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齊州回論時事書】

臣自少讀書,好言治亂。方陛下求治之初,上書言事,陛下不廢狂狷,召對便殿,親聞德音。九品賤官,自此始得登對論事。當此之時,陛下好問之聲震動海內。愚賤之人篤信寡慮,以為天下之事可得徐陳遍舉,指顧而定矣。既而誤蒙恩澤,受職條例,抗論得失,與有司不合,得請外補,於今七年。而天下之治安終未可見,臣竊疑之。

伏惟陛下天生聖德,聰明睿智,不學而具,其於謀慮措置,曾何足云。然自頃歲以來,每有更張,民率不服。蓋青苗行,而農無餘財,保甲行,而農無餘力,免役行,而公私並困,市易行,而商賈皆病。上則官吏勞苦,患其難行,下則眾庶愁歎,願其速改。凡此四者,豈陛下之聖明有所不知耶,臣以為非也。陛下之聖明,無所不知。何以言之,二年以來,陛下屢發英斷,廢置大吏,數其罪愆,明示臣庶,凡天下之所共疾惡者,陛下無一不知。由此觀之,凡天下之所共怨苦者,陛下何所不察!今者皇天悔禍,啟道聖意,易置輔相,中外踴躍,思睹寬政。而曆日彌月,寂寞無聞,眾心皇皇,如久饑而不得食。臣雖愚陋,竊獨為陛下恨也。陛下自即位以來,求治之心常若不及,意將以堯、舜之隆平,易漢唐之淺陋。不幸左右不陵遲以至於此,天下之人孰不知之。今也,既知其不可用而去之,又循其舊術而不改,將遂代之任咎。此臣之所以為陛下恨也。

且今天下之安危,智者不再計矣:水旱連年,死者將半,遺民饑困,盜賊滿野,疆埸未寧,軍旅在外,府庫空竭,邊餉寡少。事之可憂者,何可勝數。術之不效,斷可見矣。然陛下獨遲遲而不決,意者己為之而己廢之,恐天下有以窺其深淺耶。臣聞人主之德如天,天之於物也,熾然而旱,赤地千里,草木皆死,可謂虐矣。然至雷雨時作,膏澤洋溢,百穀奮起,民復粒食,鼓舞盛德而忘旱之虐。何者,度量廣大,改過無疑也。如使密雲而不雨,既雨而中止,遲疑猶豫,久而不忍,則天之生物盡矣。《傳》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今陛下誠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湛乎彼我,得失莫能嬰也。去惡如棄塵垢,遷善如救饑渴,與民一新,罷此四事:青苗之既散者,要之以三歲而不收息;保甲之既團者,存其舊籍而不任事;復差役以罷免役之條;通商賈以廢市易之令。行之期年而觀之,苟民不安居,水旱復作,盜賊復起,財用復竭,誠有一事以憂陛下,臣請伏罔上之誅,以謝左右。陛下誠不信臣,數年之後,親受其弊矣。古人有言曰:「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惟陛下為社稷籌之。臣謹列四事之害,畫一以獻。不勝愚忠憤懣之誠,干犯天威,伏俟鈇鉞。臣轍誠惶誠恐昧死上書。

謹按青苗、免役、保甲、市易四事,得失最為易見。上自中外臣寮,下至田父野老,無有一不知者。但以朝廷所行,言其是則有功,言其非則有罪。是以畏避鉗默,不敢正言。臣今謹采眾議,人所共知,灼然可見者,畫一開坐如後:

一、議者皆謂富民假貸貧民,坐收倍稱之息,是以富者日富,貧者日貧。今官散青苗,取息二分,收富人並兼之權,而濟貧民緩急之求,貸不異於民間,而息不至於倍稱,公私皆利,莫便於此。然公家之貸,其實與私貸不同。私家雖取利或多,然人情相通,別無條法。今歲不足,而取償於來歲,米粟不給,而繼之以芻槁,雞豚狗彘皆可以還債也。無歲月之期,無給納之費,出入閭里,不廢農作,欲取即取,願還即還。非如公家,動有違礙,故雖或取息過倍,而民恬不知。今官貸青苗,責以見錢,催隨二稅,鄰裏相保,結狀請錢,一家不至,九家坐待,奔赴城市,糜費百端,一有逋竄,均及同保。貧富相迨,要以皆斃而後已。朝廷雖多設法度以救其失,而其實無益也。

