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天暮景(五首録四)

湖面黏天不見堤,湖心茭葑水週圍〔一〕。暮鴻成陣鴉成隊,已落還飛久未棲。

坐看西日落湖濱,不是山銜不是雲〔二〕:寸寸低來——忽全没,分明入水——只無痕。

抵暮漁郎初上船〔三〕,一竿摇入水晶天;忍寒不睡妨底事〔四〕?來早賣魚充酒錢。

琱碎肝脾只坐詩〔五〕,鬚髯成雪鬢成絲。暮雲薄倖斜陽劣〔六〕:合造清愁付阿誰〔七〕?

〔一〕“茭葑”,即葑田,見第一五四頁《寒食雨中同舍人約遊天竺得十六絶句呈陸務觀》注〔五〕。茭,即菰,葑是其根糾結而成。

〔二〕“不是雲”,言亦不是被雲遮没。

〔三〕“抵暮”,到晚來。

〔四〕“妨底事”,有甚妨礙?——不關緊要。

〔五〕“琱”,即雕刻的雕,“琱碎肝脾”,比喻創作時構思用心之苦。“坐”,由於,過錯只在於。

〔六〕“薄倖”,無情、負義——没好心。“劣”,頑皮,“使壞”。

〔七〕“合造”,原注合字“音閤”;合造猶言製作、釀造。

初入淮河四絶句

船離洪澤岸頭沙〔一〕,人到淮河意不佳〔二〕。何必桑乾方是遠〔三〕,中流以北即天涯〔四〕!

劉、岳、張、韓宣國威〔五〕,趙、張二相築皇基〔六〕。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溼秋風欲怨誰〔七〕?

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爲〔八〕。只餘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着王人訴不堪〔九〕。却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

〔一〕“洪澤”,湖名,在江蘇西部,盱眙之北三十里,自北宋開水道以達於淮河,遂爲運輸交通要道。“沙”,水中、岸邊的地,都可泛稱爲沙。

〔二〕作者行入淮河,想到這就成了宋和金的國界,胸懷作惡,意緖悲傷。

〔三〕“桑乾”,河名,當時通名蘆溝河,至清朝改名永定河。發源山西朔縣,流經北京(當時陷金的燕山府)西南,至天津(當時名直沽),入海。

〔四〕“天涯”,天邊,本指極遠之地,實際不論真正距離,只要隔絶、難到,異域他方,都可用此詞來稱呼。這裏指越過淮水中分線北面一步就成了敵國的疆土。作者同時所作《題盱眙軍東南第一山》裏寫道:“(上略)萬里中原青未了,半篙淮水碧無情。登臨不覺風烟暮,腸斷漁燈隔岸明!”都極爲沉痛,可合看。

〔五〕“劉、岳、張、韓”,指劉錡、岳飛、張俊、韓世忠,除張俊後來阿附秦檜殺害岳飛,都是南宋初期抗金殺敵的愛國名將,爲金人所畏懼的民族英雄。“宣國威”,向敵人宣示了國家的威嚴、力量。

〔六〕“趙、張二相”,指趙鼎、張浚,二人在宋高宗建炎四年(一一三五)爲尚書左右僕射並同平章事,是當時的宰相職位。“築皇基”,指奠定了南宋的局面。二人都是力主抗戰的愛國名將相。後來賣國漢奸秦檜當了大權,一一斥罷,一味走投降的道路了。

〔七〕放着愛國名將名相不用,偏偏要寵用大漢奸秦檜及其黨羽,迫害忠義人士,解散抗戰力量,是誰之過呢?言外暗斥最高統治者高宗趙構。

〔八〕宋、金兩國的船隻在淮河中行動起來,連激起來的波痕互相交叉都要惹糾紛。——極言辱國喪權之不堪。

〔九〕“王人”,指從宋朝派往金國去的使臣(王人,見《春秋》《公羊傳》等書)。遺民父老,淪陷已久,好容易看到從故國來的人,偷偷訴説亡國生活之不堪慘痛,——但有什麽用呢?還不如大雁,倒能年年回故國一次,而父老們則永遠淪陷於敵人了!

雨作抵暮復晴(五首録二)

棲鵲無陰庇濕衣,行人仄傘避斜絲〔一〕。船兵歸後轎兵去〔二〕,獨立淮河暮雨時。

細雨如塵復似烟,兩淮渡口各收船。南商北賈俱星散〔三〕,古廟無人燒紙錢〔四〕。

〔一〕“仄傘”,側傘。“斜絲”,被風吹得斜落的雨絲。

〔二〕“船兵”“轎兵”,是接伴使的運送、護役人等。

〔三〕“賈(gǔ)”,商人;分别起來,有“行商坐賈”之語。“俱”,平聲字,不音“具”。“星散”,比喻如星辰之分離散佈,各自歸去。

〔四〕“燒”,讀去聲。

後苦寒歌

白鷗立雪脛透冷〔一〕,鸕鷀避風飛不正〔二〕;一雙野鴨欺晚寒〔三〕,出没冰河底心性〔四〕?絶憐紅船黄帽郎〔五〕,緑蓑青篛牽牙檣〔六〕;生愁墮指脱兩耳〔七〕,蘆花亦無何許藏〔八〕。遣騎前頭買乾荻〔九〕,速烘燄火與一炙;三足老鴉寒不出〔一〇〕,看雲訴天天不泣。

〔一〕“立雪”,立於雪中。“脛”,小腿。

〔二〕“鸕鷀”,即鵜,俗呼水老鴉,羣棲水岸,泅水捕魚爲食。與“鷺鷥”非一物。

〔三〕“欺晚寒”,猶言硬是不怕冷,不向晚寒示弱服輸。

〔四〕“底心性”,令人摸不透是什麽意思!

〔五〕“黄帽郎”,古時刺船的戴黄帽,因而相沿如此稱呼船夫。

〔六〕“青篛”,指笠。張志和《漁父》詞:“青篛笠,緑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牙檣”,喻船之美好。杜甫詩:“錦纜牙檣起白鷗。”

〔七〕寒極則手指、耳朵最易凍脱。

〔八〕“何許”,什麽地方,哪裏。

〔九〕“遣騎(jì)”,打發乘馬的役卒。“乾荻”,乾柴薪,——不一定必是荻蘆之類。

〔一〇〕“三足老鴉”,指太陽,見第一七五頁《羲娥謡》注〔二〕。

雪曉舟中生火(二首録一)

烏銀見火生緑霧〔一〕,便當水沉一濃炷〔二〕;却因斷續更氤氳〔三〕,散作霏微煖袍袴。須臾霧霽吐紅光〔四〕,烱如雲表昇扶桑〔五〕;陽春和日曛滿室,蒼顔渥丹疑醉鄉〔六〕。忽然火冷霧亦滅,只見紅爐堆白雪〔七〕。窗外雪深三尺强〔八〕,窗裏雪深一寸香。

〔一〕“烏銀”,指炭。唐孟郊詩:“贈炭價重雙烏銀。”“緑霧”,指烟。

〔二〕“水沉”,沉香。亦名沉水香。本是木名,焚燒以爲熏香。“炷”,香一支爲一炷。

〔三〕“氤氳”,香烟很盛的形容。下句的“霏微”是烟氣細的形容。

〔四〕“須臾”,工夫不大,不一會兒。

〔五〕“烱(jiǒng)”,即炯字,光明。“雲表”,雲外,極言其高。“昇扶桑”,言如日出。扶桑,見第一五二頁《雲龍歌調陸務觀》注〔二一〕。

〔六〕“蒼顔”,老年人的面色。“渥丹”,指面色紅潤,《詩經·秦風·終南》:“顔如渥丹。”“疑醉鄉”,意謂蒼老的臉色忽然發了紅潤,好像是喝了酒的一樣。

〔七〕“白雪”,指炭灰。

〔八〕“三尺强”,猶言三尺多深。這句的“雪”是實指詞,下句的“雪”是喻詞,故意相映成趣。

按在寂寞中寫生火、出以熱閙之筆以自慰解,而又寫得成功的,並不多。可比較蘇軾《夜燒松明火》:“歲暮風雨交,客舍淒薄寒。夜燒松明火,照室紅龍鸞。快焰初煌煌,碧烟稍團團。幽人忽富貴,繐帳芬椒蘭。珠煤綴屋梢,香流銅槃。坐看十八公,俯仰灰燼殘。……”

雪霽曉登金山

焦山東,金山西〔一〕,金山排霄南斗齊。天將三江五湖水〔二〕,併作一江字楊子〔三〕;來從九天上〔四〕,瀉入九地底;遇嶽嶽立摧,逢石石立碎:乾坤氣力聚此江,一波打來誰敢當?金山一何强,上流獨立江中央:一塵不隨海風舞,一礫不隨海潮去;四旁無蒂下無根,浮空躍出江心住。金宫銀闕起峯頭,槌鼓撞鐘聞九州〔五〕;詩人踏雪來清游,天風吹儂上瓊樓,不爲浮玉飲玉舟〔六〕,——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七〕!

〔一〕“金山”,在江蘇鎮江西北七里,“焦山”,在鎮江東北九里:二山相距十五里,對峙於大江中(後來金山因山下沙漲之故,已與江南岸相連),並稱“金焦”。

〔二〕“三江五湖”,自來的説法極爲紛歧,不能備舉。這裏意指大江從上游所承匯的諸水之多而言。宋程大昌以爲“三江”是江、漢、彭蠡(鄱陽湖)會合之名。《史記·河渠書》索隱以爲“五湖”是具區(太湖)、兆滆(洮湖、滆湖)、彭蠡、青草(湖名,在岳陽)、洞庭。這一類的解釋從本篇詩意説來是較爲切合的。但既是泛語,亦無須拘看。

〔三〕“字楊子”,别稱爲楊子。作爲國名、姓氏的“楊”、“揚”,古代互用,“楊子”亦即“揚子”。見第一八九頁《過揚子江》注〔一〕。

〔四〕“九天”,猶云九重天,極言其高。李白詩:“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下句“九地”,極言深。“九”在古代是泛言多的數字。九天、九地,見《孫子》,今俗語猶説“九地”。

〔五〕此借杜甫詩“椎鼓鳴鐘天下聞”及用蘇軾《自金山放船至焦山》“撞鐘擊鼓聞淮南”句,以指著名的金山寺。“撞”,音chuáng。“聞九州”,聞於九州,誇言全國都聽得見。陸游《入蜀記》:“遂游金山,登玉鑑堂,妙高台,皆窮極壯麗,非昔比。……”“舟中望金山,樓觀重複,尤爲鉅麗!”可與本詩“金宫銀闕起峯頭”句合看。

〔六〕“浮玉”,金山在江中屹立,風起浪作,山勢欲動,所以又叫作“浮玉山”。“玉舟”,指酒杯之大者。《乾淳起居注》:“太后至聚景園,上(皇帝)親捧玉酒船上壽。”即此類。

