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石推官第一書

前歲於洛陽,得在鄆州時所寄書,卒然不能即報,遂以及今,然其勤心未必若書之怠,而獨不知公操察不察也。

修來京師已一歲也,宋州臨汴水,公操之譽日與南方之舟至京師。修少與時人相接尤寡,而譽者無日不聞,若幸使盡識舟上人,則公操之美可勝道哉!

凡人之相親者,居則握手共席,道歡欣,既別則問疾病起居,以相為憂者,常人之情爾。若聞如足下之譽,何必問其他乎?聞之欣然,亦不減握手之樂也。夫不以相見為歡樂,不以疾病為憂問,是豈無情者乎?得非相期者在於道爾。其或有過而不至於道者,乃可為憂也。

近於京師頻得足下所為文,讀之甚善。其好古閔世之意,皆公操自得於古人,不待修之讚也。然有自許太高,詆時太過,其論若未深究其源者,此事有本末,不可卒然語,須相見乃能盡。然有一事,今詳而說,此計公操可朝聞而暮改者,試先陳之。

君貺家有足下手作書一通,及有二像記石本。始見之,駭然不可識;徐而視定,辨其點畫,乃可漸通。吁,何怪之甚也!既而持以問人,曰:「是不能乎書者邪?」曰:「非不能也。」「書之法當爾邪?」曰:「非也。」「古有之乎?」曰:「無。」「今有之乎?」亦曰:「無也。」「然則何謂而若是?」曰:「特欲與世異而已。」

修聞君子之於學,是而已,不聞為異也,好學莫如揚雄,亦曰如此。然古之人或有稱獨行而高世者,考其行,亦不過乎君子,但與世之庸人不合爾。行非異世,蓋人不及而反棄之,舉世斥以為異者歟。及其過,聖人猶欲就之於中庸。況今書前不師乎古,後不足以為來者法。雖天下皆好之,猶為不可。況天下皆非之,乃獨為之,何也?是果好異以取高歟?然向謂公操能使人譽者,豈其履中道、秉常德而然歟,抑亦昂然自異以驚世人而得之歟?

古之教童子者,立必正,聽不傾,常視之毋誑,勤謹乎其始,惟恐其見異而惑也。今足下端然居乎學舍,以教人為師,而反率然以自異,顧學者何所法哉?不幸學者皆從而效之,足下又果為獨異乎!今不急止,則懼他日有責後生之好怪者,推其事,罪以奉歸,此修所以為憂而敢告也,惟幸察之。不宣。

與石推官第二書

前同年徐君行,因得寓書論足下書之怪。時僕有妹居襄城,喪其夫,匍匐將往視之,故不能盡其所以云者,而略陳焉。足下雖不以僕為狂愚而絕之,復之以書,然果未能諭僕之意。非足下之不諭,由僕聽之不審而論之之略之過也。僕見足下書久矣,不即有云而今乃云者,何邪?始見之,疑乎不能書,又疑乎忽而不學。夫書,一藝爾,人或不能,與忽不學,時不必論,是以默默然。及來京師,見二像石本,及聞說者云足下不欲同俗而力為之,如前所陳者,是誠可諍矣,然後一進其說。及得足下書,自謂不能,與前所聞者異,然後知所聽之不審也。然足下於僕之言,亦似未審者。足下謂世之善書者,能鍾、王、虞、柳,不過一藝,己之所學乃堯、舜、周、孔之道,不必善書;又云因僕之言欲勉學之者,此皆非也。夫所謂鍾、王、虞、柳之書者,非獨足下薄之,僕固亦薄之矣。世之有好學其書而悅之者,與嗜飲茗、閱畫圖無異,但其性之一僻爾,豈君子之所務乎?然致於書,則不可無法。古之始有文字也,務乎記事,而因物取類為其象。故《周禮》六藝有六書之學,其點畫曲直皆有其說。揚子曰「斷木為棋,梡革為鞠,亦皆有法焉」,而況書乎?今雖隸字已變於古,而變古為隸者非聖人,不足師法,然其點畫曲直猶有準則,如母毋、彳亻之相近,易之則亂而不可讀矣。今足下以其直者為斜,以其方者為圓,而曰我第行堯、舜、周、孔之道,此甚不可也。譬如設饌於案,加帽於首、正襟而坐然後食者,此世人常爾。若其納足於帽,反衣而衣,坐乎案上,以飯實酒卮而食,曰我行堯、舜、周、孔之道者,以此之於世可乎?不可也。則書雖末事,而當從常法,不可以為怪,亦猶是矣。然足下了不省僕之意,凡僕之所陳者,非論書之善不善,但患乎近怪自異以惑後生也。若果不能,又何必學,僕豈區區勸足下以學書者乎。

