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

樽前擬把歸期説,未語春容先慘咽〔一〕。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二〕。  離歌且莫翻新闋〔三〕,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别〔四〕。

歐陽修于景祐三年三月,西京留守推官任滿,離别洛陽時曾作有《玉樓春》詞多首。此首當作于離筵上。王國維《人間詞話》云:“永叔‘人間(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陽)花,始與(共)東(春)風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一〕二句以不忍説出離别之期,襯出惜别情深。樽前:指離别宴席。春容:美豔的容貌。《子夜歌》:“郎懷幽閨性,儂亦恃春容。”

〔二〕風與月:古代稱男女戀情爲風月情。

〔三〕闋(què):詞或歌曲的一首曰一闋,此指曲調。

〔四〕二句意謂真應該把洛陽的牡丹都看遍,然後纔與春風一起歸去。直須:真須、應當。花:專指牡丹,參看《浪淘沙》(把酒祝東風)注。

玉樓春

去時梅萼初凝粉,不覺小桃風力損〔一〕。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歸期無定準?  欄干倚遍重來憑,淚粉偷將紅袖印〔二〕。蜘蛛喜鵲誤人多,似此無憑安足信〔三〕!

本篇寫春閨離愁。

〔一〕二句以花信轉變,言女主人公懷念行人之久别不歸。梅萼初凝粉,謂梅花初見苞萼。粉:指花苞顔色。梅開花最早,隋江總《梅花》詩:“臘月正月早驚春,衆花未發梅花新。”小桃:桃花的一種,上元節(正月十五)前後即開花,狀如垂絲海棠。作者《小桃》詩:“雪裏花開人未知,摘來相顧共驚疑。便當索酒花前醉,初見今年第一枝。”風力損:花朵被春風吹殘。

〔二〕二句寫多次憑欄垂淚,形容思婦情深。欄干倚遍:五代韋莊《謁金門》:“樓外翠簾高軸,倚遍闌干幾曲?”重來憑:言憑欄眺望不止一次。淚粉:淚流粉面。印:浸,沾。

〔三〕蜘蛛喜鵲:舊俗以爲皆能報喜。有一種小蜘蛛,稱爲“喜蛛”,亦稱“蟢子”,三國吴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此蟲來著人衣,當有親客至,有喜也。”唐韓翃《送襄垣王君歸南陽别墅》詩:“少婦比來多遠望,應知蟢子上羅巾。”後周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靈鵲報喜》:“時人之家,聞鹊聲皆爲喜兆,故謂之靈鵲報喜。”五代馮延巳《謁金門》詞:“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無憑:没有依據。二句寫“欄干倚遍重來憑”,仍不見行人歸來,轉而嗔怪蜘蛛、喜鵲報喜之無信,可見其思之深、盼之切。類似寫法在詩詞中頗常見,如敦煌曲子詞《鵲踏枝》“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等即是。

玉樓春

别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一〕。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二〕。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三〕。

本篇寫秋閨離愁。《花間集》顧敻《玉樓春》:“月照玉樓春漏促,颯颯風摇庭砌竹。夢驚鴛被覺來時,何處管絃聲斷續。  惆悵少年游冶去,枕上兩蛾攢細緑。曉鶯簾外語花枝,背帳猶殘紅蠟燭。”雖是寫春,意境和本篇接近。

〔一〕水闊魚沉:言相距遥遠,音信隔絶。古代有魚腹傳書的傳説,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呼兒烹鲤魚,中有尺素書。”

〔二〕二句寫秋聲添愁。敲:叩,撞擊。秋韻:秋聲,作者有《秋聲賦》,對此作了細緻的描寫,可參閲。又作者《秋懷二首寄聖俞》詩:“琅玕叩金石,清響聽生悚。”萬葉千聲:極言其多而繁雜。恨:離愁别恨。

〔三〕二句形容通宵不眠。欹(qī):斜靠。單枕:與“雙枕”相對,突出孤眠獨宿。燼(jìn):燈蕊燒成的灰。燈又燼,意思是油乾燈滅。唐韋應物《對殘燈》詩:“獨照碧窗久,欲隨寒燼滅。”

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摇征轡〔一〕。離愁渐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二〕。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三〕。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四〕。

本篇寫春日的離情别緒。上片寫行人,下片寫家居妻子對行人的懷念。清徐釚《詞苑叢談》题作“離别”。

〔一〕三句寫春日旅途情景。候館:旅舍。《周禮·地官·遺人》:“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草薰風暖:梁江淹《别賦》:“閨中風暖,陌上草薰。”薰:花草香氣。征:遠行。轡(pèi):駕馭牲口的繮繩。摇征轡,指策馬啓程。

〔二〕二句以春水刻劃離愁。迢迢:遥遠貌。唐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青山隱隱水迢迢。”如春水:南唐後主李煜《虞美人》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三〕危欄:高樓上的欄杆。唐李商隱《北樓》詩:“此樓堪北望,輕命倚危欄。”

〔四〕《詞苑叢談》引王士禛評此二句云:“升庵(楊慎)以‘平蕪’句擬石曼卿‘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未免河漢;蓋意近而工拙懸殊也。”按此二句與范仲淹《蘇幕遮》詞“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則可稱功力悉敵。平蕪:雜草繁茂的原野。唐高適《田家春望》詩:“出門何所見,春色滿平蕪。”

鶴衝天

梅謝粉,柳拖金,香滿舊園林〔一〕。養花天氣半晴陰〔二〕,花好却愁深。  花無數,愁無數,花好卻愁春去〔三〕。戴花持酒祝東風,千萬莫匆匆〔四〕。

本篇寫惜春之情,即“惜春常恨花開早”之意。

〔一〕三句寫梅殘柳生,花開滿園,春色由淺入深。粉:紅色。金:黄色。

〔二〕養花天氣:《花品》:“牡丹開日,多有輕雲微雨,謂之養花天。”故曰“半晴陰”。

〔三〕歐陽修《玉樓春》詞:“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無情容易去。”故曰“愁”。

〔四〕匆匆:謂春色來去匆忙,時間短暫。南唐李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一〕?楊柳堆烟,簾幕無重數〔二〕。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三〕。  雨横風狂三月暮,門掩黄昏,無計留春住〔四〕。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五〕。

詞亦見南唐馮延巳《陽春録》,牌名爲《鵲踏枝》。宋李清照《臨江仙》詞序云:“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語,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以爲是歐陽修作。宋黄昇《花庵詞選》亦定爲歐詞。清張惠言以爲此詞有寄託:“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臺遊冶,小人之徑。雨横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爲韓(琦)、范(仲淹)作乎?”(《詞選》)王國維則認爲這種評論是“深文羅織”,穿鑿附會,指出此詞不過是“興到之作”,别無“命意”(《人間詞話删稿》)。

〔一〕深幾許:猶言“有多深”,用疑問語氣極言庭院之深。

〔二〕楊柳堆烟:唐宋詩詞中多以烟狀柳,如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最是一年春好處,絶勝烟柳滿皇都。”温庭筠《菩薩蠻》:“江上柳如烟,雁飛殘月天。”韋莊《上行杯》:“芳草灞陵春岸,柳烟深,滿樓弦管。”此處“堆烟”、“無重數”即爲上句“庭院深深”的具體化。它表明詞中人物生活在窈渺幽深之處。

〔三〕二句寫思婦登樓眺望,不見所念之人的行蹤。玉勒雕鞍:嵌玉的馬籠頭和雕花的馬鞍,此代指乘駿馬的人。游冶處:指歌樓舞榭,與下句“章臺路”同義相對。章臺:街名,在漢代長安章臺下,是當時歌伎的集中地。

〔四〕三句以風雨摧花、門掩黄昏之景托出人物的處境和心情。雨横:雨勢大而急。

〔五〕亂紅:落花。唐嚴惲《落花》詩:“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嚮花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爲誰零落爲誰開!”乃此二句所本。又王國維《人間詞話》評此二句爲“有我之境”,並説:“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蝶戀花

面旋落花風蕩漾,柳重煙深,雪絮飛來往〔一〕。雨後輕寒猶未放〔二〕,春愁酒病成惆悵。  枕畔屏山圍碧浪〔三〕,翠被花燈,夜夜空相嚮。寂寞起來褰繡幌,月明正在梨花上〔四〕。

詞除意境外,還極講求音樂效果。本篇寫婦女的離情别緒,在《花間》、《尊前》等集中常見,然用字音韻和協鏗鏘,故王國維《人間詞話》謂其“字字沉響,殊不可及”。

〔一〕三句以花落絮舞烘染春愁。面旋落花:謂風吹落花,在人面前打旋。雪絮:柳絮。

〔二〕放:散,消失。

〔三〕床頭圍放着有綵繪水紋的屏風。屏山:屏風。温庭筠《菩薩蠻》:“枕上屏山掩”。

〔四〕二句暗喻主人公不寐。褰(qiān):揭起。繡幌:繡花幔帳。月明、梨花:温庭筠《菩薩蠻》:“滿宫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

長相思

蘋滿溪〔一〕,柳遶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時隴月低〔二〕。  煙霏霏〔三〕,風凄凄。重倚朱門聽馬嘶,寒鷗相對飛〔四〕。

花似伊〔五〕,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離,低頭雙淚垂。

長江東,長江西。兩岸鴛鴦兩處飛,相逢知幾時。

二詞同寫别離,一從送行的女子着筆,一從遠行的男子落想。

〔一〕蘋:一種多年生的水草。

〔二〕隴:通“壟”,田埂。此指平地。此句謂送别歸來已月出隴上。

〔三〕霏霏:濃重貌。

〔四〕聽馬嘶:唐温庭筠《河傳》:“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又韋莊《清平樂》:“門外馬嘶郎欲别,正是落花時節。”寒鷗:寒溪中的水鳥,以魚爲食。“重倚”句寫盼望行人歸來;“寒鷗”句反襯别後的孤單。

〔五〕伊:第三人稱代詞,即她,遠行男子心中的愛人。

生査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一〕。月上柳梢頭,人約黄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本篇寫在元宵節日引起的物是人非之感,亦見宋朱淑真《斷腸詞》。清況周頤《蕙風詞話》云:“《生查子》詞,今載《廬陵集》第一百三十一卷,宋曾慥《樂府雅詞》、明陳耀文《花草粹編》並作永叔。慥録歐詞特慎,《雅詞》序云:‘當時或作豔曲,謬爲公詞,今悉删除。’此闋適在選中,其爲歐詞甚明。”

〔一〕元夜:農曆正月十五日夜,即元宵節,亦稱上元節。隋唐以來有元夜觀燈的風俗,故又稱燈節。後周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百枝燈樹》:“韓國夫人置百枝燈樹,高八十尺,豎之高山,上元夜點之,百里皆見,光明奪月色也。”又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録·元宵》:“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辭出門,燈山上綵,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面北悉以綵結山沓,上皆畫神仙故事。……綵山左右以綵結文殊、普賢跨獅子、白象,各于手指出五道水,其手摇動;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用木柜貯之,逐時放下,如瀑布狀。又于左右門上各以草把縛成戲龍之狀,用青幕遮籠,草上密置燈燭數萬盞,望之蜿蜒如雙龍飛走。自燈山至宣德門樓横大街,約百餘丈,用棘刺圍繞,謂之棘盆;内設兩長竿,高數十丈,以繒綵結束,紙糊百戲人物,懸于竿上,風動宛若飛仙。”可見唐宋時元宵觀燈之盛况。

減字木蘭花

歌檀斂袂,繚繞雕梁塵暗起〔一〕。柔潤清圓,百琲明珠一綫穿〔二〕。  櫻唇玉齒,天上仙音心下事〔三〕。留住行雲,滿坐迷魂酒半醺〔四〕。

本篇着重刻畫歌聲的美妙。宋代官府宴飲,用歌妓侑酒。歌妓中有不少技藝精湛和品格高尚的人物,但由于地位低下,除少數如《宋史·列女傳》所載不願爲叛將榮全侑酒而被殺的毛惜惜等人之外,名字一般都湮没不彰。

〔一〕二句寫歌妓演唱姿態及出口不凡。檀:用檀木製成的拍板。作者《答通判吕太博》詩:“舞踏落暉留醉客,歌遲檀板换新聲。”斂袂:整理衣袖,以示恭敬。 繚繞雕梁:形容歌聲優美動聽。《列子·湯問》:“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絶。”塵暗起:《太平御覽》卷三十七引《世説》:“虞公善歌,發聲動梁塵。”

〔二〕二句形容歌聲清朗流暢如貫珠。琲(bèi):貫。《文選》左思《吴都賦》“金鎰磊珂,珠琲闌干”注:“琲,貫也,珠十貫爲一琲。”

〔三〕心下事:即心中事。唐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續續彈,説盡心中無限事。”

〔四〕二句寫聲情並茂的歌聲所産生的強烈的藝術效果。留住行雲:《列子·湯問》:“薛譚學謳于秦青,辭歸,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阻止)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坐:通“座”。醺:醉。

訴衷情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粧〔一〕。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二〕。  思往事,惜流芳〔三〕,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四〕。

本篇寫離愁别恨。《近體樂府》及宋黄昇《花庵詞選》均題作“眉意”。

〔一〕呵手:呵氣暖手。梅粧:梅花妝,古代婦女的一種面飾,相傳起于南朝宋武帝劉裕之女壽陽公主。《太平御覽·時序部》引《雜五行書》:“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

〔二〕遠山長:喻畫眉的形狀顔色,修長而呈黛色。晉葛洪《西京雜記》:“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韋莊《荷葉杯》:“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

〔三〕流芳:指流逝的青春年華。

〔四〕三句仍從眉字落筆,寫出人物的情態。擬:欲。斂:斂容,猶言正容。顰(pín):皺眉。

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一〕。緑楊樓外出秋千〔二〕。  白髮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三〕。人生何處似樽前〔四〕。

此詞寫潁州西湖春游,當作于知潁州時。

〔一〕二句寫畫船游湖,岸上游人追逐觀看。作者《後潭游船見岸上看者有感》詩:“喧喧誰暇聽歌謳,浪繞春潭逐綵舟。”亦寫此情狀。四垂天:謂天幕四面垂地。韓偓《有憶》詩:“愁腸泥酒人千里,淚眼倚樓天四垂。”

〔二〕秋千:宋高承《事物紀原》引《古今藝術圖》:“北方戎狄愛習輕趫之態,每至寒食爲之。後中國女子高芝蘭乃以綵繩懸樹立架,謂之秋千。”王國維《人間詞話》評此句曰:“歐九《浣溪沙》詞‘緑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祇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正中(馮延巳)《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牆’,但歐語尤工耳。”

〔三〕二句寫當時遊宴的行酒作樂。六幺:即六幺令,一名緑腰、録要,本唐時琵琶曲,節奏繁急,後用爲詞牌。白居易《琵琶行》:“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爲霓裳後六幺。”又《楊柳枝》:“六幺水調家家唱。”

〔四〕作者同時有《去思堂手植雙柳今已成蔭因而有感》詩云:“壯心無復身從老,世事都銷酒半酣。”可見出作者的心情。

夜行船

憶昔西都歡縱〔一〕。自别後,有誰能共?伊川山水洛川花〔二〕,細尋思,舊遊如夢。  今日相逢情愈重。愁聞唱,畫樓鍾動〔三〕。白髮天涯逢此景,倒金樽,殢誰相送〔四〕?