〔七〕按南宋建炎、紹興中金兵南侵時,金焦地點是最險急的必争的渡口,由於韓世忠、虞允文等率將士奮勇抵抗,金兵敗退未得逞。而當時臣僚竟以爲“水府”“江神”有“保佑”之“靈德陰功”,並請加封“帝號”。陸游《入蜀記》:“(乾道六年六月)二十五日早,以一豨、壺酒,謁英靈助順王祠,所謂下元水府也。祠屬金山寺,……紹興末,完顔亮入寇,樞密葉公審言督視大軍守江,禱於水府祠,請事平奏加帝號。既而不果。隆興中,虜再入,有近臣申言之,議者謂四瀆止封王,水府不應在四瀆上,乃但加美稱而已。”此近臣指洪邁,議者指朱漢章。洪邁《容齋隨筆》:“紹興末,牧馬飲江,既而自斃(指完顔亮爲部下所殺),詔加封馬當、采石、金山三水府。……方完顔亮據淮上,予從樞密行府於建康,嘗致禱大江,能令虜不得渡者,當奏册爲帝。洎事定,朝廷許如約,朱丞相漢章……終以爲不可,亦僅改兩字(所謂“美稱”),吁可惜哉!”作者在本篇詩中,則對此種不自圖强、倚賴“水府”的迷信可恥的思想行爲加以諷刺,末二句指此。同時也指出,可羞之外,也可愁可慮,僅僅倚賴“天險”,是十分危險的。又按《入蜀記》云:“山絶頂有呑海亭,取氣呑巨海之意,登望尤勝,每北使來聘,例延至此亭烹茶。”據此可推本篇當即作者陪伴金使登金山時有感而作。

竹枝歌有序(七首録四)

晚發丹陽館下,五更至丹陽縣〔一〕。舟人及牽夫終夕有聲,蓋謳吟歗謔以相其勞者〔二〕。其辭亦略可辨,有云:“張歌歌,李歌歌〔三〕,大家着力齊一拖。”又云:“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幾州。”其聲淒婉,一唱衆和。因櫽栝之爲竹枝歌云〔四〕。

莫笑樓船不解行〔五〕,識儂號令聽儂聲。一人唱了千人和〔六〕,又得蹉前五里程〔七〕。

岸旁燎火莫闌殘〔八〕,須念兒郎手脚寒。更把緑荷包熱飯〔九〕,前頭不怕上高灘。

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愁殺人來關月事〔一〇〕?得休休處且休休〔一一〕。

幸自通宵暖更晴〔一二〕,何勞細雨送殘更?知儂笠漏芒鞋破,須遣拖泥帶水行〔一三〕!

〔一〕“丹陽縣”,在江蘇長江以南,鎮江東南、金壇以北,臨運河。

〔二〕“謳”,齊聲歌唱。“歗”,即嘯字。“相其勞”,相讀去聲;指以歌聲助其用力。人民在勞動時常常有自己創造的歌聲、口號,如夯歌,俗稱“打號”等皆是。

〔三〕“歌歌”,即哥哥。“哥”、“歌”二字宋、元時代通用互代。

〔四〕“櫽栝”,本是矯正的意思。文人用以指因某篇原作的詞句不合音律、格式,加以整理改寫。“竹枝歌”,即“竹枝詞”,見第一三八頁《過顯濟廟前石磯竹枝詞》注〔一〕。

〔五〕“樓船”,高大壯麗的船,《史記·平準書》:“治樓船,高十餘丈,旗幟加其上,甚壯。”此借用以指官船的巨麗。“不解行”,不能行,不會走,——走不快。

〔六〕暗用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鄉里俗歌),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的語意。“和”,去聲。

〔七〕“蹉前”,趕前。蹉有“過”義。一説:或當是“趖”字的誤寫。趖(suō),走也。

〔八〕“闌殘”,衰歇;指火不旺。

〔九〕用唐柳宗元詩:“緑荷包飯趁墟人(趕集的)。”

〔一〇〕“關月事”,關月亮何事?月亮哪裏管人愁事?

〔一一〕“休休”,猶言快樂,和上文的“愁”字對文。不是“休休莫莫”的意思。《書經·秦誓》:“其心休休焉。”孔傳云:“休休,樂善也。”

〔一二〕“幸自”,本來,原是。

〔一三〕“拖泥帶水”,俗語,喻不俐落,動有牽礙。這裏喻意與字面義雙關。宋代詩話和禪宗語録中多引用這句話頭。“須遣”,故意定要使人……。

按以上係(宋孝宗)淳熙十六年(己酉·一一八九)作者在祕書監任爲接伴使時所作。

晚寒題水仙花并湖山(三首録一)

鍊句爐槌豈可無〔一〕?句成未必盡緣渠〔二〕。老夫不是尋詩句,——詩句自來尋老夫。

〔一〕“鍊句”,詩家選字鑄詞,要極恰切極精彩,其工夫過程須在創作中逐步硏鍊,由粗、泛而達到精、切。所以比喻如鍊金——金屬必須冶鍊才能精熟美好。“爐槌”,即由此喻而來,都是鍊冶的工具。亦作鑪捶。

〔二〕“盡緣渠”,完全由於這種工夫——爐槌,鍊字鍊句。以上兩句説,在藝術上用工夫,乃是不可缺少的訓練與步驟,但僅僅從硏鍊字句中去求詩索句,則詩不可得。

過新開湖〔一〕(五首録三)

奇哉萬頃水晶盆,一線青羅緣却脣〔二〕;只有向南接天去,更和一線也無痕〔三〕。

漁郎艇子入重湖,老眼慇懃看着渠;看去看來成怪事:化爲獨鴈立横蘆〔四〕。

遠遠人烟點樹梢,船門一望一魂消〔五〕。幾行野鴨數聲鴈:來爲湖天破寂寥。

〔一〕“新開湖”,在高郵西北三里,東南俱通運河,天長以東的水都匯於此湖而入於淮河。《山堂考索》:“淮東川澤之國,凡小洲大瀦、水勢環繞、人所不到處,皆水寨也,自老鸛、新開諸湖而言,凡四十餘處,而相通之寨九,一寨一將主之。”南宋所以能守淮河,就恃賴新開等湖爲之險要。

〔二〕“緣却脣”,鑲上了邊兒。

〔三〕此句説:更連一線緑痕也無有了。

〔四〕在很遠處,漁人像一隻鴈、小船像一枝横浮在水面的蘆葦了。

〔五〕“魂消”,在此是極言黯然愁傷之詞,猶言令人精神銷黯。

題龜山塔前一首唐律後一首進退格〔一〕(録前一)

題龜山塔前一首唐律後一首進退格龜山獨出壓淮流,寶塔仍居最上頭:銀筆書空天作紙,玉龍拔地海成湫〔二〕。向來一厄遭羣犬,挽以六丁兼萬牛〔三〕。逆血腥羶化爲碧〔四〕,空餘風雨鬼啾啾〔五〕。

〔一〕“龜山”,在盱眙縣東北洪澤湖中,上有塔,高十二層。“進退格”,見第一〇三頁《霜寒轆轤體》注〔一〕。

〔二〕“湫”,此指瀑布。懸瀑水名曰“龍湫”,詩句既喻塔爲玉龍拔地,因此聯喻海水亦因龍之拔起而成爲懸瀑。

〔三〕原注云:“逆亮(完顔亮)南寇,嘗以絹爲繩,令數萬人隔淮河拽之,不動,裂而復合。”上句指此事。“六丁”,神話中神名,能以雷電取物。韓愈詩:“仙官勅六丁,雷電下取將。”這裏指力量大的神。杜甫詩:“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黄庭堅詩:“筆端可以回萬牛。”皆以喻力量之大。此處用以寫塔之被拽而不動,如有六丁神力以萬牛之重暗中挽救,使不傾墜。

〔四〕“化爲碧”,《莊子·外物》:“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爲碧。”碧指青色石。詩人多以指忠烈之士的精誠不滅。在此則是逆血化石、陳跡已久的意思,與普通用法頗異。

〔五〕“鬼啾啾(jiū)”,鬼聲衆多,用杜甫詩:“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

望楚州新城〔一〕

已近山陽望漸寬〔二〕,湖光百里見千村:人家四面皆臨水,柳樹雙垂便是門。全盛向來元孔道〔三〕,雜耕今是一雄藩〔四〕。金湯再葺真長策〔五〕,——此外猶須子細論〔六〕。

〔一〕“楚州”,今江蘇淮安。“新城”,指南宋初年重修過的楚州城,周十二里;金使路經此地,曾稱之爲“銀鑄城”,可見其規模。(城北一里元時另築一新城,州西三十里南宋末年置新城縣:都和題中所謂的“新城”是兩回事。)

〔二〕“山陽”,楚州古爲山陽郡,宋時猶存此稱。“寬”,屬“寒”韻,本篇詩其他韻脚字都是“元”韻的字,但律詩第一句本可不押韻,押韻時也可借韻母相近可通的韻字,不算出韻。又“元”韻中如“村”“藩”等音古代讀來是諧調的。

〔三〕“全盛”,指北宋時期。“孔道”,大道,要道,必經之路。《讀史方輿紀要》引陳敏云:“楚州:南北噤喉也,長淮二千餘里,河道通北方者凡五:曰潁,曰蔡,曰渦,曰汴,曰泗;而通南方以入江者,惟楚州運河一處。”對南宋説來,地位尤爲緊要,成爲邊疆巨防之地。

〔四〕“雜耕”,杜甫《謁(劉)先主廟》:“雜耕心未已”,用《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據武功五丈原,與司馬宣王對於渭南,分兵屯田,爲久住之基,耕者雜於渭濱居民之間,而百姓安堵。”今用此意,指久駐屯田的兵士,雜於百姓之間。“雄藩”,邊疆地方勢力雄大的藩鎮,李白詩:“旗節鎮雄藩。”當時陳亮曾説:“韓世忠頓兵八萬於山陽,如老熊之當道,而淮東得以安寢,此守淮之要法也。”