足下又云「我實有獨異於世者,以疾釋老,斥文章之雕刻者」,此又大不可也。夫釋老,惑者之所為;雕刻文章,薄者之所為。足下安知世無明誠質厚君子之不為乎?足下自以為異,是待天下無君子之與己同也。仲尼曰:「後生可畏,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是則仲尼一言,不敢遺天下之後生;足下一言,待天下以無君子。此故所謂大不可也。夫士之不為釋老與不雕刻文章者,譬如為吏而不受貨財,蓋道當爾,不足恃以為賢也。

屬久苦小疾,無意思。不宣。

與張秀才棐第一書

前日辱以詩、賦、雜文、啟事為贄,披讀三四,不能輒休。

足下家籍河中,為鄉進士,精學勵行,嘗已選於裏、升於府、而試於有司矣,誠可謂彼邦之秀者歟。然士之居也,遊必有友,學必有師。其鄉必有先生長者,府縣必有賢守長、佐吏,彼能為足下稱才而述美者宜不少矣。今乃越數百里,犯風霜於大國,望官府,下首於閽謁者以道姓名,趨走拜伏於人之階廡間,何其勤勞乎!豈由心負其所有,而思以一發之邪?將顧視其鄉之狹陋不足自廣,而謂夫大國多賢士君子,可以奮揚而光遠之邪?則足下之來也,其志豈近而求豈小邪?得非磨光濯色,計之熟,卜之吉,而後勇決以來邪?

今市之門旦而啟,商者趨焉,賈者坐焉,持寶而欲價者之焉,齎金而求寶者亦之焉,閑民無資攘臂以遊者亦之焉。洛陽,天下之大市也,來而欲價者有矣,坐而為之輕重者有矣。予居其間,其官位學行無動人也,是非可否不足取信也,其亦無資而攘臂以遊者也。今足下之來,試其價,既就於可以輕重者矣,而反以及予。夫以無資者當求價之責,雖知貪於所得,而不知有以為價也。

故辱賜以來,且慚且喜,既不能塞所求以報厚意,姑道此以為謝。

與張秀才第二書

前日去後,復取前所貺古今雜文十數篇,反復讀之,若《大節賦》、《樂古》、《太古曲》等篇,言尤高而志極大。尋足下之意,豈非閔世病俗,究古明道,欲援今以復之古,而翦剔齊整凡今之紛殽駁冗者歟?然後益知足下之好學,甚有志者也。然而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遠,務高言而鮮事實,此少過也。