一、議者又謂平時差役破壞民家,一夫為役,舉家失業,故使逐戶出錢,官為雇人,謂之免役。出錢雖多,而民免於破家之患。以此為說,行之不疑。然不知三代之民,以力事上,不專以錢。近世因其有無,各聽其便。有力而無財者,使效其力,有財而無力者,皆得雇人。人各致其所有,是以不勞而具。今也,棄其自有之力,而一取於錢,民雖有餘力,不得效也。於是賣田宅,伐桑柘,鬻牛馬,以供免役,而天下始大病矣。且夫錢者,官之所為,米粟布帛者,民之所生也。古者上出錢以權天下之貨,下出米粟布帛以補上之闕,上下交易,故無不利。今青苗、免役,皆責民出錢,是以百物皆賤,而惟錢最貴,欲民之無貧,不可得也。至如京師百司郡縣刑法之吏,無祿而役,為日久矣。周制,庶人在官,雖曰有祿,而事簡吏少,勢或易供。非如今時,員數穢多,不可供億。況三代兵出於民,而今世之兵坐而仰給,若又兼舉大費,為力實難。然議者以為給之以祿,然後可責之以廉。蓋朝廷選吏之精,必不如擇官之慎,祿吏之厚,必不如祿官之多。今慎擇多祿之官,猶不免於貪,而況於吏人乎。且昔之為法也。計贓得罪,無祿者減等。今用倉法,則吏之得罪,反重於官,顛倒失宜,尤為未可。若朝廷誠患吏貪,但使官得其人,則吏之受賕,自有分限。若猶未也,則雖重祿深法,不能禁矣。

一、議者又謂三代之盛,兵出於農,故團結伍保以寓軍。今朝廷喜其近古,亦謂可行。然而三代之民,受田於官,官之所以養之者厚,故出身為兵而無怨。今民買田以耕,而後得食,官之所以養之者薄,而欲責其為兵,其勢不可得矣。蓋自唐以來,民以租庸調與官,而免於為兵。今租庸調變而為兩稅,則兩稅之中兵費已具。且又有甚者,民之納錢免役也,以為終身不復為役矣。今也既已免役,而於捕盜則用為耆長、壯丁,於催稅則用為戶長里正,於巡防,則用為巡兵、弓手,一人而三役具焉,民將何以堪之。且其為巡兵、弓手也,一保甲之中,丁壯既出,老弱守舍,盜賊乘間,如入無人之境。而其上番之期,又不過旬日,坐作進退,未能知也。代者既至,相率而反,往來道路,勞弊何益。至使盜賊縱橫,官吏蒙責,嘯聚群黨,攻剽州縣,未必不由此也。古之循吏,使民賣劍買牛,今也使之棄其農具而置兵器。小民無知,緣以為惡。良民之畏事者,一入而終身不得脫。奸民之好權者,一補而終身不得免。其為患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一、議者常患百貨輕重制在富民,少則貴賣以取贏,多則賤買以要利。利有所壅,商賈難通。於是置市易之官以平貴賤,有司誠守此議,不更別有所營,則雖繁碎難行,然亦未有深害民。今自置市易,無物不買,無利不籠,命官遣人,販賣南北,放債取利,公行不疑,杜絕利源,不與民共。觀其指趣,非復制其有無,權其輕重而已也。徒使小民失業,商旅不行,空取專利之名,實失商稅之利。國體卑辱,海內離心,巍巍盛朝,何苦於此。況復小民好利,類無遠見,爭取官債以救目前,欺謾父兄,妄引抵當,期限既迫,逃竄無所,父子離散,行路谘嗟。奈何為此陷阱,誘而納之也。至於奸民巨賈,窺伺間隙,取利則多。或輸滯積不售之貨,以易見錢,或指殘破無用之屋,以賒實貨。巧智百出,難以具言。有司蒙蔽,指以為利。泉幣一散,汗漫難收。官之所藏,徒文具而已。竊聞朝廷近日將議窮究,然而既弊之法施行未已,買賣百物,猶且如故。譬如含茹毒藥,喉舌破敗,胸腹脹滿,知其非矣。然且閉口不吐,安坐切脈,廣求方書,其於速愈之術疏矣!