〔五〕“金湯”,指以金爲城、以湯爲池(以熱開水爲城濠),極言防禦工事之堅固難攻。“再葺”,重修。“長策”,好主意。

〔六〕“子細”,即仔細。“論”,平聲如“淪”,討論,講求。這句説,楚州新城修築得好,固然很不錯,但僅僅這個還不够,還有更根本的大計要好好講求。

記丘宗卿語紹興府學前景〔一〕

鏡湖泮宫轉街曲〔二〕,纔隔清溪便無俗:竹橋斜度透竹門,牆根一竿半竿竹;恰思是間宜看梅,忽然一枝横出來:霜餘皺裂臂來大音惰,只著寒花三兩箇〔三〕。

〔一〕“丘宗卿”,見第六三頁《辛卯五月送丘宗卿太博出守秀州二首》注〔一〕。

〔二〕“鏡湖”,紹興的名勝。“泮(pàn)宫”,古代相沿稱諸侯所設的學校爲泮宫,此處以指紹興府的府學(封建時代的官學,府有府學,縣有縣學)。

〔三〕“著花”,猶言開花;所不同者開花可能指很多花蕾之中開放幾朵而言,而著花指只生長了幾個花蕾而言。梅花的美在於意態,不在繁多濃密。這首詩正是寫其疎簡之美。

按以上係(宋光宗)紹熙元年(庚戌·一一九〇)作者在祕書監任爲送伴使時所作。自《江西道院集》諸詩以次至此,在本集中爲《朝天續集》部分。

跋丘宗卿侍郎見贈使北詩五七言一軸〔一〕

太行界天二千里〔二〕,清晨跳入寒窗底;黄河動地萬壑雷,却與太行相趁來〔三〕:青崖顛狂白波怒,老夫驚倒立不住,——乃是丘遲出塞歸,贈我大軸出塞詩:手持漢節娖秋月〔四〕,弓掛天山鳴積雪〔五〕;過故東京到北京〔六〕,淚滴禾黍枯不生〔七〕;誓取胡頭爲飲器〔八〕,盡與遺民解魋髻〔九〕。詩中哀怨訴阿誰?河水嗚咽山風悲!中原萬象聽驅使〔一〇〕,總隨詩句歸行李〔一一〕。——君不見晉人王右軍,龍跳虎卧筆有神〔一二〕;何曾哦得一句子、自哦自寫傳世人?君不見唐人杜子美,萬草千花句何綺〔一三〕;祗以詩傳字不傳,却羨别人雲落紙〔一四〕!莫道丘遲一軸詩,此詩此字絶世奇!再三莫遣鬼神知〔一五〕,——鬼神知了偷却伊〔一六〕!

〔一〕“丘宗卿侍郎”,丘崈字宗卿,光宗時曾官户部侍郎,參看第六三頁《辛卯五月送丘宗卿太博出守秀州二首》注〔一〕。“使北”,指丘前此曾被派爲迎接金國賀生辰使的接伴使。下文以丘遲比丘崈,亦見前詩注〔三〕。

〔二〕“太行”,山名,起河南濟源,北至河北與山西之間。“界天”,言山高如同把天分界爲兩半。“二千里”,言其迤連緜之遠。

〔三〕“趁(niǎn)”,相趕趁,不讀chèn。

〔四〕“手持漢節”,用漢蘇武的故事,蘇武北使匈奴被囚留,牧羊北海,手杖漢節(漢王朝的使節——作使臣的信物、執照),“起卧操持,節旄盡落”,見《漢書·蘇武傳》。“娖”,通捉,一本即作捉。

〔五〕“弓掛天山”,用唐代薛仁貴的故事,薛作鐵勒道行軍總管時,九姓(回紇部落名)十餘萬衆令驍騎數十人來挑戰,他連發三矢,射死三人,九姓氣懾遂降,軍中歌曰:“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見《唐書·薛仁貴傳》。“鳴”,指弓弦響聲。按以上兩句“秋月”“積雪”是指丘使北的時間,宋孝宗的生辰(“會慶節”)在十月。

〔六〕“故東京”,開封汴京,北宋故都。“北京”,今河北大名。宋以大名爲北京、河南商邱爲南京。

〔七〕“禾黍”句,用《詩·王風·黍離》的典故:周朝東遷,大夫行役至於故都宗周之地,見當初的宫室之區都成了莊稼地,遍生禾黍,因此作《黍離》以憑弔故國。作者則推進一層説禾黍不生,加倍寫法,連帶反映了金國農業生産的落後,對北宋故都的破壞。

〔八〕“胡”,這裏指金國統治者。“飲器”,溺器,小便所用,如古時的“虎子”類。《史記·大宛傳》: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爲飲器;又《刺客傳》: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爲飲器。是對死仇的一種報復洩憤的侮辱作法。

〔九〕“魋髻”,即椎髻,將頭髮撮結成一椎狀的髻子。此以指胡裝。解魋髻,説遺民父老已淪陷爲金國人,裝飾都變了,要恢復國土,使遺民還爲宋朝服飾。

〔一〇〕“萬象聽驅使”,説各種事物、景物都聽詩筆的差遣使令,隨意摹寫,無所不逹。“中原”,指北宋故國之地(河南地古稱中原)。

〔一一〕“行李”,本是使臣的稱呼,這裏則如通俗意義所指的行裝。

〔一二〕“王右軍”,晉王羲之,大書法家,自古以爲書聖,曾作右軍將軍會稽内史。梁武帝評他的書法有“龍跳天門,虎卧鳳閣”之勢。

〔一三〕“杜子美”,杜甫字子美;曾有“萬草千花動凝碧”的句子(《白絲行》)。

〔一四〕杜甫詩:“張旭三盃草聖傳,揮毫落紙如雲烟。”(《飲中八仙歌》)張旭,唐代書家,善寫狂草。

〔一五〕“再三”,十分叮囑的意思。

〔一六〕“偷却伊”,偷走了它。按這兩句鬼神云云,實際含義是指主和派奸人佞黨,專門陷害忠義愛國人士,見此詩必又以爲口實而生事。

讀詩

船中活計只詩編,讀了唐詩讀半山〔一〕。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絶句當朝餐。

〔一〕“唐詩”,實際指晚唐詩,見第一八五頁《讀笠澤叢書》詩、注。“半山”,北宋王安石的别號。王安石是大政治家兼詩人,他學問淵博,修辭藝術至極考究,詩有特殊造就,絶句尤其擅塲,作者最佩服,向他學習。參看本集《答徐子材談絶句》詩:“受業初參且半山,終須投换晚唐間:《國風》此去無多子,關捩挑來只等閒(機關挑破,原無其他奥妙)!”

夜泊平望

夜來微雪曉還晴,平望維舟嫩月生〔一〕。道是燭花總無恨,爲誰須暗爲誰明〔二〕?

一色河邊賣酒家,於中酒客一家多〔三〕。青帘不飲能樣醉〔四〕:弄殺霜風舞殺他〔五〕!

〔一〕“維舟”,繫船——停泊。

〔二〕“誰”,猶言人;説燭光對着旅客,忽明忽暗,好像也懂得人的心情,起伏不寧。

〔三〕“多”,一本作“些”,義同(古時“些”“多”“他”等字皆押韻)。

〔四〕“能樣”,那麽樣地。——口語。

〔五〕“弄殺霜風”,詩中常説某物弄風,其實是風弄某物:風颺酒旗,酒旗“弄風”。

按以上係(宋光宗)紹熙元年(庚戌·一一九〇)十月以次作者自杭赴建康任途中所作。

三月三日上忠襄墳因之行散得十絶句〔一〕(録五)

草藉輪蹄翠織成〔二〕,花圍巷陌錦幃屏。早來指點遊人處,今在遊人行處行。

天公也自喜良辰,上巳風光忽斬新〔三〕。點檢一春好天色〔四〕:更無兩日似今晨。

女唱兒歌去踏青,阿婆笑語伴渠行。只虧郎罷優輕殺去聲〔五〕:櫑子雙擔挈酒缾〔六〕。

粉揑孩兒活逼真〔七〕,象生果子更時新〔八〕。輸贏一擲渾閒事〔九〕,空手入城羞殺人〔一〇〕。

切忌尋春預作謀:教君行樂定成愁。老夫乘興翩然出,不遣風知雨覺休〔一一〕。

〔一〕“忠襄”,指楊邦乂,是作者的叔祖,字希稷,吉水人;建炎三年九月,除通判建康軍府、兼提領沿江措置使公事。十一月金兵陷府,知軍府事陳邦光降敵,敵帥欲降邦乂,百般威逼利誘,邦乂但痛駡不屈,欲自撞死,刺血書於衣襟曰:“吾寧作趙氏鬼,不爲他邦臣。”後敵知其不可屈,遂害之,割腹取心而死。紹興二年謚忠襄,廟祀于建康,曰襃忠,葬於廟東南山上。見作者所撰行狀。“行散”,郊野間閒行。(南北朝時士大夫好服五石散,服後須行走以宣泄藥力,叫作行散,也叫行藥。宋人泛用此詞,以指郊遊,已與服藥了無關涉。)

〔二〕“藉”,以草爲襯墊叫作藉。“翠織成”,翠緑色的絲織品。杜甫《太子張舍人遺(贈)織成縟段(緞)》:“客從西北來,遺我翠織成。”織成之名,見於《後漢書·輿服志》,即織有花紋圖案的錦緞類。

〔三〕“上巳”,見第六〇頁《過秀溪長句》注〔一〕。“斬新”,全新,簇新,極新,今口語猶如此説。亦作嶄新。

〔四〕“點檢”,逐一地檢審評比。

〔五〕“郎罷”,閩人呼父爲郎罷,見唐顧況詩自注,因此成爲詩家的典故,雖非閩人,亦用此稱。“優輕殺”,猶言輕鬆煞。“殺”字下原注去聲,意即讀如“曬”,亦寫作“”。俗語俗曲中都如此。

〔六〕“櫑(léi)子”,此指一種出遊所用的食盒類,以盛酒食,肩挑而行。參看蘇軾《與滕達道書》:“某好攜具野飲,欲問公求紅朱累(即櫑)子,兩卓二十四隔者,極爲左右費,然遂成藉草之樂(坐在草地上野餐),爲不淺也!”

