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岳陽樓〔一〕

岳陽城下水漫漫〔二〕,獨上危樓憑曲欄〔三〕。春岸緑時連夢澤〔四〕,夕波紅處近長安〔五〕。猿攀樹立啼何苦〔六〕,雁點湖飛渡亦難〔七〕。此地唯堪畫圖障,華堂張與貴人看〔八〕。

〔一〕岳陽樓:岳陽城西門樓。不知起於何時。開元四年(七一六),張説自中書令爲岳州刺史,常與文士登此樓,有詩百餘篇列於樓壁。見《太平寰宇記》。

〔二〕水漫漫:指洞庭湖而言。

〔三〕獨上句:危樓,高樓。憑(píng),倚。

〔四〕春岸句:言洞庭春漲,遠連雲夢,極言水勢浩瀚。雲夢澤,爲古代楚地七大澤之一。包括長江南北大小湖沼無數,江北爲雲,江南爲夢,面積約共八、九百里。

〔五〕夕波句:夕波,一本作“夕陽”。近長安,用東晉明帝“日遠長安近”故事。見《世説新語·夙惠(慧)》。此處誇寫洞庭湖壯闊晚景,亦寄作者對京城的眷戀。

〔六〕猿攀句:《水經注·江水》引漁者歌:“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七〕雁點句:言水闊天長,大雁亦飛不過,中間需要頻頻落水休息,則人何以堪?以上“猿啼”、“雁渡”,皆作者抒發天涯淪落之感,與上“近長安”照應。

〔八〕此地二句:唐人喜畫山水爲屏障,杜甫有《戲題畫山水圖歌》、《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詩意是説:這裏的風景,只能畫成屏障,張掛在豪華的大廳裏給貴人們賞玩;至於流民逐客,哪會有這麽多閑情逸致!

此元和十四年(八一九)春,白氏自潯陽赴忠州刺史任,路出岳陽時所作。

過昭君村〔一〕

靈珠産無種〔二〕,彩雲出無根〔三〕;亦如彼姝子〔四〕,生此遐陋村〔五〕。至麗物難掩,遽選入君門〔六〕;獨美衆所嫉〔七〕,終棄於塞垣〔八〕。唯此希代色,豈無一顧恩〔九〕?事排勢須去〔一〇〕,不得由至尊〔一一〕。白黑既可變,丹青何足論〔一二〕!竟埋代北骨,不返巴東魂〔一三〕。慘淡晚雲水,依稀舊鄉園;妍姿化已久〔一四〕,但有村名存。村中有遺老,指點爲我言:“不取往者戒,但貽來者冤〔一五〕;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瘢痕〔一六〕。”

〔一〕昭君村:作者原注:“村在歸州東北四十里。”歸州,唐置,在今湖北省秭歸縣。昭君,即王嬙,昭君其字,秭歸人。西漢元帝宫女。元帝後宫妃嬪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諸宫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爲閼氏(單于之后)。帝按圖,以昭君行。及見,貌爲後宫第一,善應對,舉止嫻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方重信外國,故不復更人。昭君竟行,卒葬匈奴。事載《西京雜記》,其所記於史實之外,增飾民間傳説,爲白氏此詩所本。

〔二〕靈珠句:古人認爲龍、鳳、蛇、貝皆産珠,雜見《莊子》和《述異記》諸書,故曰“産無種”。又《述異記》載:“越俗以珠爲上寶,生女謂之珠娘,生男謂之珠兒。”

〔三〕彩雲:李白《宫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彩雲”一詞本此。案以上兩句,總謂美女不必出自名都,借喻材士不必出自高門。其曰“産無種”、“出無根”云云者,蓋即引申《史記·陳涉世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説法。

〔四〕彼姝子:“彼姝者子”,見《詩·鄘風·干旄》及《詩·齊風·東方之日》,意爲那個美麗的女子。

〔五〕遐陋村:僻遠閉塞的村莊。此以昭君之生於村野,喻詩人之出自寒門。

〔六〕至麗二句:即《長恨歌》“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意。至,最;物,外物,意指旁人;遽選,驟然被選。此兩句極寫昭君之美,亦有自喻意。

〔七〕獨美句:《離騷》:“紛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衆女嫉余之蛾眉兮,謡諑謂余以善淫。”又《荀子·君道》:“好女之色,惡者之孽也;公正之士,衆人之痤也;循乎道之人,污邪之賊也。”

〔八〕塞垣:長城,此處泛指塞外。王嬙嫁呼韓邪單于,初駐雞鹿塞,元帝初歸北庭(見《漢書·匈奴傳》)。按單于庭,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烏蘭巴托附近。

〔九〕唯此二句:意爲像這當世少見的美女,怎麽會得不到皇帝一顧之恩?

〔一〇〕事排句:言爲客觀環境所逼迫,其勢不得不去。

〔一一〕不得句:至尊,見前《秦中吟·重賦》篇注。句意爲由不得皇帝。

〔一二〕白黑二句:《楚辭·九章·懷沙》:“變白以爲黑兮,倒上以爲下。”丹青,本義是圖畫所用的兩種顔料,引申爲畫圖,再引申爲畫像的美貌和醜惡。兩句的意思是:昏暗的社會,連是非都可以任意顚倒,一個人相貌的好壞,就更不在話下了。

〔一三〕竟埋二句:言昭君之骨竟埋於代北,而魂不得返於巴東。代北,山西代縣北,指塞外;相傳昭君葬於青冢,在今内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南。昭君的故鄉秭歸,則屬古巴東郡。

〔一四〕妍姿句:言昭君的美貌銷亡已久。

〔一五〕不取二句:謂有女入宫,終遭厄運,如不以昭君命運爲戒,恐使後代美女重蒙此類冤屈。往者,謂古人;貽,留給;來者,謂後人。

〔一六〕燒灼句:把臉面燒灼成疤,以免再被宫廷選中。阮閱《詩話總龜》:“余考《唐逸士傳》云:‘昭君村至今生女必炙其面。’白樂天詩:‘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瘢痕。’乃知炙面之事,樂天已先道之也。”

此詩當是元和十四年三月,白氏由江州赴忠州刺史任,路出荆門過昭君村時所作。此詩不僅感嘆昭君身世,實亦爲自己的無辜遭貶抒憤。

入峽次巴東〔一〕

不知遠郡何時到〔二〕?猶喜全家此去同〔三〕。萬里王程三峽外〔四〕,百年生計一舟中〔五〕。巫山暮足霑花雨〔六〕,隴水春多逆浪風〔七〕。兩片紅旌數聲鼓〔八〕,使君艛艓上巴東〔九〕。

〔一〕峽、巴東:峽,指西陵峽、巫峽、瞿塘峽三峽而言,地介鄂、川兩省交界處,長達七百里,爲長江天險。次,止宿,此處猶言“旅次”。巴東,縣名,唐屬歸州,在今湖北巴東縣西北。

〔二〕遠郡:指忠州。

〔三〕猶喜句:白氏此去忠州,係偕眷同往。與初貶江州時,不能攜家同行,情况不同,故謂。

〔四〕王程:古代官員上任,必須按照朝廷所規定的期限,這叫王程。

〔五〕百年句:言全家生命財産盡在舟中。

〔六〕巫山句:霑花雨,指春雨;足,言雨透。

〔七〕隴水句:隴水,即長江上游,因發源隴外而名之。逆浪風,即東風;浪自西來,風從東至,故云逆浪。

〔八〕紅旌、鼓:紅旌,刺史儀仗,即紅旗。鼓,古代太守或刺史出行,皆鳴鼓角。

〔九〕使君艛艓:古人稱刺史爲使君,見《後漢書·郭伋傳》。艛艓(lóu diè),船名。

此亦元和十四年春三月作。

初入峽有感

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一〕。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二〕。瞿塘呀直瀉,灩澦屹中峙〔三〕。未夜黑巖昏,無風白浪起。大石如刀劍,小石如牙齒〔四〕;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五〕!苒蒻竹篾〔六〕,攲危檝師趾〔七〕。一跌無完舟,吾生繫於此〔八〕。常聞仗忠信,蠻貊可行矣〔九〕。自古漂沉人,豈非盡君子〔一〇〕?况吾時與命,蹇舛不足恃〔一一〕。常恐不才身,復作無名死〔一二〕!

