸者,樸村也;守選而將出者,劉生也。惟篛林當官,而行且告歸。計明年花時滯留於此者惟余獨耳。豈惟余之衰疾羈孤,此樂難再,即諸君子蹤跡乖分,棲托異向,雖山川景物之勝什百於斯,而耆艾故人,天涯群聚、歡然握手如茲遊者,恐亦未可多遘也。因各述以詩,而余爲之記云。

遊潭柘記

康熙戊戌夏四月望後七日,余將赴塞上,寓安偕劉生師向過余。會公程可寬信宿,乃謀爲潭柘之遊。而從者難之,曰:「道局窄不利行車,窮日未可達也。」少間,雲陰合,厲風起,眾皆以爲疑。寓安曰:「車倍僦,雨淋漓,詰旦必行。」既就途,果回遠,經砠磧,數頓撼。薄暮抵山口,而四望皆荒丘。雖余亦幾悔茲行之勞而無得也。入山一二里,徑陡仄。下車步至寺門,而山之面勢始出,林泉清淑之氣,曠然與人心相得。時日已向暝,乃宿寺西堂。質明起,二子披衣攀躡,窮寺之幽與高。降而左,出寺循山徑東上,求潭柘舊址。泉聲隨徑轉,蘟藾密蒙,如行吳、越溪山中。遇好石,輒列坐,淹留不能進。日將中,從者曰:「更遲之,事不逮矣。」余拂衣起,二子相視悵然。計所歷於山,得三之二,去潭側二里,竟不能至也。昔莊周自述所學,謂與天地精神往來。余困於塵勞,忽睹茲山之與吾神者善也,殆恍然於周所云者。

余生山水之鄉,昔之日,誰爲羈絏者?乃自牽於俗,以桎梏其身心,而負此時物,悔豈可追邪?夫古之達人,岩居川觀,陸沉而不悔者,彼誠有見於功在天壤,名施罔極,終不以易吾性命之情也。況敝精神於蹇淺,而蹙蹙以終世乎?余老矣。自顧數奇,豈敢復妄意於此?而劉生志方盛,出而當官。得自有其身者,惟寓安耳。然則繼自今,寓安尚可不覺寤哉?

再至浮山記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師數言白雲、浮渡之勝,相期築室課耕於此。康熙己丑余至浮山。二君子猶未歸,獨與宗六上人遊。每天氣澄清,步山下,岩影倒入方池。及月初出,坐華嚴寺門廡,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心融神釋,莫可名狀。將行,宗六謂余曰:「茲山之勝,吾身所歷,殆未有也。然有患焉!方春時,士女雜至,吾常閉特室,外鍵以避之。夫山而名,尚爲遊者所敗壞若此!」辛卯冬《南山集》禍作,余牽連被逮。竊自恨曰:「是宗六所謂也。」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始荷聖恩,給假歸葬。八月上旬至樅陽,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寧,因展先墓在桐者。時未生已死,其子移居東鄉。將往哭,而取道白雲以返於樅。至浮山,計日已迫,乃爲一昔之期,招未生子秀起會於宗六之居而遂行。

白雲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艱,遇陰雨輒不達,又無僧舍旅廬可托宿,故余再欲往觀而未能。既與宗六別,忽憶其前者之言爲不必然。蓋路遠處幽,而遊者無所取資,則其跡自希,不繫乎山之名不名也。既而思楚、蜀、百粵間,與永、柳之山比勝而人莫知者眾矣。惟子厚所經,則遊者亦浮慕焉。今白雲之遊者,特不若浮渡之雜然耳。既爲眾所指目,徒以路遠處幽,無所取資而幸至者之希,則曷若一無聞焉者,爲能常保其清淑之氣,而無遊者猝至之患哉!然則宗六之言蓋終無以易也。余之再至浮山,非遊也。無可記者,而斯言之義則不可沒,故總前後情事而並識之。