〔七〕此指泥人泥娃娃,當時稱作“摩羅”(或作“磨喝樂”)。此種玩具不止上巳節有。

〔八〕“象生”,即像生。凡假作而像真物品的都可叫像生。《熙朝樂事》:“燈市出售各色像生人物,則有老子、美人、鍾馗捉鬼……。又以綾錦或通草及紙製成之花果,形似生成者,謂之像生花、像生果。”《夢粱録》:“果子局:掌裝簇飣盤看果、時新水果、……像生花果。”詩中所指也是玩物類。

〔九〕此指賭博式的買賣,是舊社會的一種壞風俗;後世猶有所謂“抽籤子”之類。宋時叫作“關撲”。僅在節日開禁,許可賭賣賭買。《新編醉翁談録》:“上巳,上開金明池……細民作小兒戲弄之具,而衒賣者甚衆……自元豐初,每開一池日,許士庶蒱博其中……”即指關撲。“一擲”,指“孤注一擲”,賭博的成語。

〔一〇〕《西湖老人繁勝録》:“清明節……關撲……泥黄胖、花籃兒、一竹竿……糖獅兒……”《東京夢華録》:“遊人往往以竹竿挑掛終日關撲所得之物而歸。”《武林舊事》:“至暮則花柳土宜,隨車而歸。”當時把撲買而得的各種吃食玩物帶回家,叫作“門外土儀”。

〔一一〕“休”,語尾詞,不是“勿”“莫”或“止”的意思。

夏日雜興

金陵六月曉猶寒〔一〕,近北天時較少暄〔二〕。打盡來禽那待熟〔三〕,半開萱草已先翻〔四〕。獨龍岡頂青千摺〔五〕,十字河頭碧一痕〔六〕。九郡報來都雨足〔七〕,插秧收麥喜村村。

〔一〕“金陵”,今南京,南宋時爲建康府。

〔二〕“近北”,言其隔江即北地。

〔三〕“來禽”,果名,亦名林檎,俗稱花紅果、沙果。似蘋果而小。

〔四〕“翻”,寫萱花開時瓣往外翩翻捲起。

〔五〕“獨龍岡”,疑指青龍山,在南京東南三十五里。

〔六〕“十字河”,北宋時王安石就玄武湖開十字河,立四斗門以泄水,湖遂廢爲田,又跨河爲橋,以通往來。

〔七〕“九郡”,當時建康府轄縣有五:上元、江寧、句容、溧水、溧陽,又統轄四州:太平州、宣州、徽州、廣德州。

圩丁詞十解〔一〕(録三)

江東水鄉,隄河兩涯而田其中〔二〕,謂之圩〔三〕。農家云:圩者,圍也:内以圍田,外以圍水。蓋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隄通斗門〔四〕,每門疏港以溉田,故有豐年而無水患。余自溧水縣南一舍所〔五〕,登蒲塘河小舟,至孔鎮,水行十二里,備見水之曲折。上自池陽,下至當塗〔六〕,圩河皆通大江;而蒲塘河之下十里所,有湖曰石臼,廣八十里,河入湖,湖入江,鄉有圩長,歲晏水落〔七〕,則集圩丁,日具土石捷菑以修圩〔八〕。余因作詞以擬劉夢得《竹枝》《柳枝》之聲,以授圩丁之修圩者歌之,以相其勞云〔九〕。

年年圩長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萬杵一鳴千畚土〔一〇〕,大呼高唱總齊聲〔一一〕。

兒郎辛苦莫呼天,一日修圩一歲眠。六七月頭無點雨,試登高處望圩田〔一二〕!

河水還高港水低,千枝萬派曲穿畦。斗門一閉君休笑:要看水從人指揮。

〔一〕“解”,見第七〇頁《秋雨歎十解》注〔一〕。

〔二〕“隄”,動詞,作隄以攔水。“田”,也是動詞,治田。

〔三〕“圩(yǘ)”,俗讀如“圍”。隄。

〔四〕“斗門”,隄堰中開設閘門以便於控制蓄水洩水,名爲斗門。

〔五〕“一舍所”,猶言三十里左右。古時以三十里爲一舍。“所”,約計之詞,亦作“許”。下文“十里所”,用法同。

〔六〕“池陽”“當塗”,皆在今安徽境。

〔七〕“歲晏”,歲晚,將近年末。

〔八〕“捷菑”,枝柯,木材。

〔九〕“相其勞”,見第二〇一頁《竹枝歌》注〔二〕。

〔一〇〕“杵”,用以砸土使之堅實的工具,俗亦名爲夯。“畚(běn)”,盛土的筐類。

〔一一〕即指夯歌打號,有的非常動聽,是勞動人民自己創造的歌聲。

〔一二〕意思説,夏天乾旱時,却去望望我們的圩田吧,——一點也不缺水,長得異樣出色!

發孔鎮晨炊漆橋道中紀行(十首録三)

斫地燒畬旋旋開〔一〕,豆花麻莢更菘栽〔二〕:荒山半寸無遺土,田父何曾一飽來!

行穿詰曲更崔嵬〔三〕,野店柴門半未開;皂莢樹陰黄草屋,隔籬犬吠出頭來。

雨入秋空細復輕,松梢積得太多生〔四〕。忽然落點拳來大音惰,偏作行人滴傘聲。

〔一〕“斫(zhuó)”,俗讀“坎”,同砍字義。“燒畬(shē)”,山民就坡上砍燒草木爲灰,就灰下種,不施鉏犂,也叫作“火種”。范成大《勞畬耕》詩序:“春初斫山,衆木盡蹶(倒);至當種時,伺有雨候,則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糞(鋪其灰以爲肥料);明日雨作,乘熱土下種,即苗盛倍收。無雨反是。山多磽确,地力薄,則一再斫燒始可蓺(種植)。”“旋旋”,去聲,臨時、立時、隨時而作的意思。今通寫作“現”,實非是。參看第九七頁《城頭秋望》注〔二〕。

〔二〕“菘栽”,白菜幼秧。

〔三〕“詰曲”,指山路彎折。“崔嵬(wéi)”,高峻。

〔四〕“生”,語助詞,無義。

水漚〔一〕

至寶何緣識得全,驪珠浮没只俄然〔二〕;金仙額上莊嚴底〔三〕,只許凡人見半邊!

〔一〕“水漚”,水面浮泡。

〔二〕“驪珠”,《莊子·列禦寇》:“河上有家貧恃緯蕭(編織蒿草作簾箔)爲食者,其子没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醒),子尚希微之有哉!’”喻難得之至寶。“俄然”,一轉眼之間。

〔三〕“金仙”,佛本有“金仙”的别稱(以佛身金色),宋宣和元年,曾有詔改號佛爲“大覺金仙”。佛像兩眉間或有一顆珠子;又如《佛國記》:“僧尼羅國王以金等身鑄佛像,髻裝寶珠。”俗語有“佛頂珠”的話頭。“底”,即今“的”字。“莊嚴”,佛家語,有二義,一爲“具德”義,如“功德莊嚴”是;一爲“交飾”義,如佛像、佛殿等之“莊嚴”(塑繪、建築上的裝飾),爲交飾義。此處屬後一義。

發銀樹林

莫過溪橋銀樹林,溪深未抵路泥深。清風一陣掠人面,晴色半開關客心〔一〕。遠嶺惹雲秋裏雪〔二〕,淡天刷墨曉來陰。幾多好句争投我,——柳奪花偷底處尋〔三〕?

〔一〕古時旅行困難,行路之人,最關懷於天氣。

〔二〕這説山雲如同秋天裏的雪景。

〔三〕“底處尋”,何處可尋。

過謝家灣

行盡牛蹊兔徑中,忽逢平野四連空〔一〕。意隨白鷺一雙去,眼過青山千萬重。近嶺已看、看遠嶺〔二〕,連峯不愛、愛孤峯。一丘一壑知何意?——疎盡官人着牧童〔三〕!

〔一〕“四連空”,説曠野四望,地與天連。

〔二〕“看”,平聲。

〔三〕末兩句是説,一丘一壑——這種好山好水的幽美地方的“心”真不可解:總是把做官的疎遠絶了而只容許牧童在裏面享受佳景!這是官人羨慕“野人”的生活而自嘲、故意以反語埋怨山水的話。“着”,有安放、安置的語意。

早炊高店

過雨溪山十倍明,乍晴風日一番清。白鷗池沼菰蒲影,紅棗村墟鷄犬聲〔一〕。肉食坐曹良媿死〔二〕!囊衣行部亦勞生〔三〕。不堪有七今成九〔四〕,傖父年來老更傖〔五〕!

〔一〕“村墟”,村落。紅棗是秋季鄉村中的有代表性的景物。

〔二〕“肉食”,《左傳》莊十年注:“肉食,在位者。”以指享有優厚俸禄、食用肥美的官僚。“坐曹”,官吏們在衙所裏“辦公”叫作坐曹,略如後來所説的“上班”,《漢書·薛宣傳》:“坐曹治事。”“良媿死”,真真羞死!這是作者面對農家辛勤勞動生産而自斥的話。

〔三〕“囊衣”,裹着衣服——攜着行李。“行部”,上級官吏巡行視查部屬。“勞生”,《莊子·大宗師》:“夫大塊(大地)載我以形,勞我以生……”温庭筠詩:“空復嘆勞生。”封建社會的道家出世思想,以“人生”爲“勞苦”之事,要想法“解脱”的意思;這和當時的窮苦勞動人民爲生活而辛苦掙扎的事情不可混爲一談。作者是站在封建士大夫的階級立場上而説出這種厭倦仕宦生活的心意來的。一説,勞生“生”字即語助,無義,非用《莊子》。

〔四〕“不堪有七”,魏山濤爲選曹郎,舉嵇康自代,嵇康作《與山巨源(濤)絶交書》爲答,表示拒絶,自陳習性不堪與世俗仕宦同流,略謂:“有必不可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痺不得摇,性復多蝨,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机……四不堪也;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爲重……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這是藉口性情疏嬾而拒絶爲封建統治者服務。作者所説“今成九”,指七不堪外又加上肉食坐曹之媿和囊衣行部之勞,故成爲九不堪了。

〔五〕“傖(cēng)父”,古時吴人稱中州(今河南一帶)人爲“傖人”,晉陸機稱左思爲“傖父”,猶言“鄙夫”,是看不起的侮辱詞。意謂有七不堪古人即不可耐,今有九不堪,尚戀棧而不辭官,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了!“老傖”,語見《南史·王玄謨傳》:“(宋)孝武狎侮羣臣,各有稱目(給人起綽號,如多鬚的呼爲“羊”)。……柳元景、垣護之,雖並北人,而玄謨獨受‘老傖’之目。”玄謨嚴正刻苦,作者隱以自比。

道旁店

路旁野店兩三家,清曉無湯況有茶〔一〕。道是渠儂不好事〔二〕,青瓷瓶插紫薇花〔三〕!

〔一〕“況有茶”,承上而言,連開水都没有,更不要説茶了。“湯”,滚水。不是現在所指的“羹湯”義。

〔二〕“渠儂”,他。儂,猶如“家”,我稱“我儂”,你稱“你儂”,和單用“儂”字作“我”解的意思不同。“好事”,“好”讀去聲,此指有興致收拾裝飾,有喜愛美好事物的興趣。封建統治階級常常污衊勞動窮苦人民没有審美觀念,不配裝飾點綴,這首小詩作出了很好的回答,也暗示了勞動人民的對於美好生活的要求。

〔三〕“青瓷”,青色釉瓷器,相對於白釉而言;宋代的青瓷器美如碧玉、春水,極爲可愛,是我國陶瓷藝術品中的傑出成就。

曉過花橋入宣州界(四首録二)

路入宣城山便奇:蒼虯活走緑鸞飛〔一〕。詩人眼毒已先見〔二〕,——却旋褰雲作翠幃〔三〕!