以詞中“白髮天涯”諸句來看,此闋很可能作于潁州任上。是時作者的洛陽舊友尹洙、謝絳等都已去世,僅梅堯臣尚存。梅于皇祐元年應晏殊之聘,任陳州鎮安軍判官廳公事,由宣城去陳州,途中與歐陽修相會于潁州。

〔一〕西都:洛陽,北宋以洛陽爲西京,以别于東都開封。歐陽修早年在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時,與梅堯臣、尹洙等交游,生活放縱,這在他的詩文中多有反映。

〔二〕伊川山水:指洛陽南面的伊闕山水。伊闕又稱龍門,以有香山與龍門山隔伊水東西夾峙如門而名。龍門山有北魏至唐代石窟造像,香山有白居易墓等名勝,爲歐陽修早年在洛陽時與友人常遊之地。洛川:即洛水,此代指洛陽。

〔三〕唱:此指報時的鍾聲。二句意謂爲了與朋友多聚些時間,怕聽到報時聲,但鍾聲還是響了。

〔四〕殢(tì):煩擾。柳永《玉蝴蝶》詞:“要索新詞,殢人含笑立樽前。”送:指送酒、勸飲。

聖無憂

世路風波險,十年一别須臾〔一〕。人生聚散常如此,相見且歡娱〔二〕。  好酒能消光景,春風不染髭鬚〔三〕。爲公一醉花前倒,紅袖莫來扶〔四〕。

皇祐初歐陽修官潁州時,作有《秀才歐世英惠然見訪于其還也聊以贈之》詩,中有“相逢十年舊,暫喜一尊同,昔日青衫令,今爲白髮翁”諸句。此詞當作于同時,抒政治上遭遇挫折後的失意心情。

〔一〕世路風波:實指仕途風波。作者《歸田録序》有云:“當其驚風駭浪卒然起于不測之淵,而蛟鰐黿鼉之怪方駢首而闖伺,乃措身其間,以蹈必死之禍。”十年:作者自景祐三年貶夷陵令,中間又經慶曆革新的失敗,貶知滁州,至寫此詞時已十年。

〔二〕二句與《浣溪沙》詞“十載相逢酒一卮,故人纔見便開眉”意境相同。

〔三〕二句意謂美酒能與風光景物相配,但春風卻不能使胡鬚轉白爲黑。消:抵也,配也,值也。見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

〔四〕紅袖:指侑酒的歌妓。

朝中措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一〕。手種堂前垂柳,别來幾度春風〔二〕。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三〕。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四〕。

宋葉夢得《避暑録話》:“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爲淮南第一。堂據蜀岡,下臨江南數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公每暑時,輒凌晨攜客往遊,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餘朵,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以飲酒,往往侵夜戴月而歸。”歐陽修于慶曆八年(一〇四八)閏正月至十二月任揚州知州。本篇宋黄昇《花庵詞選》題爲“送劉原父出守維揚”,據歐陽修《集賢院學士劉公墓誌銘》,劉敞(原父)于至和三年(一〇五六,即嘉祐元年,九月改元)出知揚州,則當作于至和三年在開封時。

〔一〕平山:平山堂,在揚州西北蜀岡上,歐陽修慶曆八年爲郡守時建。又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云:“‘水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詩也;權德輿《晚渡揚子江》詩云:‘遠岫有無中,片帆煙水上。’已是用維語。歐陽公長短句云:‘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詩人至是已三用。然公但以此句施于平山堂爲宜,初不自謂工也。東坡先生乃言:‘記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則仍謂歐陽公創爲此句,何也?”

〔二〕二句寫神馳舊居。宋張邦基《墨莊漫録》:“揚州蜀岡上大明寺平山堂前,歐陽文忠手植柳一株,人謂之‘歐公柳’,公詞所謂‘手植堂前楊柳,别來幾度春風’者。”今平山堂仍爲揚州主要名勝古跡之一。

〔三〕三句稱揚劉敞的詩酒風流。劉敞,字原父,參見詩選《答原父》題解及注。宋邵伯温《邵氏聞見録》云:“劉原父望歐公稍後出,同爲昭陵(宋仁宗)侍臣,學問文章,勢不相下,然相樂也。”太守:宋代的知州等于漢代的太守,指劉敞。揮毫萬字:猶言下筆萬言。

〔四〕衰翁:作者自稱。二句以自己的衰老勸勉劉敞及時行樂,有調侃之意。

少年游

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一〕。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二〕。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三〕。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憶王孫〔四〕。

本篇四部叢刊本《歐陽文忠公集》未收,據清朱彝尊所編《詞綜》選録。宋吴曾《能改齋漫録》云:“梅聖俞在歐陽公坐,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青草誰爲主’爲美者,聖俞别爲《蘇幕遮》一闋。歐公擊節賞之,又自爲一詞云:‘闌干十二獨憑春……’蓋《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雖置諸唐人温、李集中,殆與之爲一矣。今集本不載此篇,惜哉!”南唐後主李煜《清平樂》詞有“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之句,以春草比離愁,歐詞則着重刻畫春草,烘托離愁,方法各異。

〔一〕二句寫遠眺草色,啓下句行色愁人。憑:憑眺。晴碧:指草色。唐杜牧《江上偶見》詩:“草色連雲人去住”。

〔二〕三句寫行人愁思綿綿。行色:行旅情狀。唐戴叔倫《轉應詞》:“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絶。”

〔三〕二句用古人詩文典故暗逗草色惹愁。謝家池上:南朝宋謝靈運《登池上樓》詩有“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句,據説是因夢見其從弟謝惠連而得,自以爲獲神助。江淹浦畔:南朝梁江淹《别賦》有“春草碧色,春水緑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之句。吟魄、離魂:指謝詩和江賦。

〔四〕疏雨滴黄昏:王國維《人間詞話》:“人知和靖(林逋)《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遊》三闋爲詠春草絶調,不知先有正中(馮延巳)‘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王孫:公子,此指遠游之人。《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詩詞中因常以王孫與草連寫,如林逋《點絳唇》:“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梅堯臣《蘇幕遮》:“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二句用“憶王孫”典,繳足首句憑欄望遠。

漁家傲

荷葉田田青照水,孤舟挽在花陰底〔一〕。昨夜蕭蕭疏雨墜。愁不寐,朝來又覺西風起〔二〕。  雨擺風摇金蕊碎,合歡枝上香房翠〔三〕。蓮子與人常廝類,無好意,年年苦在中心裏〔四〕。

本篇寫采蓮女因見荷花被風雨凋殘,聯想起自己的心事,不禁憂從中來。

〔一〕二句寫花陰駐舟。田田:荷葉浮在水上之貌。古樂府:“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挽:繫。

〔二〕三句寫出駐舟荷塘的原因:因咋夜雨、今晨風而擔心荷花爲風雨所摧殘。蕭蕭:雨聲。

〔三〕二句寫風雨中荷花花瓣落盡,花蕊散亂,枝頭露出了青蓮房。金蕊:黄色的花蕊。合歡枝:指并蒂蓮。香房:指蓮房。

〔四〕苦在中心裏:陸機《爾雅疏》:“蓮,青皮裹白子爲的,的中有青爲薏,味甚苦。故里語云:苦如薏也。”廝類:相似。古代民歌常因蓮戀、薏意諧聲以見意。三句即以蓮心之苦擬人内心的哀怨。

漁家傲

正月斗杓初轉勢,金刀剪綵功夫異〔一〕。稱慶高堂歡幼稚〔二〕。看柳意,偏從東面春風至。  十四新蟾圓尚未,樓前乍看紅燈試〔三〕。冰散緑池泉細細,魚欲戲,園林已是花天氣。

歐陽修曾用《漁家傲》詞牌寫了十二闋詠十二月景物的鼓子詞,這裏全部選録。鼓子詞爲民間興起的一種説唱藝術,北宋頗盛行,它以同一詞調重復演唱,或間以説白,來叙事寫景,説唱時以鼓爲節拍。歐陽修這十二闋《漁家傲》和詠潁州西湖景物之十闋《采桑子》,以及趙令畤詠《會真記》故事之十二闋《商調蝶戀花》,同爲宋代鼓子詞流傳下來的稀有作品。《歐陽文忠公全集》卷一百三十二于這組鼓子詞後附録闕名題記云:“荆公(王安石)嘗對客誦永叔小闋云‘五綵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曰:‘三十年前見其全篇,今纔記三句,乃永叔在李太尉端愿席上所作十二月鼓子詞,數問人,求之不可得。’嗚呼!荆公之没二紀,余自永平幕召還,過武陵,始得于州將李君誼,追恨荆公之不獲見也。誼,太尉猶子也。□□□□(原文此处为方框)年,中秋日,金陵。”又附録宋朱松題記云:“政和丙申冬,余還自京師,過歙州,太守濠梁許君頌之席上,見許君舉荆公所記三句,且云:‘此詞才情□(原文此处为方框)餘,它人不能道也。’後十二年建炎戊申,偶得此本于長樂同官方君。後四年辛亥紹興二月朔,自尤溪避盜宿龍爬以待二弟,適無事,謾録于此。吏部員外郎朱松喬年。”按:李端愿于宋英宗治平初年任職開封,這組詞當作于此時。宋陳晦《行都紀事》云:“某邑宰因預借違旨,遭按而歸,某郡郡將乃宰公之故舊,因留連。有妓慧黠,得宰罷官之由,時方仲秋,忽謳《漁家傲》‘十月小春梅蕊破’,宰云:‘何太早耶?’答云:‘乃預借也。’宰公大慚。”由此可見,這組鼓子詞到南宋時還相當流行。

〔一〕斗杓(biāo):北斗星柄部三星之名,又稱斗柄。斗杓在天空四時運轉,周而復始。斗杓初轉勢,意謂星回斗轉,新年伊始。金刀剪綵:《荆楚歲時記》:“正月七日爲人日,以七種菜爲羹,剪綵爲人,或鏤金箔爲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温庭筠《菩薩蠻》詞:“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又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録·立春》記宋代開封立春日,人們互贈春幡雪柳;宰執親王百官入朝賀春,皆賜金銀幡勝,戴歸私第,均爲當時風習。金刀:剪刀。功夫異:謂剪出各種形狀物品。

〔二〕稱慶高堂:魏曹植《元會》詩:“初歲元祚,吉日惟良,乃爲嘉會,宴此高堂。”晉傅克妻《元正》詩:“元正啓令節,嘉慶肇自兹,咸奏萬年觴,小大同悦熙。”高堂:父母。

〔三〕十四:農曆正月十四。新蟾:指月亮。紅燈試:古代正月十五爲燈節,十四日夜試燈。參見《生查子》詞注。

二月春耕昌杏密,百花次第争先出〔一〕。惟有海棠梨第一。深淺拂,天生紅粉真無匹〔二〕。  畫棟歸來巢未失,雙雙款語憐飛乙〔三〕。留客醉花迎曉日,金盞溢,卻憂風雨飄零疾。

〔一〕昌:通菖,即菖蒲,多年生水草。《吕氏春秋》:“冬至後五旬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也,于是始耕。”又南齊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之二:“將使杏花菖葉,耕穫不愆。”次第:依次,陸績。唐白居易《春風》:“春風先發苑中梅,櫻杏桃梨次第開。”二句寫春催花發。

〔二〕二句贊海棠梨。深淺:海棠梨的花色。杜甫《江上獨步尋花七絶句》之五:“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拂:擺動。無匹:無比。

〔三〕款語:親切交談。乙(yì):同鳦,燕子。《禮記·月令》“仲春之月,玄鳥至”注:“玄鳥,鳦也。”又《爾雅》“燕,燕乙也”注:“齊曰燕,梁曰乙。”

三月清明天婉娩,晴川祓禊歸來晚〔一〕。况是踏青來處遠〔二〕。猶不倦,秋千别閉深庭院〔三〕。  更值牡丹開欲遍,酴醾壓架清香散〔四〕。花底一樽誰解勸,增眷戀,東風嚮晚無情絆〔五〕。

〔一〕清明:二十四節氣之一。《淮南子·天文》:“春分後十五日,斗指乙爲清明。”婉娩(wǎn):形容女子儀容柔順,《禮記·内則》:“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此借喻天氣温和。祓禊(fú xì):古代習俗,三月三日上巳節在水濱舉行祭祀儀式,以除不祥,稱爲“祓除”或“修禊”,后亦用以指春遊。