〔一〕千丈水:言江水之深,乃揣度之詞,與上“萬仞”均詩人誇張寫法。

〔二〕蒼蒼二句:《水經注·江水》:“江水又東逕(經)西陵峽。《宜都記》曰:‘自黄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一百許里,山水紆曲;而兩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絶壁或千許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類;林木高茂,略盡冬春;猿鳴至清,山谷傳響,泠泠不絶。所謂三峽,此其一也’。”此雖僅言西陵峽,三峽風光大抵相同。一葦,一支葦葉,古人曾用以形容舟之小。《詩經·衞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航)之。”

〔三〕瞿塘二句:瞿塘,峽名,是三峽最西面的一個峽,也是三峽中最險的一個峽。《水經注·江水》稱瞿塘峽爲廣溪峽,謂“斯乃三峽之首也……峽中有瞿塘、黄龕二灘。”後人遂以灘名峽。李白《長干行》:“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太平寰宇記》一四八,山南東道、夔州:“灩澦堆,周回二十丈,在夔州西南二百步蜀江中心瞿塘峽口。冬水淺,屹然露百餘尺;夏水漲,没數十丈(案:丈疑尺字之誤),其狀如馬,舟人不敢進。諺曰:‘灩澦大如馬,瞿塘不可下;灩澦大如鼈,瞿塘行舟絶;灩澦大如龜,瞿塘不可窺;灩澦大如襆(帽),瞿塘不可觸。’”呀,張口狀。大江從兩峽流出,故用此形容。瀉,傾瀉。屹,峭拔狀。峙,直立。

〔四〕大石二句:據《蜀外紀》載:“瞿塘,即峽内江水深沉處。灩澦乃一石笋樹兩峽之中:若青螺盤於波中,寶劍插於鏡面。”所狀可與此詩印證。

〔五〕一步二句:作者原注:“自峽州至忠州,灘險相繼,凡一千三百里。”案《水經注·江水》:“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至於夏水襄陵,沿泝阻絶。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四川奉節),暮到江陵(荆州),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似(原作以,據趙一清《刊誤》校改)疾也。”可與此詩互證。

〔六〕苒蒻句:苒蒻(rǎn ruò),柔弱不太堅韌的意思。篾,竹皮。(niàn),拉船用的竹縴。此句意謂:竹縴細弱,拖船上水,斷絶可憂。

〔七〕攲危句:攲危,傾斜;檝師,划槳的師傅、船工。趾,足。此句意謂:船工因逆水行舟,格外費力,因而傾斜不穩。

〔八〕一跌二句:意謂:萬一不慎觸礁,則船被撞碎,我的生命安危,完全取决於此。

〔九〕常聞二句:《論語·衞靈公》:“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此本其意。仗,依恃。忠信,忠誠守信。篤敬,厚道謹慎。蠻,古代對南方少數民族的辱稱;貊(mò),古代對北方少數民族的辱稱。因巴蜀有少數民族聚居,故白氏有此語。

〔一〇〕自古二句:此作者以殷彭咸、楚屈原等人自比,皆因強諫得罪,或被流放(漂),或竟沉江。他們都是正直之士。

〔一一〕况吾二句:白氏自嘆生不逢時,命運多乖。舛,義同乖;蹇,《易經》的卦名;意爲艱難。不足恃,言無以自保。

〔一二〕常恐二句:不才,出孟浩然《歲暮歸終南山》:“不才明主棄。”白氏自謙語,亦憤慨語。無名,《論語·衞靈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稱焉。”兩句意謂政治抱負遠未施展,而涉身險途,不勝惶恐。

此詩爲元和十四年(八一九)白氏自江州司馬調任忠州刺史,於三月(十一日入峽口)過三峽時作。

夜入瞿塘峽〔一〕

瞿塘天下險〔二〕,夜上信難哉〔三〕!岸似雙屏合,天如匹練開〔四〕。逆風驚浪起,拔暗船來〔五〕。欲識愁多少,高於灩澦堆。

〔一〕瞿塘峽:長江三峽的西門,在四川奉節縣東十三里。

〔二〕瞿塘句:《太平寰宇記·夔州》:“瞿塘峽在州東一里,古西陵峽也。連崖千丈,奔流電激,舟人爲之恐懼。”

〔三〕信難哉:真正艱難呀!難,一本作“艱”。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

〔四〕岸似二句:《水經注·江水》:“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叠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屏,屏風;匹練,一匹白綢。練,一本作“帛”。

〔五〕暗船:言過船皆不發聲。《水經注·江水》:“峽中有瞿塘、黄龕二灘,夏水迴復,沿泝所忌。瞿塘灘上有神廟,尤至靈驗。刺史二千石經過,皆不得鳴角伐鼓。商旅上水,恐觸石有聲,乃以布裹篙足。今則不能爾,猶饗薦不輟。”此種迷信習俗,一直流傳至後代。

西樓夜〔一〕

悄悄復悄悄〔二〕,城隅隱林杪。山郭燈火稀〔三〕,峽天星漢少〔四〕。年光東流水〔五〕,生計南枝鳥〔六〕。月没江沉沉,西樓殊未曉〔七〕。

〔一〕西樓:此當爲忠州(州治在今四川忠縣)西樓。

〔二〕悄悄句:極寫忠州的地僻人稀。

〔三〕山郭:忠州城建築在山上,故稱山郭。

〔四〕峽天句:忠州臨近大江,江岸兩山對峙,天宇窄小。星漢,即銀河,此處泛指天空。

〔五〕年光句:《論語·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用其意。

〔六〕南枝鳥:言生涯漂泊無定。古詩:“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七〕殊未曉:遠還没天亮。言山城日光被高山遮住,天明也特别晚。

白氏以元和十四年(八一九)三月二十八日到達忠州任所,則此詩當爲初到任時所作。

東樓曉〔一〕

脈脈復脈脈〔二〕,東樓無宿客〔三〕。城暗雲霧多,峽深田地窄。宵燈尚留焰,晨禽初展翮〔四〕。欲知山高低,不見東方白。

〔一〕東樓:忠州東樓。

〔二〕脈脈:含情不語的神態。

〔三〕無宿客:失眠者,白氏自稱。

〔四〕翮(hé):鳥翅上硬翎,即以代翅字。

此亦初至忠州之作。

蚊蟆〔一〕

巴徼炎毒早〔二〕,二月蚊蟆生〔三〕,咂膚拂不去〔四〕,繞耳薨薨聲〔五〕。斯物頗微細〔六〕,中人初甚輕〔七〕;如有膚受譖〔八〕,久則瘡痏成〔九〕。痏成無奈何,所要防其萌〔一〇〕。幺蟲何足道,潛喻儆人情〔一一〕!

〔一〕蚊蟆:蟆,似蚊而小,即蠓蟲。此亦寓言體詩,借蚊蠓以諷讒人。

〔二〕巴徼:徼(jiǎo),邊遠之地。古代稱川東曰巴,川西曰蜀。忠州在川東,所以叫巴徼。

〔三〕二月:白氏在忠州,只有元和十五年在那裏度過二月,故二月當爲是年二月。

〔四〕咂(zā)膚:從皮膚里吮吸血液。

〔五〕薨薨(hōng hōng)聲:羣蚊飛聲。

〔六〕斯物:此物,指蚊蟆。

〔七〕中人:中,讀去聲。中人,即叮上了人。

〔八〕膚受譖:由淺入深的“浸潤之言”。

〔九〕瘡痏:張衡《西京賦》:“所好生毛羽,所惡成瘡痏。”痏(wěi),瘡疤。此喻被謡言誹謗所受的精神創傷。

〔一〇〕所要句:關鍵在於防止事態的開始發生。

〔一一〕潛喻句:暗用比喻,要人們提高警惕。案元和十四年白氏好友裴度、崔羣(同爲宰相),都被皇甫鎛等造謡中傷,此詩蓋借題發揮,而以末句微言見意。

陰雨

嵐霧今朝重,江山此地深〔一〕。灘聲秋更急,峽氣曉多陰〔二〕。望闕雲遮眼〔三〕,思鄉雨滴心〔四〕。將何慰幽獨〔五〕?賴此北窗琴〔六〕。

〔一〕嵐霧二句:嵐和霧實同物:在江曰霧,在山曰嵐。此地,指忠州。

〔二〕峽氣句:峽氣指霧氣。山城霧濃,陰霾經久不散。

〔三〕望闕句:眷戀朝廷。闕,宫門樓觀,即代宫廷。雲遮眼,言望而不見。

〔四〕思鄉句:旅居思鄉,聽雨落地,滴滴打在心頭。“雨”,一本作“淚”。

〔五〕幽獨:寂寞孤獨。

〔六〕北窗琴:晉陶潛嘗蓄無絃琴一張,又喜卧北窗下,此詩合用此二事:以寫詩人不甘寂寞而又無可如何的矛盾心理。

此詩當作於元和十四年或十五年秋季。

東坡種花二首〔一〕 (選一)