不是青山是畫圖:南山瘦削北敷腴〔四〕。兩山名姓君知麽〔五〕?——一字玄暉一聖俞〔六〕。

〔一〕“虯(qiú)”,古人以龍子而雙角者爲虯(一角爲蛟,無角爲螭)。這句説山勢如青虯走、緑鸞飛,猶“龍飛鳳舞”之意。

〔二〕“眼毒”,俗語,猶言眼尖、眼“賊”——眼厲害,别人未見他先見。

〔三〕“旋”,去聲,臨時趕作一種動作爲旋,現多誤寫爲“現”。“褰(qiān)”,以手提起衣之前裳爲褰。詩句是説:我早已看見了你——你還臨時拉過雲彩來作翠幃遮蓋呢!意謂已來不及了。

〔四〕作者自注云:“南山名文脊,北山名敬亭。”“敷腴”,猶言豐肥。按敬亭山上舊有敬亭,是南齊詩人謝朓吟詠之處,名勝之地。參看注〔六〕。

〔五〕“麽”,去聲。

〔六〕南齊名詩人謝朓,字“玄暉”,陽夏人,高宗時出爲宣城太守,人稱“謝宣城”。北宋詩人梅堯臣,字“聖俞”,宣城人,詩很有成就,風格深遠古淡,是反對形式主義西崑派的有力者。作者因謝、梅兩大詩人,一在此地作過官,一是此地人,現在路經此地,不禁對他們發生景仰追慕的心情;其另一首寫道:“敬亭宛水故依然,疊嶂雙溪阿那邊。謝守不生梅老死,倩誰海内掌風煙!”也表示了同樣的感情。

江天暮景有嘆

只争一水是江淮〔一〕,日暮風高雲不開。白鷺倦飛波正闊,都從淮上過江來。

一鷺南飛道偶然,忽然百百復千千。江淮總屬天家管〔二〕,不肯營巢向北邊。

〔一〕“争”,相差。此説只隔一水(長江),那邊便是江淮之地了。“江淮”,這裏指長江、淮水之間的安徽(往東還有江蘇)地帶。

〔二〕“天家”,猶言“皇家”、“天子”,指皇帝。此處作者“天家管”云云猶言是“大宋國的領土”。

宿峨橋化城寺

一溪秋水一横橋,近路人家却作遥〔一〕。柳遶溪橋荷遶屋,何須更着酒旗招〔二〕!

忽從平地上高城,——乃是圩塘隄上行。厚賽柳神銷底物〔三〕:長腰雲子闊腰菱〔四〕。

〔一〕本來是距離很近的人家,爲秋水横橋所隔,反而變成遠路了——曲折有致了。

〔二〕兩句説,單是一看柳橋荷屋的景物,已然想走過那裏去了,何況又還有酒旗招人前往?——非去不可了。不是真以爲酒旗不必再有的意思。

〔三〕“賽”,古代迷信風俗,秋日有收成,以爲是“神”所“賜”,要謝神祭祀,叫作報賽。往往有歌舞賽會,是當時勞動人民辛苦一年、爲慶祝收成而歡騰的大事情。“銷底物”,需要什麽東西呢?

〔四〕“長腰”,米名,同時詩人范成大詩自注:“長腰米,狹長,亦名箭子。”“雲子”,見第三五頁《晚春行田南原》注〔三〕,這裏以指米。

望謝家青山太白墓(二首録一)

阿眺青山自一村〔一〕,州民歲歲與招魂〔二〕。六朝陵墓今安在〔三〕?只有詩仙月下墳〔四〕。

〔一〕“青山”,在安徽當塗東南;南齊詩人謝朓(玄暉)曾築室於山南,因此唐時改名爲謝公山,而大詩人李白悦謝氏青山,有終老於此之志。“阿眺”,即指謝朓,“眺”當作“朓”。

〔二〕“招魂”,古代有召死者亡魂的風俗,據説是持亡人的衣服,登屋而號哭,以望其“復”的意思。此處是祭祀的泛義。作者自注:“(李白)墓次有庵,庵中有太白祠,州郡歲遣教授(學官名)祭之。”又另詩自注云:“州民上塚踏青,畢集祠下。”

〔三〕“陵墓”,皇帝的墳墓。

〔四〕李白墓即在青山之西北。按陸游《入蜀記》:“(乾道六年七月)十七日,郡集於青山李太白祠堂,二教授同集。祠在青山之西北,距山尚十五里;墓在祠後,有小岡阜起伏,蓋亦青山之别支也。祠,莫知其始,有唐劉全白所作墓碣,……太白烏巾白衣錦袍,……。早飯後,遊青山,山南小市有謝玄暉故宅基,今爲湯氏所居。南望平野極目,而環宅皆流泉奇石,青林文篠,真佳處也。”可參看。

宿牧牛亭秦太師墳菴〔一〕

函關只有一穰侯〔二〕,“瀛館”寧無再帝丘〔三〕?天極八重心未死〔四〕,台星三點坼方休〔五〕。只看壁後新亭策〔六〕,恐作栘中屬國羞〔七〕!今日牛羊上邱壠,不知丞相更嗔不〔八〕?

〔一〕“秦太師”,指千載萬人唾駡的南宋賣國宰相秦檜;秦檜於紹興十二年九月加太師、進封魏國公,見《宋史》。他是江寧(今南京)人,死葬牧牛亭,岳珂桯史》:“金陵牧牛亭,秦氏之丘壠在焉。”

〔二〕“函關”,函谷關,在今河南靈寶縣西南,是戰國時代秦國東境的險要關口。“穰侯”,戰國時秦國魏冉,封於穰地,號穰侯;秦昭王時,他四次爲相,任用白起爲大將,攻略韓、魏、齊、楚等國,諸侯力量因此削弱,秦國疆土擴張,國勢强盛,得冉之力。這句説魏冉是古代爲相能使國家强大的例子。

〔三〕這句是隱以唐代姦臣許敬宗來比秦檜。“瀛館”,指唐太宗設文學館,以杜如晦、房玄齡等十八人爲學士,並畫象題贊,號爲“十八學士寫真圖”,士大夫羨慕之至,把作文學館學士比爲“登瀛洲”,詳見《舊唐書·褚亮傳》。許敬宗就是十八人中之一。《新唐書·許敬宗傳》:“帝(唐高宗)東封泰山,以敬宗領使,次濮陽,帝問竇德玄:‘此謂帝丘,何也?’德玄不對。敬宗儳曰:‘臣能知之:昔帝顓頊始居此地,以王天下,(中間歷敍各代有關史事)……由顓頊所居,故曰帝丘。……’”數問皆對答如流,皇帝稱“善”。“敬宗退矜(誇)曰:‘大臣不可無學。向德玄不能對,吾恥之!’”許敬宗爲人無品行,但有才學,善諂媚應對,故得皇帝寵任,所以爬到高位,在《新唐書》中許敬宗名列姦臣傳中第一位。作者以此相比於秦檜。按帝丘,在今河北濮陽縣西南。

〔四〕“天極八重”,《晉書·陶侃傳》説:或云侃“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門不得入,閽者(守門人)以杖擊之,因墜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猶痛。……及都督八州,據上流,握强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兆),自抑而止。”按窺窬之志,即指陰懷自立之心,《後漢書·河間孝王開傳》所謂“闚覦神器,懷大逆心”,闚覦即窺窬。《宋史·秦檜傳》曾説:“檜兩據相位,凡十九年,劫制君父,包藏禍心”,“又陰結内侍及醫師王繼先,伺上(皇帝)動静,郡國事惟申省,無一至上前者。——檜死,帝方與人言之。”由作者此句所寫,足見當時人都知道秦檜雖“位極人臣”,猶未滿足,實有要作漢奸傀儡皇帝的打算。

〔五〕“台星”句:《晉書·天文志》:“三台:六星,兩兩而居,……一曰天柱,三公之位也,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主開德宣符也。……三台爲天階,太一(神名)躡以上下:一曰泰階,上階上星爲天子,……中階上星爲諸侯、三公。……”這是封建社會統治階級以迷信、宿命論的“貴人上應天象”的荒謬説法來騙人的把戲,因此把宰相比爲台星,也説成“台輔”“台衡”等名稱。《晉書·張華傳》記載:張華居相位,“華舍及監省數有妖怪,少子韙以中台星坼,勸華遜位,華不從,曰:‘天道玄遠,惟修德以應之耳,不如静以待之,以俟天命。’”不久遂被害。這是當時人迷信宰相將亡、先有“中台星坼”的凶兆的例子。作者借用此事以寫秦檜的野心至死方休。參看白居易詩:“耀芒射角動三台,上台半滅中台坼。”

〔六〕“壁後新亭策”,《晉書·謝安傳》:“頃之,徵拜侍中,遷吏部尚書、中護軍。簡文帝疾篤,(桓)温上疏薦安宜受顧命。及帝崩,温入赴山陵,止新亭(在今南京市漢西門外),大陳兵衛,將移(篡)晉室,呼安及王坦之,欲於坐害之。坦之甚懼,問計於安,安神色不變,曰:‘晉祚存亡,在此一行。’既見温,……安從容就席坐定,謂温曰:‘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壁後置人(埋伏,將要害我)耶?’温笑曰:‘正自不能不爾耳。’遂笑語移日。”作者自注云:“(秦檜)暮年起大獄,必殺張德遠(浚)、胡邦衡(銓)等五十餘人。不知諸公殺盡、將欲何爲?奏垂上而卒。故有‘新亭’之句。然初節似蘇子卿(武),而晚謬已。”按《宋史。秦檜傳》:“檜於一德格天閣(檜家閣名,紹興十五年四月宋高宗賜檜甲第,十月又親書“一德格天”以爲其閣之匾額,意思是取《書經》“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於皇天”之語來自比成湯、而比檜爲賢相伊尹,可謂無恥已極!)書趙鼎、李光、胡銓姓名,必欲殺之而後已。鼎已死,而憾之不置,遂欲孥戮汾(鼎之子);檜忌張浚尤甚,故(趙)令之獄、張宗元之罷,皆波及浚,浚在永州(貶所),檜又使其死黨張柄知潭州,與郡丞汪召錫共伺察之:至是,使汾自誣與浚及李光、胡寅謀大逆,凡一時賢士(反對他的愛國忠義人士)五十三人皆與焉。獄成而檜病,不能書。”可以合看。作者用“壁後”之語,又有影射一德格天閣書趙鼎等姓名的含意。