〔二〕踏青:春遊。舊時以清明節爲踏青節。《秦中歲時記》:“上巳賜宴曲江,都人于江頭禊飲,踐踏青草,謂之踏青履。”孟元老《東京夢華録·收燈都人出城探春》記宋時開封市民春遊盛況云:“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園圃,百里之内,並無閑地。次第春容滿野,暖律暄晴。萬花争出粉牆,細柳斜籠綺陌。香輪暖輾,芳草如茵。駿騎驕嘶,杏花如繡,鶯啼芳樹,燕舞晴空。紅妝按樂于寶樹層樓,白面行歌近畫橋流水。舉目則秋千巧笑,觸處則蹴踘踈狂。尋芳選勝,花絮時墜金樽;折翠簪紅,蜂蝶暗隨歸騎。于是相繼清明節矣。”又于“清明節”條記云:“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

〔三〕二句寫婦女游興未減,踏青歸來後還在院庭中作秋千之戲。秋千:見《浣溪沙》詞註。

〔四〕酴醾:即荼蘼,春末夏初開花,因有“開到荼蘼春事了”之説。

〔五〕此句言東風無情,留不住春天。

四月園林春去後,深深密幄陰初茂〔一〕。折得花枝猶在手,香滿袖,葉間梅子青如豆。  風雨時時添氣候,成行新笋霜筠厚〔二〕。題就送春詩幾首,聊對酒,櫻桃色照銀盤溜〔三〕。

〔一〕二句有“緑肥紅瘦”之意。密幄:指茂密的樹葉。幄:篷帳。

〔二〕添氣候:謂天氣逐漸轉暖。霜筠:新竹上的白粉。

〔三〕溜:形容光澤流動晃眼。邵雍《插花吟》:“酒涵花影紅光溜,争忍花前不醉歸?”《東京夢華録·四月八日》:“四月八日佛生日。……在京七十二户諸正店,初賣煮酒,市井一新。唯州南清風樓最宜夏飲,初嘗青杏,乍薦櫻桃,時得佳賓,觥酧交作。”

五月榴花妖豔烘〔一〕,緑楊帶雨垂垂重。五色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二〕。  正是浴蘭時節動,菖蒲酒美清樽共〔三〕。葉裏黄鸝時一哢,猶鬆,等閑驚破紗窗夢〔四〕。

〔一〕烘:燒,形容榴花紅豔如火。

〔二〕三句寫端午節風物。角粽:粽子。生綃:生絲織成的薄綢。《東京夢華録·端午》:“端午節物: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巧畫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團。紫蘇、菖蒲、木瓜,並皆茸切,以香藥相和,用梅紅匣子盛裹。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賣桃、柳、葵花、蒲葉、佛道艾,次日家家鋪陳于門首,與粽子、五色水團,茶酒供養,又釘艾人于門上,士庶遞相宴賞。”

〔三〕浴蘭時節:唐韓鄂《歲華記麗》“端午,角黍之秋,浴蘭之月。”注:“午日以蘭湯沐浴。”菖蒲酒:古代端午日以蒲葉作劍懸門前,飲雄黄酒,以辟惡。

〔四〕三句寫酒後小睡,爲鳥聲驚醒。哢(lònɡ):鳥叫。王維《聽宫鶯》詩:“忽驚啼還斷,移處哢還長。”(ménɡ)鬆:猶瞢騰,指似醒非醒時的矇矓狀態。唐韓偓《玉山樵人集格卑》詩:“自拋懷抱醉瞢騰。”

六月炎天時霎雨,行雲涌出奇峯露〔一〕。沼上嫩蓮腰束素〔二〕。風兼露,梁王宫闕無煩暑〔三〕。  畏日亭亭殘蕙炷〔四〕,傍簾乳燕雙飛去。碧碗敲冰傾玉處,朝與莫,故人風快涼輕度〔五〕。

〔一〕二句寫夏天晴雨無定,雲彩多變。奇峯:晉顧愷之《神情詩》:“夏雲多奇峯。”

〔二〕寫池蓮隨風摇擺,如美女束腰,婀娜多姿。腰束素: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腰如束素,齒如含貝。”素,白色的生絹。

〔三〕二句指王公貴族府第的高敞涼爽。風兼露:《初學記》卷三引潘岳《關中記》:“桂宫一名甘泉,又作迎風觀、寒露臺以避暑。”梁王:梁孝王,《史記·梁孝王世家》謂其“築東苑,方三百餘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宫室,爲復道,自宫連屬于平臺三十餘里。”《西京雜記》亦有類似記載。

〔四〕畏日:指夏日。《左傳》文公七年:“趙衰,冬日之日也;趙盾,夏日之日也。”注:“冬日可愛,夏日可畏。”亭亭:悠長貌。蕙炷:指爐中所焚的香。唐陸龜蒙《宫詞》:“楓膠蕙炷潔宫房”。

〔五〕碧碗三句寫夏日消暑生活。敲冰傾玉:指以冷飲消夏。《東京夢華録·是月巷陌雜賣》:“都人最重三伏,蓋六月中别無時節,往往風亭水榭,峻宇高樓,雪檻冰盤,浮瓜沉李,流杯曲沼,苞鮓新荷,遠邇笙歌,通夕而罷。”莫:同暮。風快:宋玉《風賦》:“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

七月新秋風露早,渚蓮尚坼庭梧老〔一〕。是處瓜華時節好〔二〕。金樽倒,人間綵縷争祈巧〔三〕。  萬葉敲聲涼乍到,百蟲啼晚煙如掃〔四〕。箭漏初長天杳杳〔五〕,人語悄,那堪夜雨催清曉。

〔一〕渚:水中小洲,此泛指水池。坼:開。庭梧老:相傳梧桐立秋日即開始落葉,因有“立秋至而梧葉落”之説。

〔二〕是處:到處。華:同“花”。

〔三〕祈巧:即乞巧。《東京夢華録·七夕》記宋時開封七月七日乞巧風俗頗詳,其中有云:“至初六日七日晚,貴家多結綵樓于庭,謂之‘乞巧樓’。鋪陳磨喝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綫,或兒童裁詩,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謂之‘乞巧’。婦女望月穿針,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内,次日看之,若網圓正,謂之‘得巧’。里巷與妓館,往往列之門首,争以侈靡相嚮。”

〔四〕萬葉敲聲:謂樹葉在秋風中撞擊發聲。煙如掃:言秋日天高氣清。

〔五〕寫入秋後夜漸長,日漸短。箭漏:即銅壺滴漏,古代的一種計時器。杳(yǎo)杳:深暗幽遠貌。潘岳《寡婦賦》:“時曖曖而嚮昏兮,日杳杳而西匿。”

八月秋高風歷亂,衰蘭敗芷紅蓮岸〔一〕。皓月十分光正滿。清光畔,年年常願瓊筵看〔二〕。  社近愁看歸去燕〔三〕,江天空闊雲容漫。宋玉當時情不淺,成幽怨,鄉關千里危腸斷〔四〕。

〔一〕歷亂:猶散亂,形容風無定嚮。《大戴禮·子張問入官》:“歷者,獄之所由生也。”注:“歷,曆亂也。”蘭、芷:《楚辭·九歌·湘夫人》:“沅有茝兮澧有蘭。”茝一作芷。

〔二〕瓊筵:指珍美的筵席。謝朓《始出尚書省》:“既通金閨籍,復酌瓊筵醴。”《東京夢華録·中秋》:“中秋夜,貴家結飾臺榭,民間争占酒樓玩月,絲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聞笙竽之聲,宛若雲外。閭里兒童,連宵嬉戲。夜市駢闐,至于通曉。”

〔三〕社:秋社。古代以立春後第五個戊日爲春社、立秋後第五個戊日爲秋社(約當春分、秋分前後),是春秋兩季祭祀土地神的日子。燕子于春社來,秋社歸。韓偓《不見》詩:“此身願作君家燕,秋社歸時也不歸。”

〔四〕宋玉:戰國末期楚國著名的辭賦作家。其《九辯》云:“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鄉關:家鄉。危:憂懼。三句點化宋玉文寫秋氣。

九月霜秋秋已盡,烘林敗葉紅相映〔一〕。惟有東籬黄菊盛〔二〕。遺金粉,人家簾幕重陽近〔三〕。  曉日陰陰晴未定,授衣時節輕寒嫩〔四〕。新雁一聲風又勁,雲欲凝,雁來應有吾鄉信〔五〕。

〔一〕烘:渲染。

〔二〕東籬:晉陶淵明《飲酒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三〕遺(wèi):贈與。金粉:黄色花蕊,此指菊花。重陽:古以陰曆九月初九日爲重陽。魏文帝《與鍾繇書》云:“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爲陽數,而日月並應,故曰重陽。”《東京夢華錄·重陽》:“九月重陽,都下賞菊有數種,其黄白色蕊若蓮房曰‘萬齡菊’,粉紅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黄色而圓者曰‘金鈴菊’,純白而大者曰‘喜容菊’,無處無之。酒家皆以菊花縛成洞户。”

〔四〕授衣時節:指農曆九月。古代九月製備冬衣,稱授衣。《詩經·豳風·七月》“九月授衣”傳:“九月霜始降,婦功成,可以授衣矣。”

〔五〕《禮記·月令》:“季秋之月,鴻雁來賓。”雁足傳書的傳説,始于《漢書·蘇武傳》。蘇武在匈奴中,昭帝遣使通和,常惠乃夜見漢使,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繫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如其言,單于于是大驚,乃使武還。

又〔一〕

十月小春梅蕊綻〔二〕,紅樓畫閣新裝遍。鴛帳美人貪睡暖,梳洗懶,玉壺一夜輕澌滿〔三〕。  樓上四垂簾不卷,天寒山色偏宜遠。風急雁行吹字斷〔四〕,红日晚,江天雪意雲撩亂。

〔一〕本篇集中兩見,文字略有差異:“鴛帳美人”作“錦帳美人”,“梳洗懶”作“羞起晚”,“輕澌滿”作“冰澌滿”,“紅日晚”作“紅日短”。

〔二〕小春:《歲時廣記》:“冬月之陽,萬物歸之。以其温暖如春,故謂之小春,亦云小陽春。”

〔三〕此句言漏壺中因天寒而結有薄薄的冰棱。玉壺:指計時的漏壺。澌:隨水流動的冰棱。

〔四〕羣雁飛翔,常在天空中排成“一”字或“人”字,此謂風勁而使雁行散亂。

十一月新陽排壽宴,黄鐘應管添宫綫〔一〕。獵獵寒威雲不卷〔二〕。風頭轉,時看雪霰吹人面〔三〕。  南至迎長知漏箭,書云紀候冰生研〔四〕。臘盡探春春尚遠。閑庭院,梅花落盡千千片。

〔一〕二句寫冬至節。新陽:《史記·律書》:“日冬至則一陰下藏,一陽上舒。”古有“冬至一陽生”之説。壽宴:《初學記》卷四引崔實《四民月令》:“冬至之日,薦黍羔,先薦玄冥及祖禰,其進酒肴及謁賀君師耆老,如正日。”黄鐘應管:《禮記·月令》:“仲冬之月,其音羽,律中黄鐘。”注:“黄鐘者,律之始,九寸,仲冬氣至,則黄鐘之律應。”管:指律管。添宫綫:《唐雜録》:“唐宫中以女功揆日之長短,冬至後,日晷漸長,比常日添一綫之功。”《東京夢華録·冬至》:“十一月冬至。京師最重此節,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撲,慶賀往來,一如年節。”

〔二〕獵獵:風聲。鮑照《潯陽還都道中》詩:“鱗鱗夕雲起,獵獵晚風遒。”

〔三〕霰:雪珠、雪子。《詩·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維霰。”

〔四〕二句謂冬至後白晝漸長,于時觀察天象物候以驗來年凶吉。南至:即冬至。《左傳》僖公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杜預注:“周正月,今十一月。冬至之日,日南極。”漏箭:即箭漏。書云紀候:《左傳》僖公五年:“公既視朔,遂登觀臺以望,而書,禮也。凡分、至、啓、閉,必書雲物,爲備故也。”《易緯通卦驗》:“冬至之日,見雲送迎從下鄉來,歲美,民人和,不疾疫;無雲送迎,德薄,歲惡。故其雲赤者旱,黑者水,白者爲兵,黄者有土功,諸從日氣送迎,此其效也。”研:通“硯”。

十二月嚴凝天地閉〔一〕,莫嫌臺榭無花卉。惟有酒能欺雪意〔二〕。增豪氣,直教耳熱笙歌沸。  隴上雕鞍惟數騎,獵圍半合新霜裏〔三〕。霜重鼓聲寒不起〔四〕。千人指,馬前一雁寒空墜。

〔一〕天地閉:《禮記·月令》:孟冬之月,“天氣上騰,地氣下降,天地不通,閉塞而成冬”。

〔二〕欺:此指抵擋。《東京夢華録·十二月》:“此月雖無節序,而豪貴之家,遇雪即開筵,塑雪獅,裝雪燈雪□(原文此处为方框),以會親舊。”

〔三〕隴上:指原野。 古代王公貴族在冬季圍獵。《左傳》隱公五年:“故春蒐、夏苗、秋獼、冬狩,皆于農隙以講事也。”

〔四〕唐李賀《雁門太守行》詩:“霜重鼓寒聲不起。”古代圍獵實兼軍事訓練,故亦備金鼓。

采桑子

輕舟短棹西湖好,緑水逶迤〔一〕。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二〕。  無風水面琉璃滑〔三〕,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四〕。

此選《采桑子》鼓子詞十首,每首皆以“西湖好”起句,依次描寫潁州西湖四季的不同景色。歐陽修于皇祐元年正月至皇祐二年七月任潁州知州,因愛潁州西湖之勝,遂與梅堯臣相約,買田于潁,以便歸隱後退居。治平四年解參知政事任,知亳州,途經潁州,作《思潁詩後序》云:“乃發舊稿,得自南京以後詩十餘篇,皆思潁之作,以見予拳拳于潁者非一日也。”熙寧四年六月致仕,七月回到潁州,次年閏七月去世。這組詞或非作于一時,從末首“歸來恰似遼東鶴”與每首皆以“西湖好”三字起句以觀,當于熙寧年間退休之後作了通盤的整理潤色。原集詞前有一篇《西湖念語》(“念語”是宋時藝人演唱前的開場白),云:“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于主人;陶淵明之卧輿,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于閑人。並遊或結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咏。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于無人,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詞,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技,聊佐清歡。”可見這組詞是供歌妓在筵前演唱的。