東坡春向暮〔二〕,樹木今何如?漠漠花落盡〔三〕,翳翳葉生初〔四〕。每日領僮僕,荷鋤仍決渠〔五〕。剗土壅其本〔六〕,引泉漑其枯。小樹低數尺,大樹長丈餘。封植來幾時〔七〕,高下齊扶疏〔八〕。養樹既如此,養民亦何殊〔九〕。將欲茂枝葉,必先救根株。云何救根株〔一〇〕?勸農均賦租〔一一〕。云何茂枝葉?省事寬刑書〔一二〕。移此爲郡政〔一三〕,庶幾甿俗蘇〔一四〕。

〔一〕此題共二首,此其第二首。

〔二〕向暮:欲盡。

〔三〕漠漠:寂靜無聲。

〔四〕翳翳句:翳翳,陰暗貌。桃杏之類,均先花後葉,故葉茂時花已落盡。

〔五〕決渠:挖溝引水。決,一本作“鑿”。

〔六〕壅其本:壅,培土;本,根。

〔七〕封植句:封植,同“封殖”。意爲培植。《左傳·昭公二年》:“宿敢不封殖此樹……”來,至今;幾時,言經時未久。

〔八〕扶疏:枝葉茂盛貌。陶潛《讀山海經詩》:“繞屋樹扶疏。”

〔九〕何殊:又有什麽不同?

〔一〇〕云何:如何,怎樣?

〔一一〕勸農句:勸農,奬勵農業生産。均賦租,使勞役與租税負擔均衡合理。按中唐以後,大地主兼併大量土地,多方避税避役;將負擔轉嫁小土地所有者及貧户。白居易主張多地多徵,少地少徵,在當時是比較合理的政治措施。

〔一二〕省事句:省事,減少一些擾民的工役;寬刑書,放寬對人民刑罰的尺度。刑書,法律條文。《左傳·昭公六年》:“鄭人鑄刑書。”

〔一三〕移此句:把種樹的道理,移用到管理州郡的政務上。

〔一四〕庶幾句:庶幾,表示希求願望之意,此處意猶“或可”。甿(méng)俗,同“氓庶”,老百姓;蘇,使之有生機,解除其困苦。

此元和十五年春末,在忠州作。

東澗種柳〔一〕

野性愛栽植〔二〕,植柳水中坻〔三〕。乘春持斧斫〔四〕,裁截而樹之〔五〕。長短既不一,高下隨所宜〔六〕。倚岸埋大榦,臨流插小枝。松柏不可待〔七〕,楩柟固難移〔八〕。不如種此樹,此樹易榮滋〔九〕。無根亦可活,成陰況非遲。三年未離郡〔一〇〕,可以見依依〔一一〕。種罷水邊憩〔一二〕,仰頭閒自思。富貴本非望〔一三〕,功名須待時〔一四〕。不種東溪柳,端坐欲何爲〔一五〕?

〔一〕東澗:一本作東溪。

〔二〕野性:樸厚勤勞的稟賦。

〔三〕水中坻:《詩·秦風·蒹葭》:“宛在水中坻。”坻,讀平聲(chí),水中小島。

〔四〕斫(zhuó):砍伐。

〔五〕裁截句:樹,種植。把樹條裁截到適當的長度扦插。

〔六〕高下句:意謂水邊栽短柳,岸上栽長柳,則合乎因地制宜的道理。此句冒下兩句。

〔七〕松柏句:松柏成長需時,任滿尚未成材。

〔八〕楩柟句:楩柟(pián nán),即黄楩和楠木。這兩種樹木,移植的成活率低。

〔九〕榮滋:繁榮滋長。

〔一〇〕三年:唐代官吏,三年轉任。

〔一一〕依依:《詩·小雅·東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垂楊長大,則柔條迎風招展,有似依依戀人。

〔一二〕憩(qì):休息。

〔一三〕富貴句:陶潛《歸去來兮辭》:“富貴非吾願。”此本其意。

〔一四〕功名:立功成名。

〔一五〕端坐:閑坐。

此與前首,當作於同時。

贈康叟〔一〕

八十秦翁老不歸,南賓太守乞寒衣〔二〕。再三憐汝非他意,天寶遺民見漸稀。

〔一〕康叟:清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録》以爲即康洽。《唐才子傳》四:“洽,酒泉人。……工樂府詩篇,……後經天寶亂離,蓬飄江表,至大曆間,年已七十餘。”按大曆爲七六六至七七九,則至元和十五年(八二〇)時,康洽已逾百歲。而非詩中之八十。疑辛文房《唐才子傳》所記“至大曆間,年已七十餘”,當作“至元和間”方合。

〔二〕南賓太守:南賓太守即忠州刺史。忠州在唐曾改稱南賓,到白氏被貶時已復稱忠州。

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一〕

江從西南來,浩浩無旦夕〔二〕;長波逐若瀉〔三〕,連山鑿如劈〔四〕。千年不壅潰〔五〕,萬里無墊溺〔六〕;不爾民爲魚〔七〕,大哉禹之績〔八〕!導岷既艱遠〔九〕,距海無咫尺〔一〇〕;胡爲不訖功〔一一〕,餘水斯委積〔一二〕?洞庭與青草,大小兩相敵〔一三〕;混合萬丈深〔一四〕,淼茫千里白〔一五〕。每歲秋夏時,浩大呑七澤〔一六〕;水族窟穴多〔一七〕,農人土地窄。我今尚嗟歎,禹豈不愛惜?邈未究其由〔一八〕,想古觀遺迹。疑此苗人頑,恃險不終役〔一九〕;帝亦無奈何〔二〇〕,留患與今昔〔二一〕。水流天地内,如身有血脈;滯則爲疽疣〔二二〕,治之在鍼石〔二三〕。安得禹復生,爲唐水官伯〔二四〕;手提倚天劍〔二五〕,重來親指畫〔二六〕。疏流似剪紙〔二七〕,決壅同裂帛〔二八〕;滲作膏腴田〔二九〕,踏平魚鼈宅。龍宫變閭里,水府生禾麥〔三〇〕;坐添百萬户,書我司徒籍〔三一〕。

〔一〕蜀江、洞庭湖口:長江在四川境者稱蜀江。洞庭湖口,洞庭湖水入江之口。

〔二〕無旦夕:不分晝夜,奔流不息。

〔三〕逐若瀉:後浪逐前浪,和傾瀉一般。

〔四〕連山句:此寫三峽。古代傳説,三峽爲大禹所開鑿。如劈,像斧劈那樣,截然中分。

〔五〕壅潰:泥沙淤塞,堤岸口潰決。

〔六〕萬里句:“里”,南宋本作“姓”。墊(diàn),淤塞。溺,水淹。

〔七〕民爲魚:《左傳·昭公元年》:“劉子曰:微禹,吾其魚乎!”意爲:如無大禹治水,我等均將被水淹没。上“不爾”,不如此之意。

〔八〕禹之績:大禹的功績,指治水。《詩·大雅·文王有聲》:“維禹之績。”

〔九〕導岷:古以岷山爲長江源。《書·禹貢》:“導……岷山之陽,至于衡山;過九江,至于敷淺原。”注:“岷山,江所出,在梁州;衡山,江所經,在荆州。”

〔一〇〕距海句:《書·皋陶謨》(僞古文《尚書》析爲《益稷》):“予決九川,距四海。”注:“距,至也。”此句意爲,導江至湖南,即將到海。因長江上游在山區,工程艱鉅;下游多平原,比較省工。