〔七〕“栘(yí)中”“屬國”,指漢蘇武。《漢書·蘇武傳》:“武,字子卿,以父任兄弟並爲郎,稍遷至栘中廐監。”師古注:“栘中廐(養馬處)名,爲之監(監管之官)也。”蘇武陷匈奴十九年,苦節不屈,歸國拜官典屬國,據《漢書·昭帝紀》注,典屬國“掌歸義蠻夷,屬官有九譯令。”是管理外國、外族歸附爲屬國的官。按《宋史·秦檜傳》所記,自靖康元年金兵攻汴京,索割三鎮,檜時爲太學學正,即上書論兵機及禦金之計;後檜與程瑀爲割地使,一度至燕山府(今北京)而還;遷左司諫;范宗尹等七十人主張割地與金,檜與其他三十五人力持不可;未幾除御史中丞;汴京失陷,徽、欽二帝往金營,金帥要立異姓(傀儡漢奸),留守王時雍議立張邦昌,百官皆失色不敢答,時檜爲御史臺臺長,獨進狀,請存趙氏,斥張邦昌爲蠹國害民,“若付以土地,使主人民,四方豪傑必共起而誅之!”“不顧斧鉞之誅”,詞氣慷慨,在國家極端危急之時表現出愛國無畏的氣概;後徽、欽被擄北去,檜與傅叔夜等三四人獨相從至燕山,又徙往韓州(今遼寧昌圖縣)。作者因此以其初節爲可取,比爲蘇武;但晚節既“謬”,則這一比喻也就有了諷刺意味了。按評者多以誠齋之以蘇武比秦檜爲謬(如宋岳珂《桯史》,清翁方綱《石洲詩話》);實則誠齋立論平允,早先有一可取,何必因其晚謬而盡爲抹殺。

〔八〕古樂府:“今日牛羊上丘壠(墳墓),當時近前面發紅(怒)。”杜甫詩:“慎莫近前丞相嗔!”故有此語。並參看黄庭堅詩:“牛羊今日上丘壠,當時近前左右嗔。”作者用諸家語。

早炊新林望見鍾山〔一〕

辭去鍾山一月前,如何知我北歸軒?不通姓字殷勤甚〔二〕,忽到新林野店邊!

〔一〕“新林”,新林浦,亦名新林港,在南京西南十八里。“鍾山”,在南京東北十五里。

〔二〕這句是從杜甫《少年行》“不通姓字粗豪甚”而來,把山人格化。

可參看作者《午過横林回望惠山》二首之二:“雪餘官路已生塵,猶喜長河水稍深。恨殺惠山尋不見,——忽然追我到横林!”寫法相類,而又情趣各有獨勝。

按以上係(宋光宗)紹熙二年(辛亥·一一九一)作者在建康任所作。”

清曉出郭迓客七里莊〔一〕

偏得春憐是柳條,腰肢别作一般嬌;微風不動渠猶舞,剛道春風轉舞腰〔二〕!

〔一〕“出郭”,出城。郭是外城,對内城而言;泛言無别。“迓客七里莊”,迎客於七里莊。

〔二〕“剛道”,硬説是,偏偏説是。

按這種小詩是對没有骨氣、阿諛諂媚者的諷刺。

寒食前一日行部過牛首山〔一〕(七首録三)

綿山恨骨已寒灰〔二〕,儘禁廚烟肯更回〔三〕?老病不禁餿食冷〔四〕,杏花餳粥湯去聲將來〔五〕!

出了長干過了橋〔六〕,紙錢風裏樹蕭騷〔七〕。若無六代英雄骨〔八〕,牛首諸山肯爾高〔九〕?

擣藍作雨兩宵傾〔一〇〕,生怕難乾急放晴。一路東皇新曬染〔一一〕:桑黄麥緑小楓青。

〔一〕“寒食”,見第三八頁《寒食上塚》注〔一〕。“牛首山”,南京之南三十里有牛頭山,亦名牛首,雙峯對立如牛角,故名。

〔二〕這句指俗傳寒食節禁火冷食是紀念介之推被焚的故事(這傳説並不一定正確)。介之(一作子)推,春秋時人,從晉文公出亡十九年之久,晉文公還國作了國君,他奉老母隱居綿山。其後晉文公想起他來,要予以仕禄,他拒絶不肯出山,晉文公焚山逼他出來,竟抱木而燒死。

〔三〕這句説,任憑大家都焚火不作飯,那也豈能使介之推復回?回,似兼有“復生”“回心轉意”(即變節)的意思。

〔四〕“餿(sōu)”,食物隔夜將壞而變味。

〔五〕“餳(xíng)”,麥芽糖漿,古時寒食節的代表食品。參看宋代宋祁《寒食》詩:“簫聲吹暖賣餳天。”“湯”,去聲,即今“燙”字,現成食物加火使熱。“湯將來”,燙了來!

〔六〕“長干”,古代金陵里巷名,在今南京之南。《輿地紀勝》:“長干是秣陵縣東里巷名,建康南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民庶雜居,有大長干、小長干。”江東呼山隴之間爲“干”。

〔七〕寒食節是古代掃墓、野祭的日子。“蕭騷”,風吹樹木之聲。

〔八〕“六代”,即六朝:吴、東晉、宋、齊、梁、陳,皆建都於建康(今南京)地方。

〔九〕南宋建炎中金兀朮南侵,鑿老鸛河以窺建康,岳飛設伏兵於此相待,大敗之。詩意本指時事,故意託言六朝以避忌諱。“肯爾高”,豈能這樣高?牛首山周迴四十七里,高一百四十丈。按山的高度本不會變改,而假如國亡家破,好像連山的氣勢也“高”不起來了,詩人設想鑄詞極妙。

〔一〇〕“擣藍”,作者曾用“擣藍”字樣以寫青碧色(參看第一六九頁《洗面絶句》注〔二〕)。這是比喻:一場雨後,禾木皆緑,則雨水好像是春神潑下來的許多“染料”一樣了。——所以緊接有最末兩句。

〔一一〕“東皇”,春神。

寒食日晨炊姜家林初程之次日也

百五佳辰匹似無〔一〕,合教追節却離居〔二〕。萬家寒食初歸燕,一老春衫政蹇驢〔三〕。耄柳已僧何再髮〔四〕?孺槐纔爪可犀蔬〔五〕。兒書早去聲問歸程日〔六〕,不用嗔渠只笑渠!

〔一〕“百五佳辰”,指寒食節,見第三八頁《寒食上塚》注〔一〕及第八四頁《清明雨寒》注〔二〕。“匹似無”,好比没有一樣——在路途上,逢節如未逢。

〔二〕“合教”,本來應該容許。教,平聲。“追節”,(在家)度節、過節。

〔三〕“一老”,作者自指。“政”,同正。“蹇(jiǎn)驢”,見第一五五頁《跋陸務觀劍南詩稿二首》注〔八〕。

〔四〕“耄(mào)柳”,年齡很老的柳樹。“已僧”,言枝條已秃,如僧無髮。

〔五〕“孺槐”,幼槐。“爪”,喻槐枝之勢如手爪(又有一種下覆如傘形的專名“龍爪槐”)。“犀蔬”,疑當作“犀梳”,唐杜牧詩:“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這可能是從上句“髮”義生出,説小槐的手爪可以作梳梳髮。

〔六〕“早問”,已然在問及。

宿新市徐公店

籬落疎疎一逕深,樹頭新緑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黄蝶,飛入菜花無處尋〔一〕。

春光都在柳梢頭,揀折長條插酒樓〔二〕。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風流〔三〕。

〔一〕“飛入菜花無處尋”,因爲菜花是黄的,黄蝶飛入,和花一色,都不可辨。

〔二〕當時風俗,清明寒食節家家折柳枝插於門户,叫作“明眼”。見《夢粱録》。

〔三〕村歌社舞,迎神賽會,是鄉村勞動人民自己的歡樂時節,其間人民繼承、創造着他們自己的歌舞藝術,産生着卓絶的民間藝人,最爲寶貴。作者屢屢寫到這個題目,可見他能重視欣賞它。《傳燈録》:“正月十四十五,……看取村歌社舞。”

風花

海棠桃李雨中空,更着清明兩日風〔一〕!風似病癲無藉在〔二〕,花如中酒不惺鬆〔三〕。身行楚嶠遠更遠〔四〕,家寄秦淮東復東〔五〕。道是殘紅何足惜,後來併恐没殘紅〔六〕!

〔一〕説海棠、桃、李花因一場雨已是凋零殆盡,哪堪再加上兩日風飄,更無幾許殘剩了。

〔二〕“無藉在”,杜甫詩:“白頭無籍在”,《敬齋古今黈》:“籍在,顧賴之意。”無藉在,在此爲“無賴”“惡劣”的意思。

〔三〕“中”讀去聲。“惺鬆”,清醒、伶俐、機警一類意思。

〔四〕“楚嶠(jiào)”,猶言楚嶺(嶠是山鋭而高的意思)。作者此行由今南京入安徽境,在古代是楚地。

〔五〕“秦淮”,水名,在今南京。作者此時在建康(今南京)做官,家寓於此,自己出外,故云。

〔六〕説此後恐怕連殘紅(殘花)也不可再得了。這裏的殘紅,隱指朝中的愛國正義人士,陸續被排擠而去,所餘已無幾;而且即此也不能久在於位,作者本人即是其中之一。

宛陵道中

溪繚雙衣帶〔一〕,橋森百足蟲〔二〕;傘聲松徑雨,巢影柳塘風。犬誤隨行客,牛偏識牧童。追程非要緩,路滑試匆匆〔三〕!

〔一〕“繚”,曲繞。

〔二〕“森”,森然羅列。這句説長木橋兩旁許多木樑支出,像一條蜈蚣。古代木橋都是這樣的形制。百足,本是馬陸(馬蚰)的名稱,吴俗亦呼蜈蚣爲百足。

〔三〕兩句説,趕路之間,不容許緩行,可是雨中路滑,好像是一種“考驗”,特地來讓你走走看。

桑茶坑道中(八首録七)

田塍莫笑細於椽〔一〕,便是桑園與菜園;嶺脚置錐留結屋〔二〕,盡驅柿栗上山巓!

沙鷗數箇點山腰,一足如鈎一足翹,——乃是山農墾斜崦〔三〕,倚鋤無力政無聊〔四〕!

下山入屋上山鋤,圖得生涯總近居。桑眼未開先着椹〔五〕,麥胎纔茁便生鬚〔六〕。

秧疇夾岸隔深溪,東水何緣到得西?溪面只消横一梘〔七〕,水從空裏過如飛!