蒼溪鎮重修三元觀記

高淳張彝歎嘗持所爲《募修三元觀疏》示余,曰:「俟其成,子必記之。」余詫焉,彝歎曰:「古者射鄉、酺蠟、讀法憲禁、計耦興鋤各有地,春秋祈報各有典祀,而後世並無之。此地爲宣、歙群流入吳之要會,自開永豐、太平諸圩,民懼水敗,愨而聽於神。凡歲時修築分植屬役,旱潦啟閉水門,皆合眾成言於此,則過而存之,不亦可乎?」又曰:「吾鎮俗近古,無商賈奇羨、遊觀伎巧之誑耀,民安拙業而士者亦通於農。若因農祀之節會,寓以古法,則禮俗可興。惜乎吾衰,而志力有不逮也。」余聞而慕之,因屬彝歎爲購旁舍,將移家而相資以待老。康熙辛卯余構禍北徙。又七年戊戌而彝歎赴詔,道卒於山東。又六年雍正甲辰,余蒙恩除旗籍,給假歸葬,而觀適成。蒼溪士人錄前後《疏記》以來,曰:「此彝歎之志也。」

按《疏記》:「漢末吳將周瑜駐屯於此。瑜歿,權立觀以褒其功。及北宋以永豐田賜蔡京,乃重建加崇侈焉。茲坼正殿,棟陰署『赤烏二年重建』。其始修在明成化三年,越萬曆三十二年,越崇禎十四年,凡再修。」夫自明中葉至今僅百餘年,修而復圮者三。而自漢至明千餘年無廢興,事理有不當然者。蓋重建於京,修者醜之,故原其跡之自瑜而署以赤烏也。此雖類不學者爲之,然即是可徵其俗之近古矣。

惜乎彝歎既歿,余復拘綴,無緣一至其地,究觀其學者耕者之禮俗也。乃約略而爲之記。其川流之支湊,及觀名、神號所元,則彝歎之《疏》具矣。

記尋大龍湫瀑布

八月望前一日入雁蕩,按圖記以求名跡,則蕪沒者十之七矣。訪於眾僧,咸曰:「其始辟者,皆畸人也。庸者繼之,或摽田宅以便其私,不則苦幽寂去而之他,故蹊徑可尋者希。

過華嚴,鮑甥率眾登探石龍鼻流處,余止山下。或曰:「龍湫尚可至也。」遂宿能仁寺。詰旦,輿者同聲以險遠辭。余曰:「姑往焉。俟不可即而去之,何傷!」沿澗行三里而近,絕無險艱。至龍湫庵,僧他出。樵者指道所由,又前半里許,蔓草被徑。輿者曰:「此中皆毒蛇、狸蟲,遭之重則死,輕則傷。」悵然而返,則老僧在門。問故,笑曰:「安有行二千里,相距咫尺,至崖而反者?吾爲子先路。」持小竿,僕李吉隨之。經蒙茸,則手披足踏。輿者坦步里許,徑少窄,委輿於地。曰:「過此,則山勢陡仄,決不能前矣。」僧曰:「子毋惑!惟余足跡是瞻。」鮑甥牽引越數十步,則蔓草漸稀,道坦平,望見瀑布。又前,列坐岩下,移時乃歸。輿者安坐於草間,並作鄉語,怨詈老僧曰:「彼自耀其明,而征吾輩之誑,必眾辱之。」

嗟乎!先王之道之榛蕪久矣。眾皆以遠跡爲難,而不知苟有識道者爲之先,實近且易也。孔、孟、程、朱皆困於眾廝輿,而時君不寤,豈不惜哉?夫輿者之誑即暴於過客,不能譴嗬而創懲之也,而懷怒蓄怨至此。況小人毒正,側目於君子之道以爲不利於其私者哉?此嚴光、管寧之儔,所以匿跡銷聲而不敢以身試也。