〔一一〕胡爲句:胡同“何”;訖功,完工。《書·皋陶謨》作“不即工”。

〔一二〕斯委積:斯,從此;委積,渟蓄積聚。

〔一三〕洞庭二句:洞庭湖週圍三百六十里,故云大;青草湖,在湖南岳陽縣西南,週圍二百六十餘里,故云小。相敵,相對,並列。

〔一四〕混合:意同“混流”,水盈滿深邃之貌。

〔一五〕淼(miǎo)茫:同渺茫,形容湖水廣袤無際。

〔一六〕呑七澤:相傳楚有七澤,雲夢最小,見司馬相如《子虚賦》。呑,包容。

〔一七〕水族:魚鼈等水生動物。

〔一八〕邈未句:言年代久遠,考查不出功虧一簣的原因。

〔一九〕苗人頑二句:《書·皋陶謨》:“禹曰:外薄四海,咸達五長,各迪有功。苗頑,弗即工。”言大禹平治水土之後,分封諸侯,各立功業。只有苗人(當指其部落酋長)恃險(指洞庭與彭蠡)頑抗,使工程半途而廢。

〔二〇〕帝:指帝舜。

〔二一〕留患句:言大禹治水,未竟全功,不僅留患古人,亦且貽害今世。

〔二二〕爲疽疣:疽疣(jū yóu),膿瘡和腫瘤。言血脈停滯,則成爲疽疣。

〔二三〕鍼石:古代兩種醫療用具。針是金屬針,石是砭石。

〔二四〕水官伯:水官之長。相傳唐虞時代,大禹爲司空。《書·堯典》(僞古文《尚書》析爲《舜典》):“僉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唯是懋(勉)哉!’”司空,即司工,掌工程製造,平治水土。

〔二五〕倚天劍:即刺天長劍。宋玉《大言賦》:“長劍耿耿倚天外。”

〔二六〕指畫:指揮畫策。

〔二七〕疏流句:疏通水道,像剪紙那樣快利。《孟子·滕文公》:“禹疏九河”,爲“疏”字所本。

〔二八〕決壅句:決壅,見前《新樂府·鵶九劍》注。裂帛,言輕而易舉。

〔二九〕滲作句:殘水下滲,成爲肥田。

〔三〇〕龍宫二句:案,以上凡言水族、魚鼈,及此言龍宫、水府,皆借喻藩鎮割據勢力。

〔三一〕坐添二句:坐添,平添;因此增加百萬户。據《唐會要》八四《户口數》條:“(德宗)建中元年十二月,定天下兩税,户凡三百八十萬五千七十六。(憲宗)元和户二百四十七萬三千九百六十三。”憲宗時户口數比德宗初年鋭減一百多萬,是由於藩鎮割據和叛亂的結果。其後淮西亂平,其他藩鎮亦相率納款,唐朝得以在這樣的政治條件下清出漏户,故穆宗長慶間户口數又爲三百九十四萬四千九百五十九,和德宗建中初年情况差不多。則知白氏“坐添百萬户”之句,絶非徒託空言。《周禮·地官》:“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至唐代,全國户口歸户部尚書掌握。

唐自元和十二年十月,裴度、李愬平淮西;至十四年,李師道爲劉悟所殺,淄青鎮平;成德鎮王承宗恐懼,請以二子入質,並獻德、棣二州,輸租税,請派官,求免死。至此,從天寶亂後所形成的藩鎮割據局面,算是表面結束。而實際上河北各方的割據勢力,仍未徹底剷除。却在“稱臣納款”的名義下,暗中保持下來。因此,過去歷史家所宣揚的憲宗中興大業,實多溢美。至元和十五年,西南桂管、容管又有少數民族黄少卿的舉事,西北鹽州有吐蕃節度論三摩等的入侵;穆宗長慶元年七月,朱克融又反於幽州,王廷湊反於成德,河北再度陷入混亂局面。白氏此詩,蓋深感於淮西亂平之後,朝廷應勵精圖治,整軍經武,名副其實地完成統一大業,以免功虧一簣,半途而廢。後來形勢,果如白氏所慮。此詩寫作年代,當在元和十五年冬,詩人自忠州被召還朝,路經洞庭湖口時。

暮江吟〔一〕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二〕。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三〕。

〔一〕暮江:當指曲江。見前《杏園中棗樹》詩注。

〔二〕瑟瑟:形容斜陽照水,波光閃閃;與《琵琶行》中“瑟瑟”涵義有别。

〔三〕真珠:即珍珠,露珠晶瑩有光,故以擬之。

此詩當爲長慶元年(八二一)秋季,白氏在長安遊曲江時所作。至長慶二年七月,白氏已離長安,不可能在那裏度過九月初三。

龍花寺主家小尼〔一〕

頭青眼眉細,十四女沙彌〔二〕。夜靜雙林怕〔三〕,春深一食飢〔四〕。步慵行道困〔五〕,起晚誦經遲。應似仙人子,花宫未嫁時〔六〕。

〔一〕此詩題中的龍花寺,在長安昇道坊西北角,南面曲江,唐高宗時創建,尋廢;中宗景龍時修復,見宋敏求《長安志》九。寺裏僧尼首領叫寺主。龍花寺和新昌坊鄰近,則此詩當作於白氏定居在那裏以後。白氏在新昌坊定居,是從長慶元年二月開始;直到長慶二年七月以前,他都在長安任職,故知此詩之作,當不出這兩年之間。這首詩是作者通過對一個少年尼姑的生活細節的刻劃,揭露封建主(世俗的和僧侣的)強迫少年人出家修道的悖情害理,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二〕女沙彌:沙彌,梵語漢譯,出家人受佛教十戒者。女沙彌,即尼姑。

〔三〕雙林:《傳燈録》:“佛滅度(死)後,第一祖迦葉至雙林間號泣,佛於金棺内現出雙足。”其實此處是指寺院卧佛堂而言。卧佛堂塑釋迦牟尼佛臨終,諸大弟子痛不欲生,至有以刀刺胸者,形相至可畏怖。

〔四〕一食:佛教徒修苦行,只日食一餐,既違反生理要求,更妨礙青年發育。

〔五〕步慵句:慵,即懶倦。行道,佛教徒用語;《萬善同歸集》:“行道一法,西天偏重。繞千百匝,方施一拜。經云:‘一日一夜行道,志行報四恩,如是等人,得入道疾’。”解放前,還有僧人手拈香,口唸佛,邊走邊唸,即“行道”之遺。

〔六〕應似二句:白氏自注:“郭代公愛姬薛氏,幼嘗爲尼,小名仙人子。”案郭代公即郭元振。花宫,即廟宇。李頎《宿瑩公禪房聞梵》:“花宫仙梵遠微微。”

後宫詞〔一〕

雨露由來一點恩〔二〕,争能遍布及千門?三千宫女臙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

〔一〕此詩託爲後宫宫女怨恨之詞,以寄作者在政治上失意之情。

〔二〕雨露句:雨露恩,見前《續古詩》注。由來,從來,本來。

白集中題作《後宫詞》之七絶有二首,大意相同。

怨詞〔一〕

奪寵心那慣,尋思倚殿門。不知移舊愛,何處作新恩〔二〕?

〔一〕此詩與《後宫詞》内容和情調均同,不過《後宫詞》寫集體,此則描寫個體。

〔二〕不知二句:諷刺封建皇帝的喜新厭舊。

初罷中書舍人〔一〕

自慚拙宦叨清貫〔二〕,還有癡心怕素餐〔三〕。或望君臣相獻替〔四〕,可圖妻子免飢寒〔五〕?性疏豈合承恩久〔六〕,命薄原知濟事難〔七〕。分寸寵光酬未得〔八〕,不休更擬覓何官〔九〕?