蠶麰今歲十分强〔八〕,催得農家日夜忙:已縛桁竿等新麥〔九〕,更將丫木撐去聲欹桑〔一〇〕。

晴明風日雨乾時,草滿花堤水滿溪。童子柳陰眠正着,一牛喫過柳陰西。

山根一徑抱溪斜,片地纔寬便數家:漫插漫成堤上柳,半開半落路旁花。

〔一〕“田塍(chéng)”,本義是稻田畦,此指田畦間小路,俗所謂“畦埂子”。“細於椽(chuán)”,比屋椽子(架簷的小細木梁)還細,説畦埂小路極窄,只有一條土。——便成了栽桑種菜的地方。

〔二〕“置錐”,喻貧苦農民所有的一點極窄隘的地方,《漢書·食貨志》:“富者田連仟佰,貧者亡(無)立錐之地。”

〔三〕“斜崦(yǎn)”,指山坡。

〔四〕“政”,同“正”。

〔五〕“桑眼未開”,指桑葉還未舒展。

〔六〕“麥胎纔茁”,指麥穗剛剛生長。

〔七〕“只消”,只需,只須。“梘(jiǎn)”,通水之器。

〔八〕“麰(móu)”,麥子。

〔九〕“桁竿”,支架以晾曬麥子的竿子。

〔一〇〕“丫木”,上端分兩叉的樹枝,可以架住欹斜的東西。

安樂坊牧童

前兒牽牛渡溪水,後兒騎牛回問事;一兒吹笛笠簪花〔一〕,一牛載兒行引子〔二〕。春溪嫩水清無滓音查〔三〕,春洲細草碧無瑕〔四〕,五牛遠去莫管他,隔溪便是羣兒家〔五〕。忽然頭上數點雨,三笠四蓑趕將去〔六〕!

〔一〕“笠簪花”,笠(竹編的帽子,用以遮暑和遮雨的)上插戴着花。

〔二〕“行引子”,説牛領着犢兒行路。

〔三〕原所注“查”音,實讀“渣”,而且這個字(滓而音查)現在就徑直寫作“渣”。

〔四〕“無瑕”,見第一四二頁《舟人吹笛》注〔二〕。

〔五〕這説家在眼前,牛認得路,自己也會回去。

〔六〕説跑起來追上前去。

明發茅田見鷺有感〔一〕

自嘆平生老道途〔二〕,不堪泥雨又驅車〔三〕。鷺鷥第一清高底〔四〕,拂曉溪中有幹無〔五〕?

〔一〕“明發”,見第六頁《明發石山》注〔一〕。下二題,用法同。

〔二〕“老道途”,老於道路之間,指作官奔波到老。

〔三〕“車”,讀如“拘”。“驅車”,言駕車征行。

〔四〕“底”,即現在的“的”字。

〔五〕“拂曉”,天將曉,絶早。“有幹無”,有事没有?有所經營否?——也在找食吃吧?這是作者自厭游宦,而身爲士大夫,又不得不藉此求衣食,所以借鷺鷥來發抒感嘆。可比較白居易《池上寓興二絶》之二:“水淺魚稀白鷺飢,勞心瞪目待魚時。外容閑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誰得知?”這唐、宋兩位詩人觀察、理解鷺鷥,不約而同,而詩的着眼點與用意則十分有異。可説同工異曲。

明發西館晨炊藹岡(四首録二)

人家争住水東西,不是臨溪即背溪;拶得一家無去處〔一〕,跨溪結屋更清奇!

也知水碓妙通神〔二〕:長聽舂聲不見人〔三〕。若要十分無漏逗〔四〕,莫將戽斗鎮隨身〔五〕!

〔一〕“拶(ze入聲)”,逼迫。

〔二〕“水碓(duì)”,南方農家利用水力設碓舂米,使碓杵自能起落,不用人力。

〔三〕“聽”,去聲。

〔四〕“漏逗”,洩漏機關、祕密之處。

〔五〕“戽(hù)斗”,田家用以車水的斗形器具,或以竹木,或以陶瓦,通常用人力掣繩舀水以澆灌田畦。這裏非實指,作者有原注説:“宣、歙(安徽宣城、歙縣)就田水設碓,非若江溪轉以車輻,故碓尾大於身,鑿以盛水,水滿則尾重而俯,杵乃起而舂。”這和前面的梘都是古代勞動人民利用物理學原理的智慧創造。“鎮”,常,長,永遠,總是。此句是調侃風趣語。

明發祈門悟法寺溪行險絶〔一〕(六首録四)

山不人烟水不橋,溪聲浩浩雨瀟瀟。何須雙鷺相温暖〔二〕,鷺過還教轉寂寥!

溪行盡處却穿山,忽有人家併有田。幸自驚心——小寧貼〔三〕:誤看田水作深川!

山行政好又逢溪,況是危峯斗下時〔四〕!知與此溪有何隙〔五〕?——遣他不去祗相隨!

已是山寒更水寒,酸風苦雨併無端〔六〕。詩人瘦骨無半把,一任殘春料理看〔七〕。

〔一〕參看下頁《閶門外登溪船》注〔一〕。

〔二〕“温暖”,猶言慰藉。所行之境略無人烟,太幽僻了,所以得見兩隻鷺鷥也覺得好些,到底有些“生活氣息”。下句説,及至走過了鷺鷥,更顯得加倍寂寞了。

〔三〕“幸自”:本自,已是。“小寧貼”,稍爲放了心。按作者此時是旅行於絶險之處,其地“右緣絶壁左深溪,頭上春霖脚底泥”,還有“一派泉從千丈崖,轟霆跳雪瀉將來”,不但使人“溪裏仰看驚落膽”,連“兩岸諸峯”也“震欲摧”,故此心驚膽戰。

〔四〕“斗”,同“陡”。

〔五〕“隙”,仇恨。“有何隙”,有什麽“過不去”的地方。

〔六〕“無端”,没來由、没道理、很兇横——竟來欺凌。

〔七〕“料(liào)理”,此是處置、擺佈之意。

閶門外登溪船〔一〕(五首録二)

步下新船試水初〔二〕,打頭攬載適逢予〔三〕。一椽板屋纔經雨,兩面油窗好讀書。剩買春風木芍藥〔四〕、亂篸棐几竹籧篨〔五〕。清堆浮取松亭子〔六〕,賞徧千山不要驢〔七〕!

上得船來恰對山,一山頃刻變多般:初堆翠被百千摺,忽拔青瑤三兩竿〔八〕。夾岸兒童天上立〔九〕,數村樓閣電中看〔一〇〕。平生快意何曾夢?——老向閶門下急灘!

〔一〕“閶門”,地名,作者《過閶門溪》詩序:“祈門縣(今安徽最南境,再南即江西省地)悟法寺下,並深溪,陸行二十里許,兩山環合,復立雙石刺天如門,溪水過雙石之間,極險,名曰閶門——縣之得名以此也——門外乃可登舟。”

〔二〕“步下”,步,見第一九一頁《過瓜洲鎮》注〔三〕。“試水初”,頭一次下水試航。

〔三〕“打頭”,開頭,破端。俗語。“攬載”,車船招攬乘客。亦俗語。這句説此船今日才開始攬客人時,就恰碰着我來坐船。

〔四〕“剩買”,多買,儘買。“木芍藥”,牡丹的别名。這句説船中多置牡丹花,春光無限。

〔五〕“籧(qú)篨(chú)”,粗竹。這句接上句而成一句整話,説將花亂篸(同簪字,此猶言插或點綴)於木几竹席之間。

〔六〕“浮取”,浮着,飄着,——人在船中,如同水在飄浮着一間松亭以供遊覽一般。

〔七〕坐船“遊”山,不用騎驢了!

〔八〕“青瑤”,青玉,喻碧峯。

〔九〕“天上立”,寫水低岸高,船中看岸上的感覺,寫得很真切。

〔一〇〕“電中看”,寫船下急灘如飛,岸景一瞥即過,如同閃電之逝。

入浮梁界

溼日雲間淡,晴峯雨後鮮。水呑隄柳膝,麥到野童肩。漚漩嬉浮葉〔一〕,炊烟倒入船〔二〕。——順流風更順,——只道不雙全〔三〕!

〔一〕寫水漩渦將浮在水面的樹葉捲得亂轉,如同和它戲耍。

〔二〕舊時木船作飯處皆在船尾,遇着順風,所以炊烟從船尾颳入船身,由後至前,故云“倒入”。此景非常真切。

〔三〕舊日俗話常説:世事難得雙全。現在既然是順水行舟,又是順風助力,出人意外——寫乘船者的喜悦。

水中山花影

閉轎那知山色濃〔一〕?山花影落水田中。水中細數千紅紫〔二〕,點對山花一一同!

〔一〕“閉轎”,閉置於轎中。暗用《梁書·曹景宗傳》:“景宗性躁動,不能沉默;謂所親曰:‘來揚州,作貴人,動轉不得;路行開車幔,小人(按指僕從)輒言不可;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遭此邑邑,令人無氣!’”“那”,讀平聲如“挪”,義同現在的上聲“哪”字。“那知”,哪裏知道。

〔二〕“數”,上聲,動詞。“千紅紫”,千朶山花——都數徧了。

和王道父山歌〔一〕

東家娘子立花邊〔二〕,長笑花枝脆不堅〔三〕;却被花枝笑娘子:嫁期已是蹉去聲春前〔四〕。

阿婆辛苦住西鄰,豈愛無家——更願貧〔五〕?秋月春風擔閣了〔六〕,白頭始去聲嫁不羞人〔七〕。

〔一〕“王道父”,名自中,温州平陽人,淳熙進士;官分水令。召赴都堂,陳奏甚切,爲朝列所忌,旋起旋罷。著有《厚軒集》。

〔二〕“東家”,東鄰家。

〔三〕“脆不堅”,指花易凋謝,是爲不堅牢之義。並非指其木質鬆脆義。

〔四〕“蹉(cuò)”,遲誤,錯過時機。

〔五〕“更願貧”,豈更願意作窮人?

〔六〕“擔閣”,耽誤,虚度。俗語。

〔七〕“不羞人”,代貧女自説,作爲貧家女,晚嫁是不得已,有甚羞人之處?參看白居易《議婚》詩:“緑窗貧家女,寂寞二十餘;荆釵不直(值)錢,衣上無真珠;幾回人欲聘,臨日又踟蹰。”

按王道父原作亦很好,今附録於此:

生來不識大門邊,一片丹心石樣堅;聞道阿郎難得婦,無媒争(怎)得到郎前!

種田不收、一年事,——取婦不着、一生貧;風吹白日漫山去,老却郎時懊殺人!

舟過安仁(五首録三)

恰則油窗雨點聲〔一〕,霎時花嶼日華明〔二〕。不須覆手仍翻手〔三〕,可殺春雲没十成〔四〕?

初愛遥山獻畫圖,忽然捲去淡如無。莫欺老眼——猶明在〔五〕,和霧和烟數得渠〔六〕!

