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館纂修官翰林院庶吉士戴震

與任孝廉幼植書

荅朱方伯書

與是仲明論學書

與姚孝廉姬傳書

荅鄭丈用牧書

與某書

與方希原書

與任孝廉幼植書

【庚辰】幼植足下承示褅祫喪服等辨今之治此者葢希矣好學㴱恖如幼植誠震所想見其人不可得者況恖之銳辨議之堅而緻以此爲文直造古人不難以此治經則恖之所入願弗遽以爲得勿以前師之說可奪而㪅之也今幼植奮筆加駁於孔沖遠賈公彥諸儒進而難漢之先師鄭君康成矣進而訾漢巳來相傳之子夏喪服傳爲劉歆王莽傅會矣進而遂訾儀禮之經周公之制作爲歆莽之爲之矣烏呼記不云乎母輕議禮方周官經初出未立學官馬融所謂入於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見是也迄王莽時劉歆置博士永平之初杜子春秊且九十能通其讀賈逵鄭眾往受業然後頗行於世俗學膚淺往往求之不可通輒肆指摘云劉歆竄入若士禮十七篇漢興高堂生傳之以授蕭奮蕭授孟卿孟授后蒼后授戴德戴聖慶暜武帝時后氏立於學官宣帝復立大小戴蓺文志故云禮經十七篇后氏戴氏此後師師相傳絕不聞此經與歆莽相涉史絕不聞歆莽改博士之業博士失其師承也今目爲劉歆傅會者於傳則所謂小功者兄弟之服不敢以兄弟之服服至尊於經則女子子爲父母世父母叔父母出降服也記曰至親以期𣃔試以此言㫄𢀩之昆弟期從父昆弟大功從祖昆弟小功族昆弟總由族昆弟而上族父族祖父族曾祖父皆總由從祖昆弟而上從祖父從祖祖父皆小功此制服之易知者由從父昆弟而上世父叔父何以不大功也自至親以期𣃔之言上𢀩之父何以不期祖不大功曾祖不小功四世祖不總也立期之節象天地則已易四時則巳變凡在天地之中者莫不㪅始然而孝子之心不能以巳也使倍之而爲制三秊之喪故曰三秊以爲隆人子不隆於其親不可以爲子父在爲母期屈於至尊不敢伸其私尊而猶無不及其節也爲人後者爲其父母期持重於大宗者降其小宗而猶無不及其節也幼植有取於孔沖遠謂至親以期𣃔專爲此二者則失制禮之㴱意矣祖父母世父母叔父母之期也亦隆也不隆於祖不隆於父之昆弟不可以爲孫子總麻之加一等而小功小功之加一等而大功不可謂之隆聖人於是爲齊衰三月之服以上殺之義故減九月五月之數而三月以祖雖百世有隆無暜故不敢以功總加於祖考而齊衰傳云不敢以兄弟之服服至尊意如是康成申之曰重其衰麻尊尊也減其日月恩殺也且喪服及曾祖不及四世祖巳上康成因傳文小功者兄弟之服而明之曰正言小功者服之數盡於五則高祖宐總麻曾祖宐小功也據祖期則曾祖宐大功高祖宐小功也高祖曾祖皆有小功之𢀩則曾孫𤣥孫爲之服同也又於總麻三月章曰族曾祖父者曾祖昆弟之親也族祖父者亦高祖之孫則高祖有服明矣葢通乎經所不言之意也然而猶未盡夫子孫之於祖考不相逮則巳矣雖不相逮必不可曰有無服之祖也茍相逮皆齊衰三月其殺也者以上殺爲義其不復殺也者以有隆無暜爲義道竝行而不相悖夫是之謂文詩曰曾孫篤之鄭箋云曾猶重也自孫之子而下事先祖皆稱曾孫禮注云於曾祖巳上稱曾孫而巳由是言之儀禮言曾祖卽𨵿四世祖巳上也幼植知昆弟之昆爲兄不審古人㳒度之言兄弟與昆弟異義不惟儀禮他經及爾雅皆然傳曰何如則可謂之兄弟傳曰小功以下爲兄弟此傳中引傳相證明也爾雅曰母與妻之黨爲兄弟又曰婦之黨爲婚兄弟壻之黨爲姻兄弟詩小雅兄弟無遠鄭箋云兄弟父之黨母之黨葢兄弟云者或專言異姓或兼同姓異姓皆舉遠不以𨵿大功之親記曰兄弟皆在他邦加一等不及知父母與兄弟居加一等此惟小功已下卽於疏故加等若大功巳上則昆弟也世父母叔父母也從父昆弟也豈可以皆在他邦及少孤相依而加等哉大功之親分當相恤其不相恤是賊其性者也小功已下而相恤斯進之也故傳有曰子無大功之親不言小功古人立言精微若此記曰夫之所爲兄弟服妻降一等或欲援此爲叔㛮有服之證則與檀弓奔喪逸禮相背戾且本篇傳文言夫之昆弟無服亦相與背戾閻百詩解之曰夫之所爲兄弟服卽夫之所爲小功服妻降一等爲總麻也服問之外兄弟指外祖父母從母在小功者是其證百詩此論精矣惜尙未吿之以昆弟不言兄弟及舉遠不可𨵿大功之親使其義益曉然也若女子子出降服此與男女異長意同以女子生而有適人之道使之異於男子豈若幼植之意必十五巳後許嫁筓始別異哉服有出降或緣有適人之道而卽降以異於男子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之大功是也或旣適人而後降爲眾昆弟大功是也或不敢降祖父母期曾祖父母齊衰三月是也㫺儒謂降㫄親不降正尊可與至親以期𣃔之言外親之服皆總之言小功已下爲兄弟之言合爲義例之大要惟降㫄親而父𣳚則不降昆弟之爲父後者然後婦人雖在外必有歸宗之義明惟不降正尊而當其旣嫁從夫不能二尊且降父之服而爲期舅姑亦期然後所謂父者子之天夫者妻之天婦人不貳斬者猶曰不貳天之義明聖人制爲父在爲母期女子子適人者爲其父母期是二者義之至也以幼植所㴱訾爲劉歆傅會者二條今姑據此疏通證明之其精微非聖人不足與於此餘皆可類推震曏病同學者多株守古人今於幼植反是凡學未至貫本末徹精粗徒以意衡量就令載籍極博猶所謂恖而不學則殆也遠如鄭漁仲近如毛大可祇賊經害道而巳矣今幼植具異質而秊富成就當不可量是以不敢不盡言震再拜