〔一〕中書舍人:掌管起草皇帝詔令,審議羣臣上奏等事宜。因是皇帝近侍,所以也可以進納忠言,是清要職。

〔二〕拙宦句:拙宦,是巧宦的對文,言不善爲官。語出潘岳《閑居賦》:“岳嘗讀《汲黯傳》,至司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書之,題以巧宦之目,未嘗不慨然廢書而歎曰:嗟乎!巧誠有之,拙亦宜然。”意思是説,既有巧宦,當然也就相對地必有拙宦;爲白氏言“拙宦”所本。實際的意思是説自己守正不阿,不善於逢迎諂媚。叨,非分而得。清貫,皇帝侍從之官,見《正字通》。《南齊書·張欣泰傳》:“當處卿以清貫。”亦謂近侍之職。

〔三〕素餐:無功受禄之意。《詩·秦風·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白氏居官廉潔,《長慶集》有《讓絹狀》,就是爲了拒絶接受穆宗賜絹五百匹而寫的。

〔四〕或望句:自謂曾獻可替否(建議當作者,阻止不當作者)。白氏回朝後,先後作尚書司門員外郎、尚書主客郎中知制誥和作朝散大夫守中書舍人時,曾屢上奏摺,對國政提出不少建議。

〔五〕可圖句:此爲反詰句。意思是:能够只圖自己家口免於飢寒嗎?

〔六〕性疏句:言稟性粗疏,不善逢迎,豈能得皇帝經久不衰的倚重?

〔七〕命薄句:命運不濟,至今才知經國濟世的願望難以實現。

〔八〕分寸句:言未能報君恩於萬一。寵光,即恩惠,指皇帝的倚重和提拔。

〔九〕不休句:不作徹底休官的打算,難道還想另找甚麽别的差使?言外之意,只有徹底休官,别無出路。

案白氏罷中書舍人,是在穆宗長慶二年(八二二)七月。

長慶二年七月,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一〕

太原一男子〔二〕,自顧庸且鄙;老逢不次恩,洗拔出泥滓〔三〕。既居可言地〔四〕,願助朝廷理;伏閣三上章〔五〕,戇愚不稱旨〔六〕。聖人存大體〔七〕,優貸容不死〔八〕;鳳詔停舍人〔九〕,魚書除刺史〔一〇〕。置懷齊寵辱〔一一〕,委順隨行止〔一二〕。我自得此心,于兹十年矣〔一三〕。餘杭乃名郡〔一四〕,郡郭臨江汜〔一五〕。已想海門山,潮聲來入耳〔一六〕。昔予貞元末,羈旅曾遊此。甚覺太守尊,亦諳魚酒美〔一七〕。因生江海興,每羨滄浪水〔一八〕;尚擬拂衣行,況今兼禄仕。青山峯巒接,白日煙塵起。東道既不通,改轅遂南指〔一九〕。自秦窮楚越,浩蕩五千里〔二〇〕。聞有賢主人〔二一〕,而多好山水。是行頗爲愜〔二二〕,所歷良可紀〔二三〕。策馬渡藍溪〔二四〕,勝遊從此始。

〔一〕出守、藍溪:在封建時代,京官外放作太守、刺史一類的官,叫作出守,因爲他們負有守土之責;藍溪,指藍橋驛,在陝西藍田縣東南藍水上。

〔二〕太原:白氏祖籍山西太原。

〔三〕老逢二句:不次恩,越級提升之恩;洗,是洗刷罪過;拔,是提升官級;出泥滓,從被誣衊陷害的泥淖中拯救出來。白氏自元和十年被貶爲江州司馬,後轉任忠州刺史,雖職位略有提升,但被貶謫的處境基本未曾改變。直至元和十五年冬,才奉召回京作尚書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誥,加朝散大夫,轉守中書舍人上柱國,再轉中書舍人。不僅再次做了京官,而且品級也超過未貶以前。

〔四〕可言地:唐制,中書省設中書舍人六人,掌進奏、參議及起草詔書。對皇帝的詔令如不同意,仍可奏請改正。實爲參議朝政的機要官員。

〔五〕伏閣:唐制:中書、門下及三品以下入閣議事,故白氏上書,稱爲“伏閣上章”。

〔六〕戇愚句:戇(gàng),直;稱(chèn),投合;旨,皇帝心願。案《舊唐書·白居易傳》:“時天子荒縱不法,執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復亂。居易累上書論其事,天子不能用。”所言可與此兩句相證。

〔七〕聖人句:封建時代,臣下尊稱皇帝爲聖人。此句意爲,皇帝顧全大局,棄短從長,赦罪録功。

〔八〕優貸句:從寬處理,恕我不死。優,寬容;貸,饒恕。

〔九〕鳳詔句:鳳詔,皇帝的詔令。後趙石季龍稱帝,建戲馬觀,上以木刻鳳凰,將五色詔書置於鳳口内,大臣就鳳口受詔,因稱鳳詔。停舍人,免去中書舍人官職。

〔一〇〕魚書句:唐沿漢制,凡任郡守,朝廷將魚符(郡守憑證)左半交給他本人,右半存於郡庫,郡守到官,持魚符左半,與庫存魚符的右半相驗,以防假冒。見《演繁露》。除,任官;取免舊職、任新官之意。

〔一一〕置懷句:安下心把寵和辱等量齊觀。

〔一二〕委順句:委順,委時順命。行止,語本《孟子·梁惠王》:“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意思是説進退聽命於人,失去自主。

〔一三〕我自二句:言我抱上述人生觀,已有十年。于兹,到如今。

〔一四〕餘杭:即杭州。

〔一五〕郡郭句:郡郭,即郡城。汜(sì),江汜,指錢塘江邊。

〔一六〕已想二句:海門山,錢塘江入海處,有龕、赭二山,南北對峙如門。水被夾束,勢極猛悍,每逢潮汛,如萬馬奔騰,蔚爲奇觀,故浙江潮爲天下名勝。

〔一七〕貞元末四句:白氏《吴郡詩石記》云:“貞元初,韋應物爲蘇州牧,房孺復爲杭州牧,皆豪人也。韋嗜酒,每與賓一醉一詠。時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賤不得與(參加)游宴;尤覺其才調高而郡守尊。以當時心言,異日蘇、杭,苟獲一郡足矣。”羈旅,作客,意即飄泊。案,審文義,參以《吴郡詩石記》,“末”似當作“初”方合。諳(ān),熟悉。

〔一八〕每羨句:羡慕漁父在滄浪水邊的漁釣隱逸生活。《楚辭》、《莊子》諸書,皆載《漁父篇》,爲此詩“滄浪水”所本。羨滄浪水,與上句“因生江海興”相應。

〔一九〕東道二句:當時汴軍叛亂,東出之路不通,白氏遂取道襄陽。

〔二〇〕自秦二句:詩言“五千里”,蓋是起初估量近路需用的里程;及到官,作《杭州刺史謝上表》又稱“七千里”,蓋據繞道以後實際經歷的里程而言。

〔二一〕賢主人:原州主,指前任杭州刺史元藇。藇於元和十五年,繼嚴休復爲刺史。《唐語林》二以白氏的前任爲嚴休復者,非是。

〔二二〕是行句:是行,此次赴任之行。愜(qiè),快心,稱意。

〔二三〕良可紀:很值得記下來。

〔二四〕策馬:趕馬。

白氏自長慶元年任中書舍人知制誥,直至次年七月。其間,他看出穆宗是個荒淫放蕩的昏君,而宰相王播、蕭俛、杜元穎、崔植也是些無能之輩。河北復亂,朝廷命令各路藩鎮征討,久而無功。於是他在長慶二年正月初五上一封《論行營事宜狀》,建議朝廷不宜將平定河北的責任放在觀望不前的諸藩鎮肩上,而應叫他們各出少量的兵,由李光顔統一指揮,並與鎮守太原的裴度配合,剿撫並用,以奏全功。但這一番忠言,反招致穆宗的不滿。白氏氣憤之餘,申請外調。朝廷也就順水推舟,終於是年七月,外調作杭州刺史。此詩爲赴杭州任時經藍溪作。

鄧州路中作〔一〕

蕭蕭誰家村〔二〕,秋梨葉半坼〔三〕?漠漠誰家園〔四〕,秋韭花初白?路逢故里物〔五〕,使我嗟行役〔六〕。不歸渭北村,又作江南客。去鄉徒自苦,濟世終無益。自問波上萍〔七〕,何如澗中石〔八〕!