君子之於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後履之以身,施之於事,而又見於文章而發之,以信後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誕者言之,乃以混蒙虛無為道,洪荒廣略為古,其道難法,其言難行。孔子之言道曰:「道不遠人。」言中庸者,曰「率性之謂道」,又曰「可離非道也。」《春秋》之為書也,以成、隱讓而不正之,傳者曰「《春秋》信道不信邪,」謂隱未能蹈道。齊侯遷衛,書「城楚丘」,與其仁不與其專封,傳者曰「仁不勝道」。凡此所謂道者,乃聖人之道也,此履之於身、施之於事而可得者也,豈如誕者之言者邪!堯、禹之《書》皆曰「若稽古」。傅說曰「事不師古」,「匪說攸聞」。仲尼曰「吾好古,敏以求之者」。凡此所謂古者,其事乃君臣、上下、禮樂、刑法之事,又豈如誕者之言者邪!此君子之所學也。夫所謂舍近而取遠云者,孔子昔生周之世,去堯、舜遠,孰與今去堯、舜遠也?孔子刪《書》,斷自《堯典》,而弗道其前,其所謂學,則曰「祖述堯舜」。如孔子之聖且勤,而弗道其前者,豈不能邪?蓋以其漸遠而難彰,不可以信後世也。今生於孔子之絕後,而反欲求堯、舜之已前,世所謂務高言而鮮事實者也。唐、虞之道為百王首,仲尼之歎曰「蕩蕩乎」!謂高深閎大而不可名也。及夫二《典》,述之炳然,使後世尊崇仰望不可及。其嚴若天,然則《書》之言豈不高邪?然其事不過於親九族,平百姓,憂水患,問臣下誰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見諸侯,齊律度,謹權衡,使臣下誅放四罪而已。孔子之後,惟孟軻最知道,然其言不過於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謂養生送死為王道之本。夫二《典》之文,豈不為文?孟軻之言道,豈不為道?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蓋切於事實而已。今學者不深本之,乃樂誕者之言?思混沌於古初,以無形為至道者,無有高下遠近。使賢者能之,愚者可勉而至,無過不及,而一本乎大中,故能亙萬世,可行而不變也。今以謂不足為,而務高遠之為勝,以廣誕者無用之說,是非學者之所盡心也。宜少下其高而近其遠,以及乎中,則庶乎至矣。凡僕之所論者,皆陳言淺語,如足下之多聞博學,不宜為足下道之也。然某之所以云者,本欲損足下高遠而俯就之,則安敢務為奇言以自高邪?幸足下少思焉。

與荊南樂秀才書

修頓首白秀才足下。前者舟行往來,屢辱見過。又辱以所業一編,先之啟事,及門而贄。田秀才西來,辱書;其後予家奴自府還縣,比又辱書。僕有罪之人,人所共棄,而足下見禮如此,何以當之?當之未暇答,宜遂絶,而再辱書;再而未答,宜絶,而又辱之。何其勤之甚也!如修者,天下窮賤之人爾,安能使足下之切切如是邪?蓋足下力學好問,急於自爲謀而然也。然蒙索僕所爲文字者,此似有所過聽也。 僕少從進士舉於有司,學爲詩賦,以備程試,凡三舉而得第。與士君子相識者多,故往往能道僕名字,而又以遊從相愛之私,或過稱其文字。故使足下聞僕虛名,而欲見其所爲者,由此也。僕少孤貧,貪祿仕以養親,不暇就師窮經,以學聖人之遺業。而涉獵書史,姑隨世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蠹經傳,移此儷彼,以爲浮薄,惟恐不悅於時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然有司過采,屢以先多士。及得第已來,自以前所爲不足以稱有司之舉而當長者之知,始大改其爲,庶幾有立。然言出而罪至,學成而身辱,爲彼則獲譽,爲此則受禍,此明效也。夫時文雖曰浮巧,然其爲功,亦不易也。僕天姿不好而強爲之,故比時人之爲者尤不工,然已足以取祿仕而竊名譽者,順時故也。先輩少年志盛,方欲取榮譽於世,則莫若順時。天聖中,天子下詔書,敕學者去浮華,其後風俗大變。今時之士大夫所爲,彬彬有兩漢之風矣。先輩往學之,非徒足以順時取譽而已,如其至之,是至齊肩於兩漢之士也。若僕者,其前所爲既不足學,其後所爲愼不可學,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爲者,爲此也。 在《易》之《困》曰:「有言不信。」謂夫人方困時,其言不爲人所信也。今可謂困矣,安足爲足下所取信哉?辱書既多且切,不敢不答。幸察。