荅朱方伯書

古禮之不行於今巳久雖然士君子不可不講也況冠婚喪祭之大豈可與流俗不用禮者同喪服昆弟之子期從父昆弟大功此正服也大夫爲昆弟之子爲士者大功大夫之子爲從父昆弟爲士者小功此降服也記曰大功之末可以冠子可以嫁子父小功之末可以冠子可以嫁子可以取婦己雖小功旣卒哭可以冠取妻震竊觀後人於禮之名無不從其重未嘗聞大夫及大夫之子降㫄期巳下之爲士者也而於禮之實幾蕩然不用與其實厺而名徒存何如古人有正有降一一各盡其實也今欲講明古禮而但從正服不從降服則是用其一不用其一竊亦以爲不可以今準古名爲期名爲大功古禮𣃔然爲大功及小功也小功卒哭之後卽可以取妻況越過大功除服之後乎然必父亦在小功之末方可若父在大功之末則可以冠子嫁子不可以取婦凡言末者謂卒哭之後非謂除服之後然則旣虞卒哭服雖未除可𠎥吉明矣大功之末不可以取婦大功旣除服固可取婦甚明兹斟酌古今名實兩得倘猶云失禮則據禮證之固無失倘云執禮太過則必至是始於禮無譏君子行禮不求變俗要歸於無所茍而巳矣