右臣所陳畫一事件,皆是耳目所接,眾庶共知,朝廷清明,豈有不察。若誠有意改易,非復難行,但朝出一紙詔書,四弊夕去。非如前代積弊,或在列國,或在四夷,欲議改更,恐其動搖海內,故且維持含養,苟自便安。今事在朝廷,出命則已,眾所係望,勢難久留。而私自顧戀,遲遲不決,以失天下之心,臣竊不取也。愚蠢之人,志在憂國,言詞激切,干犯典刑,區區寸誠,甘俟誅戮。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陳州為張安道論時事書】

伏以中外臣庶各有職事,越職而言,國有常憲。臣守土陳州,非有言責而輒言之,計其狂愚,茲實有罪。然臣伏念頃以老疾不任吏事,陛下未忍廢棄,親擇便地以遂安養。將辭之日,面承德音。以為大臣之義,皆當為國謀慮,不宜以中外為嫌,有所不盡。古人有言:「雖乃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伏惟聖德廣大,無所不容,而臣自到任以來,於今一歲,心目昏眩,有加無廖,故嘗乞丐餘生,求還閭舍,區區之誠,久而未獲。陛下視臣志氣之衰至此,豈復有意別白是非而與世俗爭議也哉!是以得失之間,久而無所與。今者竊有所懷,上為陛下參之官吏,下為陛下驗之百姓,而安危之機實在於此。自惟受恩累聖,邦之休戚,身實同之,志力雖衰,於義不可嘿已,然臣之所欲言者,非敢遠引前古,逆探未然,以惑陛下之聰明也,凡皆陛下之所嘗試,而臣愚之所與聞者耳。

臣伏見陛下即位之始,計慮深遠,凡有所建,動合天心。始議山陵,深恤費用之廣,推明先帝薄葬之命,以詔有司。四方聞之,無不感泣。其後一年之間,誕布號令,勸率宗族惇孝弟之行,勉勵州郡先農桑之政,復轉對以廣言路,議徭役以寬民力。盛德之事,不可具記。是時天下雖大變之後,而無不翹然想聞德音以忘其憂。兩宮歡欣,九族親睦,群臣萬民,蒙福而安。紛紜之議,不至於朝廷,謗讟之聲,不聞於閭里。陛下優遊無為,而天下已治矣。為國如此,豈不樂哉!陛下自今視之,當日之政,其為可悔恨者凡有幾。以臣視之,非獨陛下無所悔恨,雖天下之人,亦未有以為失當者也。何者,政令簡易而人情之所安耳。《易》曰:「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向使陛下推行此道終始不變,則臣以為可久可大之功可得而致矣。

其後求治太切,用意過當,奸臣緣隙得進邪說,始議開邊以中上旨。於是延安有橫山之謀,保安有招誘之計。陛下饒之以金帛,假之以干戈。人小貪功,慮害不遠,輕發深入,結怨西戎,攘奪尺寸無用之土,空竭內府累世之積。大者疲弊秦、雍,小者身死寇仇,西鄙騷然不寧,而陛下始一悔矣。

然而陛下天姿英果,有漢武宏達之量,雖復兵吏失律,而立功之意未嘗少衰。是以左右大臣測知此心,復進財利之說。陛下樂聞其利,而未暇深究其害,於是舉而從之,置條例司以講求天下之遺利。己酉之秋,新政始出。自是以來,凡所變革,不可悉數。其最大者,一出而為常平青苗,再出而為揀兵並營,三出而為出錢雇役,四出而為保甲教閱。四者併行於世,官吏疑惑,兵民憤怨,諫爭者章交於朝,誹謗者聲播於市。陛下不勝其煩,為之當寧太息,日昃而不食矣。然猶幸其成功,力排眾人之議,而固守之,天下方共厭苦,而不知其所止也。而揀兵並營之策,其害先見,武夫凶悍,為怨最深,為患最急。陛下知其不可,於是多支月糧,復收退卒,以順適其意,而陛下既再悔矣。

然軍中之口,猶復洶洶不靖。陛下雖推恩撫之,而終不以為惠,反謂陛下畏之耳。不幸邊臣失算,再生戎心。帷幄之臣,謀之不臧,不務安之,而務撓之。臨遣執政,付以疆事,多出金幣,豫書誥敕,以成其深入之計。當此之時,天下之心,知其必敗矣。而陛下與一二臣者方以為萬舉而萬全。既而出兵無人之境,築城不守之地,困弊腹心,以求無益之功,使秦晉之民,父子流離,肝腦塗地,戎人徼倦受屈。已築之城,隨即傾覆,救援之兵,相繼潰叛。四方震動,君臣宵旰。而後下罪己之詔,投竄元宰,以謝二鄙,而陛下既三悔矣。