答陝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

修頓首再拜啟。急腳至,得七月十九日華州所發書,伏審即日尊體動止萬福。戎狄侵邊,自古常事,邊吏無狀,至煩大賢。伏惟執事忠義之節信於天下,天下之士得一識面者,退誇於人以為榮耀。至於遊談、布衣之賤,往往竊讬門下之名。矧今以大謀小,以順取逆,濟以明哲之才,有必成功之勢,則士之好功名者於此為時,孰不願出所長少助萬一,得托附以成其名哉!況聞狂虜猖蹶,屢有斥指之詞,加之輕侮購募之辱,至於執戮將吏,殺害邊民,凡此數事,在於修輩尤為憤恥,每一思之,中夜三起。不幸修無所能,徒以少喜文字,過為世俗見許,此豈足以當大君子之舉哉?若夫參決軍謀,經畫財利,料敵制勝,在於幕府苟不乏人,則軍書奏記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由此始敢以親為辭。況今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少為進士時不免作之,自及第,遂棄不復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於職當作,亦不為作,此師魯所見。今廢已久,懼無好辭以辱嘉命,此一端也。

伏見自至關西,辟士甚眾。古人所與成事者,必有國士共之。非惟在上者以知人為難,士雖貧賤,以身許人,固亦未易。欲其盡死,必深相知,知之不盡,士不為用。今奇怪豪傑之士,往往蒙見收擇,顧用之如何爾。然尚慮山林草莽,有挺特知義、慷慨自重之士,未得出於門下也,宜少思焉。若修者,恨無他才以當長者之用,非敢效庸人苟且樂安佚也。幸察。

答祖擇之書

修啟秀才。人至,蒙示書一通,並詩、賦、雜文、兩策,諭之曰:「一覽以為如何?」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學者之問,又其少賤而長窮,其素所為,未有足稱以取信於人。亦嘗有人問者,以不足問之愚,而未嘗答人之問。足下卒然及之,是以愧懼不知所言。雖然,不遠數百里走使者以及門,意厚禮勤,何敢不報。

某聞古之學者必嚴其師,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篤敬,篤敬然後能自守,能自守然後果於用,果於用然後不畏而不遷。三代之衰,學校廢。至兩漢,師道尚存,故其學者各守其經以自用。是以漢之政理文章與其當時之事,後世莫及者,其所從來深矣。後世師法漸衰,而今世無師,則學者不尊嚴,故自輕其道。輕之則不能至,不至則不能篤信,信不篤則不知所守,守不固則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學者惟俯仰徇時,以希祿利為急,至於忘本趨末,流而不返。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學,雖欲果於自用,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又況有祿利之誘,刑禍之懼以遷之哉!此足下所謂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鮮而未有合者,由此也。

足下所為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顧世俗之心,直欲自到於古人。今世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幾?是則鄉曲之中,能為足下之師者謂誰?交遊之間,能發足下之議論者謂誰?學不師則守不一,議論不博則無所發明而究其深。足下之言高趣遠,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議論未精,此其病也。竊惟足下之交遊,能為足下稱才譽美者不少,今皆舍之,遠而見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此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隱。夫世無師矣,學者當師經。師經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於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為文者輝光,施於事者果毅。三代、兩漢之學,不過此也。

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棄其愚,將某以為合,故敢道此,未知於足下之意合否。

答李大臨學士書

修再拜。人至,辱書,甚慰。永陽窮僻而多山林之景,又嘗得賢士君子居焉。修在滁之三年,得博士杜君與處,甚樂,每登臨覽泉石之際,惟恐其去也。其後徙官廣陵,忽忽不逾歲而求潁,在潁逾年,差自適,然滁之山林泉石與杜君共樂者,未嘗輒一日忘於心也。

今足下在滁,而事陳君與居。足下知道之明者,固能達於進退窮通之理,能達於此而無累於心,然後山林泉石可以樂,必與賢者共,然後登臨之際有以樂也。足下所得與修之得者同,而有小異者。修不足以知道,獨其遭世憂患多,齒髮衰,因得閑處而為宜爾,此為與足下異也。不知足下之樂,惟恐其去,能與修同否?況足下學至文高,宜有所施於當世,不得若某之戀戀,此其與某異也。

得陳君所寄二圖,覽其景物之宛然,復思二賢相與之樂,恨不得追逐於其間。因人還,草率。

答徐無黨第一書

修白。人還,惠書及《始隱書論》等,並前所記《獲麟論》,文辭馳騁之際,豈常人筆力可到?於辨論經旨,則不敢以為是。蓋吾子自信甚銳,又嘗取信於某,苟以為然,誰能奉奪?凡今治經者,莫不患聖人之意不明,而為諸儒以自出之說汩之也。今於經外又自為說,則是患沙渾水而投土益之也,不若沙土盡去,則水清而明矣。

