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纲》,英国韦尔斯著,梁思成等五人译述,梁启超等十人校订,商务印书馆出版。

一、序论

评论原著与评论译品不同:前者只要对原书着眼就够了;后者却有两层:第一先要将原书的本身审查一下,估它的价值;第二还要对译书下批评,看它是否与原书相符。评论译品又可分两种——在现在学术仍靠外人接济的中国,这种分类尤其重要。那就是说,翻译的书有的得当,有的不得当。翻译得当的书,评者对于上列两层的工作就都有应尽的责任。但假设译书因译者不明原文而错误百出,那我们就无需去评原书,只指明译书不成事体,希望再有别人出来翻译就够了。这类的事中国近年来很多,稍微留意的人就都知道,我们无需举例。至于韦尔斯《史纲》的译者则都是精通英语擅长国文的人,他们的译品当然是极端有细心捧读详细审查的价值。汉译史纲大体与原文相符,文词的清顺也堪与原书比美;我除佩服赞叹之外,再不敢置一词了。

上面所说的是笼统一切的书评而言。至于史书的评论则又可分两种——就是记事的史与史观的史。两者各有各的评论方法。这两种书并不是完全可以分开的。史观的书——历史哲学的书——仍是以事迹作根据。记事的书多少也有一点历史哲学作它的背景;若不然那本书就一定成为毫无意义杂乱无章没有半点头绪的一本流水账簿。但有的史书是以记事为前题的;它的历史观是无系统的。这类史书的目的就是记事准确;堪为史学界一本可靠的参考书。所以我们评论这种书时应当对事实着眼;除此之外对书中某事或某人的解释我们间或可以发生疑问。这两样事做完之后,评者的责任就算尽了。这类的书大半都没有前后一致的系统史观,所以我们就无需去询问全书的立脚点。

又有一种史是专门发挥著者的历史观的;其中的记事只是发挥时所必需的工具,不过是证明某种原理时所举的例。对于这类的书我们批评时宜只看它的史观有道理与否;至于书中的记事,除非有太与实情相悖的地方,我们就无需举出。那本书的史观若根本没有价值不能成立,那么它的记事即或千真万确,那本书也是不值半文钱的。若它的史观说得通,那书就根本有永久的哲学价值;几点事实的错误是毫不碍事的。韦尔斯的《史纲》就是一本专门发挥某种史观的书;并且它内中的记事据评者所知也没有与实情过于背驰的地方。所以我们只对它的史观下审查就算尽了我们的责任了。

上面这个史书的分类,评者自知非常武断;因为有许多史书是介乎两种之间的。但为本文的清楚起见,暂分史书为此两种,望读者原谅。

现在前题既已说清,下面就可归入正文。

二、原著历史观的评价

韦尔斯我们都知道是小说家,并且是富有改造社会热诚的小说家。他这热诚的对象就是世界大同;而他的世界大同的哲学根据(与其说哲学根据不如说信仰的立脚点)就是无限量无底止的宇宙人类进化论。《史纲》就是他鼓吹世界大同的一本小说杰作。著者并不隐讳,开宗明义第一页就引了拉策尔的一句玄学信仰来概括全书,作它的总纲:

名实相副之人类历史哲学,必从天体叙起以及于地球,必具万物为一之真知——自始至终以同一定律贯彻其单纯之观念。(译本卷上导言页一)

因为韦尔斯先有了这种的一个成见,所以他才作出一本乾坤六合无所不包的宇宙史大全来。评者个人认为除国际外交史与文化沟通史以外并没有别样可能的世界史。世界通史是无论怎样也写不出来的;宇宙全史就更不必说了。一切世界通史都不外乎以下两种:(一)著者若能自圆其说,那书就成了一部结构精密不合事实的小说。(二)著者若不能自圆其说,那书就成了前后不相连贯的数本民族专史所勉强合成的一本所谓世界通史。