〔一〕此詞寫乘小舟游湖的情趣,可與第三首“畫船”對比。棹(zhào):船槳。逶迤:綿延曲折貌。

〔二〕隱隱:猶隱約。

〔三〕琉璃:天然的有光寶石。《漢書·西域傳》注引孟康曰:“流離青色如玉。”後人即常以琉璃來比喻平滑如鏡的水面。唐白居易《新池》詩:“忽看不似水,一泊稀琉璃。”作者《初至潁州西湖種瑞蓮黄楊寄淮南轉運吕度支發運許主客》詩亦云:“平湖十頃碧琉璃,四面清陰乍合時。”

〔四〕漣漪:水面微波。《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漣漪”。沙禽:水鳥。作者《伊川泛舟》詩:“春溪漸生溜,演漾迴舟小。沙禽獨避人,飛去青林杪。”

春深雨過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亂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一〕。  蘭橈畫舸悠悠去〔二〕,疑是神仙。返照波間,水闊風高揚管絃〔三〕。

〔一〕然:同“燃”,形容花紅似火。杜甫《絶句二首》之二:“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二〕蘭橈(ráo):用蘭木做的船槳。梁簡文帝《采蓮曲》:“桂檝蘭橈浮碧水”。畫舸(ɡě):繪有綵飾的遊船。

〔三〕二句寫畫舸遠去後,在夕陽返照的湖面上,風中傳來悠揚的樂聲。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絃。玉盞催傳〔一〕,穩泛平波任醉眠。  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二〕。俯仰流連,疑是湖中别有天〔三〕。

〔一〕傳:傳杯,指行令勸酒。唐上官婉兒《九日登慈恩寺應制》詩:“獻壽菊傳杯。”

〔二〕行雲卻在行舟下:杜甫《小寒食舟中作》詩:“春水船如天上坐”。空水澄鮮:天水清澈明浄。謝靈運《登江中孤嶼》詩:“空水共澄鮮。”

〔三〕二句寫遊者俯仰觀賞,難分天水。

羣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一〕。飛絮濛濛〔二〕,垂柳欄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三〕。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四〕。

〔一〕狼籍殘紅:落花散亂。

〔二〕飛絮濛濛:五代牛希濟《中興樂》:“濛濛柳絮輕飛”。

〔三〕春空:春天已過。

〔四〕簾櫳:窗簾。櫳:窗牗。雙燕歸來:五代馮延巳《羅敷豔歌》:“日暮疏鐘,雙燕歸來畫閣中。”

何人解賞西湖好?佳景無時〔一〕。飛蓋相追,貪嚮花間醉玉卮〔二〕。  誰知閒憑欄干處?芳草斜暉〔三〕。水遠煙微,一點滄洲白鷺飛〔四〕。

〔一〕佳景無時:景色無時不佳。

〔二〕二句寫湖上遊人行樂盛况。蓋:車蓋。飛蓋指奔馳中的車輛。曹植《公讌詩》“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玉卮:玉製酒器,此借指酒。

〔三〕斜暉:夕陽。五代張泌《河傳》:“夕陽芳草千里”。

〔四〕這類寫景詞語,歐陽修之前不多見,可與之比擬的,有唐張志和《漁父》:“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和五代皇甫松《天仙子》:“晴野鷺飛一隻,水葓花發秋江碧。”滄洲:水邊地。

清明上巳西湖好〔一〕,满目繁華。争道誰家,緑柳朱輪走鈿車〔二〕。  游人日暮相將去〔三〕,醒醉喧嘩。路轉堤斜,直到城頭總是花。

〔一〕清明、上巳:注見《漁家傲·三月清明天婉娩》。

〔二〕争道:湖濱游人車輛擁擠,紛紛争先而行。朱輪、鈿車:形容車輛華美。古代高官乘用朱紅漆輪的車子,貴族婦女乘用螺鈿鑲嵌的車子。

〔三〕相將:相隨。

荷花開後西湖好〔一〕,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後紅幢緑蓋隨〔二〕。  畫船撑入花深處,香泛金卮。煙雨微微,一片笙歌醉裏歸。

〔一〕西湖多荷花。作者有《西湖戲作示同游者》詩:“菡萏香清畫舸浮,使君寧復憶揚州。都將二十四橋月,换得西湖十頃秋。”

〔二〕紅幢緑蓋:指荷花和荷葉。

天容水色西湖好,雲物俱鮮。鷗鷺閑眠,應慣尋常聽管絃〔一〕。  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二〕。誰羨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三〕。

〔一〕二句謂水鳥聽慣了游船上的樂聲,悠閑地棲息安眠。

〔二〕瓊田:即玉田。《搜神記》載:伯雍種石于田中,遂生白璧,其處地可一頃,名爲玉田。此形容西湖在月光輝映下水面一片清澈澄碧。作者《祈雨曉過湖上》詩:“清晨驅馬思悠悠,渺渺平湖碧玉田。”

〔三〕二句寫西湖月夜泛舟,其樂勝仙。驂鸞:傳説仙人乘鸞鳳。驂:乘,駕馭。韓愈《送桂州嚴大夫》詩:“遠勝登仙去,飛鸞不假驂。”

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一〕。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横〔二〕。  西南月上浮雲散,軒檻涼生〔三〕。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

〔一〕花塢:花木叢。汀:水中或水邊平地。

〔二〕唐韋應物《滁州西澗》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横。”

〔三〕軒檻:窗前欄杆。

平生爲愛西湖好,來擁朱輪〔一〕。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二〕。  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三〕。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四〕!

〔一〕來擁朱輪:指到潁州任知州。

〔二〕富貴浮雲:將榮華富貴看作過眼煙雲。《論語·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二十春:作者于治平四年作《思潁詩後序》中云:“皇祐元年春,予自廣陵得請來潁,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産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于時慨然已有終焉之意也。爾來俯仰二十年間,歷事三朝(仁宗、英宗、神宗),竊位二府(中書省、樞密院),寵榮已至而憂患隨之,心志索然而筋骸憊矣。”

〔三〕遼東鶴二句:《搜神後記》載:丁令威在靈虚山學道成仙,後化作白鶴飛回遼東,落于城門華表上,有少年挽弓欲射之,白鶴遂在空中盤旋而歌:“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累累!”歌畢飛入高空。

〔四〕舊主人:指往日曾任地方官的作者自己。

文選

叢翠亭記

九州皆有名山以爲鎮,而洛陽天下中,周營漢都〔一〕,自古常以王者制度臨四方,宜其山川之勢雄深偉麗,以壯萬邦之所瞻。由都城而南以東,山之近者,闕塞、萬安、轘轅、緱氏,以連嵩室〔二〕,首尾盤屈逾百里。從城中因高以望之,衆山靡迤,或見或否,惟嵩最遠、最獨出,其嶄巖聳秀,拔立諸峯上,而不可掩蔽。蓋其名在祀典,與四嶽俱,備天子巡狩望祭,其秩甚尊〔三〕,則其高大殊傑當然。

城中可望而見者,若巡檢署之居洛北者爲尤高。巡檢使内殿崇班李君,始入其署,即相其西南隅而增築之,治亭于上〔四〕,敞其南北嚮以望焉。見山之連者、峯者、岫者,駱驛聯亘,卑相附,高相摩,亭然起,崪然止〔五〕,來而嚮,去而背,頽崖怪壑,若奔若蹲,若鬥若倚,世所傳嵩陽三十六峯者,皆可以坐而數之。因取其蒼翠叢列之狀,遂以叢翠名其亭。

亭成,李君與賓客以酒食登而落之〔六〕,其古所謂居高明而遠眺望者歟。既而,欲紀其始造之歲月,因求修辭而刻之云。

明道元年(一〇三二)作。歐陽修致力古文,發端於天聖九年(一〇三一)到洛陽後受尹洙的影響,他在《記舊本韓文後》中説:“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爲古文。”宋邵伯温《邵氏聞見録》也説:“錢文僖公(惟演)……因府第起雙桂樓,西城建閣臨圜驛,命永叔、師魯作記。永叔文先成,凡千餘言。師魯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記。及成,永叔服其簡古。永叔自此始學爲古文。”可知明道初爲作者始作古文時期。叢翠亭是一個普通園亭,其主人亦非作者同道,題目較難敷衍,文章結合洛陽雄偉的山川入手,寫得生動有氣勢,已見出構思運筆的才能。

〔一〕九州:泛指全國。鎮:重、壓。古稱一方之主山爲鎮。《尚書·舜典》“封十有二山”孔傳:“每州之名山殊大者,以爲其州之鎮。”天下中:歐陽修《洛陽牡丹記》:“夫洛陽于周所有之土,四方入貢道里均,乃九州之中。”周營:西周初周公營建洛陽,平王東遷後以爲都城。漢都:西漢都長安,東漢都洛陽。

〔二〕都城:北宋稱洛陽爲西京。闕塞:山名。《河南府志》:“在府城正南二十五里,郡之朝山也。一名伊闕,俗名龍門。”萬安:山名。《河南府志》:“在府城東南四十里,一名大石山,漢時名石林。馬融《廣成苑賦》云:‘金門石林殷起乎其中’是也。山高二千丈,危峯邃谷,冠于洛陽。”轘轅、緱(ɡōu)氏:皆山名,在今河南偃師縣東南。轘轅以山道盤旋峻險著名。緱氏在伊洛平原東部嵩山口。嵩室:《一統志》:“嵩山三十六峯,東曰太室,西曰少室,相去七十里,嵩其總名也。謂之室者,以其下各有石室。”

〔三〕名在祀典:《禮記·王制》:“天子祭名山大川,五岳比三公。”嵩山爲中嶽,與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南嶽衡山、北嶽恆山同受崇祀。巡狩:皇帝離開京都,巡游各地。《孟子·梁惠王》:“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望祭:《尚書·舜典》“望于山川”注:“九州名山大川、五嶽四瀆之屬,皆一時望祭之。”秩:次序、地位。

〔四〕内殿崇班:宋代武官的品級名。相:選擇。治:理,指建築。

〔五〕駱驛:通“絡繹”。卑:低。摩:摩蕩,指氣勢雄偉。亭然:亭亭聳立貌。崪:通“猝”,突然。

〔六〕落之:落成祭典。《左傳》昭公七年“楚子成章華之臺,願與諸侯落之”,注:“宫室新成祭之,爲落。”

送梅聖俞歸河陽序

至寶潛乎山川之幽,而能先羣物以貴于世者,負其有異而已〔一〕。故珠潛于泥,玉潛于璞,不與夫蜃蛤珉石混而棄者,其先膺美澤之氣〔二〕,輝然特見于外也。士固有潛乎卑位,而與夫庸庸之流俯仰上下,然卒不混者〔三〕,其文章才美之光氣,亦有輝然而特見者矣。然求珠者必之乎海,求玉者必之乎藍田〔四〕,求賢士者必之乎通邑大都。據其會,就其名,而擇其精焉爾。

洛陽,天子之西都,距京師不數驛,縉紳仕宦雜然而處,其亦珠玉之淵海歟〔五〕。予方據是而擇之,獨得于梅君聖俞,其所謂輝然特見而精者邪。聖俞志高而行潔,氣秀而色和,嶄然獨出于衆人中。初爲河南主簿,以親嫌移佐河陽,常喜與洛之士游,故因吏事而至于此。余嘗與之徜徉于嵩洛之下,每得絶崖倒壑、深林古宇,則必相與吟哦其間,始而歡然以相得,終則暢然,覺乎熏蒸浸漬之爲益也〔六〕。故久而不厭。既而,以吏事訖言歸。余且惜其去,又悲夫潛乎下邑,混于庸庸。然所謂能先羣物而貴于世者,特其異而已,則光氣之輝然者,豈能掩之哉!

明道元年作。梅聖俞,梅堯臣字聖俞,是宋詩革新的創始人之一,也是歐陽修到洛陽後最早結識的知友。當時梅官河南縣主簿,因其妻兄謝絳官河南府通判,需要避嫌,當年秋調任河陽縣(今河南孟縣,宋屬孟州)主簿。次年春重返洛陽,歐陽修曾與之遍游洛陽名勝,并同登嵩山。歐陽修對梅堯臣的人品才華十分傾倒,集中多兩人唱和之作,並把他比作明珠美玉。如嘉祐五年(一〇六〇)作的《依韻奉酬聖俞二十五兄見贈之作》:“念君懷中玉,不及市上珉,珉賤易爲價,玉棄久埋塵。”同年梅堯臣卒,作《哭聖俞》:“良時易失不早收,篋櫝瓦礫棄琳球。”足見此序對梅堯臣的稱揚不是泛泛之譽。

〔一〕至寶:無價之寶,此用以喻梅堯臣的人品才華。潛:藏、沉埋。負:恃、依靠。

〔二〕《初學記》卷二十七引任嘏《道論》:“丹泉之珠,沉于黄泥;璠璵之寶,藏于裔石。”潛于泥:指孕珠的蚌藏于水底泥中。蜃蛤:大蛤蜊。《周禮·天官·鱉人》“以時簎魚鱉龜蜃”注:“蜃,大蛤。”珉石:似玉之石。膺:受。《尚書·武成》:“誕膺天命,以撫方夏。”

〔三〕卑位:指梅堯臣當時所任主簿之職。唐宋時士人輕視州縣佐吏,因有如下之説。如唐高適作封丘縣尉時,有《封丘作》:“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那堪作吏風塵下。”卒:終于。

〔四〕藍田:山名,在今陝西藍田縣東南,亦名覆車山,産美玉。唐李商隱《無題》:“藍田日暖玉生煙。”

〔五〕驛:驛站,古代官員旅途中换馬歇息之所。開封至洛陽相距約五百里,宋時設六驛。縉紳仕宦:均指官員。淵海:深厚廣大的意思。陳徐陵《與李那書》:“才壯風雲,義深淵海。”

〔六〕“余嘗”七句寫與梅堯臣等人嘗共游嵩洛。作者另有《書懷感事寄梅聖俞》等詩,見本集詩選,可參閲。熏蒸浸漬:于不知不覺間受到感染熏陶。

述夢賦

夫君去我而何之乎?時節逝兮如波。昔共處兮堂上,忽獨棄兮山阿〔一〕。

嗚呼!人羨久生,生不可久,死其奈何。死不可復,惟可以哭。病予喉使不得哭兮,况欲施乎其他。憤既不得與聲而俱發兮,獨飲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斷絶,淚疾下兮滂沱。行求兮不可過,坐思兮不知處。可見惟夢兮,奈寐少而寤多〔二〕。或十寐而一見兮,又若有而若無;乍若去而若來,忽若親而若疏〔三〕。杳兮倏兮,猶勝于不見兮,願此夢之須臾〔四〕。尺蠖憐予兮爲之不動,飛蠅閔予兮爲之無聲;冀駐君兮可久,怳予夢之先驚〔五〕。夢一斷兮魂立斷,空堂耿耿兮華燈〔六〕。

世之言曰:死者澌也〔七〕。今之來兮,是也非也?又曰:覺之所得者爲實,夢之所得者爲想。苟一慰乎予心,又何較乎真妄。緑髮兮思君而白,豐肌兮以君而瘠,君之意兮不可忘,何憔悴而云惜〔八〕。願日之疾兮,願月之遲〔九〕;夜長于晝兮,無有四時。雖音容之遠矣,于恍惚以求之!