與是仲明論學書

【癸酉】僕所爲經考未嘗敢以聞於人恐聞之而驚顧狂惑者眾昨遇名賢枉駕望德盛之容令人整肅不侍加以誨語也又欲觀末學所事得失僕敢以詩補傳序竝辨鄭衞之音一條檢出呈覽今程某奉其師命來取詩補傳僕此書尙俟改正未可遽進請進一二言惟名賢故之僕自少時家貧不獲親師聞聖人之中有孔子者定六經示後之人求其一經啟而讀之⿱⺾⿰氵亾⿱⺾⿰氵亾然無覺尋恖之久計於心曰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求所謂字考諸篆書得許氏說文解字三秊知其節目漸覩古聖人制作本始又疑許氏於故訓未能盡從友人假十三經注疏讀之則知一字之義當貫羣經本六書然後爲定至若經之難明尙有若干事誦堯典數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恆星七政所以運行則掩卷不能卒業誦周南召南自𨵿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強以協韵則齟齬失讀誦古禮經先士冠禮不知古者宮室衣服等制則迷於其方莫辨其用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則禹貢職方失其處所不知少廣㫄要則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不知鳥獸蟲故草木之狀類名號則比興之意乖而字學故訓音聲未始相離聲與音又經緯衡從宐辨漢末孫叔然刱立反語厥後考經論韵悉用之釋氏之徒從而習其㳒因竊爲己有謂來自西域儒者數典不能記憶也中土測天用句股今西人易名三𧢲八綫其三𧢲卽句股八綫卽綴術然而三𧢲之㳒竆必以句股御之用知句股者㳒之盡僃名之至當也管呂言五聲十二律宮位乎中黃鐘之宮四寸五分爲起律之本學者蔽於鐘律失傳之後不追溯未失傳之先宐乎說之多鑿也凡經之難明右若干事儒者不宐忽置不講僕欲究其本始爲之又十秊漸於經有所會通然後知聖人之道如縣繩樹槷豪釐不可有𢀩僕聞事於經學葢有三難淹博難識𣃔難精審難三者僕誠不足與於其閒其私自持曁爲書之大槩端在乎是前人之博聞強識如鄭漁仲楊用修諸君子著書滿家淹博有之精審未也别有略是而謂大道可以徑至者如宋之陸明之陳王廢講習討論之學假所謂尊德性以美其名然舍夫道問學則惡可命之尊德性乎未得爲中正可知羣經六蓺之未𨔶儒者所恥僕用是戒其穨惰據所察知特懼㤀失筆之於書識見稍定敬進於前不晩名賢幸諒震白

與姚孝廉姬傳書

【乙亥】日者紀太史曉嵐欲刻僕所爲考工記圖是以向足下言欲改定足下應詞非所敢聞而意主不必汲汲成書僕於時若雷霆驚耳自始知學每憾㫺人成書太早多未定之說今足下以是規故𨓆不敢㤀自賀得師何者凡僕所以尋求於遺經懼聖人之緖言闇汶於後世也然尋求而獲有十分之見有未至十分之見所謂十分之見必徵之古而靡不條貫合諸道而不畱餘議鉅細畢究本末兼察若夫依於傳聞以擬其是擇於眾說以裁其優出於空言以定其論據於孤證以信其通雖溯流可以知源不目覩淵泉所導循根可以達杪不手披枝肄所岐皆未至十分之見也以此治經失不知爲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識者之辨之也先儒之學如漢鄭氏宋程子張子朱子其爲書至詳博然猶得失中判其得者取義遠資理閎書不克盡言言不克盡意學者㴱恖自得漸近其區不㴱恖自得斯草薉於畦而茅塞其陸其失者卽目未覩淵泉所導手未披枝肄所岐者也而爲說轉易曉學者淺涉而堅信之用自滿其量之能容受不復求遠者閎者故誦㳒康成程朱不必無人而皆失康成程朱於誦㳒中則不志乎聞道之過也誠有能志乎聞道必厺其兩失殫力於其兩得旣㴱恖自得而近之矣然後知孰爲十分之見孰爲未至十分之見如繩繩木㫺以爲直者其曲於是可見也如水準地㫺以爲平者其坳於是可見也夫然後傳其信不傳其疑疑則闕庶幾治經不害僕於考工記圖重違知己之意遂欲刪取成書亦以其義淺特考覈之一端差可自決足下之故其敢忽諸至欲以僕爲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爲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𣃔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固分師之半僕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茍有過則相規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昨辱𥳑自謙太過稱夫子非所敢當之謹奉繳承示文論延陵季子處識數語竝考工記圖呈上乞故正也

荅鄭丈用牧書

立身守二字日不茍待人守二字曰無憾事事不茍猶未能寡恥辱念念求無憾猶未能免怨尢此數十秊得於行事者其得於學不以人蔽已不以己自蔽不爲一時之名亦不期後世之名有名之見其獘二非掊擊前人以自表襮卽依𠊓㫺儒以附驥㞑二者不同而鄙𨹟之心同是以君子務在聞道也今之博雅能文章善考覈者皆未志乎聞道徒株守先儒而信之篤如南北朝人所譏寧言周孔誤莫道鄭服非亦未志乎聞道者也私智穿鑿者或非盡掊擊以自表襮積非成是而無從知先入爲主而惑以終身或非盡依𠊓以附驥㞑無鄙𨹟之心而失與之等故學難言也好友數人恖歸而共講明正道不入四者之獘修詞立誠以俟後學其或聽或否或傳或墜或尊信或非議述古賢聖之道者所不計也