〔一〕鄧州:唐屬山南東道;轄縣六,治所在今河南鄧縣東南隅。

〔二〕蕭蕭:寒風聲。荆軻《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

〔三〕坼:破裂,形容梨葉萎敗。

〔四〕漠漠:見前《東坡種花》詩注。

〔五〕故里物:指上梨、韭而言,二物白氏故鄉渭上常見,故稱“故里物”。

〔六〕嗟行役:感嘆出差在外之苦。三字乃簡括《詩·魏風·陟岵》“父曰嗟余子行役,夙夜無已”而成。

〔七〕波上萍:喻受人驅使,行役無定。

〔八〕何如句:何如,哪裏趕得上?澗中石,喻獨善其身;因澗石雖被水冲刷,但仍屹立不拔。

此詩長慶二年秋,白氏出任杭州刺史,路過鄧州時所作。

吉祥寺見錢侍郎題名〔一〕

雲雨三年别〔二〕,風波萬里行〔三〕。秋心正蕭索〔四〕,况見故人名。

〔一〕此詩題中之吉祥寺,可能因山而得名。《輿地紀勝》卷三十三景物下:“吉祥山,在大冶縣東。”大冶爲由武昌赴九江必經之路。錢侍郎,即錢徽。徽於長慶元年爲禮部侍郎,以試進士不受人情請託,爲段文昌、李紳所排擠,出爲江州刺史。

〔二〕雲雨句:雲雨本皆水氣,升則爲雲,降則爲雨,故以比朋友同道,升沉異路。如荀濟《贈陰梁州詩》:“已作金蘭契,何言雲雨别?”又,此時白、錢分别才一年,而言三年者,蓋據《詩·豳風·東山》“自我不見,於今三年”之語而加以誇張,且取字之平聲以諧詩律。

〔三〕風波:錢、白出任刺史,或因得罪了皇帝,或因被擠於權臣,在政治上都是小風波。而二人去江州,又皆沿長江水路而下,故曰“風波萬里”。

〔四〕蕭索:蕭條冷落。

此詩當係長慶二年(八二二)秋赴杭州途中經大冶時所作。

初領郡政,衙退登東樓作〔一〕

鰥惸心所念〔二〕,簡牘手自操〔三〕;何言符竹貴〔四〕,未免州縣勞;賴是餘杭郡,臺榭繞官曹〔五〕。凌晨親政事〔六〕,向晚恣遊遨〔七〕。山冷微有雪,波平未生濤;水心如鏡面,千里無纖毫〔八〕。直下江最闊〔九〕,近東樓更高〔一〇〕;煩襟與滯念〔一一〕,一望皆遁逃〔一二〕。

〔一〕此詩題下有注云:“自此後詩到杭州後作。”領,掌管。郡政,指杭州的地方政權。杭州在隋朝,爲餘杭郡治,此時已廢郡爲州。古代官僚升堂理事叫坐衙,下班叫退衙。東樓,杭州城東樓,亦名望海樓。

〔二〕鰥惸(guān qióng):鰥夫和孤苦零丁的人,泛指哀苦無告的老幼。

〔三〕簡牘句:文書案卷都自己親手處理。

〔四〕符竹:古代朝廷任命外官,書文字於竹板上,剖爲左右兩半。朝廷和官員各執其半,朝廷有事,遣使持半符,外官以所存之半符驗勘以取信。此處實指刺史的印信。

〔五〕榭、曹:土高曰臺,臺上有屋曰榭。曹,官署。

〔六〕凌晨:見前《採地黄者》注。

〔七〕恣遊遨:任意遊覽。

〔八〕纖毫:絲毫(指波紋)。

〔九〕直下句:錢塘江下游出口處極寬。

〔一〇〕近東句:宋、元以前觀浙江潮不在海寧(今鹽官鎮),而在杭州,明以後潮始外移。故唐代杭州城東有望海樓,樓特高,以便登臨觀潮。

〔一一〕煩襟句:被雜務干擾的心懷和鬱結不解的思慮。

〔一二〕遁逃:消逝。

此詩爲長慶二年(八二二)初到杭州任所時作。

醉後狂言贈蕭、殷二協律〔一〕

餘杭邑客多羈貧〔二〕,其中甚者蕭與殷;天寒身上猶衣葛〔三〕,日高甑中未拂塵〔四〕。江城山寺十一月,北風吹沙雪紛紛;賓客不見綈袍惠〔五〕,黎庶未沾襦袴恩〔六〕。此時太守自慚愧〔七〕,重衣複衾有餘温〔八〕。因命染人與針女,先製兩裘贈二君;吴綿細軟桂布密〔九〕,柔如狐腋白似雲〔一〇〕。勞將詩書投贈我〔一一〕,如此小惠何足論〔一二〕?我有大裘君未見,寬廣和暖如陽春;此裘非繒亦非纊〔一三〕,裁以法度絮以仁〔一四〕。刀尺鈍拙製未畢,出亦不獨裹一身。若令在郡得五考〔一五〕,與君展覆杭州人。

〔一〕蕭、殷二協律:蕭協律,即蕭悦,見後《畫竹歌》注。殷協律,其人當是殷堯藩。堯藩,蘇州嘉興(今浙江省嘉興市)人,元和時進士。曾爲協律郎;又辟李翺長沙幕府,後爲長樂令,有政績;擢監察御史,亦有直聲。當白氏任盩厔縣尉時,二人即已相識。《全唐詩》收其詩一卷。

〔二〕餘杭句:餘杭郡,見前《初領郡政……》詩注。邑客,非本州土著的僑居人士。羈貧,流離窮苦。

〔三〕葛:豆科蔓生植物,其纖維可織夏衣。

〔四〕日高句:東漢時,范丹字史雲,曾爲萊蕪長,家窮時斷炊,鄰里爲之作歌:“甑中生塵范史雲,釜中生魚范萊蕪。”事見《後漢書·范丹傳》。此句意爲因無米下鍋,午時將届,鍋底塵土還未撢去。

〔五〕綈袍惠:綈(tí),古代一種綢類。戰國時,范雎曾做魏國須賈的門客,被陷逃秦,易姓名,仕至丞相。後須賈以事至秦,范睢故意穿着破爛衣服,須賈見了,説:“范叔何一寒至此?”贈以綈袍一件,事載《史記·范睢列傳》。後來就用作朋友間解衣推食的典故。

〔六〕襦袴恩:襦(rú),短襖。東漢時,廉范字叔度,作蜀郡太守,有惠政,百姓歌之曰:“廉叔度,來何暮(晚)!不禁火(夜作),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袴。”事載《後漢書·廉范傳》。故後世稱有惠政及民者爲“襦袴恩”。

〔七〕太守:即刺史,白氏自稱。

〔八〕重衣複衾:重,讀平聲,重叠意;衾,即被。

〔九〕裘、吴綿、桂布:並見前《新製布裘》詩注。

〔一〇〕狐腋:即今人所説“狐肷”。狐腋下皮薄毛柔,爲裘尤輕暖。

〔一一〕詩書:感謝的詩章和書札。

〔一二〕何足論:哪裏值得談論?

〔一三〕繒、纊:繒(zēng),絲織品總名;纊(kuàng),絲綿。

〔一四〕裁以句:此句以製裘借喻爲政撫民之道。意爲恩威並用,用法律制裁橫暴,用“仁政”安撫善良。絮,布裏加綿叫絮。

〔一五〕五考:五年考績。唐自元和二年以後,州刺史任滿五年,經過朝廷考查政績合格,即可轉官。故五考,是説任滿五年。

此詩當作於長慶二年或三年冬十一月。

早興〔一〕

晨光出照屋梁明,初打開門鼓一聲〔二〕。犬上階眠知地濕,鳥臨窗語報天晴。半銷宿酒頭仍重〔三〕,新脱冬衣體乍輕。睡覺心空思想盡,近來鄉夢不多成〔四〕。

〔一〕興:“興”字可作兩解:一,解作“起”,讀平聲;一,解作“興會”或“感想”,讀去聲。此處似以作“感興”爲長。

〔二〕開門鼓:早晨官衙擊鼓開門,叫“早衙鼓”。

〔三〕宿酒:隔夜酒意。

〔四〕睡覺二句:言睡醒後心境空明,因無鄉夢撩人愁思。睡覺,睡醒;覺讀入聲。

白氏以長慶二年冬初到杭州,而此詩云“新脱冬衣”,故知當是長慶三年春作。

錢唐湖春行〔一〕

孤山寺北賈亭西〔二〕,水面初平雲脚低〔三〕。幾處早鶯争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纔能没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緑楊陰裏白沙堤〔四〕。

