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兒樂府

【折桂令(正宮)】

鬧紅塵,袞袞公侯。白璧黃金,肥馬輕裘。蟻陣蜂衙,鼠肝蟲臂,蝸角蠅頭。神仙侶,淮王雞狗。衣冠隊,楚國獼猴。歸去來休,選個溪亭,作伴沙鷗。

【又】

故鄉人,千里書投。漁弟樵兄,盼我回舟。老僕長鬚,侍兒赤腳,稚子蓬頭。趁新雨,過時插柳。揀綠陰,深處騎牛。歸去來休,二頃秫田,一簣糟丘。

【又】

掛輕帆,潞水春流。夾路煙花,直下揚州。第二泉邊,第三船裏,第四橋頭。喚十五女,青蛾對酒。點兩三條,紅蠟藏鉤。歸去來休,老子尊前,最愛歌喉。

【又】

近南湖,結個書樓。橋影前溪,塔火中流。梅蕊衝寒,荷香銷夏,楓葉鳴秋。松樹底,一壺村酒。柳陰中,幾隻漁舟。歸去來休,典我春衣,日日郊遊。

【又】

問先生,老矣何求。一片西山,幾載勾留。獻賦長楊,掛冠神武,捐珮瀛洲。也曾簪筆跕螭坳右手。也曾移家住鼇禁東頭。歸去來休,閒把君恩,說與朋遊。

【天淨沙】

一行白雁清秋,數聲漁笛薲洲。幾點昏鴉斷柳,夕陽時候,曝衣人在高樓。

【水仙子(雙調)】

昏鍾百八戍樓敲,旅夢三千鄉路饒。平頭六十今年老,算不如歸去好。得逍遙,且自逍遙。閒摘朵山花簪帽,緊隨身,村沽滿瓢,醉拖條竹杖過橋。

【又】

半湖山上采樵夫,百步橋邊垂釣徒。三家村里耕田父,這生涯,都不苦。要歸與,只便歸與。錦屏風,蒼厓紅樹。白雪灘,金齏玉鱸。綠楊灣,赤米青菰。

【又】

(為毛大可挽姬人曼殊豐台花匠女也)

玉堂傳說小名兒,檀板能歌絕妙詞,銀鉤會寫相思字。記人扶,拜客時,勝豐台一撚花枝。留客住,豪端染紙。想夫憐,箏柱調絲,今日個長恨題詩。

【沉醉東風】

香茅屋,青楓樹底。小蓬門,紅板橋西。雖無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薔薇,結個笆籬。更添種山茶綠萼梅,這便是,先生錦里。

【又】

(題周編修《漁隱圖》)

橛頭船,茶壚酒盞。藕苗衣,筍笠筠竿。撈罝柳樹陰,放鴨蘆花岸。畫圖中,盡自消閑。縱使君恩未許還,終不學鋪眉苦眼。

【清江引】

西風古寺攀楊柳,落日低銜岫。山行萬里程,水次雙江口,雁兒不來魚定有。

【普天樂(中呂)】

小樓前,疏林外。殳基丹井,顧況書台。灣灣綠水深,點點青山矮。釣侶詩朋看都在,把封泥酒甕齊開。雞頭竹胎,穀芽餅餤,油菜花苔。

【又】

到清秋,開家宴。生魚切玉,野雀披綿。村村籪蟹肥,日日湖菱賤,對竹千竿書千卷。悶來時,劃個花船。白蓮寺前,青陽橋外,金粟山邊。朝天子(送分虎南還)