夫此三者,方其未悔也,陛下亦以為是邪,非邪?陛下犯逆眾心,力行而不顧,其必以為是,不以為非也。然而其終卒至於此。然則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無乃亦類此歟。臣聞眾而不可欺者,民也,勇而不可犯者,兵也,險而不可侮者,鄰國也。今陛下既已欺民、犯兵而侮鄰國矣。夫犯兵,侮鄰,變速而禍小。至於欺民,則變遲而禍大。變速而禍小者,瓦解之憂也,變遲而禍大者,土崩之患也。今瓦解之憂陛下既知悔矣,而土崩之患陛下未以為意,此臣之所以寒心也。《易》曰:「不遠復,無祇悔,元吉。」事之未敗也。陛下不悟其非,必俟其敗而後悔,如向三者,則陛下之復已遠,而悔亦大矣。

且臣觀之,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亦有三而已:青苗、助役、保甲。三者之弊,臣不復言矣。何者,言事者論其不可,非一人也,百姓毀壞支體、熏灼耳目、嫁母分居、賤賣田宅以自脫免,非一家也。陛下其亦知之矣,徘徊而不改,使民無所告訴。加之以水旱、繼之以饑饉,積悍之民奮為群盜,侵淫蔓延,滅而復起,英雄乘間而作,振臂一呼,而千人之眾可得而聚也。如此而勝、廣之形成,此所謂土崩之勢也。臣恐陛下至此,雖欲復悔,而無所及矣。

故臣願陛下取即位之政與今日之事而試觀之:天下擾擾不安,孰與今日之甚?群臣交口爭辯,孰與今日之眾?陛下聽覽疲倦,孰與今日之多?悔恨自責,孰與今日之切?陛下誠以此較之,則不待臣言之終,而得失可以自決矣。且夫即位之政,陛下之本心也,今日之事,臣下之過計也。陛下棄即位之本心而徇臣下之過計,臣竊以為過也。雖然,臣竊聽之道路,方今陛下則亦悔之矣,悔之而不變,非陛下之意也,迫於建議之臣耳。夫人臣進謀於其君,苟事之不遂而變之以從眾,則人主有以測其深淺。人主有以測其深淺,則其用舍之命在於人主,此人臣之所以不便也。

臣竊痛陛下為社稷之計欲改過以安天下,而怙權固位之臣持之而不釋,陛下聰明睿智,廢置自我,而獨為此鬱鬱也。漢宣帝與趙充國議擊匈奴,魏相非之,以為當與平昌侯、樂昌侯、平恩侯及有識者詳議乃可。此三人者,非賢於趙充國也,然而與國同憂樂,無僥幸功名之心與希望爵賞之意,則過於充國遠甚。充國猶不可聽,而況不如充國者哉。陛下將安民保國,而與喜功伐、好權利者謀之,臣不知其可也。臣不勝區區忘身憂國之誠,是以勢疏而言切,惟陛下察之。

【論用臺諫劄子】

臣聞《書》稱堯舜之德曰:「明四目,達四聰。」蓋人君居高宅深,其勢易與臣下隔絕,若不務廣耳目,則不聞外事,無以預知禍福之原。臣不敢復論前代,請陳本朝故事。每當視朝,上有丞弼朝夕奏事,下有臺諫更迭進見,內有兩省侍從諸司官長以事奏稟,外有監司郡守走馬承受,辭見入奏。凡所以為上耳目者,其眾如此。然至於事有壅蔽,猶或不免。今自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垂簾以來,每事重慎,群臣得對於前者,惟有執政及臺諫官而已。然天下之事,其是非可否,既決於執政,陛下欲與執政之外,特有所聞者,又獨有臺諫數人而已。臣觀今日臺官三員,諫官二員,其間非執政私人,特出聖意所用者,又不過一二人。孔子有言:「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陛下試取此五人言行之實而諦觀之,則其邪正向背,概可見也。昔漢成之世,王鳳用事,群臣莫敢盡言,惟劉向、王章力言其惡,無所顧避,皆為鳳所不喜,言卒不用,或繼以死。而鳳推薦其門人,如杜欽、谷永之流,使上封論事。欽等所言,皆掩蔽鳳短,專攻帝失。由此直言不聞,漢以不競。今陛下深處帷幄,耳目至少,惟有臺諫數人,若又聽執政得自選擇,不公選正人而用之。臣恐天下安危大計無由得達於前,而朝廷之勢殆矣!惟陛下留神省察,無忽臣言,則社稷之福也。取進止。