題天姥寺壁

癸亥仲秋,余尋醫浙東,鮑甥孔巡從行。抵嵊縣,登陸問天姥山。肩輿者曰:「小丘耳,無可觀者。但山下有古樹,介寺基與園圃之間,園者將薪之。僧以質於官,不能辨也。雷破而中分之,木身煨燼者十之七。自上科至下根,斬然離絕近三尺。其旁之依皮而存者僅矣,而枝葉蔚然,於今數百年。」至山下,果如所云。即而視其樹,則中焦者可爪而驗也。鮑甥曰:「嘻,咄哉!李白之詩乃不若輿夫之言之信乎?」余曰:「詩所云,乃夢中所見,非妄也。然即此,知觀物之要矣。天下事必見之而後知,行之而後難。凡以意度想像而自謂有得者,如趙括之言兵,殷浩之志恢復,近世浮慕陸、王者之談性命,皆夢中語也。而昧者多信爲誠然。若目擊而心通,或實有師承,則人雖微,其言不可忽,如臨清老人之分河流,蜀木工之解『未濟』是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吉凶倚伏,顛倒大化中。當其時不自覺也,惟達者乃能見微而審所處。假而茲樹非殘於雷火,必終歸於薪爨。是震而焚之,乃天所以善全其生,而使之愈遠而彌存也。」鮑甥曰:「斯言也,不可棄。」遂書於壁,使覽者觸類而得其所求思焉。

遊雁蕩記

癸亥仲秋望前一日入雁山,越二日而反。古跡多榛蕪不可登探,而山容壁色,則前此目見者所未有也。鮑甥孔巡曰:「盍記之?」余曰:「茲山不可記也。」

永、柳諸山,乃荒陬中一丘一壑。子厚謫居。幽尋以送日月,故曲盡其形容。若茲山,則浙東西山海所蟠結,幽奇險峭,殊形詭狀者,實大且多。欲雕繪而求其肖似,則山容壁色,乃號爲名山者之所同,無以別其爲茲山之巖壑也。而余之獨得於茲山者則有二焉。前此所見,如皖桐之浮山,金陵之攝山,臨安之飛來峯,其崖洞非不秀美也,而愚僧多鑿爲仙佛之貌相,俗士自鐫名字及其詩辭,如瘡贘蹶然而入人目。而茲山獨完其太古之容色以至於今。蓋壁立千仞,不可攀援。又所處僻遠,富貴有力者無因而至,即至亦不能久留,構架鳩工以自標揭,所以終不辱於愚僧俗士之剝鑿也。

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遊者欣然而樂。而茲山巖深壁削,仰而觀俯而視者,嚴恭靜正之心不覺其自動。蓋至此則萬感絕,百慮冥,而吾之本心乃與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察於此二者,則修士守身涉世之學、聖賢成己成物之道俱可得而見矣。

封氏園觀古松記

封氏園盤松偃臥如蓋,南北橢可半畝,爲京師古跡。而余獨未嘗見。康熙壬寅秋,寓安將南歸,邀余及若霖同往。時余暑未退,遊者雜至,壺觴交嘩。余三人就陰坐井欄,移時然後去。雍正元年癸卯冬,寓安復至京師。逾年二月將歸,曰:「吾十至京師,蹉跎竟世。曩吾之歸,不謂其復來也。今吾之來,不謂其復歸也。獨幸與古松得再見耳。」時新知又得舒君子展,而若霖改官吏部。無餘閒,期以二月既望先後集松下。余與寓安、子展前至,林空無人。布席列几案,坐臥及飲酒疏數惟所便拾。誦《九歌》、樂府古辭,日入星見,而若霖不至。翼日相期再往,則薄暮矣。甫至,厲風起,遽登車。歸飲於子展氏,坐方定,而風止。莊周云:「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以一日之遊,而天時人事不可期必如此,況人之生,遭遇萬變,能各得其意之所祈向邪?

余始見茲松,惟南枝色微黃,餘皆鬱然。及再過而瘀傷者幾半,雖生意未盡,非完松矣。茲松之植也五百餘年,其榮枯乃在間歲中,而余適見之。豈其跡之將湮而神者俾借吾輩之遊以傳於後邪?見於文,所以誌茲松之遭遇,以爲不幸中之幸也。

金陵會館記

京師之有會館,乃鄉先生建立,以便後進之貢成均、試京兆、禮部、守選於吏部者。自明以來,雖小郡邑,選舉者稍眾,必爭爲之。而金陵無有。

康熙二十二年,羅大理集眾力,建館於正陽門之東,以爲仕者商者歲時聚會之所。門堂外群室不過數區,赴公車者暫止而不可久留。吾友宥函既成進士,欲別建焉而力不逮也。雍正五年春,告余曰:「鄉人某有故宅在城西南,捐以爲館,雖修治不易,然其基立矣。」因勤以爲己任。逾年,宥函自翰林簡臺中,尋以老疾告歸,而館之工役粗畢。又市宅後棄地垣而合諸館,以待繼事者之恢拓焉。夫金陵爲東南大都會,數百年以來,鄉先生之貴盛者不少矣。宥函起寒素,官文學清要,爲日甚近,而能就此。以斯知事之集,惟其志之確,不惟其力之強。又以見任事者果能設誠以爲之倡,自有以感人心之同而成所務也。