明道二年(一〇三三)作。是歲正月,歐陽修因公赴開封,事後又往隨縣探望叔父歐陽曄,于三月回洛陽。其時胥氏夫人産子後未逾一月,卒,詩人十分悲痛,作爲《述夢賦》及《緑竹堂獨飲》詩悼念,感情深厚,凄切感人。

〔一〕四句寫胥氏夫人之死。夫:發語詞。君:對對方的尊稱,古代通用于男女性。山阿:山陵、坟墓。晉陶潛《挽歌詩》:“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二〕行求四句謂行坐都無從尋覓,祇有夢中能相見,無奈睡時少,醒時多。過:原注:“疑是‘遇’字。”寐:睡着。寤:睡醒。

〔三〕四句連用六個“若”字,極寫其夢之迷離恍惚。

〔四〕杳兮倏兮:杳冥、倏忽,言夢景之難以捉摸和稍縱即逝。須臾:片刻,言時間之短促。以上意謂夢境雖然短暫朦朧,但仍勝于無。

〔五〕四句謂昆蟲亦憐閔作者的思憶,而停止活動,希望胥氏夫人能在夢中多耽一會,可是自己卻驚醒了。尺蠖:尺蠖蛾的幼蟲,爬行時身體嚮上彎曲成弧形,像人用大拇指和中指量長度,故名。閔:通憫,惋惜、同情。冀:希望。駐:留。怳:忽然。晉劉伶《酒德頌》:“兀然而醉,怳爾而醒。”

〔六〕耿耿:微明貌。

〔七〕澌:盡、滅。《禮記·曲禮》注:“死之言澌也。”

〔八〕四句意猶古詩“思君令人老”,並言眷念之情,不惜憔悴。緑髮:即緑鬢,黑色鬢髮。唐吴均《閨怨》:“緑鬢愁中改。”瘠:消瘦。

〔九〕二句謂希望太陽快些移動,月亮慢些移動,以便有更多的時間在夜夢中與亡妻相見。

與張秀才第二書

修頓首白,秀才足下。前日去後,復取前所貺古今雜文十數篇〔一〕,反復讀之,若《大節賦》、《樂古》、《太古曲》等篇,言尤高而志極大。尋足下之意,豈非閔世病俗,究古明道,欲拔今以復之古,而剪剥齊整凡今之紛淆駁冗者歟〔二〕。然後益知足下之好學,甚有志者也。然而述三皇太古之道,捨近取遠,務高言而鮮事實,此少過也〔三〕。

君子之于學也,務爲道,爲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之,以信後世〔四〕。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所載〔五〕,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誕者言之,乃以混蒙虚無爲道,洪荒廣略爲古;其道難法,其言難行〔六〕。孔子之言道,曰“道不遠人”;言《中庸》者,曰“率性之謂道”,又曰“可離非道也”〔七〕。《春秋》之爲書也,以成隱讓,而不正之;傳者曰:《春秋》信道不信邪,謂隱未能蹈道〔八〕。齊侯遷衞,書城楚丘,與其仁不與其專封;傳者曰:仁不勝道〔九〕。凡此所謂道者,乃聖人之道也。此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豈如誕者之言者耶。

堯、禹之書,皆曰“若稽古傳説”,曰“事不師古,匪説攸聞”;仲尼曰,“吾好古,敏以求之者”〔一○〕。凡此所謂古者,其事乃君臣上下、禮樂刑法之事,又豈如誕者之言者邪。此君子之所學也。

夫所謂捨近而取遠云者,孔子曰生周之世〔一一〕,去堯舜遠,孰與今去堯舜遠也。孔子删書,斷自《堯典》,而弗道其前;其所謂學,則曰“祖述堯舜〔一二〕”。如孔子之聖且勤,而弗道其前者,豈不能邪?蓋以其漸遠而難彰,不可以信後世也。今生于孔子之絶後〔一三〕,而反欲求堯舜之已前,世所謂務高言而鮮事實者也。

唐虞之道爲百王首,仲尼之嘆曰“蕩蕩乎”,謂高深閎大而不可名也〔一四〕。及夫二典,述之炳然,使後世尊崇仰望不可及,其嚴若天,然則《書》之言豈不高邪〔一五〕!然其事不過于親九族、平百姓,憂水患,問臣下誰可任,以女妻舜,及祀山川,見諸侯,齊律度,謹權衡,使臣下誅放四罪而已〔一六〕。孔子之後,惟孟軻最知道,然其言不過于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爲養生送死爲王道之本〔一七〕。夫二典之文,豈不爲文;孟軻之言道,豈不爲道?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蓋切于事實而已。

今之學者,不深本之〔一八〕,乃樂誕者之言,思混沌于古初,以無形爲至道者,無有高下遠近。使賢者能之,愚者可勉而至,無過不及,而一本乎大中,故能亙萬世可行而不變也〔一九〕。今以謂不足爲,而務高遠之爲勝,以廣誕者無用之説,是非學者之所盡心也。宜少下其高而近其遠,以及乎中,則庶乎至矣。

凡僕之所論者,皆陳言淺語,如足下之多聞博學,不宜爲足下道之也。然某之所以云者,本欲損足下高遠而俯就之,則安敢務爲奇言,以自高邪。幸足下少思焉。

明道二年作。張秀才,張棐,河中府(府治今山西永濟縣蒲州)人。張棐曾以其所作詩賦雜文投贈歐陽修,請求指導。先此,歐陽修有信説:自己雖居洛陽都邑,但“官位學行無動人也,是非可否不足取信也”,所以“不能塞所求”。此信是再次答復。尊經明道,本是儒家一貫主張,而先進的人物,往往能根據時代的變化,提出合乎實際的要求。歐陽修之尊經,主張“聖人之言,在人情不遠”(《答宋咸書》),“堯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縱囚論》);他之明道,主張學者應該關心世間“百事”(《答吴充秀才書》)。本篇説:“爲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之,以信後世。”其重點也在于今。他反對泥古,反對“務高言而鮮事實”,反對“好異以取高”(《答石推官書》),力摒漢唐以來經疏的拘牽和穿鑿。他對“宋學”的開創有篳路藍縷之功,而且他的觀點,和後來南宋道學家的空談性理,有明顯的區别。此信不僅反映了歐陽修的學術思想,也體現了他對後進學者的循循善誘。

〔一〕足下:古人書信中對同輩人的敬稱。前日去後:指發出第一次復信之後。貺(kuànɡ):賜、贈。

〔二〕尋:尋求、探索。閔世病俗:憂慮、不滿于世俗的浮薄。拔:移易、改變。《易·乾》:“確乎其不可拔。”紛淆駁冗:指當時學風、文風的趨繁務瑣,混亂駁雜。

〔三〕三皇:傳説中遠古的帝王,一般指伏羲、神農、黄帝。鮮:少。過:過分。

〔四〕八句表述了歐陽修對道和文關係的基本觀點。他認爲道(人情、政事)是核心,文的作用是體現、闡明道的根本,祇有“其充于中者足,而後發乎外者大以光”,否則不過“巧其詞以爲華,張其言以爲大”而已(《與樂秀才書》)。在《答吴充秀才書》中也説:“夫學者未始不爲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于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爲言,難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于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履:實踐。施:用。

〔五〕六經:指《詩》、《書》、《禮》、《樂》、《易》、《春秋》。

〔六〕誕者:虚妄不切實際的人。此指老莊玄學。混蒙虚無爲道:《老子道德經》二十五:“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洪荒廣略爲古:《莊子·馬蹄》:“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羣生,連屬其鄉,……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

〔七〕孔子之言道:《禮記·中庸》:“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爲道而遠人,不可以爲道。”又:“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五句釋儒家的道存於人的思想。

〔八〕春秋六句:據《史記·魯世家》,魯隱公名息,是惠公的庶子。惠公死時,以幼子允爲太子,而魯人共立隱公攝政。後來公子揮對隱公説:你祇要讓我做相,我可以去殺掉太子。隱公説:當時攝政是由于太子年幼,現在我將要立他爲君,自己告老。公子揮害怕了,反在太子前説隱公要謀害太子,結果隱公被殺。太子立,稱桓公。《春秋》于隱公元年正月祇書“春王正月”,不書隱公“即位”。對此,《春秋》三傳各有説法。《左傳》:“不書即位,攝也。”《公羊傳》:“不言即位,成公意也。”《穀梁傳》:“不言即位,成公志也。……讓桓正乎?曰不正。《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隱不正而成之何也?將以惡桓也。其惡桓何也?隱將讓而桓弑之,則桓惡矣。桓弑而隱讓,則隱善矣。善則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貴義不貴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揚父之美,不揚父之惡,先君之欲與桓,非正也,邪也。……若隱者,可謂輕千乘之國,蹈道則未也。”歐陽修有《春秋論》,專辨其事。

〔九〕齊侯五句:《春秋》僖公二年:“春王正月,城楚丘。”《左傳》:“春,諸侯城楚丘而封衞焉,不書所會,後也”。《穀梁傳》:“其言城之者,專辭也。故非天子不得專封諸侯。諸侯不得專封諸侯,雖通其仁,以義而不與也,故曰仁不勝道。”意謂《春秋》不書齊桓公救衞而祇書“城楚丘”,是贊許齊桓公的仁德而不贊許他專擅封衞國。因爲封地是周天子的權力,諸侯不應僭越。與:贊同。

〔一○〕堯禹七句:《尚書·堯典》有“若稽古帝堯”,《舜典》有“若稽古帝舜”,《大禹謨》有“若稽古大禹”之句。又《説命》:“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説攸聞。”《論語·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一一〕曰:原注:“疑。”按:當爲衍字。

〔一二〕孔子删書:《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迹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尚書》始自《堯典》,傳説爲孔子所删修。祖述堯舜:《禮記·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一三〕絶後:極後。

〔一四〕唐虞:陶唐氏和有虞氏,即堯和舜。《論語·泰伯》:“大哉堯之爲君也!巍巍乎,唯天爲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有其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一五〕二典:指《尚書》中的《堯典》和《舜典》。 嚴:尊嚴、高大

〔一六〕然其事十句係概述《堯典》、《舜典》的内容。律度:音律標準。誅放四罪:《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一七〕其言二句:《孟子·梁惠王》:“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shuò)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鷄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本:始。

〔一八〕本:根據、掌握。

〔一九〕無形爲至道、無有高下遠近:見《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王弼注:“寂寥,無形體也。”周行,即“無高下遠近”。又《莊子·大宗師》:“夫道,有情有信,無爲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歐陽修排佛老,故稱老、莊爲“誕者之罟”。無過不及:《論語·先進》:“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大中:也稱大中之道或中道,是儒家的一個重要概念,意謂恰如其份。唐柳宗元《斷刑論下》:“經也者,常也,權也者,達經者也,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矣。經非權則泥,權非經則悖,是二者,強名也,曰當,斯盡之矣。當也者,大中之道也。離而爲名者,大中之器用也。”

李秀才東園記

修友李公佐,有亭在其居之東園,今年春,以書抵洛,命修志之。

李氏世家隨。隨,春秋時稱漢東大國〔一〕。魯桓之後,楚始盛,隨近之,常與爲鬥國,相勝敗〔二〕。然怪其山川土地,既無高深壯厚之勢,封域之廣,與鄖、蓼相介〔三〕,纔一二百里,非有古強諸侯制度,而爲大國何也?其春秋世未嘗通中國盟會朝聘,僖二年方見于經,以伐見書;哀之元年,始約列諸侯一會而罷〔四〕。其後乃希見。僻居荆夷,蓋于蒲騷鄖蓼小國之間特大而已〔五〕。故于今雖名藩鎮,而實下州。山澤之産無美材,土地之貢無上物。朝廷達官大人自閩陬嶺徼出而顯者,往往皆是,而隨近在天子千里内。幾一百年間未出一士〔六〕。豈其庳貧薄陋自古然也〔七〕。

予少以江南就食居之,能道其風土〔八〕。地既瘠枯,民給生不舒愉,雖豐年,大族厚聚之家,未嘗有樹林池沼之樂,以爲歲時休暇之嬉;獨城南李氏爲著姓,家多藏書,訓子孫以學〔九〕。予爲童子,與李氏諸兒戲其家,見李氏方治東園,往求美草,一一手植,周視封樹,日日去來園間甚勤〔一○〕。李氏壽終,公佐嗣家,又構亭其間,益修先人之所爲。予亦壯,不復至其家。已而去客漢沔,游京師,久而乃歸,復行城南〔一一〕。公佐引予登亭上,周尋童子時所見,則樹之孽者抱,昔之抱者枿,草之茁者叢,荄之甲者今果矣;問其游兒,則有子如予童子之歲矣;相與逆數昔時,則于今七閏矣〔一二〕。然忽忽如前日事,因嘆嗟徘徊不能去。

噫!予方仕宦奔走,不知再至城南登此亭,復幾閏?幸而再至,則東園之物又幾變也!計亭之梁木其蠹,瓦甓其溜,石物其泐乎〔一三〕?隨雖陋,非予鄉;然予之長也,豈能忘情于隨哉〔一四〕!