〔一〕錢唐湖:錢唐,秦漢以來古縣,唐避國諱,加“土”旁爲“塘”。錢塘湖,即西湖,在今浙江杭州市城西。三面環山,南北二高峰對峙。湖分裏湖、外湖、後湖,風景幽美,並多名勝古迹。

〔二〕孤山、賈亭:孤山,在西湖後湖與外湖之間,孤峯獨秀,景物清幽。山上有孤山寺,陳天嘉初所建。賈亭,即賈全亭。全貞元間爲杭州刺史時所建。《唐語林》六:“貞元中,賈全爲杭州,於西湖造亭,爲賈公亭。未五六十年,廢。”

〔三〕雲脚:一處興雲作雨,他處望之,似匹練垂地。亦名爲雨脚。

〔四〕白沙堤:此爲舊堤,亦名斷橋堤。即今誤傳爲白氏所築之白堤。其實白氏所築,則在錢塘門外,自石雨橋北至武林門一段。

此詩當爲長慶三、四年春在杭州時作。

西湖晩歸,回望孤山寺,贈諸客

柳湖松島蓮花寺〔一〕,晚動歸橈出道場〔二〕。盧橘子低山雨重〔三〕,栟櫚葉戰水風涼〔四〕。煙波澹蕩摇空碧〔五〕,樓殿參差倚夕陽。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宫在海中央〔六〕。

〔一〕柳湖句:西湖岸上多柳,故名柳湖;或以爲指柳浦,非。按柳浦埭在鳳凰山下,與孤山甚遠,且路途所不經。孤山多松,故名松島;孤山寺多蓮,故稱蓮花寺,又一般寺院亦可泛稱蓮花寺。

〔二〕橈、道場:橈(ráo),小槳。道場,佛家説法講經和做佛事的場所,都叫道場。白氏當係參加孤山寺之法會歸程作此詩。

〔三〕盧橘:見前《東南行一百韻》注。

〔四〕栟櫚葉戰:栟櫚,一本作棕櫚,即棕樹。戰,同顫,謂因風顫抖。

〔五〕空碧:照在水裏的藍天。或稱“空緑”,《西洲曲》:“海水摇空緑。”

〔六〕蓬萊宫句:言孤山寺之在西湖,很像蓬萊宫之在東海,恍如仙境。

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以長慶二年冬到任,四年夏去職,這兩年的秋天他都不在杭州。而此詩所寫是初秋景物,故知當是長慶三年(八二三)所作。

江樓夕望招客〔一〕

海天東望夕茫茫,山勢川形闊復長〔二〕。燈火萬家城四畔〔三〕,星河一道水中央〔四〕。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五〕。能就江樓銷暑否?比君茅舍較清涼。

〔一〕江樓:杭州城東樓,即望海樓。

〔二〕山勢句:見前《長慶二年七月,余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注。

〔三〕燈火萬家:中唐以後,東南一路,城市經濟空前發展,故杭州城外,人煙稠密,呈現萬家燈火的繁榮景象。

〔四〕星河句:言錢塘江船舶麕集,晚間燈火輝煌,看去就像天上星河一樣。

〔五〕平沙:即平川,平地。吴人泛稱水邊、水中可爲田者曰沙。

此詩當是長慶三年在杭州時所作。

江樓晩眺,景物鮮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張員外〔一〕

淡煙疏雨間斜陽〔二〕,紅色鮮明海氣涼。蜃散雲收破樓閣〔三〕,虹殘水照斷橋梁〔四〕。風翻白浪花千片〔五〕,雁點青天字一行〔六〕。好著丹青圖寫取〔七〕,題詩寄與水曹郎〔八〕。

〔一〕水部張員外:即張籍,見前《讀張籍古樂府》篇注。籍當時由國子博士轉水部員外郎。水部員外郎(屬尚書省工部),位從六品上階。

〔二〕淡煙句:謂斜陽餘暉,由淡煙疏雨的間隙中射到水面。

〔三〕蜃散句:蜃,見前《東南行一百韻》注。此句係實景虚寫。

〔四〕虹殘句:言雨後虹彩如拱橋,後來虹彩漸漸消殘,映入水中,好像一座斷橋。

〔五〕風翻句:江水碧緑,浪頭噴雪,片片如花。“翻”字以詩情作畫,寫得生動。

〔六〕雁點句:雁陣經天,或作“人”字,或作“一”字。“點”字以畫筆入詩,下得有神。

〔七〕好著句:著,用;寫取,臨摹下來。

〔八〕題詩:畫上題詩。

此亦在杭州任所作。

晩興〔一〕

極浦收殘雨〔二〕,高城駐落暉〔三〕。山明虹半出〔四〕,松闇鶴雙歸〔五〕。將吏隨衙散〔六〕,文書入務稀〔七〕。閑吟倚新竹,筠粉汗朱衣〔八〕。

〔一〕晚興:晚間雜感。

〔二〕極浦:《九歌·湘君》:“望涔陽兮極浦。”王逸注:“極,遠也;浦,水涯也。”此處當指西湖而言。

〔三〕落暉:夕陽餘暉。

〔四〕山明句:此句寫雨後新晴。雲開日出,故山明虹斷。

〔五〕松闇句:此句寫晚。鶴,詩人自養。

〔六〕將吏句:將指武官,吏指文官,皆刺史屬僚。隨衙散,刺史公畢退堂,則文武官佐亦隨之散衙。

〔七〕文書句:言爲政清簡,民鮮争訟,故案件需要批閱的(入務)也很稀少。

〔八〕筠粉句:筠(yún)粉,新生竹竿上白粉。汗,浸溼,此處作“沾”解。朱衣,唐代刺史官服色緋紅。

此篇亦在杭州任所作。

東樓南望八韻

不厭東南望,江樓對海門〔一〕。風濤生有信〔二〕,天水合無痕〔三〕。鷁帶雲帆動〔四〕,鷗和雪浪翻〔五〕。魚鹽聚爲市,煙火起成村。日脚金波碎〔六〕,峯頭鈿點繁〔七〕。送秋千里雁,報暝一聲猿〔八〕。已豁煩襟悶〔九〕,仍開病眼昏。郡中登眺處,無勝此東軒〔一〇〕。

〔一〕海門:見前《長慶二年七月,余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注。

〔二〕風濤句:案此即浙江潮;有信,謂來時有定。

〔三〕天水句:即水天相接,混然一色意。

〔四〕鷁帶句:鷁,船頭刻鷁鳥形,曰鷁首。《淮南子·本經》篇高注:“鷁,水鳥也;畫其象著船頭,故曰鷁首。”雲帆,謂帆幅輕如雲片;船帆一體,故鷁動帆摇。

〔五〕鷗:海鷗,色白或灰;性習水,隨波上下。

〔六〕日脚句:從雲層夾縫裏漏出的陽光,照在水面上,光芒點點如碎金。

〔七〕峯頭句:山寺燈光閃爍,就和美人首飾上鑲嵌的珠寶一樣,光輝燦爛。

〔八〕報暝:即報晚。

〔九〕已豁句:已經豁散了鬱結在胸懷間的煩悶情緖。

〔一〇〕無勝句:無勝,不能超過;東軒,東樓。

此亦杭州任所作。

春題湖上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峯圍繞水平鋪〔一〕:松排山面千重翠〔二〕,月點波心一顆珠;碧毯線頭抽早稻〔三〕,青羅裙帶展新蒲〔四〕。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五〕。

〔一〕亂峯圍繞:西湖三面皆山,有南高峯、北高峯、秦望山、葛嶺諸勝。

〔二〕松排山面:湖邊山際本來多松,至唐刺史袁仁敬又特加種植,自行春橋西達靈竺,路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尺。蒼翠夾道,陰靄如雲,日光穿漏,若碎金屑玉,故後世以“九里雲松”爲西湖一景。