宥函以作始之艱,慮其久而隳,乃集眾議:「凡應舉及守選者入居,皆量資完葺。其貴盛者,則無問入居與否,必重有所出,以待修治恢拓之大用。」公定條例以屬館人,而出入則士大夫共稽之。夫凡物之情,方其作始,多畏難惜力。而曰:「非吾一人任也。」及安受其成,則又以謂「吾直寄焉」,而不復爲之計久長。此凡事所以難成而易敗也。凡會於斯者,皆吾儕之將出任國事以爲民依者也。果能以宥函之心爲心,則豈獨茲館之不廢哉!其當官守道,必有以異於比俗之人矣。

築子嬰堤記

自三楚、吳、越之漕,皆由江溯淮以入於河,而兗、豫諸水之下流復會於河、淮。淮南諸州數困於水,而秦郵與寶應最劇。寶應之田,汙下近湖者,爲積水所陷,十有六七。惟漕河之東附堤地稍高,邑仰食焉。而緣堤故有含洞,時蓄泄以便漕。河水暴上,則堤下之民被災尤劇,有將獲刈而沉沒無遺者焉。於是邑民於堤外更築堤,束內堤泄流以歸湖。而界首之東有堤曰子嬰爲大。歲丙子,淮南諸州大水,邑人已重困。其明年七月,禾將登而甚雨驟至,子嬰堤潰。潰之夕,邑士大夫之宴者罷,商旅之行者止,鄉邑之民往來號呼者聲填於道也。於時張侯以夜半冒風雨至堤上,相度形勢,爲書告治河長官。請閉含洞數日,使民得修堤。而淫雨連月不止,堤數築數潰,而堤下之禾盡沒。其冬邑大饑,下郡粟猶不足以振焉。又明年爲今戊寅,堤下之民以禾沒,築費無所,更不敢復言修堤事。張侯召之曰:「方秋時水潦降,含洞開,工費而築不堅。今築以春,勞費不及半,而計其功當倍蓰。」乃官市堤下田數頃,益拓其故址。爲籍屬堤下占田者,征役千二百,身行築者。經始於二月朔後六日。歷三旬,堤成。邑人熹,如既有年。

余聞鄭、宋之間,連數百里往往爲廢墟。古者用彈丸之地,兵車玉帛,四出而不匱,蓋人私其土而無遺利也。自郡縣法行,吏視其官如傳舍,川澮田疇不治,災患不謀,則土利多廢而民生蹙。有治民事甚於民之急其私如張侯者,不可沒也已!時余客淮南,邑人請書其事,遂記之。

重建潤州鶴林寺記

余少遊名山入古寺,見佛相,肅拜之禮亦不敢施。而羈窮遠遊及難後多與學佛者往還,乃悟退之之親大顛,永叔求天下奇士不得而有取於秘演、惟儼輩,良有以也。亡友劉古塘云:「佛之理吾不信,而竊喜其教絕婚宦,公貨財,布衣疏食,隨地可安。士之蕭散孤介而不欲違其本心者,往往匿跡於其中。故朱子亦嘗謂『彼家有人』。」

歙州程生,少從余遊。生生長素封之家,而倜儻少俗情。早歲成進士,歷官兵部郎中。會世宗憲皇帝董正吏治,創立會考府,擢領司事。時生年方壯,兄弟眾多。母夫人壽始及耆,而告歸色養二十餘年不出,以至母夫人之終而生老矣。生家淮陰,侍母不敢旬月違離。時遊金、焦、北固,尋蘇子瞻、米南宮遺跡,得徹機上人於黃鶴寺故址荒原破屋中。蓋寺焚於康熙五十八年。殿宇蕩然,僅存傾圮小樓三間。徹機自幽、燕南遊,支拄而棲之,志在興復。程生感焉,次第修築。數年,殿宇、門廡、寮房、齋廚略具。