【論衙前及諸役人不便劄子】

臣近奏乞修完弊政,以塞異同之議。

其一謂諸州衙前。臣請先論今昔差、雇衙前利害之實。蓋定差鄉戶,人有家業,欺詐逃之之弊比之雇募浮浪,其勢必少。此則差衙前之利也。然而每差鄉戶,必有避免糾決,比至差定,州縣曹吏乞取不貲,及被差使,先入重難。若使雇募慣熟之人,費用一分,則鄉差生疏之人,非二三分不了,由此破蕩家產。嘉祐以前,衙前之苦,民極畏之。此則差衙前之害也。若雇募情願,自非慣熟,必不肯投。州縣吏人知其熟事,乞取自少。及至勾當,動知空便,費亦有常,雖經重難,自無破產之患。此則雇衙前之利也。然浮浪之人,家產單薄,侵盜之弊必甚於鄉差。熙寧以來,多患於此。此則雇衙前之弊也。然則差衙前之弊害在私家,而雇衙前之弊害在官府。若差法必行,則私家之害無法可救,若雇法必用,則官府之弊有法可止。何者,嘉祐以前,長名衙前除差三大戶外,許免其餘色役。今若許雇募衙前,依昔日長名免役之法,則上等人戶誰不願投。諸州衙前例得實戶,則所謂官府之害坐而自除。臣竊謂雖三代聖人,其法不能無弊,是以易貢為助,易助為徹,要以因時施宜,無害於民而已。今差法行於祖宗,雇法行於先帝,取其便於民者而用之,此三代變法之比也。

其二謂諸州縣役人,臣前已具論差雇役人利害,以謂差役之利,利在上等下等人戶,而雇役之利利在中等。既利害相半,則兼行差雇,為利實多。然則祖宗舊法與先帝近制,要為皆有所去取,唯當問人情之所便,更不當以新舊彼我為意,有所偏係也。臣觀前後役法,皆有臣僚意有所執,或自前曾經議論,欲遂成其說;或見今觀望上下,有所希合,致令所立之法,不得通濟。

右臣竊見元祐以來,朝廷改更弊政,如青苗、市易、保甲等事,一皆剗削,而天下卒無一人以為非者。至於改募役為差役,建議之始,異論已多,逮今五年,終云未便。蓋事之當否,眾口必公,雖古聖人,孰敢違眾。故臣願朝廷采此眾志,立成定法。臣昔於元祐三年任戶部侍郎,竊見朝廷始議兼行差雇二法,使天下以六色助役錢雇募州役。是時特出朝旨,不問有司,斷然必行,已而眾皆稱便。何者,非常之原,凡人不曉,或暗昧不矚至理,或偏係不肯公言,俟其同心,事何由濟。故臣今所言,欲乞出自聖斷,與大臣熟議,如有可采,依三年例斷而行之。所貴天下之民速蒙利澤。不然,使中外雜議,動經歲月,大法無由得成,而民被其害未有已也。臣不勝區區,不知言之煩瀆。死罪死罪。

【論冬溫無冰劄子】

臣伏見前年冬溫不雪,聖心焦勞,請禱備至,而天意不順,宿麥不蕃,去冬此災復甚,而加以無冰。二年之間,天氣如一,若非政事過差,上干陰陽,理不至此。

謹案常燠之罰,載於《周書》,而無冰之災,書於《春秋》。聖人之言,必不徒設。臣謹推原經意而驗以時事,惟陛下擇之。蓋《洪範·庶徵》:晢則時燠,豫則常燠,謀則時寒,急則常寒。晢之為言明也,豫之為言舒也。故漢儒釋之曰:「上德不明,暗昧蔽惑,不能知善惡,無功者受賞,有罪者不殺,百官廢禮,失在舒緩。盛夏日長,暑以養物,政既弛緩,故其罰常燠。周失之舒,秦失之急,故周亡無寒歲,而秦滅無燠年。」今連年冬溫無冰,可謂常燠矣。刑政弛廢,善惡不分,可謂舒緩矣。