人类近五六千年的历史并不是一贯的,也不是一体的。换句话说,时间上或空间上人类史都不是一息相通的。“人类史”是没有存在的,不过是一个方便的抽象名词;因为人类史的实情乃是好几个文化区域独立的各个独自发展演变;其中虽于几个极短的时期中,不免有外交上或文化上的关系,但一大半的时间各个文化区域都是自过自家的生活,与其他一切的文化区域毫不发生关系。中国由开国到两汉,与其他开化民族并没有过什么国际上或文化上的来往;假设我们硬要将中国这二千年左右的历史与全世界所有民族同时期的历史拼在一起去叙述,试问那本历史怎么会有上下连贯的可能?假设叙述起来,居然上下一气相连,那我们就不问可知——著者一定是强词夺理,掩饰删抹的痕迹必定在在皆是。韦尔斯既是善于运用笔墨的小说家,他当然能写出一本前后一致的世界史来。但我们若详细审查一下,就知道他的书实在不是“史”——至少不是世界史,最好也不过成为前有四不像之长序中间被无关之事所掺杂的一本西洋史。读者若不信,只将目录看一遍就会信了。全书共分四十章;除最末一章是发挥总结著者的历史观和宗教信仰的与前十三章是讲宇宙禽兽和野蛮民族的之外,其余二十六章都是讲近五六千年来各开化民族的历史。但我们若把这二十六章分析起来,就知道内中有十五章是讲西洋的(希腊罗马与近世欧西)。以外尚有一章讲雅利安(白人)民族的。所以二十六章内西洋人就占了十六章——百分之六十一点五%——的地位;其余十章的一小块余地,韦尔斯先生慷然慨然的让亚述人、巴比伦人、埃及人、印度人、中国人、犹太人、回人、蒙古人、日本人去拥拥挤挤的凑热闹。这倒是为何原故呢?评者不敢相信著者是看其他一切民族为无足轻重,只有西洋人为上帝的骄子的。其真正的原因,据评者揣想是一种不知不觉中的混乱是非。著者是西洋著作界一个富有普通常识而缺乏任何高深专门知识的人,所以在他的脑海中“历史”一个名词就代表“西洋史”,而他的历史观也就是他以西洋史为根据所推演出来的一个历史观。不过处于现在的世界,任人都知道“历史”与“西洋史”不是可以互相混用的名词,所以韦尔斯作《史纲》的时候不得不把西洋以外的诸民族勉强拉进来,但他的历史观是早已固定了,并且是以西洋历史为根据的;所以他参考其他民族史籍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一定是只将可以证明他的历史观的——至少不同他历史观相悖的——事迹引用;其他的事迹若也引用,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评者上面说了韦先生一大篇不是,总未将证据逐条举出,读者或者要抱不平。所以下面随便指出几个比较重要的牵强掩抹的痕迹为例:

1.第二十二章题为“希腊思想与人类社会之关系”,是讲西历纪元前五世纪以后的雅典思想界,并其价值与影响。但世界上同时的两个思想非常发达的区域——春秋战国诸子的中国与释迦牟尼前后诸家的印度——为什么却半句不提?这个时期不只是中印两国思想极发达的时代,并且这两区思想的本身也有绝对可研究的价值。对于印度韦先生尚把佛教提了一提,对于中国他不但除了孔子外只字未提,并且将秦始皇焚书的事放在希腊之先。这显然证明韦尔斯看中国古史为一种讨厌的障碍,故随便先把它略叙几句,以了结一场该发生的公案,然后再不慌不忙的归入正文——西洋史。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原故来解释这种牵强事实掩抹事实的痕迹。但读者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韦尔斯是故意这样;十有八九他那是受下意识的指导而做的。

2.第十八章题为“田奴奴隶社会阶级及自由人”,是专叙述古代阶级制度的。内中虽也有一两句夹叙西洋,但一大半是讲所谓古代社会的。读了这章之后,我们就必得一个古代社会是阶级分明近代社会是大致平等的印象。欧西中古的严格阶级制度,今日苏俄同样的不能动摇分毫的阶级分别,他却并没有提及。这是因为据韦尔斯的历史观阶级制度是古代文化半开时代的一种不美的现象,并非今日文明社会所应有;殊不知这是方开化的社会所共同有的现象。韦先生对于中国的社会所说的话非常含糊,评者到底也不明白他是否说中国向来没有阶级制度。但反复诵读之后,我看他好似是说中国与印度是极端对抗的——印度是阶级严明中国是几乎无阶级的社会,殊不知阶级制度是任何民族文化初开时所必经过的一个步骤。苏俄乃是一个明证。俄罗斯民族近年来始得自由发展其本有精神与民族性,运用其独有的文化可能性——换句话说,俄罗斯民族昨日方才开化,走文化过程的第一步,所以它现在才有阶级非常严明的社会。它现在因受欧西影响,并承欧西化的俄帝国的余业,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它的阶级仍未详细划分。但不出一百年,恐怕苏俄就要变成一个阶级世袭的社会。中国在东周之前也是这样,印度在释迦之前也是这样,希腊于苏格拉底前是这样,欧西于中世纪是这样。将来如果非洲人要开化,恐怕第一步也是这样。到底为什么文化过程的第一步非这样不可,那恐怕没有人能回答。但那与本题无关,我们不必去讨论。我们唯一所要切切申明的就是阶级严格的社会是任何文化的初步社会。并非“古”的社会,并无时间的限定。至于现在印度的阶级制度那是印度文化退步印度民族又退回半开化时所产生的,与印度原始的阶级制度形式上虽然相同,精神上已大不相同。但这是又一个问题,我们不必多赘。这一种事实韦尔斯是否知道,我不敢乱猜。但他既已有无限进化论的信仰与“古”“今”绝对不同的成见,他当然只说“古”时有阶级,而“今”日无严明的阶级了。殊不知在历史上——尤其是在所谓人类全史——“古今”二字非但不通,并且非常危险,极易引起误解,以致一时的人重古轻今或崇今蔑古。“古今”二字可当作谈话间的两个非常方便的名词用,但若以为“古”与“今”真是两绝对不同的具体物象,那就大错了。因为我们若细想一想;就知道今日的苏俄比二千年前的中国还要“古”,罗马帝国时代的欧洲比十字军时代的欧洲还要“今”,由此类推我们常识的古今观念可以完全推翻。