乾隆丁卯,余年八十。首夏,生趣余爲金、焦之遊,留襆被寺中。蓋知余少壯遠遊,不得在二親側。三十年來,恒宿外寢。生辰令節,必避居郊原野寺,不受子孫觴酌也。將歸,生言必得余爲之記,始饜徹機之志。蓋以佛之徒有見於前賢之記序者,其名常不沒於學士大夫之耳也。次年五月余與生送故人於瓜渚。徹機帥其徒涉江就余。窺其意,欲得余文甚迫而口不言。余動於其誠,又回憶平生悲憂危蹙,未有從容山水間,身心中一無繫累如往歲之遊者,不可以不識也。

寺在潤州南門外黃鶴山下,本東晉時竹林寺。相傳宋武帝微時經過,有黃鶴翼蔽之祥,土人遂以名其寺與其山。唐初馬元素禪師發名於此。一毀於唐末薛朗、劉浩之亂,再毀於明永樂中。今茲三毀,而重建工畢於乾隆十有二年季春。其東偏子瞻竹院,生猶將嗣事焉。六月朔日,方苞記。

重修清涼寺記

先兄嘗言:「自明中葉儒者多潛遁於釋,而釋者又爲和通之說以就之,於是儒釋之道混然。儒而遁於釋者多倡狂妄行,釋而慕乎儒者多溫雅可近。」余行天下,每以是陰辨儒、釋而擇其可交者。

雍正二年,請假歸葬。卜兆未定,不敢即私室,寓北山僧舍。會黃山老僧中州率其徒來居清涼寺,數與往還。中州之來,逾月而寺火,惟存西北隅小屋三四間。嘗謂余曰:「造物者蓋以新之責老僧也。俟其成,公必記之。」及乾隆七年,余歸里。更往觀焉,則盡復其故而煥然新。中州博學工詩賦,所至薦紳富商爭湊之,故興之如此其易也。其徒燭淵、緯林嗣守之,亦以文學爲學佛者倡。每相見,必舉前語索記。

又五年丙寅夏六月望後五日,余疾作,夜不能寐。偶憶先兄語,晨起而記之,以釋諾責。且以示學儒者慎毋陰遁於釋,獨宜念其能篤信師說,以興作艱重爲己任,而卒以有成,吾儕對之宜有愧色也!其肇工落成之日月,用材之凡數,樂輸者之姓名,二僧自記之,以列碑陰可矣。

良鄉縣岡窪村新建通濟橋碑記

沛上人初至京師,居禁城西華門外道旁小庵,遂興其地爲禪林,敕賜靜默寺,一時王公貴人多與之遊。康熙六十一年余充武英殿修書總裁,托宿寺中,與之語,窺其志趨,乃遊方之外而不忘用世者。遂淹留旬月,自是爲昵好。

上人本師在安肅,又嘗興壽因寺於良鄉。每經岡窪村,閔行旅涉河之艱,偶見車僨馬傷,遂竭資聚建石橋。石工別耗之,功不就。久之,郡丞經過,泛詢而得其情,將詰治,乃獲訖工。時雍正三年三月也。越十年而請余爲碑記。余嘗見上人居母與兄之喪,沉痛幽默,雖吾黨務質行者無以過也。

營田之興,庸吏建閘障水於安肅之瀑河。每歲伏秋,流漂數十里,村落阻饑。上人見往來寺中者,輒指畫形勢,及土人蕩析離居狀。語聞於河督顧公,奏復其舊。內府有疑獄,大小司寇奉命讞決。眾會於寺以待事。中有以深刻爲能者,上人危言以怵之。聞者莫不變色易容。噫!使夫人而有官守,其急民病、直言抗節當如何?朱子嘗病吾道之衰,而歎佛之徒爲有人。其有以也夫!

茲橋去京城四十里而近,乃冠蓋往來之衝。故誌上人成此之艱,並及其志行。俾儒之徒過此而寓目者,有以觀省而自矜奮焉!乾隆二年八月,方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