魯隱公南面治其國,臣其吏民者十餘年,死而入廟,立諡稱公,則當時魯人孰謂息姑不為君也?孔子修《春秋》,凡與諸侯盟會、行師、命將,一以公書之,於其卒也,書曰「公薨」,則聖人何嘗異隱於他公也?據《經》,隱公立十一年而薨,則左氏何從而知其攝,公羊、穀梁何從而見其有讓桓之跡,吾子亦何從而云云也?仲尼曰「吾其為東周乎」,與吾子起於平王之說,何相反之甚邪!故某嘗告學者慎於述作,誠以是也。

秋初許相訪,此不子細,略開其端,吾子必能自思而得之。不宣。

答宋咸書

修頓首白:州人至,蒙惠書及《補注周易》,甚善。

世無孔子久矣,六經之旨失其傳,其有不可得而正者,自非孔子復出,無以得其真也。儒者之於學博矣,而又苦心勞神於殘編朽簡之中,以求千歲失傳之繆,茫乎前望已遠之聖人而不可見,杳乎後顧無窮之來者,欲為未悟決難解之惑,是真所謂勞而少功者哉!然而經非一世之書也,其傳之繆非一日之失也,其所以刊正補緝亦非一人之能也。使學者名極其所見,而明者擇焉,十取其一,百取其十,雖未能復六經於無失而卓如日月之明,然聚眾人之善以補緝之,庶幾不至於大繆,可以俟聖人之復生也。然則學者之於經,其可已乎?

足下於經勤矣,凡其所失,無所不欲正之,其刊正補緝者眾,則其所得亦已多矣。修學不敏明,而又無強力以自濟,恐終不能少出所見,以補六經之萬一,得足下所為,故尤區區而不能忘也。

答吳充秀才書

修頓首白先輩吳君足下。前辱示書及文三篇,發而讀之,浩乎若千萬言之多,及少定而視焉,才數百言爾。非夫辭豐意雄,霈然有不可禦之勢,何以至此!然猶自患倀倀莫有開之使前者,此好學之謙言也。修材不足用於時,仕不足榮於世,其毀譽不足輕重,氣力不足動人。世之欲假譽以為重,借力而後進者,奚取於修焉?先輩學精文雄,其施於時,又非待假譽而為重、借力而後進者也。然而惠然見臨,若有所責,得非急於謀道,不擇其人而問焉者歟?

夫學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於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於心,曰:「吾文士也,職於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昔孔子老而歸魯,六經之作,數年之頃爾。然讀《易》者如無《春秋》,讀《書》者如無《詩》,何其用功少而至於至也!聖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書,荀卿蓋亦晚而有作。若子雲、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語,此道未足而強言者也。後之惑者,徒見前世之文傳,以為學者文而已,故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謂終日不出於軒序,不能縱橫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雖行乎天地,入於淵泉,無不之也。

足下之文浩乎霈然,可謂善矣。而又志於為道,猶自以為未廣,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難也。修學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於所悅而溺於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勵修之少進焉。幸甚。

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

某聞傳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君子之所學也,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見於後世。

《詩》、《書》、《易》、《春秋》,皆善載事而尤文者,故其傳尤遠。荀卿、孟軻之徒亦善為言,然其道有至有不至,故其書或傳或不傳,猶係於時之好惡而興廢之。其次楚有大夫者,善文其謳歌以傳。漢之盛時,有賈誼、董仲舒、司馬相如、揚雄,能文其文辭以傳。由此以來,去聖益遠,世益薄或衰,下迄周、隋,其間亦時時有善文其言以傳者,然皆紛雜滅裂不純信,故百不傳一。幸而一傳,傳亦不顯,不能若前數家之焯然暴見而大行也。