驢車慢些,小住長亭者。疏林不隔遠山遮,幾點新黃葉。雲腳夭斜,雁書橫寫。趁歸人,南去也。離別漫嗟,只可惜,中秋月。

【又】

魚標稻苗,爭似南湖好,月寒沙柳夜蕭蕭。帆影卸,三姑廟。暗水橫橋,矮屋香茅。看黃花,都放了。絲絛布袍,再不想,長安道。

【又(送融谷宰來賓)】

箏弦酒船,且緩坐紅亭。勸仙鳧,飛度鷓鴣天。種柳濱江縣,木槲花邊。柑子堂前,算輕郵。道六千,涼煙暮蟬。話十里,河橋遠。

【又】

花時荔支,日日堆江市。石牙山,翠雨絲絲。榕葉交廳事,萬里相思。六六魚兒,盼雙雙。新燕子,清詩小詞,帶幾個平安字。

【同作(錢唐洪昇昉思)】

鼪鼯鷓鴣,啼遍桄榔樹。鬱金香,散雨如酥。村社敲銅鼓,退食公餘。岸幘升車,向青山。閑弔古,男巫女巫。酹酒拜,劉因戶。

【前題】

梧邊柳邊,飛不到衡陽雁。牂牁江上伏波船,遙把才人餞。桂葉青圓,蕉實黃鮮荔支林,紅萬點。葛仙鮑仙,天付與,丹砂縣。

【前題】

雷江瘴鄉,到日官梅放。訟庭無事晝簾張,沉水煙初颺。醒酒茴香,消食檳榔。緩平湖,菱芡想。琴堂笛床,詠不了,蠻花樣。

【落梅風(查山探梅)】

十里青苔路,三更翠羽啼。泛輕船,太湖邊艤。等南枝北枝花放齊,也未必,明朝風起。

【又】

細細香苞綻,泠泠淺水流。趁快雪乍晴時候,把短簫橫笛催上樓,對七十二峰行酒。

【金字經(憶辰娘作)】

蝴蝶難分隊,鴛鴦擬作雙,行近秋花六扇窗。剛回身,避乳犭尨,新霜降,紅葉濕鞋幫。

【又】

碧浪湖邊樹,白蘋江上舟,風雨蕭蕭不耐秋。愁歸帆,郭外抽。從別後,無計再勾留。

【山坡羊(雙林庵)】

涼雲池面,殘陽台殿,綠槐不吐青蟲線。閘河淺,寺門偏,蹇驢斜背風中纖。可惜馬蹄歸路遠,船橋那邊,蓮紅一翦。

【又(飲池上)】

昏鴉初定,涼蟬都靜,絲絲魚尾殘霞剩。渚煙冷,露華凝,香筒笑卷青荷柄。我醉欲眠君又醒,箏簾內聲,燈花外影。

【醉太平】

野狐涎笑口,蜜蜂尾甜頭。人生何苦鬥機謀,得抽身便抽。散文章,敵不過時髦手。鈍舌根,念不出摩登咒。窮骨相封不到富民侯,老先生去休。

【一半兒(西溪。商調)】

滿林殘雪碧山坳,人日春風金剪刀,孤棹野塘紅板橋。玉梅梢,一半兒開遲,一半兒早。

【又(靈隱)】

冷泉亭子面山崖,蕭九娘家沽酒牌,壚畔碧桃花亂開。到重來,一半兒依然,一半兒改。

【又(淨慈)】

冷雲山寺畫屏秋,斷塔雷封殘照留,孤汊酒村風幔收。載歸舟,一半兒蓮蓬,一半兒藕。

【又(西湖)】

三潭新月浸魚天,十里長堤飛柳綿,尋到水仙王廟邊。裏湖船,一半兒剛來,一半兒轉。

【又(浙江)】

鯉魚風起鳳山根,白鷺潮來鱉子門,黃雀雨晴魚浦村。亂帆分,一半兒夭斜,一半兒穩。

【又(釣台)】

渚蘋山木古祠秋,漁子罛師艤小舟,爭道客星天上留。契相投,一半兒君臣,一半兒友。