〔三〕碧毯線頭:言早稻初生,如緑毯的絲絨線頭。

〔四〕青羅裙帶:言蒲葉披風,如羅裙的青飄帶。

〔五〕勾留:即流連或停留。

此詩長慶三年或四年春,作於杭州。是時任期將滿,故末兩句有惜别之情。

采蓮曲〔一〕

菱葉縈波荷颭風〔二〕,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三〕。

〔一〕采蓮曲:古老民歌的一種,盛行於江南一帶,爲採蓮女所歌唱。《樂府詩集》等書,以爲梁武帝所創製,實非。

〔二〕菱葉句:菱葉浮於水面,下有長柄,水波一動,則隨之上下左右摇擺,故曰縈波。荷颭(zhǎn)風,言荷葉迎風招展。風,一本作“水”。

〔三〕碧玉搔頭:即碧玉簪。

此詩寫作時間不詳,姑附於此。

畫竹歌 并引

協律郎蕭悦善畫竹〔一〕,舉時無倫〔二〕。蕭亦甚自秘重〔三〕,有終歲求其一竿一枝而不得者。知予天與好事〔四〕,忽寫一十五竿,惠然見投〔五〕。予厚其意〔六〕,高其藝〔七〕,無以答貺〔八〕,作歌以報之,凡一百八十六字云。

〔一〕協律郎蕭悦:集中别有一詩,題爲《余長慶二年冬十月到杭州,明年秋九月始與范陽盧賈、汝南周元範、蘭陵蕭悦、清河崔求、東萊劉方輿同遊恩德寺……》,所云蘭陵蕭悦,當與此序所稱蕭悦是一人。唐制,太常寺設協律郎二人,掌管音律。按,唐時州府幕僚,常帶京官名銜,蕭悦當亦是帶銜。其事蹟除白詩所述,他書無考。蘭陵,治所在今山東蒼山縣西南蘭陵鎮。當是蕭悦的郡望。

〔二〕舉時無倫:即舉世無倫,“世”字因避太宗李世民諱改。意爲當代無雙。

〔三〕秘重:把自己的畫看得很重,不輕易示人。

〔四〕知予天與好事:予,我;天與,天賦,稟性;好事,好奇。《漢書·揚雄傳》:“家素貧,嗜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天與好事,指本性愛好藝術。

〔五〕惠然見投:惠,施恩之意;見投,見贈。

〔六〕厚其意:厚,形動詞;厚其意,以其意爲厚,即感其盛情。

〔七〕高其藝:欽佩他的藝術造詣很高。

〔八〕答貺(kuàng):答謝所贈。

植物之中竹難寫,古今雖畫無似者;蕭郎下筆獨逼真〔一〕,丹青以來唯一人〔二〕。人畫竹身肥擁腫〔三〕,蕭畫莖瘦節節竦〔四〕;人畫竹梢死羸垂〔五〕,蕭畫枝活葉葉動。不根而生從意生〔六〕,不筍而成由筆成。野塘水邊碕岸側〔七〕,森森兩叢十五莖〔八〕。嬋娟不失筠粉態〔九〕,蕭颯盡得風煙情〔一〇〕。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西叢七莖勁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見〔一一〕。東叢八莖疎且寒,憶曾湘妃廟裏雨中看〔一二〕。幽姿遠思少人别〔一三〕,與君相顧空長嘆。蕭郎蕭郎老可惜,手顫眼昏頭雪色〔一四〕,自言便是絶筆時〔一五〕,從今此竹尤難得。

〔一〕蕭郎:即蕭悦,唐人習稱男子爲郎。

〔二〕丹青以來:自有繪畫藝術以來。

〔三〕擁腫:同臃腫,肥胖而不露筋節。

〔四〕竦:挺拔而有力。

〔五〕死羸垂:委垂無生氣。

〔六〕從意生:謂胸有成竹,意在筆先。

〔七〕碕(qí)岸:曲岸。

〔八〕森森:茂密狀。

〔九〕嬋娟句:嬋娟,形容畫竹神態的秀美,左思《吴都賦》:“其竹則……檀欒嬋娟……”筠粉,見前《晚興》詩注。不失筠粉態,言其逼肖真竹。

〔一〇〕蕭颯句:蕭颯,即蕭灑;盡得風煙情,謂蕭悦不僅畫竹逼真,且能畫出在風驚煙鎖的特殊環境中的特殊神態。

〔一一〕省向句:省(xǐng),記得,與下句“憶”字互文見義。天竺寺,在杭州靈隱山。共有三寺:一在飛來峯南,叫下天竺;一在稽留峯北,叫中天竺;一在北高峯下,叫上天竺。

〔一二〕湘妃廟:在洞庭湖君山上。出名竹,上有苔瘢,如血色淚痕叫湘妃竹。

〔一三〕幽姿句:遠思,猶“遠韻”。“别”字在白詩中用法較特殊,其意近似今語“鑑賞”或“鑒别”。葛立方《韻語陽秋》十已爲指出,但未作解釋。

〔一四〕顫:一本作“戰”,義同。

〔一五〕絶筆:相傳孔丘作《春秋》至魯哀公十四年絶筆。此言蕭悦從此不再作畫。

此詩作於長慶二年(八二二)十月到四年(八二四)七月,任杭州刺史期間。

代賣薪女贈諸妓〔一〕

亂蓬爲鬢布爲巾〔二〕,曉蹋寒山自負薪〔三〕。一種錢唐江畔女〔四〕,著紅騎馬是何人〔五〕?

〔一〕諸妓:唐代有官妓,此處諸妓當亦指官妓而言。

〔二〕亂蓬句:亂蓬爲鬢,即鬢如亂蓬。巾,可能是頭巾,也可能是衣襟。巾,一本作“裙”。

〔三〕蹋:即“踏”。

〔四〕一種:一樣。

〔五〕著紅騎馬:著紅,即穿紅。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唐時杭妓,承應宴會,皆得騎馬相從。”

此詩當作於杭州刺史任所。

别州民〔一〕

耆老遮歸路〔二〕,壺漿滿别筵〔三〕。甘棠無一樹,那得淚潸然〔四〕?税重多貧户,農饑足旱田。唯留一湖水,與汝救凶年〔五〕。

〔一〕别州民:長慶四年五月,作者杭州刺史任滿,臨行,州民送行,作此惜别。

〔二〕耆老句:耆老,《禮記·曲禮》:“六十曰耆。”他書亦有以七十爲耆者。此處實指地方士紳。遮歸路,攔住白氏回京的去路。漢末侯霸作臨淮太守,當時天下大亂,他設法保全了一郡;後來調任,“百姓老弱相攜,號哭遮使者車,或當道而卧,皆曰:乞侯君復留!”事載《東觀漢紀》。此句用此典。

〔三〕壺漿句:壺漿,早見《公羊傳》和《孟子》諸書,意謂壺裏盛的飲料,包括湯水和酒醴。然此處似以壺漿喻酒醴。别筵,餞别的筵席。

〔四〕甘棠二句:自謙没有惠政及民,值不得州民的殷殷惜别。古代傳説,周初召伯,關懷人民,他時常在一棵甘棠樹下,審理争訟案件。後來人民對這棵甘棠樹加意保護,並作詩來歌頌他,這就是《詩·召南·甘棠》。那得,意思是哪裏值得?潸(shān),潸然,是淚落如雨的樣子。

〔五〕唯留二句:白氏到杭後,發覺此地春雨多,秋雨少,長鬧旱災。因而在長慶四年春天,發動州民,修築西湖周圍的堤岸。春日雨多則蓄水,秋日雨少則放水灌田。從此杭州左近約千頃田地,得減免旱災。集中有《錢唐湖石記》,以通俗淺易的語言,告訴人民儲水放水之法,見後文選。

茅城驛〔一〕

汴河無景思〔二〕,秋日又淒淒。地薄桑麻瘦,村貧屋舍低。早苗多間草〔三〕,濁水半和泥。最是蕭條處,茅城驛向西〔四〕。

〔一〕茅城驛:在今安徽碭山縣舊黄河道南,後世改稱毛城鋪。毛城鋪地名,見清光緖重修《泗虹合志》三。汴河流域,自唐大曆、貞元、元和、長慶,屢經兵燹,廬舍爲墟,白氏經過時,備見農村凋敝慘象。

〔二〕無景思:思,讀去聲,無景思,言景物蕭條,毫無意趣。

〔三〕間:讀去聲,雜。

〔四〕最是二句:言茅城驛西,比起汴流沿岸所見,荒涼景況最爲突出。

此詩係長慶四年(八二四)離杭州刺史任、赴洛陽途中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