公佐好學有行,鄉里推之。與予友,蓋明道二年十月十二日也。

景祐元年(一〇三四)作。李秀才,李堯輔,字公佐,歐陽修童年居隨州時的游伴。歐陽修四歲時,父親歐陽觀去世,“叔公曄時任隨州推官,因卜居焉。公母夫人鄭氏年方二十九,攜公往依之,遂家于隨。貧無資,以荻畫地教公書字。”(宋胡柯《廬陵歐陽文忠公年譜》)

〔一〕隨:春秋時國名,在漢水東岸,其領地約當今湖北隨縣。

〔二〕魯桓:魯桓公。《左傳》桓公八年(公元前七〇三):“楚師伐隨”,楚國開始強大。

〔三〕鄖(yún)、蓼:皆春秋時國名,後爲楚所滅。鄖地在今湖北安陸,蓼地在今河南唐河西南,隨在鄖、蓼之間。介:處于二者之間。

〔四〕朝聘:古代諸侯定期朝見天子曰朝,諸侯間通問修好曰聘。僖二年:當爲僖二十年(公元前六四〇)之誤。《春秋》僖公二十年:“楚人伐隨。”按《左傳》在桓公八年即有“楚師伐隨”的記載,歐陽修不信傳,以爲“經不待傳而通者十七八,因傳而惑者十五六”(《春秋或問》),所以記《春秋經》始見隨的記載。哀之元年:《春秋》哀公元年(公元前四九四):“楚子、陳侯、隨侯、許男圍蔡。”此指隨地偏僻,不受重視。

〔五〕荆夷:即荆州,古九州之一,地當今湖南、湖北全省及四川、貴州、廣東、廣西部分地區。夷:古代稱中原以外地區爲四夷。蒲騷地屬鄖國。《左傳》桓公十一年:“敗鄖師于蒲騷。”

〔六〕朝廷四句意謂隨州雖然離開封不遠,但還不如福建和廣東、廣西這些邊遠地區,宋朝立國後隨地人没有做官的。閩陬:指福建。陬:角落。嶺徼(jiào):五嶺以外,今廣東、廣西地區。

〔七〕庳:低下。

〔八〕歐陽修父親死前官泰州(治所在今江蘇泰縣)軍州判官,父死後由泰州往隨縣依靠叔父生活,故熟悉隨州情况。

〔九〕地既以下九句入題。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予少家漢東。漢東僻陋,無學者;吾家又貧,無藏書。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堯輔頗好學,予爲兒童時多游其家,見有弊筐貯故書在壁間,發而視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顛倒無次序,因乞李氏以歸。”

〔一○〕治:治理、修建。封樹:聚土爲坟稱封,植樹爲記稱樹,可知所謂東園原爲李姓的墓地。

〔一一〕去客漢沔:指離開隨州。隨州在漢水流域,沔水是漢水的上游。久而乃歸:歐陽修于明道二年春抵隨州探望叔父。

〔一二〕孽:當作“蘖”,樹木的萌芽。抱:兩臂合圍的長度,常用來形容樹木粗大。司馬相如《子虚賦》:“欃檀木蘭,豫章女貞,長千仞,大連抱。”枿:樹木被砍伐後根部新抽出的枝條。茁:草初生冒出地面。叢:茂密。荄之甲:果樹初生時萌芽上所帶的種子表皮。七閏:農曆三年一閏月,五年置二閏,十九年置七閏。此指相距已十九年。

〔一三〕蠹:指朽蝕。甓:甎。溜:原義是光滑,此指磚瓦因風雨剥落。泐:(lè):石塊風化、開裂。《考工記·總序》:“石有時以泐。”

〔一四〕意謂隨州雖不是自己的故鄉,但在那里長大,自然不能忘懷。

與石推官第二書

修頓首白,公操足下。前同年徐君行,因得寓書,論足下書之怪〔一〕。時僕有妹居襄城,喪其夫,匍匐將往視之,故不能盡其所以云者,而略陳焉〔二〕。足下雖不以僕爲狂愚而絶之,復之以書,然果未能諭僕之意。非足下之不諭,由僕聽之不審〔三〕,而論之之略之過也。

僕見足下書久矣,不即有云,而今乃云者何邪?始見之,疑乎不能書,又疑乎忽而不學。夫書一藝爾,人或不能,與忽不學時,不必論,是以默默然。及來京師,見二像石本,及聞説者云足下不欲同俗,而力爲之,如前所陳者,是誠可諍矣〔四〕。然後一進其説。及得足下書,自謂不能,與前所聞者異,然後知所聽之不審也。

然足下于僕之言,亦似未審者。足下謂世之善書者,能鍾、王、虞、柳,不過一藝;己之所學,乃堯、舜、周、孔之道,不必善書;又云因僕之言,欲勉學之者〔五〕。此皆非也。夫所謂鍾、王、虞、柳之書者,非獨足下薄之,僕固亦薄之矣。世之有好學其書而悦之者,與嗜飲茗、閲畫圖無異,但其性之一僻爾,豈君子之所務乎〔六〕。然至于書,則不可無法。

古之始有文字也,務乎記事,而因物取類爲其象,故《周禮》六藝有六書之學,其點畫曲直皆有其説〔七〕。揚子曰:“斷木爲棋,梡革爲鞠,亦皆有法焉。”〔八〕而况書乎。今雖隸字已變于古,而變古爲隸者非聖人,不足師法,然其點畫曲直猶有准則,如毋、彳亻之相近,易之則亂,而不可讀矣〔九〕。今足下以其直者爲斜,以其方者爲圓,而曰我第行堯、舜、周、孔之道〔一○〕,此甚不可也。譬如設饌于案,加帽于首,正襟而坐然後食者,此世人常爾;若納足于帽,反衣而衣,坐乎案上,以飯實酒巵而食,曰我行堯、舜、周、孔之道者。以此之于世,可乎?不可也。則書雖末事,而當從常法,不可以爲怪,亦猶是矣。然足下了不省僕之意,凡僕之所陳者,非論書之善,不但患乎近怪自異,以惑後生也〔一一〕。若果不能,又何必學,僕豈區區勸足下以學書者乎。

足下又云:我實有獨異于世者,以疾釋、老,斥文章之雕刻者。此又大不可也〔一二〕。夫釋、老,惑者之所爲;雕刻文章,薄者之所爲〔一三〕。足下安知世無明誠質厚君子之不爲乎?足下自以爲異,是待天下無君子之與己同也。仲尼曰:“後生可畏,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一四〕是則仲尼一言,不敢遺天下之後生;足下一言,待天下以無君子。此故所謂大不可也。夫士之不爲釋、老與不雕刻文章者,譬如爲吏而不受貨財,蓋道當爾,不足恃以爲賢也。

屬久苦小疾,無意思,不宣〔一五〕。某頓首。

景祐二年(一〇三五)作。石推官,石介(參見詩選《讀張李二生文贈石先生》題解及注),時任南京(宋州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留守推官。歐陽修在《徂徠石先生墓志銘》中論其著作曰:“其斥佛老時文,則有《怪説》、《中國論》,曰去此三者,然后可以有爲;其戒奸臣宦女,則有《唐鑑》,曰我非爲一世鑑也。其餘喜怒哀樂,必見于文,其辭博辯雄偉,而憂思深遠。”先是,歐陽修有信對石文“自許太高,詆時太過”,以及書法的“始見之駭然不可識,徐而視定,辨其點畫,乃可漸通”,提出意見,認爲不宜“昂然自異,以驚世人”。這是收到復信後致石的第二次信,見出古人友好間相互切磋責善之道。

〔一〕公操:石介又字公操。同年:科舉時代同榜中式的人稱同年。徐君:未詳。歐陽修與石介亦同于天聖九年中進士。寓書:托人帶信。《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鄭伯如晉,子産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書:指書法。

〔二〕襄城:今河南襄城縣。景祐二年七月,歐陽修妹夫張龜正病卒,曾往襄城探望。陳:陳述。

〔三〕聽之不審:歐陽修前書説,在君貺(王拱宸)家看到石的書信及所書《二像記》石刻拓本,因書法怪僻不能辨字迹,曾詢他人,“是不能書(不通書法,字寫得不好)者邪?曰非不能也。書之法當爾邪?曰非也。古有之乎?曰無。今有之乎?亦曰無也。然則何謂而若是?曰特欲與世異而已。”審:詳細、確實。

〔四〕京師:指開封。諍:争辯,規誡。

〔五〕鍾、王、虞、柳:晉鍾繇、王羲之,唐虞世南、柳公權,都是著名的書法家。欲勉學之:指願意勉力學習書法。

〔六〕僻:通“癖”,嗜好。務:致力、從事。

〔七〕古之五句意謂古人創造文字,目的在于記事,所以有一定法則。《周禮》六藝有六書之學:《周禮·地官·保氏》:“保氏掌諫王惡,而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鄭衆注“六書”爲“象形、會意、轉注、處事、假借、諧聲”。點畫曲直皆有其説:漢許慎《説文解字序》對六書都有解説,如説指事爲“視而可識,察而見義‘上’‘下’是也。”

〔八〕揚子:漢揚雄。引文見《法言·吾子》。梡:刮磨。鞠:球。

〔九〕隸字:即隸書,秦書八體之一,傳説爲程邈所創。晉衞恆《四體書勢》:“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書難成,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此指當時通行的正書,由隸書發展而來,故又稱“今隸”。《唐六典》:“校書郎、正字,掌雠校典籍,刊正文字,其體有五……五曰隸書,典籍、表奏、公私文疏所用。”毋毌彳(chí)亻:毋和毌(通贯)的區别,在中間的一撇或一直;彳(小步)和亻的區别,在相差一撇,均以形近而易誤。

〔一○〕第:但。

〔一一〕了不省:絲毫不覺察、完全不理解。以惑後生:前信説:“古之教童子者,立必正,聽不傾,常視之,無妄動,謹乎其始,惟恐其見異而惑也。今足下端然居乎學舍,以教人爲師,而反率然以自異,顧學者何所法哉。”

〔一二〕足下五句:石介復信中以抨擊釋(佛教)、老(道教),排斥駢儷自許,認爲獨異于世。歐陽修不同意此説,以爲這兩點爲有識者所同,不應該自異于世人。下文即申説此意。

〔一三〕惑者:指不明事理的胡塗人。薄者:指淺薄、趨時取譽的人。

〔一四〕孔子語見《論語·子罕》:“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一五〕屬:適值、正當。無意思:指思想不專致、不集中。不宣:不盡,古人書信中的常語,漢楊修《答臨淄侯牋》:“反答造次,不能宣備。”

原弊

孟子曰:養生送死,王道之本〔一〕。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二〕。故農者,天下之本也,而王政所由起也,古之爲國者未嘗敢忽〔三〕。而今之爲吏者不然,簿書聽斷而已矣,聞有道農之事,則相與笑之曰鄙〔四〕。夫知賦歛移用之爲急,不知務農爲先者,是未原爲政之本末也;知務農而不知節用以愛農,是未盡務農之方也〔五〕。

古之爲政者,上下相移用以濟,下之用力者甚勤,上之用物者有節〔六〕。民無遺力,國不過費,上愛其下,下給其上,使不相困〔七〕。三代之法皆如此,而最備于周。周之法曰:井牧其田,十而一之〔八〕。一夫之力督之必盡其所任,一日之用節之必量其所入,一歲之耕供公與民食,皆出其間而常有餘,故三年而餘一年之備〔九〕。今乃不然,耕者不復督其力,用者不復計其出入,一歲之耕供公僅足,而民食不過數月。甚者,場功甫畢,簸糠麩而食秕稗,或採橡實畜菜根以延冬春〔一○〕。夫糠覈橡實,孟子所謂狗彘之食也,而卒歲之民不免食之〔一一〕。不幸一水旱,則相枕爲餓殍〔一二〕,此甚可嘆也!

