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经过此次大战的摧残,物质破坏的可怕撇开不讲,人的残害是欧洲文明无可补救的致命伤。正如俗语所谓:“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现在欧洲的青山都已渐成穷山,将来必定无柴可烧。历史文化,一切以人为本,而此次欧战是亘古未有的大规模的与有系统的毁灭才能之士与有志之士的战争。此次战俘的数目的庞大,是从前所不能想象的,法国屈服之后,被德国俘虏的军队有二百万人之多。法国不过是四千万人口的一个国家,每二十人中就有一人作俘虏。若只计男子,每十人中就有一个俘虏。若再只计壮丁,大概每三四个人中就有一个丧失自由。平均大概每两家就有一人在纳粹的集中营中苦挨岁月。这些俘虏始终未释。三年来纳粹又时常在法国自由募工或强迫征工。但无论为募为征,一到德国之后就与俘虏无大差异,回国的可能甚为有限。此种人的数目无从估计,但也不会太小。在所有的占领国中,纳粹对于法国还算比较客气,在其他各国几乎都是毫无忌惮地强迫征工。无论是俘虏或是征工,所过的都是一种奴隶的生活,饮食又少又坏,只足勉强维持生命,十九世纪欧洲人所自豪的自由气息对这些人已经成了不可想象的幻梦。一个人的身体与精神,所能忍受的摧残是有限的。这些战俘与征工,不只身体的健康难以再恢复,精神的变态恐怕也是终身的重担。战后的欧洲,由人方面言,到底要呈显一种怎样的情景,是今日所难预测的。

以上的情形若只限于战俘与征工,欧洲的前途仍可不致是完全黑暗的。但一般未被俘或被征的人民,所度的也是极不正常的生活。最普通的现象就是饥饿,除德国的多数人民与各国内极少数的高级国贼外,整个的欧洲几乎可说没有一人能够吃饱,即或勉强吃饱,营养资料也非常缺乏。据最近比较可靠的消息,法国今日施行食粮分配制,每人各有一张食粮分配证。但因无人能饱,家人父子间的天然情绪都已消灭,各人都把分配证时时刻刻随身携带,不敢放在家中,唯恐家人盗用。法国如此,别国也必同然。有的地方情形,比法国还要恶劣,希腊的人民大批饿死,雅典城内连老鼠都已吃尽。欧洲的儿童,由挪威到希腊,大多都已不会玩耍,营养不足,环境反常,普通只是在家中发呆或在街上晒太阳,儿童的天真活泼只在世外桃源的瑞士与瑞典还可见到。如此彻底的戕贼,即或战争能短期内结束,即或战事结束后一般状态能很快地恢复正常,恐怕也是永远不能完全补偿的。

我们以上所讲的——大半限于身体的条件与物质的关系。较此尤为严重的,是心理的变态发展。外国秘密警察的时刻压迫,并且往往是不可闻见而永远围绕左右的惨酷压迫,使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有神经失常的征象。野蛮的人质制度与无辜者的时遭杀戮,一方面使一般人终日提心吊胆,一方面又使每人的心中愤怒仇恨。“恨”是戕人性毁人格的最大强力,全体人民度过多年的恨的生活,他们的性格恐怕永远不能再返回本来面目,并且此种恨的心理并不限于被占领国的人民,德国人民最少也同样的忌恨邻国的人。我们都知道被害的人恨恶害人的人。但害人的人同时也更深地恨恶被害的人。因为害人的人自知理屈,但又不能承认,唯一精神自卫的方法就是制造种种的理由证明被害的人的低劣、可恶与可恨。被害的人有时可以宽恕害人的人,害人的人很少能够宽恕被害的人的,这理就在此点,所以人格堕落的并不限于被占领国,德国人退步的程度只有更深。如此充满怨恨之气的欧洲大陆,安能希望它再恢复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初期的高度雍容?

身心的退步还不是欧洲堕落的唯一方面。欧洲的人口也要大为减少。法国的人口多年来就在逐渐减少,二百万壮丁的长期为虏,当然更使人口的生殖率显著的降低。别国的人口近年来或不增加,或只小有增加。但连小有增加的现象也是假的,并不是人口生殖率的增加,乃是科学卫生所产生的死亡率的降低与老年人的特别加多。实际上除苏联与东欧少数的地方外,欧洲各国的人口都早已趋于减少。经过此次的大流血之后,减少的征象当然只有更加明显。

人口若只有量的减少,问题还不大严重。但此次大战是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一次的反淘汰作用。在高度机械化的战争之下,无论陆上,空中,或海里,都必须中上等与上等资质的人去作战与牺牲,平庸的人根本没有参加近代战争的资格。在杀人的武器日新月异的今日,各国人民的精华都迅速地被剔除淘汰。同时,纳粹在所征服的各国也专门戕杀才人志士,只留庸人去作奴隶。战后的欧洲人虽不能说都是庸人,但整个人口的品质水准要较战前降低,恐怕是无可置疑的。

人口问题的另一方面,就是男女两性的比例问题,战时大批牺牲的当然是男子,女子因战而死的是极少的例外。所以战后男女的比例必定失去平衡。假定到战事结束时,男子有一千万人牺牲,那就等于说,此后二三十年间,要有一千万个女子没有作母亲的机会。由人口增加的立场讲,这一千万个女子也等于死去。并且一般看来,男子不娶才智高于自己的女子,所以在婚姻自由而女子特别过剩的社会中,被男子所遗弃的女子大概是才力较高的要占多数。这也与战时男子的牺牲一样,是一种反淘汰的作用,是使整个人口品质退步的一种作用。并且这是明知其如此而莫可奈何的一种悲剧。一夫一妻制在欧洲根深蒂固,绝无打破的可能。女子无论如何的过剩,也只有听它去过剩。这是最惨的一种爱莫能助。并且节制生育的风气已经积重难返,才智愈高的人,无论男女,愈不肯生养儿女。此种趋势,战后也看不出会有改变的可能,整个的人口只有任它去量上减少与质上退步。今日文化的各种机构与技术,复杂万分,需要许多的高等人才来运用。战后的欧洲,此种人才必感缺乏,以后也难希望完全补充,机构必渐脱节,技术必渐后退,整个的西欧与中欧各国,在不太远的将来恐怕都要成为西班牙一类的破落国家。

在西方的各国中,英美苏三国可以部分的免脱上面所讲的厄运。美国始终不是战场,连轰炸的威胁都不感受,地大人多,最后人口因战事而消耗的也不会比例太大。英国的处境不似美国的优越,但除空袭外也始终未成战场,死伤的人数虽然可观,但不致像欧陆各国的严重。然而英美两国近年来都有人口减少的趋势,战后也无改变潮流的希望。至于苏联,人口最密工厂最多的部分沦为战区,前方士兵的死伤与后方人民的被敌戕害都非常严重,这是它处境不及英美的地方。但反之,苏联的人口是一向趋于积极的增加的,无论战时的损失如何重大,苏联的人口必定很快的补充满足,这是它胜过英美的地方。西方的世界,将来是英美苏的世界。目前北美合众国与不列颠联合王国两国的人口之和,约略与苏联的人口相等。但英美的人口似乎已达不再增加的阶段。苏联的人口仍呈有加无已的趋势。反之,英美的财力、物力与技术的能力,又远超过苏联。这种相对相反的情形,是我们将来观察世局时所须时刻牢记的基本事实。

(原载《当代评论》第三卷第二十四期,1943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