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日本投降正式算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整整两年,短短的两年期间,世局真是千变万化,对于线索太多,情节太繁的变化,人心颇有应接不暇之感,猛然想起,好似已经过了半世。惯于此种紧张局面的人,往往不易想象另外一种局势。其实,太远的不必说,近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九年,情形并不如此,最少并不完全如此,两相比较,使我们对于今日可以更亲切地感觉,更深刻地认识,更显著地明了眼前人世的悲剧性。

在第一次大战的晚期,美国威尔逊总统提出十四原则的呼声;认民族自决为天经地义,认民主制度为政治发展的当然目标,认为此后可以免除战争,人类可以永久的安居乐业,在无限的进步之下,达到美满的人生。当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德国投降时,以上一套的观念可说是普世人心的公同信仰,这种信仰是和平再临时期的精神背景。在这种精神背景之下,许多民族国家在欧洲出现:奥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拉夫、南斯拉夫、波兰、芬兰、拉脱维亚、爱斯脱尼亚、立陶宛、土耳其等国,先后都在民族自决的大原则下成立,并且这些国家,最少在名义上都是以英美或法国为标准的新兴民主国家,多数国家也努力的去作民主的试验。当时一般都认为,民族国家与民主制度是万古不变的永恒真理,丝毫没有可以置疑的,短期间即或不能实现,不久的未来必定全部实现无疑。

以上是理想的一面,此外还有现实的一面,就是列强的争夺土地。在欧洲内部,国界的纠纷非常之多,意大利与南斯拉夫的复杂国界问题是一个特别尖锐化的例证。欧洲以外的战败国殖民地,也成了列强争夺的对象。最后用委任统治的方式,列强把德国与土耳其的殖民地全部瓜分,除美国因特殊原因在那一次未肯参加此种分赃行为外,亚洲、非洲与太平洋的战败国属地,都由英国、法国与日本,分别据为己有。列强的争夺土地,未尝没有使许多人失望,但大体上一般人都认为这是旧习惯与旧观念所造成的一时不美现象,整个的前途仍是乐观的,不满人意的一切很快的必可全部克服。

一九一九年一月的巴黎和会,是在这种乐观的心情下召开的,会中虽发生了许多关于土地与其他问题的争执,但到当年六月,凡尔赛条约成立,条约中并包括建立国际联盟的一点。一般的人,包括威尔逊总统在内,都认为只要国际联盟一旦成立,就可解决一切的问题,小国可不再受压迫,大国不敢再去横行,即或大同世界不能一蹴即至,最少一个合作的国际社会可以很快地成为事实。这种热情的看法,前后维持了十二年之久,到一九三一年日本侵占东北而国联束手无策,才开始动摇了世界人心对于国联的信念。

以上是第一次大战方才结束后的世界态势与人心的形态,足供与今日比较处甚多。今日也有它的精神背景,就是英美所签订的《大西洋宪章》与罗斯福总统所宣布的四大自由,若讲理想,这些只有较比十四原则还要崇高,它们包括十四原则,所不同的是人心的反应。不必等今天,早在德日两国都未签降的两年以前,多数的人已对大西洋宪章及四大自由发生淡漠之感,民族主义已不像从前那样受人崇拜,至于自由、民主等等,更成了宣传的藉口与口号,真正爱惜自由民主的人已在开始减少,许多人已根本不知自由民主为何物,他们所喊的自由实际等于奴役,他们所倡的民主实际就是独裁。第一次大战后的根本精神是“爱”,今日的根本精神是“恨”。第一次大战后的人,每喊一种口号,无论客观条件如何,最少在主观上是诚恳的,今日一切的口号都仅是口号而已,是达到某种目的的策略,在本身上绝谈不到丝毫的诚恳。

态度的不同,可以使人对于同样的事实发生完全不同的反应。两次大战后,国际间都有争夺土地的表现,有欧洲内部,像意大利与南斯拉夫的疆界之争,今日仍与一九一八年后无异。对于殖民地,对于弱小国家,大家也正在勾心斗角,明争暗夺,但二十七八年前的此类现象,世界并不认为值得特别挂在心头,今日却把这一切都认为是前途黑暗的明证。较此尤为严重的,是对德与日的和会至今不能召开,并肩作战的胜利各国之间的矛盾日愈加深,这是第一次大战后所没有的反常现象。所幸代替国际联盟的联合国机构在战争结束前就已准备成立。但世界人心对它始终没有像二十七八年前人类对国联的那种热烈的期待。大家好似在做戏,是在作不得不作的文章,今日很少人相信联合国机构能达到联合国宪章中所标榜的目的。国联在成立前人心对它有热诚的希望,在成立后,人类曾拥护它到十二年之久。至于联合国,在未成立以前已不能打动人心,在成立后的今日许多人对它几乎已经忘记,必须看到新闻纸上的报导,方才记起联合国的存在。第一次大战后的世界是根本乐观的,今日的世界是根本悲观的。

对于今日的普遍悲观,可有两种解释,一好一坏。坏的解释,认为人世已经绝望,没有信仰,没有前途,眼睁睁的走向毁灭之路,第一次大战后还能有二十一年的和平,今日的世界好似时时刻刻都在准备毁灭一切的第三次大战的到来。与此相反,也可有一种好的解释,认为上一代的人心完全是幻想所支配,不肯面对现实,所以才有幼稚的乐观情绪。但幻想的结果必是失望与打击,侵略主义的兴起与第二次大战的爆发未始不是幻想所造成的恶果。今日人心已经老练,能够把握现实,不怕面对现实,自古以来,现实总是难满人意的,所以今日的人心才如此的悲观。这未必不是健全的现象,承认现实之后,才有控制现实的希望。好似随时可以爆发的第三次大战,终久可以避免也未可知。我们希望,这种好的解释是比较接近事实的!

(原载《独立时论》第一集,独立时论出版社,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