夫三代之爲國,公卿士庶之禄廩,兵甲車牛之材用,山川宗廟鬼神之供給,未嘗闕也,是皆出于農〔一三〕。而民之所耕不過今九州之地也,歲之凶荒〔一四〕,亦時時而有,與今無以異。今固盡有向時之地,而制度無過于三代者;昔者用常有餘,而今常不足,何也?其爲術相反而然也。昔者知務農又知節用,今以不勤之農,贍無節之用故也〔一五〕。非徒不勤農,又爲衆弊以耗之;非徒不量民力以爲節,又直不量天力之所任也。

何謂衆弊?有誘民之弊〔一六〕,有兼并之弊,有力役之弊。請詳言之:今坐華屋享美食而無事者,曰浮圖之民〔一七〕;仰衣食而養妻子者,曰兵戎之民〔一八〕。此在三代時,南畝之民也〔一九〕。今之議者以浮圖并周孔之事曰三教〔二○〕,不可以去;兵戎曰國備,不可以去。浮圖不可并周孔,不言而易知,請試言兵戎之事〔二一〕。國家自景德罷兵,三十三歲矣〔二二〕。兵嘗經用者,老死今盡;而後來者未嘗聞金鼓〔二三〕、識戰陣也,生于無事而飽于衣食也,其勢不得不驕惰。今衞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禁兵給糧,不自荷而雇人荷之,其驕如此,况肯冒辛苦以戰鬥乎〔二四〕!前日西邊之吏,如高化軍、齊宗舉兩用兵而輒敗,此其效也〔二五〕。夫就使兵耐辛苦而能鬥戰,惟耗農民,爲之可也;奈何有爲兵之虚名,而其實驕惰無用之人也。

古之凡民長大壯健者皆在南畝,農隙則教之以戰〔二六〕。今乃大異,一遇凶歲,則州郡吏以尺度量民之長大而試其壯健者,招之去爲禁兵;其次不及尺度而稍怯弱者,籍之以爲廂兵。吏招人多者有賞,而民方窮時争投之。故一經凶荒,則所留在南畝者惟老弱也。而吏方曰:不收爲兵,則恐爲盜〔二七〕。噫!苟知一時之不爲盜,而不知其終身驕惰而竊食也。古之長大壯健者任耕,而老弱者游惰;今之長大壯健者游惰,而老弱者留耕也。何相反之甚邪〔二八〕!然民盡力乎南畝者,或不免乎狗彘之食,而一去爲僧、兵,則終身安佚而享豐腴,則南畝之民不得不日減也。故曰有誘民之弊者,謂此也。其耗之一端也。

古者計口而受田,家給而人足〔二九〕。井田既壞,而兼并乃興〔三○〕。今大率一户之田及百頃者,養客數十家,其間用主牛而出己力者,用己牛而事主田以分利者,不過十餘户;其餘皆出産租而僑居者曰浮客,而有畲田〔三一〕。夫此數十家者,素非富而畜積之家也,其春秋神社婚姻死葬之具,又不幸遇凶荒與公家之事,當其乏時,嘗舉債于主人而後償之,息不兩倍則三倍〔三二〕。及其成也,出種與税而後分之,償三倍之息,盡其所得,或不能足〔三三〕。其場功朝畢而暮乏食,則又舉之。故冬春舉食則指麥于夏而償,麥償盡矣,夏秋則指禾于冬而償也。似此數十家者,常食三倍之物,而一户常盡取百頃之利也〔三四〕。夫主百頃而出税賦者一户,盡力而輸一户者數十家也;就使國家有寬徵薄賦之恩,是徒益一家之幸,而數十家者困苦常自如也〔三五〕。故曰有兼并之弊者,謂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

民有幸而不役于人,能有田而自耕者,下自二頃至一頃,皆以等書于籍〔三六〕。而公役之多者爲大役,少者爲小役,至不勝,則賤賣其田或逃而去〔三七〕。故曰有力役之弊者,謂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

夫此三弊,是其大端。又有奇邪之民,去爲浮巧之工;與夫兼并商賈之人,爲僭侈之費;又有貪吏之誅求〔三八〕,賦斂之無名,其弊不可以盡舉也。既不勸之使勤,又爲衆弊以耗之。大抵天下中民之士富且貴者,化粗糲爲精善〔三九〕,是一人常食五人之食也。爲兵者養父母妻子,而計其饋運之費,是一兵常食五農之食也。爲僧者養子弟而自豐食,是一僧常食五農之食也。貧民舉倍息而食者,是一人常食二人三人之食也。天下幾何其不乏也!

何謂不量民力以爲節?方今量國用而取之民,未嘗量民力而制國用也。古者冢宰制國用,量入以爲出,一歲之物三分之,一以給公上,一以給民食,一以備凶荒〔四○〕。今不先制乎國用,而一切臨民而取之〔四一〕。故有支移之賦,有和糴之粟,有入中之粟,有和買之絹,有雜料之物,茶鹽山澤之利,有榷有徵〔四二〕。制而不足,則有司屢變其法,以争毫末之利〔四三〕。用心益勞而益不足者,何也?制不先定而取之無量也。

何謂不量天力之所任?此不知水旱之謂也。夫陰陽在天地間,騰降而相推,不能無愆伏〔四四〕;如人身之有血氣,不能無疾病也。故善醫者不能使人無疾病,療之而已;善爲政者不能使歲無凶荒,備之而已。堯、湯大聖,不能使無水旱,而能備之者也〔四五〕。古者豐年補救之術,三年耕必留一年之蓄,是凡三歲期一歲以必災也。此古之善知天者也。今有司之調度,用足一歲而已,是期天歲歲不水旱也。故曰不量天力之所任。是以前二三歲連遭旱蝗,而公私乏食,是期天之無水旱,卒而遇之〔四六〕,無備故也。

夫井田什一之法,不可復用于今。爲計者莫若就民而爲之制〔四七〕,要在下者盡力而無耗弊,上者量民而用有節,則民與國庶幾乎俱富矣。今士大夫方共修太平之基,頗推務本以興農,故輒原其弊而列之,以俟興利除害者採于有司也〔四八〕。

本篇有“景德罷兵三十三歲矣”的話,當作于景祐三年(一〇三六)作者貶謫夷陵前。《原弊》的“原”,是推究事物本源之意,《吕氏春秋》有《原道》,《淮南子》有《原亂》,韓愈亦有《原道》、《原性》、《原毁》等作,歐陽修著《原弊》,目的在于分析宋朝積貧積弱的原因。這篇文章就農本思想立論,并無新穎的見解;所謂“誘民之弊”“兼并之弊”“力役之弊”,其内容亦不及後來慶曆二年(一〇四二)作的《准詔言事上書》所舉的“三弊五事”全面深刻。但文章以真實懇摯的筆觸,寫出了政府財政入不敷出,軍政的腐敗,統治者奢侈靡費和剥削的殘酷,人民生活的苦難,見出作者對民生問題確有深入的了解。在與歐陽修同時人的著作中,這樣切實的文章是僅見的。因此本文可以視爲後來由范仲淹等主持而歐陽修積極參與的“慶曆新政”的輿論準備。

〔一〕孟子:名軻,戰國時思想家,儒家的代表人物,他的言論由他的弟子輯成《孟子》一書。《孟子·梁惠王》:“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本:開端、本原。

〔二〕管子:名仲,春秋時齊國的宰相,著名的政治家。記載管仲言論的《管子》,係後人所輯,中多附益之詞。“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是管仲的話,意謂充裕的物資是社會安定的基礎。倉廩實:倉庫中積滿糧食。

〔三〕故農者四句:古代以農業爲本,工商爲末。《漢書·文帝紀》:“夫農,天下之本也,其開籍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王政:儒家的理想政治。《孟子·梁惠王》:“王曰: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徵,澤梁無禁,罪人不孥。”爲國者:執政者,忽:忽略、不經心。

〔四〕簿書:登記財穀賦税的册子,此即指下文的“賦斂移用。”聽斷:古代地方官兼理司法,此指審判案件。鄙:粗俗。

〔五〕夫知五句:西漢晁錯《論貴粟疏》:“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製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以上五句推衍其意,強調農業的重要。移用:一作“財用”。方:方法。

〔六〕濟:調劑、補充。 節:節制,法度。

〔七〕民無遺力五句是歐陽修的政治理想,要求上下相處都有適度。作者在《本論》中説:“三王之爲治也,以理數均天下,以爵地等邦國,以井田域民,以職事任官。天下有定數,邦國有定制,民有定業,官有定職,使下之共(供)上勤而不困,上之治下簡而不勞。”

〔八〕三代:指夏、商、周,是古代思想家認爲的治世。《荀子·王制》:“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後王。”井牧其田:《周禮·地官·小司徒》:“乃經土地,而井牧其田。”意謂測量、規劃境内的土地,或用井田法耕種,或用爲放牧。十而一之:以十抽一的税法。《孟子·滕文公》:“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

〔九〕一夫五句意謂官府督責每一個農民盡力耕種,日常的費用限制在每天收入數字之内,一年的收獲除供給官府和農民自己食用外,經常有節餘,所以連續耕種三年可以積存够食用一年的糧食儲備。《禮記·王制》:“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

〔一○〕場功:收穫農作物的勞動。《國語·周語》:“野有庾積,場功未畢。”甫:始。橡實:一種可以充饑的野果子。《晉書·摯虞傳》:“糧絶饑甚,拾橡實而食之。”

〔一一〕狗彘之食:猪狗吃的東西。西漢董仲舒《説武帝限民名田》:“古之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孟子·梁惠王》有“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的話,指的是靡費,此當係作者從“狗彘”二字取義。卒歲:度過年關。《詩經·豳風·七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一二〕餓殍:餓死的人。《孟子·梁惠王》:“塗有餓殍而不知發。”

〔一三〕夫三代六句指出古代政府各項費用也全部來自農民,但没有匱乏不足的情况。公卿:古代中央官制有三公九卿,此泛指朝廷官吏。士庶:一般指士子和庶民兩個等級,這里“庶”當指官府的吏役,《尚書·胤征》“庶人走”注:“蓋是庶人在官者,謂諸侯胥徒也。”禄廩:古代官員俸給都以糧食計算,所以稱“禄廩”。供給:指祭祀。古代統治者祭祀山川宗廟鬼神,規模隆重巨大,耗費大量財力。《本論》記宋代郊祀禮,除鋪張揚厲的設備外,按例給士兵的赏賜即需錢八九百萬。《宋史·沈括傳》記神宗時沈括經辦一次南郊禮,經他籌劃,僅儀仗費用一項就“所省萬計”,可見其耗資之巨。故于此特别將它提出。

〔一四〕九州:傳説夏禹治水,分天下爲九州。《禹貢》、《爾雅》、《周禮》都載有九州之名,但不一致。此泛指全國。 凶荒:災荒。凶:穀物失收。

〔一五〕贍:供給。無節:没有節制。

〔一六〕誘民:指引誘農民脱離農業生産,即下文所指農民勞苦貧窮,而和尚、士兵坐享其勞動果實。

〔一七〕浮圖之民:指和尚。浮圖爲梵語音譯。宋代佛教盛行,全國有不少著名寺院,建築弘麗,僧侣多者達數千人。當時人民要繳納身丁税、服勞役,而和尚不僅不生産,也不負擔賦役,故曰“無事”。

〔一八〕兵戎之民:指士兵。 仰:依賴。《史記·平準書》:“衣食仰給縣官。”

〔一九〕南畝:田壟東西的叫東畝,南北的叫南畝,此泛指農田。《詩經·豳風·七月》:“饁彼南畝。”佛教是東漢時從印度傳入的,古代兵農合一,没有職業士兵,故宋時的和尚和士兵,在三代時都是農民。

〔二○〕周孔:周公(姬旦)、孔子,指儒教。 三教:指儒、道、佛三家學説。歐陽修辟佛,認爲儒家的禮義是勝佛之本(《本論》)。

〔二一〕請試言兵戎之事:原作“請試言之”,據底本校語改。

〔二二〕景德罷兵:指宋真宗景德元年(一○○四)澶淵之役後的宋遼(契丹)和議。當時遼南侵至澶淵(今河南濮陽縣),宋方主戰派寇準力促真宗親征,僥幸獲勝,擊斃遼方主將撻覽,而真宗仍以歲輸銀絹二十萬的代價乞和。遼方因實力受損,同意罷兵,史稱“澶淵和議”,從此形成了南北長期相持的局面。

〔二三〕金鼓:古代戰争以鑼(金)鼓作爲進退的號令。此指戰争。

〔二四〕衞兵入宿:指禁軍輪番宿衞皇宫。禁兵:即禁軍。宋初立國後,鑒于唐末藩鎮跋扈之弊,命令各州府選健勇的士兵送京城,名爲禁軍;其餘留在州府,不加訓練,祇充勞役,稱廂軍。因此禁軍尤其驕縱。《宋史·沈括傳》記沈括知延州時,“朝廷出宿衞之師(禁軍)來戍,賞賫至再,而不及鎮兵(廂軍)。括以爲衞兵雖重,而無歲不戰者鎮兵也,今不均若是,且召亂。”可見軍制的腐敗。宋太祖規定軍需糧食必須由部隊自己背運,而這一制度在當時亦已廢弛。荷:背負。

〔二五〕西邊:指陝西路。據《宋史紀事本末·夏元昊拒命》:景祐元年秋,西夏國主元昊“寇慶州,緣邊都巡檢楊遵與戰,敗績。環慶都監齊宗矩援之,次節義峯,伏發被執,既而放還”,五句當指此事。高化軍:慶州州治安化郡,“高”字似誤。齊宗舉:《宋史》作“齊宗矩”。

〔二六〕古代兵農合一,冬季農隙訓練作戰。《禮記·月令》:“孟冬之月,天子乃命將帥,講武習射御角力。”

〔二七〕不收二句,説明宋王朝于災荒之年擴軍,目的在于緩和矛盾,分散農民的反抗力量。

〔二八〕參見《答楊辟喜雨長句》詩及注。

〔二九〕古代受田制度,見《周禮·大司徒·遂人》,一般每户受上田一百畝。家給而人足:家家充裕,人人富足。

〔三○〕井田既壞:《孟子》等古籍都記載有井田制,近代學者頗多置疑;古書所記井田面積也各代不同,但古代徭役制租税剥削的方式無疑是有的。據説周制以方九百畝之地爲一里,劃爲九塊,如“井”字形,每塊百畝,中間一塊是公田,由分配給四外八塊土地的八家人共同耕種,收穫歸公,此外不再納税。有人認爲《詩經·小雅·大田》之“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即反映了井田制的情况。春秋時各國先後實行畝税制,土地開始私有,井田制遂遭破壞。

〔三一〕今大率以下諸句,反映了當時土地占有情况。唐、宋時户籍有主户、客户的區别,主户即地主,客户也稱莊客。少數客户是本地人,尚有一定生産資料,或有牛無田,或有田無牛,嚮地主租賃,受剥削較輕;多數客户由外地逃亡而來,一無所有,祇能租種剛開墾的貧瘠土地,受剥削最重。 僑居:寄居。浮客:指由外地逃亡而來的客户。 畬(yú)田:新開墾的荒地。《正字通》:“一歲爲菑,始反(翻)草也;二歲爲畬,漸和柔也;三歲爲新,謂已成田而尚新也;四歲則曰田。”《宋史·食貨志》:“真宗景德初詔,諸州不堪牧馬閑田,依職田例,招主客户多方種蒔,以沃瘠分三等輸課。”