3.第三十八章题为“十九世纪之实情与理想”,本身颇有独到处,但读时我们得着的印象是:“十九世纪的欧美是人类思想酝酿社会紊乱的最后一步。”殊不知战国时的中国,释迦时代的印度,亚历山大死后的希腊,也是有同样的现象。十九世纪的灿烂与紊乱不过是欧西民族历史过程中的一个步骤,并非人类史上一种空前绝后的时代。

这篇书评已经太长,并且对译本还没有说半句话,所以现在无需再多举例,因为书中没有一章不可当例举出的。《史纲》中的许多章,如果独立,都是很好的通俗历史小册。但只因为韦尔斯硬要把它们拉拢起来,编成一本有系统有先后的所谓世界史,所以倒把事情弄糟了。书虽名为世界史,实只头绪错乱掺杂质的西洋史。西洋历史家每将埃及巴比伦亚述等国拉入“西洋”的圈中,强迫他们作“西洋史”的开幕人。已是不通!几乎可说是一种对已死民族的帝国侵略主义;现在韦尔斯把一部比此还不若的一本西洋史硬叫作世界史,是越发没有道理了。总括一句来作结论——韦尔斯不过是从漫无涯际不相连贯的人类历史中——尤其是西洋史中——找出几点紧要不紧要的事实来用小说家的理想线索把它们串在一起,御赐它们名叫《世界史纲》。

三、译本之批评

《史纲》译本的校订诸公大半都是前辈;既经这许多名人审定嘉许之后,按理我们普通一般人除称赞颂美之外,不该再发表任何意见。况且此书的译工的确是又精致又正确;对于译工本身评者真是非常钦佩。但同时也不能自已的有一种“可惜”的感觉——可惜五位青年十位长老相互之间前后费了(据评者所知)六七年的工夫译出这本书来,中国最大的印书局又格外费力费本的精印精装;在学术界大闹饥荒的中国我们却费了这许多的精神上与物质上的精力去摆弄这一本书,评者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再三再四的叹几声:“可惜!”单讲译工,此书在近年来恐怕是第一等了。但原书恐怕是近来外书译品中最无价值的。中国近来新出的书都是短小曲委得可怜,这本书看起来还像一个书样子。可惜内容不称!

评者这种论调恐怕有人要以为太过。我并不是说《史纲》是一部不可读的书。留心西洋的思潮的人都当读这本书;但我们必须要注意“思潮”二字(见下段)。西洋的读者有一大部分多少有点鉴别的标准,不拿《史纲》当史书读,只当它作一种消遣品。我们中国人却郑重其事的居然看它为一部出类拔萃的世界史入门。普通的国人对世界史本无一种相当的了解,读了这本书之后,非但不能了解,并且要发生一种谬解。国中应当读这书的人都看得懂原文或欧洲各国的译文,但现在此书的读者一大半都是中学与大学预科的学生——都是不该读这书的人;因为他们还没有一种标准,没有批评力,读了这种宣传品的史书只会发生误解,不会增长知识。但现在书已印出,不能挽回;我们只有谋一个善后的方法,以补前非。所以评者劝读此书的人要把每章看为独立的小册;可当它作一本通俗粗浅的参考书,不要看它为上下一致的世界史,若好奇心盛,非读全书不可,可将讲西洋的十几章按序读下,然后再读那些讨论其他民族的几篇片面的小文章。至于讲宇宙与禽兽史的十几章,评者非科学家,不知事实是否正确。但无论事实正确与否,评者也看不出它们与人类史有什么关系。固然我们人类是由亿万年前的星雾中的原质所产生出来的(科学家既然这样说,我们不妨姑且也这样承认),固然没有人之先世界上就有禽兽(为免无谓的纠纷起见,这点也可不问而承认),但生物如何会从星雾中渐渐演变出来,下等的生物如何会渐渐变成上等动物,甚至人类(假设真有其事),我们是半点也不知道的。所以这些事并没有解释人类史的功用;我们又何苦去把它们牵羊似的牵来作人类史的小序呢?但我们若分开读,这几章也是很有兴趣的消遣品;我们也无妨于闲暇寂闷时拿来读一读,只要不把它当作历史的一部分就是了。