一葉漁船兩小童,收篙停棹坐船中。怪生無雨都張傘〔七〕,——不是遮頭是使風。

〔一〕“恰則”,適纔,剛纔,不一會兒之前。“聲”,作聲。動詞。

〔二〕“嶼(xù)”,水中小島、小洲渚。

〔三〕杜甫詩:“翻手作雲覆手雨”,本言舊社會人情反覆遷變無常,一時一態。

〔四〕“可殺”,猶言“可是”,設問之詞。“没十成”,俗語,猶言没定準,出爾反爾。

〔五〕“在”,語尾虚詞,用法見第四頁《題湘中館》注〔四〕。

〔六〕這句説遥山峯嶺,任他帶着霧帶着烟(即第二句所寫“忽然捲去淡如無”的原因)我也數得清楚!

〔七〕“怪生”,猶言“怪不得——原來是……”的“怪不得”,或説作“怪道呢”。

發楊港渡入交石夾〔一〕(四首録二)

朝雨匆匆霽,春山歷歷嘉。老青交幼緑,暗錦出明花。漁艇十數隻,雞聲三五家。“人生須富貴”,——此輩亦生涯〔二〕!

荻岸何時了?松舟幾日停?波來全蜀白,樹去兩淮青。柔殊清響〔三〕,征人自厭聽。不知誰子醉〔四〕,垂手瞰江亭〔五〕。

〔一〕“夾”,水道汊港。

〔二〕兩句説,人總是要追求富貴,難道這樣的生活不是生活?——依我看,這才是好生涯,比起“富貴”來高明多了。

〔三〕“殊清響”,十分清響,很好聽。

〔四〕“誰子”,猶言何人。

〔五〕“瞰(kàn)”,俯視,下覽。按此寫官身奔波無有盡期,而以俯瞰江亭的閑身醉人兩相襯託,意在言外自見。

水螳蜋歌

清晨洗面開篷門,巨螳蜋在水上奔:前怒兩臂——秋竹竿,後拕一腹——春漁船〔一〕;偶然拾得破蛛網,挈取四角沉重淵〔二〕。柳上螳蜋工捕蟬,水上螳蜋工捕鱣〔三〕:捕蟬頓頓得蟬食〔四〕,捕鱣何曾得鱣喫?

〔一〕“拕”,即拖字。

〔二〕“重淵”,深水。

〔三〕“工”,善於,專會作。“鱣(zhān)”,魚名,一名黄魚,即鱘鰉。

〔四〕“頓頓”,一日三餐,每吃一次飯叫“一頓”,今俗語猶然。杜甫詩:“頓頓食黄魚。”此暗用。(可參看《柳亭詩話》卷五引《晉書》:“謝僕射、陶太常詣吴領軍,日已中,客比得一頓食。”)

阻風鄉口一日詰朝船進雨作再小泊雷江(三首録一)

朔吹憎船進〔一〕,東暾讓雨行〔二〕。雲移青嶂動,鴉度白雲明〔三〕。淹泊寧吾願〔四〕?吟哦且客情。江邊一株柳,憔悴似餘生。

〔一〕“朔吹(chuī)”,北風。這説北風好像厭惡船之前行,故意打頭迎阻。

〔二〕“東暾(tūn)”,東方的早日。暾,日始出貌。《九歌·東君》:“暾將出兮東方。”“讓雨行”,説早日退避、讓雨施行。

〔三〕上句是動、静的互相錯覺,下句是黑、白的互相襯托。

〔四〕“淹泊”,淹留,停滯不前。“寧”,豈是,哪裏是。

發趙屯得風宿楊林池是日行二百里

動地風來覺地浮,拍天浪起帶天流。舞翻柳樹知何喜?拜殺蘆花未肯休〔一〕!兩岸萬山如走馬,一帆千里送歸舟。出籠病鶴孤飛後,回首金籠始欲愁〔二〕!

〔一〕此句寫蘆葦因風一起一伏,很像曲身再拜。

〔二〕“病鶴”,作者自喻。“金籠”,喻仕宦的覊縛,説做官表面像“金”,實際不啻是鶴的牢籠罷了。參看《相鶴經》:“畜以籠,飼以熟食,則塵濁乏粹彩。”此時作者已從建康任休官,這是歸里途中所作。

按以上係(宋光宗)紹熙三年(壬子·一一九二)作者在建康任所作。自《朝天續集》諸詩以次至此,在本集中爲《江東集》部分。

泉石軒初秋乘涼小荷池上

芙蕖落片自成船〔一〕,吹泊高荷傘柄邊〔二〕;泊了又離離又泊,看他走徧水中天!

〔一〕“芙蕖”,荷花。

〔二〕“泊”,停泊。

初夏即事

旋作東陂已水聲〔一〕,纔經急雨恰新晴。提壺醒眼看人醉〔二〕,布穀催農不自耕〔三〕:一似老夫堪笑死〔四〕,萬方口業拙謀生〔五〕。嘲紅侮緑成何事〔六〕?自古詩人没十成〔七〕。

〔一〕“旋”,去聲,“旋作”,纔剛作成的。“陂(bēi)”,蓄水池。

〔二〕“提壺”,鳥名,其鳴聲似此二字;詩人借以喻意,如宋王禹偁詩:“遷客由來長合醉,不煩幽鳥道‘提壺’。”説它是在勸人飲酒。“看”,讀平聲。

〔三〕“布穀”,鳥名,每春從穀雨節直到夏至,鳴聲不休,好像呼“布穀”二字,舊日農家以爲是催耕的候鳥。

〔四〕這句説二鳥都和我一般可笑:只會説、不會作。

〔五〕“萬方”,猶言萬種。“口業”,佛家語,口所造的業,即語言(包括文字)。業,本兼善、惡二者而言,普通多特指惡業。惡的口業是:兩舌、惡口、妄言、綺語。詩家修飾文詞,故屬於“綺語業”;如白居易詩:“些些口業尚誇詩”,即此意。

〔六〕“嘲紅侮緑”,嘲花侮葉。詩人每託諷於花月景物,故云。——作者以爲這也是只説不作、無補實際的一義。

〔七〕“没十成”,見二三七頁《舟過安仁》注〔四〕。

有歎

飽喜飢嗔笑殺儂,——鳳凰未可笑狙公〔一〕:儘逃暮四朝三外,猶在桐花竹實中〔二〕!

〔一〕“狙公”,養狙的。狙,獼猴。《莊子·齊物論》:“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悦。”猴子聽説早晨先給三個芧子吃、下午再給四個,都不高興;聽説早晨先給四個、下午給三個時,就歡喜了。其實數量一樣,而儍瓜喜怒不同。

〔二〕這説鳳凰雖然比獼猴好像高明多了,但儘管不再受狙公朝四暮三式的愚弄,究竟還是逃不脱“桐花”“竹實”的範圍。唐李德裕《畫桐花鳳扇賦序》:“成都夾岷江磯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暮,有靈禽五色,來集桐花,以飲朝露,謂之桐花鳳。”《韓詩外傳》:“黄帝即位,宇内和平,未見鳳凰,乃召天老而問之。……黄帝乃服黄衣……齋於宫中,鳳乃蔽日而至,止帝東園,集梧桐,食竹實。”因此世傳鳳以桐花、竹實爲食。

這首詩是作者自嘲的作品,《後村大全集·詩話·前集》説:“舊讀楊誠齋絶句云(引此詩,第二句作“鳳皇未必勝狙公”,第三句“儘逃”作“幸逃”),不解所謂;晚始悟其微意:此自江東漕奉祠歸之作也;鳳雖不聽命於狙公,然猶待桐花、竹實而飽,以‘花’‘實’況(比喻)祠廩(祠禄,作祠官,不任事,白領俸錢)也,欲併祠廩掃空之爾!未幾,遂請掛冠(棄官退休)。”理解非常正確,可供參看。

寄陸務觀〔一〕

君居東浙我江西〔二〕,鏡裏新添幾縷絲〔三〕?花落六回疎信息,月明千里兩相思。不應李、杜翻鯨海〔四〕,更羨夔、龍集鳳池〔五〕。道是樊川輕薄殺,猶將萬户比千詩〔六〕。

〔一〕“陸務觀”,見第一五〇頁《雲龍歌調陸務觀》注〔一〕。

〔二〕時陸游家居紹興,作者家居吉州,故云。

〔三〕“絲”,以其形色喻白髮。

〔四〕“李、杜”,指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翻鯨海”,用杜甫《戲爲六絶句(論詩)》之四:“才力應難誇數公,凡今誰是出羣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錢謙益箋云:“蘭苕翡翠,指當時硏揣聲病、尋摘章句之徒。鯨魚碧海,則所謂渾涵汪洋、千彙萬狀,兼古人而有之者也(意謂杜甫自喻)。”按前者以指淺薄之作,小有容色、悦人耳目,而不能雄深博大、氣象萬千。此句言陸游是當代大詩人。

〔五〕“夔(kuí)、龍”,二人名,夔是虞舜時的樂正官,龍是虞舜時的納言官,見《尚書》。“鳳池”,指封建時代政府的中書省,隋代的中書省長官即是宰相之職,掌握全國政事。《通典·職官典》:“中書省地在樞近,多承寵任,是以人固其位,謂之‘鳳凰池’也。”杜甫詩:“會送夔、龍集鳳池。”以上兩句爲“流水對”,説我們兩人身爲詩人,只當委心文學創作,不可希慕禄位。

〔六〕“樊川”,唐詩人杜牧的别號。杜牧贈張祜詩曾説:“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户侯!”萬户侯,漢制,列侯大者食邑(享受其封邑的剥削租税)萬户。張祜,字受吉,清河人,工詩;自劾棄官隱居。杜牧少時好冶遊,後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詩句,所以一般人對他的印象是“輕薄”文人、不謹細行(其實那兩句詩是他自初登第爲官、十年以後棄官不作時的寄託婉詞,很有感憤,並非豔詞)。這裏説,人都道杜牧“輕薄”,可是連他都知道勉勵張祜,以從事文學創作爲高,而鄙夷高官厚禄。

這首詩的背景一般認爲是:當時權相韓侂胄專擅,識者知其必誤國,而士大夫紛紛阿附;侂胄修造了一座南園,要請作者爲他作一篇《南園記》,作者堅決峻拒;於是侂胄改請陸游,陸游答應作了;作者特寄此詩以規勉老詩友。羅大經《鶴林玉露》:“陸務觀,農師之孫,有詩名。……晚年爲韓平原作《南園記》,除從官。楊誠齋寄詩云(引詩,詞句無異),蓋切磋之也。然《南園記》唯勉以忠獻之事業,無諛詞。”但此説似誤。本篇係紹熙五年(一一九四)春末作,作者和陸游在淳熙十六年(一一八九)曾同官於杭州,當年陸即離杭,算到此時,爲六年,所以詩中有“花落六回”之語。而《南園記》開端即云:“慶元三年,二月丙午,慈福有旨以别園賜今少師平原郡王韓公。”是賜園已在一一九七年二月,作記又當稍後。其事晚於本篇之作時蓋三、四年,羅説似不足據。此詩只是彼此間一般的勉勵,恐與南園事無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