臣非敢妄詆時政以惑聖聽,請為陛下具數其實。然事在歲月之前者,臣不能盡言,請言其近者:凡有罪不誅者七,無功受賞者四:陸佃為禮部侍郎,所部有訟,而其兄子宇,乃與訟者酒食交通,獄既具,而有司當宇無罪。此有罪而不誅者一也。石麟之為開封府推官,與訴訟者私相往來,傳達言語,獄上而罷,更為郎官。此有罪而不誅者二也。李偉建言,乞回奪大河,朝廷信之,為起大役,費用不貲,今黃河北流如故,漲水既退,東流淤填,遂成道路。臣屢乞正偉欺罔誤國之罪,不蒙采納,任偉如故。此有罪而不誅者三也。開封府推官王詔故入徒罪,雖該德音,法當衝替,而詔仍得守郡,至今經營差遣,遷延不去。此有罪而不誅者四也。知祥符張亞之,為官戶理索積年租課,至勘決不當償債之人估賣欠人田產,及欠人見被枷錮,而田主毆擊至死,身死之後,監督其家,不為少止。本臺按發其罪,而朝廷除亞之真州,欲令以去官免罪。此有罪而不誅者五也。孫述知長垣縣,決殺訴災無罪之人,臺官有言,然後罷任,雖行推勘,而縱其抵欺,指望恩赦。此有罪而不誅者六也。秀州倚郭嘉興縣人訴災,州縣昏虐,不時受理,臨以鞭撲,使民相驚,自相蹈籍,死者四十餘人。雖加按治,而知州章衡反得美職,擢守大郡。此有罪而不誅者七也。

近日差除戶部尚書以下十餘人,其間人材粗允公議者,不過二三人,其他多老病之餘及執政所厚善耳。臣與僚佐共議,以為不可勝言,是以置而不論,獨取其尤不可者杜常、王子韶二人論之,然皆不蒙施行。夫杜常在熙寧間,諂事呂惠卿兄弟,注解惠卿所撰手實文字,分配五常,比之經典,及其所至謬妄,取笑四方。其在都司,希合時忱、任永壽等旨意,施之政事,前後屢為臺官所劾,兼其人物凡猥,學術荒謬,而置之太常禮樂之地。命下之日,士人無不掩口竊笑。此無功受賞者一也。王子韶昔在三司條例司,諂事王安石,創立青苗、助役之法。臣時與之共事,實所親見。及呂公著為御史中丞,舉為臺官。公著以言新政罷去,而子韶隱忍不言,先帝覺其奸妄,親批聖語,指其罪狀。自是以來,士人不復比數。但以善事權要子弟,故前後多得美官,今又擢之秘書,指日循例當得侍從。公議所惜,實在於此。此無功而受賞者二也。張淳資才凡下,從第二任知縣擢為開封司錄。曾未數月,厭其繁劇,求為寺監丞,即得將作。又不數月,令權開封推官。意欲因權即真,迤邐遷上。此無功而受賞者三也。丁恂罷少府簿,經年不得差遣,一為韓維女婿,即時擢為將作監丞。此無功而受賞者四也。其因緣親舊,馳騖請謁,特從常調,與之堂除,以至除目猥多,待闕久遠,孤寒失望,中外嗟怨者,尚不可勝數。

凡上件事,皆刑政不修,紀綱敗壞之實也。大率近歲所為,類多如此。譬如天時,有春夏而無秋冬,萬物雖得生育而不堅成。天之應人,頗以類至。宜指揮大臣,令已行者,即加改正,未行者,無踵前失,勉強修飭,以答天變。臣伏見去年,歲在庚午,世俗所傳,本非善歲,徒以二聖至仁無私,德及上下,故此凶歲化為有年。然事有過差,猶不免常燠無冰之異。由此觀之,天地雖遠,得失之應,無一可欺。若更能恐懼修省,戒飭在位相勉為善,則太平之功庶幾可致也。臣備位執法,實欲使陛下比隆堯舜,無缺可指,無災可救,是以區區獻言,不覺煩多。死罪死罪。取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