甚矣,言之難行也!事信矣,須文;文至矣,又係其所恃之大小,以見其行遠不遠也。《書》載堯、舜,《詩》載商、周,《易》載九聖,《春秋》載文、武之法,《荀》、《孟》二家載《詩》、《書》、《易》、《春秋》者,楚之辭載《風》、《雅》,漢之徒各載其時主聲名、文物之盛以為辭。後之學者蕩然無所載,則其言之不純信,其傳之不久遠,勢使然也。至唐之興,若太宗之政、開元之治、憲宗之功,其臣下又爭載之以文,其詞或播樂歌,或刻金石。故其間巨人碩士閎言高論流鑠前後者,恃其所載之在文也。故其言之所載者大且文,則其傳也章;言之所載者不文而又小,則其傳也不章。

某不佞,守先人之緒餘。先人在太宗時,以文辭為名進士,以對策為賢良方正,既而守道純正,為賢待制,逢時太平,奮身揚名,宜其言之所載,文之所行,大而可恃以傳也。然未能甚行於世者,豈其嗣續不肖,不能繼守而泯沒之,抑有由也。

夫文之行雖係其所載,猶有待焉。《詩》、《書》、《易》、《春秋》,待仲尼之刪正。荀、孟、屈原無所待,猶待其弟子而傳焉。漢之徒,亦得其史臣之書。其始出也,或待其時之有名者而後發;其既歿也,或待其後之紀次者而傳。其為之紀次也,非其門人故吏,則其親戚朋友,如夢得之序子厚,李漢之序退之也。伏惟閣下學老文巨,為時雄人,出入三朝,其能望光輝、接步武者,惟先君為舊,則亦先君之所待也,豈小子之敢有請焉。謹以家集若干卷數,寫獻門下,惟哀其誠而幸賜之。

代楊推官洎上呂相公求見書

某聞古者堯、舜、禹之為君也,有皋、夔、益、稷之徒者為其臣。而湯之王也,亦有仲虺、伊尹者。周之始興也,有周公、召公;其復興也,有方叔、召虎、申甫之徒。下而至漢,其初也功臣尤多,再稱善相者曰蕭、曹,其後曰丙、魏。唐之始則曰房、杜,既而曰姚、宋者,是皆能以功德佐其君,而卓然特以名出眾而見於世者。

夫《詩》、《書》之所美,莫大乎堯、舜、三代,其後世之盛者,莫盛乎漢與唐。而其興也必有賢哲之臣出其際,而能使其君之功業名譽赫然光顯於萬世而不泯。故每一讀其書,考其事,量其功,而想乎其人,疑其瑰傑奇怪若神人,然非如今世之人可得而識也。夫其人已亡,其事已久,去數千百歲之後,徒得其書而一讀之,猶灼然如在人耳目之際,使人希慕稱述之不暇。況得身出於其時,親見其所為,而一識其人,則雖奔走俯伏,從妾圉,執鞭朴,猶為幸歟!某嘗誦於此而私自為恨者有日矣。

國家之興七十有五年矣,禮樂文章,可謂太平,而傑然稱王公大人於世者,往往而出,凡士之得身出於斯時者,宜為幸矣,又何必忽近以慕遠,違目而信耳,且安知後之望今不若今之望昔者邪!然其實有若不幸者。

某生也少,賤而愚,賤則不接乎朝廷之間,愚故不能與於事,則雖有王公大人者並出,而欲一往識之,乃無一事可因而進焉。噫!古之君子在上,不幸而不得出其間。今之君子在上,幸而親見矣,又以愚賤見隔,而莫可望焉,是真可閔歎也已。然嘗獨念昔者有聞於先君大夫者,似有可以藉而為說以幹進於左右者,試一陳之。

先君之生也,好學勤力,以孤直不自進於時。其晚也,始登朝廷,享榮祿,使終不困其志而少伸者,蓋實出於大君子之門,則相公之於楊氏,不為無恩矣。某不肖,莫能繼大先君之世,而又苟欲藉之以有緒於閽人,誠宜獲罪於下執事者矣。然而不詢於長者,不謀於蓍龜,而決然用是以自進者,蓋冀萬一得償其素所願焉,雖及門而獲罪,不猶愈於望古而自為恨者邪!

言狂計愚,伏惟聰明幸賜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