【又(長山瀧)】

鸕鶿灘冷渚風清,謝豹花繁春雨晴,烏桕樹翻秋葉鳴。挽船行,一半兒山腰,一半兒嶺。

【又(九峰)】

一峰低映一峰高,十里沙連十里橋,曾記小船迎晚潮。冷蕭蕭,一半兒蘆花,一半兒草。

【又(虎丘)】

生公台上鬥茶巾,短簿祠前羅酒樽,真娘墓傍凝舞塵。款遊人,一半兒櫻桃,一半兒筍。

【又(錫山)】

錫山泉近筍輿稀,竹火壚輕松葉肥,蘭草岸回花舫齊。恣攜歸,一半兒香醪,一半兒水。

【又(金山)】

城頭殘角戍樓開,天際征鴻丁字排,攜手試登山上台。暮潮來,一半兒江聲,一半兒海。

【又(淮浦)】

行來沙際柳陰疏,望里村邊酒幔孤,聽得渡頭人語無。遠模糊,一半兒吳音,一半兒楚。

【小桃紅(題王元章《墨梅》)】

斜飛蝴蝶撲枝圓,不怕遊絲罥,疏影依然水清淺。嫩寒天,墨痕澹處珊瑚軟。似曾相見,稽山風霰,一樹小窗前。

【又(送德尹還里)】

揚州樺子小於龕,粉額朱紅檻,一路垂楊繫船纜。水拖藍,初鴻幾點秋容澹。梅花酒酣,蘆花風糝,夢穩到江南。

【又(前題)】

謝家兄弟舊田廬,好續春池句,兒女團圞紙窗戶。盡歡娛,閑尋捍海塘邊去。村醪遠沽,罾船橫渡,山似小葫蘆。

【叨叨令】

一年一夢空愁思,六張五角難成事,千呼萬喚無由至。姑負了,燒春酒美文君市。悶殺人也麼哥,笑殺人也麼哥。相見了,只勝常,兩個消魂字。

【又】

烏巾斂了煩遮護,縞衣借了親分付,畫船艤了愁行路。有一日,踏花鹿女花間步。行不得也麼哥,留不住也麼哥。算後會,他生未卜今生誤。

【黃鶯兒】

碧玉小人家,兩眉彎,雙髻丫。春風愛立疏簾下,佳期最佳。陽差不差,心知消息今年嫁,翦秋紗。紗裙合畫,畫取並頭花。

○墓誌銘

【皇清敕授征仕郎日講官起居注翰林院檢討竹朱公墓誌銘】

經筵講官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加三級澤州陳廷敬撰

康熙初,北平孫公北海,老而家居,以經學詔後進,予亦往遊焉。孫公盛稱秀水朱君錫鬯之賢,一時東南文學士遊京師者,共推謂為老師宿學,予心嚮往焉,而莫之能識也。後舉博學鴻詞,授官翰林,已而長直內廷,予朝夕與君相聚,甚歡也。甫及一年,以謫去,予亦以他事引嫌求罷,仍留書局。兩人者,時復得以閑居相過從,為文字之娛,遊觀之樂數年。至今過槐市虎坊之間,未嘗不黯然以悲也。君既南歸,後又數年。予扈從河上,至吳門,得見君於南園。至武林,又見君於湖上。文采風流,不殊曩昔,而予則頹然且老矣。又三年,君歿。君外孫周子象益以君狀來,偕查子悔餘,謁銘於予云:「非夫子孰可誌其墓者。」予弗敢辭。雖然,予既不能為信今傳後之文,亦姑識其平生出處,交遊之節概,凡吾意之所不能盡者,世之君子,庶幾有得吾兩人之心於語言文字之外。則君有銘,而予亦可以無憾矣。