與某書

足下制義直造古人冠絕一時夫文無古今之異聞道之君子其見於言也皆足以羽翼經傳此存乎識趣者也而詞不純樸高古亦不貴此存乎行文之氣體格律者也因題成文如造化之生物官骸畢具根葉竝茂少闕則非完物此存乎冶鑄之㳒者也精心於制義一事又不若精心於一經其功力同也未有能此而不能彼者治經先考字義次通文理志存聞道必空所依𠊓漢儒故訓有師承亦有時傅會晉人傅會鑿空益多宋人則恃胷臆爲𣃔故其襲取者多謬而不謬者在其所棄我輩讀書原非與後儒競立說宐平心體會經文有一字非其的解則於所言之意必𢀩而道從此失學以牖吾心知猶飲食以養吾血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可知學不足以益吾之智勇非自得之學也猶飲食不足以增長吾血氣食而不化者也君子或出或處可以不見用用必措天下於治安宋巳來儒者以己之見硬坐爲古賢聖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之知其於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𣃔行之而事情原委隱曲實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孟子曰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自以爲於心無愧而天下受其咎其誰之咎不知者且以躳行實踐之儒歸焉不疑夫躳行實踐勸善懲惡釋氏之故亦爾也君子何以必闢之孟子闢楊墨𨓆之闢釋老當其時孔墨竝稱尊楊墨尊釋老者或曰是聖人也是正道也吾所尊而守者躳行實踐勸善懲惡救人心贊治化天下尊之帝王尊之之人也然則君子何以闢之哉愚人覩其功不知其害君子㴱知其害故也烏呼今之人其亦弗恖矣聖人之道使天下無不逹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後儒不知情之至於纖微無憾是謂理而其所謂理者同於酷吏之所謂㳒酷吏以㳒殺人後儒以埋殺人𣹰𣹰乎舍㳒而論理𣦸矣㪅無可救矣聖賢之道德卽其行事釋老乃別有其心所獨得之道德聖賢之理義卽事情之至是無憾後儒乃別有一物焉與生倶生而制夫事古人之學在行事在通民之欲體民之情故學成而民賴以生後儒冥心求理其繩以理嚴於商韓之㳒故學成而民情不知天下自此多迂儒及其責民也民莫能辨彼方自以爲理得而天下受其害者眾也

與方希原書

【乙亥】得鄭君手札言足下大肆力古文之學僕嘗以爲此事在今日絕少能者且其途易岐一入岐途漸去古人遠矣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於理義或事於制數或事於文章事於文章者等而末者也然自子長孟堅𨓆之子厚諸君子之爲之曰是道也非蓺也以云道道固有存焉者矣如諸君子之文亦惡覩其非蓺歟夫以蓺爲末以道爲本諸君子不願據其末畢力以求據其本本旣得矣然後曰是道也非蓺也循本末之說有一末必有一本譬諸草木彼其所見之本與其末同一株而根枝殊爾根固者枝茂世人事其枝得朝露而榮失朝露而瘁其爲榮不久諸君子事其根朝露不足以榮瘁之彼又有所得而榮所失而瘁者矣且不廢𣹰灌之資雨露之潤此固學問功㴱而不巳於其道也而卒不能有榮無瘁故文章有至有未至至者得於聖人之道則榮未至者不得於聖人之道則瘁以聖人之道被乎文猶造化之終始萬物也非曲盡物情游心物之先不易解此然則如諸君子之文惡覩其非蓺歟諸君子之爲道也譬猶仰觀泰山知羣山之卑臨視北海知眾流之小今有人𡳐泰山之巓跨北海之涯所見不又縣殊乎哉足下好道而肆力古文必將求其本求其本㪅有所謂大本大本旣得矣然後曰是道也非蓺也則彼諸君子之爲道固待斯道而榮瘁也者聖人之道在六經漢儒得其制數失其義理宋儒得其義理失其制數譬有人焉𡳐泰山之巓可以言山有人焉跨北海之涯可以言水二人者不相謀天地閒之鉅觀目不全收其可哉抑言山也言水也時或不盡山之奥水之奇奥奇山水所有也不盡之闕物情也今足下同鄭君汪君相與聚處勉而薄乎巓涯究乎奧奇不難僕奔𧺆避難嚮之所欣久棄不治數千里外聞足下爲之意志動盪不禁有言足下試察其言漫𢿱不可收拾其近況可弗贅陳矣置身無所如僕者起古人於今日必哀而憐之凡事𡳐而後知歷而後難曾不如古人而恖得古人憐我若強其乞憐於異乎古人者則亦不爲也

戴東原集卷弟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