译本的译工虽是尽善尽美,它的开幕者与收场者却有些不妥。开幕者就是那一篇莫名其妙的“译者序”。序的下面署名王云五;但译者的五人中并没有一个姓王的,不知这位译者是从何而来。校订者中倒是有位姓王的,可惜名叫岫庐。“云五”与“岫庐”好似是有名与字的关系。然而一个人在同书中为什么要署两个名字,叫人费工夫去摸索,真是不可解。无论如何,“译者序”,全书开首的三个大字也应当改造——或改为“校订者序”,或改为“王云五先生序”;但我想最好是改为“王岫庐先生序”。

全书的收场者就是那小字精印的四大页“勘误表”,共总有二百条左右。中国近年来无论印什么书,书前或书后非有一篇正误表不可;若不然那书就仿佛是欠完整。评者个人也知道校对是非常苦非常难的一件事,但我不相信印一本一讹无有的书是不可能的。拿起一本西洋的书来,无论大小或有价值与否,若要找一个讹误,真是非常艰难;间或有之,但是非常又非常的例外。我们中国最大的书局为什么不能有同样的成绩,也真是一件百索不得的怪事。特别如此加工加细的一本书,更不应常有这样长的一篇勘误表。

四、余言

中国现在一切的学问艺术都仰给于外人,那是无可讳言的。但只有少数人能直接读西文;其余的人都靠着这少数人的介绍。所以这少数人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他们如不介绍则已,若介绍时则宜细心考虑——一要考虑某著作本身的价值,二要考虑读者的资格。二者都考虑妥当之后,方可介绍一本书。不可因某书在西洋因西洋的特别情形而风行一时,我们就非介绍到中国不可。至于《史纲》,我们若用这两种标准去考虑,就得结果如下!第一,此书本身无史学的价值,我们不可把它当史书介绍与比较易欺的国人。它只有思潮上的价值——欧美现在正在大同主义日渐风行国家主义极盛转衰的时代;《史纲》就是鼓吹大同主义的一本名著。韦尔斯不过是国家主义反动时代的一个产儿,他的《史纲》是受欧洲大战激感而写出的。所以关心西洋思想潮流的人不可不读《史纲》一书。但上面已经说过,能研究西洋思潮的人都能读原著或欧洲各国的译本,无需我们再费力去介绍——因为那就等于有人把我们一位熟识的朋友介绍与我们。第二,我们中国普通一般的读者并无心研究西洋的思潮,也够不上研究的资格。他们并无用批评眼光读这书的能力。关于这点,上面也已说明。

五、重印附言

这篇评论是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三月四日在《时事新报》的《书报春秋》栏中发表的。二年以来,国人对于《世界史纲》的信仰似乎仍未减少;无论普通的读者或中学大学的学生仍多以此书为有权威的世界史。所以现在将原评转登在《史学》上,盼望国人将来能少走不通的路。

近年来西洋像《史纲》一类的著作甚多,并且都很风行。例如《科学大纲》,中国已有译本。此外如《哲学大纲》(原名《哲学的故事》),《美术大纲》《宗教大纲》(原名《信仰的世界》),《文学大纲》(原名《世界文学的故事》),《生物学大纲》(原名《我们何以举动如人》)……不胜枚举。近来又有一本所谓《人类知识大纲》出世,虽不过五六百页,却自称包罗万象;上面几种“大纲”所简单叙述的,这本书居然尤其简单的叙述出来。这也是今日西洋一种风气。大概十九世纪来各种学术都太偏于专门的研究,与平民完全断绝关系;今日西洋的社会既是平等民治的社会,又是教育普及的社会,所以一般无高深知识或无暇研究的人,都想要对于这一百年来堆积起来的学术多少有点了解。这些“大纲”就是因应付这种要求而产生的。而最初开这种风气的就是《世界史纲》。所以此书的确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一方面为提倡大同主义的杰作,一方面开导新风气。我们所要注意的就是无论怎样《史纲》并不是历史;研究历史时,最好读别的书,对韦尔斯的书愈少过问愈好。

(原载《时事新报》1928年3月4日,转录自中央大学历史学系编《史学》1930年第1期,上海光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