君諱彝尊,錫鬯其字,號竹,先世居吳中,自吳江遷秀水。高祖諱儒,以醫顯,官至奉政大夫、太醫院院使。以子貴,贈光祿大夫、柱國、少保、武英殿大學士。曾祖諱國祚,以醫院籍由順天府學中萬曆壬午鄉試,癸未進士第一人,除翰林院修撰,歷官吏部右侍郎,引疾歸。光宗初,起南京禮部尚書,入東閣,加太子太保,進文淵閣。尋以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傅。歸,卒,贈太傅、諡文恪。文恪公六子:長諱大競,仕至雲南楚雄府知府。子五人,長茂暉,以蔭授中書科中書舍人,好學問,樂取友,為復社宗盟。輯《禹貢補注》,君嗣父也。本生父諱茂曙,楚雄公第二子也。天啟初,補秀水學生。甲申後棄去,卒,私諡安度先生。撰《兩京求舊錄》,有《春草堂遺稿》。安度先生子三人,君其長也。舍人無子,以序立君為後。

君少而聰慧絕人,生數歲,嘗見諸神物異怪,狀不類人世,及他人視之,輒無所見。書過眼,覆誦不遺一字,塾師舉王瓜使屬對,君應聲曰後稷。師怒笞之,為舉業文,千言立就,已能工詩。崇禎十三年,浙東西大旱,饑人相食,自文恪公以宰輔歸里,家無儲粟,楚雄公清廉,安度先生貧至絕食,君守書冊自若也。既而曰:「河北盜賊,中朝黨朋,亂既成矣。何以時文為?不如舍之學古。」乃肆力於《周官禮》、《春秋左氏傳》、《楚辭》、《文選》、《丹元子步天歌》,人皆笑以為狂迂。未幾,亂果作。君年十七,贅婚嘉興練浦之陽馮村。馮公有客王鹿柴,華亭名士也。見君,大奇之。曰:「此必以詩名世,後君名益高。」四方以幣聘者,爭集其門,所至皆以師賓之禮遇焉。客遊南北,必橐載十三經、二十一史以自隨。

已而遊京師,訪孫公於退谷。公過君寓,見插架書,謂人曰:「吾見客長安者,務攀援馳逐,車塵蓬勃間,不廢著述者,惟秀水朱十一人而已。」君既以博學征試之殿廷,相國馮公得其文,歎曰:奇才。召以檢討充起居注日講官。在內直間語予曰:「公直似益都,清如曲沃。」予謝不敢當,以君之賢,至今思其言,因以自策勵,其亦不得不謂之知言也歟?君雖以被劾鐫一級罷,尋復原官歸里。後數年,駕巡河上,至江浙,賜御書四字,曰研經博物。禮遇之隆,固無替於昔時也。

君既退,而著書有《日下舊聞》四十二卷、《經義考》三百卷、《明詩綜》一百卷、《瀛洲道古錄》□十卷、《五代史注》□□卷、《禾錄》□□卷。《鹺誌》□□卷。《鹺誌》者,通政使曹公寅與君合撰者也。曹公為君刊《曝書亭集》八十卷,未卒業而君歿。

君之自立如此,回視京華儕輩,奔走塵埃中,所辛勤而僅有者,猶泰華之於丘垤,衰遲蹇鈍之人,倀倀然莫適從也。得失之林,亦可考而知已。君閑居謂其孫稻孫曰:「凡學詩文,須根本經史,方能深入古人窔奧,未有空疏淺陋,剿襲陳言,而可以稱作者。《記》云:『時過然後學,則勤苦而難成。』『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予舉此以為教子弟之法焉。」君在翰林,預修《一統誌》,主考江南,覃恩授征仕郎。貤贈生父,家居十有九年。

康熙四十八年十月卒,年八十一。配馮孺人,歸安儒學教諭馮君鎮鼎女,前十六年卒。子一人,昆田,國子監生,賢而有文,前卒。女二人,一適吳江周能察,一適桐鄉貢生錢琰。孫二人:桂孫,國子監生。稻孫,府學生。曾孫男二人,振祖。賜書,孫女二人。銘曰:

或史而野,或經而葩。物亦有然,為蓬為麻。嗚呼竹,天邪人邪!得於天者,既碩孔多,人其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