〔三二〕春秋神社:春秋祭神,即春社、秋社。公家之事:指徭役。宋代的公役,是人民的沉重負擔,百姓往往因之家破人亡,故與“凶荒”并舉。後來王安石推行代役法,就是讓人民普遍出錢雇人服役。舉債:借債,下文之“舉”,亦是此意。息:利息。

〔三三〕成:收穫。當時收穫的分配,扣除種子和繳納官府賦税後,“己(莊主)得其半,耕者(莊客)得其半”(蘇洵《嘉祐集·田制》),故莊客的全部收入尚不够還債。

〔三四〕常食三倍之物:莊客食用一斤借來的糧食,因爲要加兩倍三倍的利息,實際等于吃了三斤四斤糧食。一户常盡取百頃之利:莊主名義上把土地上的收穫和莊客對分,因有高利貸的剥削,實際占有全部收穫。

〔三五〕四句意謂莊主向官府繳納一户的賦税,而數十户莊客卻將全部收入繳給了莊主。即使國家有時豁免賦税,獲利的是莊主,莊客卻并無利益可言。

〔三六〕不役于人:指不做佃户、不當莊客。皆以等書于籍:宋代民户分五等,由官府根據土地、財産、人口等狀况登記入籍,每户按等第納税服役。

〔三七〕大役:如衙前役,規定二等以上户充當,據宋鄭獬《鄖溪集·論安州差役狀》:州縣定役之日,吏胥帶着簿籍到各户去,把民户所有物品全部估價,凑够數額就差作衙前,服役的人必須辦過差事後纔能告退,因此要行賄求差事;而被差至他州外府辦事,亦需處處納賄,所以服役者往往“全家破産,棄賣田業,父子離散”,最後乞丐逃亡纔了結。小役:如充當弓手,官府隨時調遣,不能正常從事生産,等于終生服役。至不勝:指到了無法應付勒索的時候。

〔三八〕奇邪之民:指製造奢侈品的手藝人。僭侈:超過本身身份的享受。誅求:以勢勒索。《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誅求無時”杜預注:“誅,責也。”

〔三九〕化粗糲爲精善:意謂不吃普通的糧食而改吃精美的食品。宋代城市食品的精美,富人食用的靡費,孟元老《東京夢華録》等書多有記載。

〔四○〕古者六句:《禮記·王制》:“冢宰制國用,必于歲之杪,五穀皆入,然後制國用。用地小大,視年之豐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量入以爲出。”冢宰:周代官名,爲六卿之首。《尚書·周官》:“冢宰掌邦治,統百官,均四海。”

〔四一〕二句意謂當時政府不量入爲出,種種靡費的支出隨時向人民榨取。下文即列述有關事實。

〔四二〕支移之賦:指規定農民把應繳的赋税糧食不繳本州本縣,而繳到缺糧的他州他縣,所謂“移此輸彼,移近輸遠”。和糴之粟:指在正賦以外,政府以預購糧食爲名,對農民的額外掠奪。當時農民因“和糴”而棄家逃亡,史不絶書。入中之粟:《宋史·食貨志》載天聖元年,行陝西、河北入中芻糧現錢法,其法爲:“凡商賈入錢于京師者,給南方茶;入芻糧于邊者,給京師及諸州錢。”目的在于充實朝廷的財力,供應邊地的軍需,推行以後弊竇叢生。和買之絹:宋王朝每年要輸送遼國和西夏大批絹帛,所謂和買,名義上由官府先時貸錢給農民,次年收取絹匹,實際與“和糴”一樣,是賦税外的一種掠奪方式。雜料之物:指有名目的賦税之外,隨時增收的各項雜税。《宋史·食貨志》稱之爲“雜變”。榷(qué):官府專賣。宋代鹽、茶、銅、鐵等都由官府專賣。

〔四三〕三句意謂即使這樣多方榨取,還是彌補不了浩大的支出,于是一再改變辦法,無孔不入地和百姓争利,一絲一毫也不放過。有司:古代設官分職,各有專司,因稱官吏爲“有司”。宋代朝廷總領財賦的是三司使。

〔四四〕三句意爲,一切物質都由陰陽二氣所構成,陰陽二氣不停地運動,形成種種變化。這是我國古代哲學家的對客觀事物傳統認識。歐陽修《答楊辟喜雨長句》:“我聞陰陽在天地,升降上下無時窮,環回不得不差失,所以歲時無長豐。”騰降:上升下降。相推:互相擠壓、滲透。愆伏:指時序寒暖失調。《左傳》昭公四年“冬無愆陽,夏無伏陰”杜預注:“愆,過也,謂冬温。伏陰,謂夏寒。”

〔四五〕以上諸句意謂自然災害難免,貴在有備。晁錯《論貴粟疏》:“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無捐瘠者,以蓄積多而備先具也。”梁簡文帝《謝敕示苦旱詩啓》:“伏以九年之水,不傷堯政;七載之旱,無類湯朝。”

〔四六〕前二三歲連遭旱蝗:宋仁宗明道、景祐間關中旱蝗,史書亦有記載。卒:同“猝”,突然。

〔四七〕就民而爲之制:即量入爲出,根據農民所能負擔的實際情况,訂立相應的賦税制度。

〔四八〕今士大夫諸句反映了當時朝野有識之士已在醖釀改革,而且大多認爲改革應從農業這一根本問題着手。

與高司諫書

修頓首再拜白司諫足下。某年十七時,家隨州,見天聖二年進士及第榜,始識足下姓名〔一〕。是時予年少,未與人接,又居遠方,但聞今宋舍人兄弟與葉道卿、鄭天休數人者,以文學大有名,號稱得人〔二〕。而足下廁其間,獨無卓卓可道説者〔三〕,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後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師〔四〕。足下已爲御史裏行,然猶未暇一識足下之面,但時時于予友尹師魯問足下之賢否〔五〕。而師魯説足下正直有學問,君子人也,予猶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學問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節,有能辨是非之明,又爲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六〕,無異衆人,是果賢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自足下爲諫官來,始得相識,侃然正色〔七〕,論前世事歷歷可聽,褒貶是非無一謬説。噫!持此辯以示人,孰不愛之?雖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八〕。

是予自聞足下之名及相識,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實跡而較之〔九〕,然後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貶官後,與足下相見于安道家,足下詆誚希文爲人〔一○〕。予始聞之,疑是戲言;及見師魯,亦説足下深非希文所爲,然後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剛正,好學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一一〕,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觸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爲辨其非辜,又畏有識者之責己,遂隨而詆之,以爲當黜,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剛果懦軟稟之于天,不可勉強,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一二〕。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懼飢寒而顧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禍,此乃庸人之常情;不過作一不才諫官爾,雖朝廷君子,亦將閔足下之不能,而不責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無愧畏,便毁其賢以爲當黜〔一三〕,庶乎飾己不言之過。夫力所不敢爲,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過,此君子之賊也〔一四〕。

且希文果不賢邪?自三四年來,從大理寺丞至前行員外郎;作待制日,日備顧問,今班行中無與比者〔一五〕。是天子驟用不賢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賢以爲賢,是聰明有所未盡。足下身爲司諫,乃耳目之官〔一六〕,當其驟用時,何不一爲天子辨其不賢,反默默無一語,待其自敗,然後隨而非之?若果賢邪,則今日天子與宰相以忤意逐賢人〔一七〕,足下不得不言。是則足下以希文爲賢,亦不免責;以爲不賢,亦不免責。大抵罪在默默爾。

昔漢殺蕭望之與王章,計其當時之議,必不肯明言殺賢者也〔一八〕;必以石顯、王鳳爲忠臣,望之與章爲不賢而被罪也。今足下視石顯、王鳳果忠邪,望之與章果不賢邪?當時亦有諫臣,必不肯自言畏禍而不諫,亦必曰當誅而不足諫也。今足下視之,果當誅邪?是直可欺當時之人,而不可欺後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懼後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來,進用諫臣,容納言論〔一九〕。如曹修古、劉越,雖殁猶被褒稱,今希文與孔道輔皆自諫諍擢用〔二○〕。足下幸生此時,遇納諫之聖主如此,猶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聞御史臺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職言事,是可言者惟諫臣爾〔二一〕。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無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當去之,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貶官、師魯待罪,足下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二二〕!所可惜者,聖朝有事,諫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書在史册,他日爲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責賢者備〔二三〕。今某區區猶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絶足下而不以賢者責也〔二四〕。若猶以謂希文不賢而當逐,則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爾〔二五〕。願足下直攜此書于朝,使正予罪而誅之,使天下皆釋然知希文之當逐,亦諫臣之一效也〔二六〕。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論希文之事,時坐有他客,不能盡所懷,故輒布區區〔二七〕,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景祐三年作。景祐初年,吕夷簡以老病在相位日久,政事多廢弛,不思振治,因而時和有志改革的士大夫發生矛盾。景祐三年,吏部員外郎、權知開封府范仲淹以當時官吏進用多出吕夷簡私門,遂上《百官圖》,指出居官者誰爲當,誰爲不當,并建議近臣進退不宜全出之宰相,觸怒了吕夷簡。不久,范又與吕因論建都事發生衝突,吕評范爲“迂闊,務名無實”,范進獻“帝王好尚”、“選賢任能”、“近名”、“推委”四論,譏切朝政,且指責吕夷簡敗壞宋朝家法。吕于是攻擊范“越職言事,離間君臣,引用朋黨”,并以辭職相要挾,由是范仲淹被貶爲饒州知州。當范被貶時,朝臣紛紛論救,而左司諫高若訥傾向吕夷簡,因而緘默不言,并在余靖家中詆毁范,《與高司諫書》即爲此事而作。作者後來在《與尹師魯書》中説,當時“發于極憤而切責之,非以朋友待之也”,見出歐陽修嫉惡如仇、不避險難的正義感。文章議論風發,鞭辟入裏,高若訥見到後憤怒難堪,遂上此書于朝廷,指控“恐中外聞之,謂天子以廷意逐賢人,所損不細”。作者因此貶爲夷陵令。其時集賢校理余靖、館閣校勘尹洙亦上疏言范仲淹事,同時被貶。

〔一〕天聖二年:公元一○二四年,高若訥于是年進士及第。

〔二〕未與人接:意謂未與社會名流交往。遠方:指隨州,古人多以京城爲中心計算距離遠近。宋舍人兄弟:指宋庠宋祁兄弟,二人均曾官翰林學士、知制誥,相當于中書舍人之職,故稱。葉道卿:葉清臣,字道卿,當時官太常丞。鄭天休:鄭戬,字天休。以上四人都于天聖二年中進士,宋庠爲此科狀元,皆以文學知名。得人:指天聖二年進士試取中的人才衆多。

〔三〕廁(cé)其間:參與其中、列名其中。卓卓:優秀突出的成就。

〔四〕其後更十一年:指景祐元年(一〇三四),天聖二年至景祐元年前後十一年。歐陽修西京留守推官任滿,由樞密使王曙推薦,官館閣校勘,至開封。在此之前,歐陽修在天聖六年至八年應進士試及明道元年(一〇三二)因公亦到過開封,故曰“再至”。就上下文觀之,此當指明道元年至開封時。

〔五〕御史裏行:即侍御史裏行,爲御史中丞之副,是定額之外添派的御史。尹師魯:尹洙,字師魯,天聖、明道間官河南府户曹參軍,和歐陽修同在洛陽。否(pǐ):壞,不肖。

〔六〕言事之官:指御史,掌彈劾糾察之權。俯仰默默:指隨人進退,不發一言。

〔七〕侃然:耿直貌。

〔八〕疑:此指猜想,側重于肯定。

〔九〕推其實迹而較之:意即以高若訥的實際行爲和他的言論相比較。

〔一○〕范希文:范仲淹,字希文。安道:余靖,字安道。

〔一一〕立朝:處理朝政。本末:樹木的根和梢,此指光明磊落、政績赫然。《易·繫辭》:“其初難知,其上易知,本末也。”《禮記·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一二〕能和爲是兩個不同概念,《孟子·梁惠王》:“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爲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爲也,非不能也。”故曰“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

〔一三〕便毁:隨意詆毁。

〔一四〕不逮:不及,達不到。文:文飾、遮掩。賊:害蟲、敗類。

〔一五〕五句寫范仲淹官位升遷之速,獲皇帝信任,朝廷官員無人與他相比。大理寺丞:《宋史》本傳記范仲淹曾“監泰州西溪鹽税,遷大理寺丞”,未詳年代。按此文“三四年”以推,當在明道元年或二年之間。大理寺:古代中央掌管刑獄的官署。丞:佐官之稱。前行員外郎:宋代尚書六部分爲三行,吏、兵爲前行,户、刑是中行,禮、工是後行。《宋史》本傳:“拜尚書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召還,判國子監,遷吏部員外郎、權知開封。”從大理寺丞至前行員外郎,官資升遷十五階。待制:即指范曾“拜尚書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日備顧問:經常接受皇帝的咨詢。班行:同列,指朝廷百官。

〔一六〕耳目之官:指諫官。掌規諫朝政缺失,可以對大臣及百官的任用,政府各部門的措施,提出意見,所以説是皇帝的耳目。

〔一七〕忤意:違背意志,此有惱怒之意。

〔一八〕蕭望之:漢宣帝時任太子太傅,因反對宦官弘恭、石顯爲中書令,元帝即位後,被弘恭、石顯誣告下獄,自殺。王章:漢元帝時官左曹中郎將,因反對石顯被罷官,成帝時官京兆令,時外戚大將軍王鳳擅權,王章上奏言王鳳不可信用,被誣陷下獄,死于獄中。

〔一九〕今皇帝:指宋仁宗趙禎,公元一〇二三年即位。仁宗于明道元年設置諫院,擴大諫官權力,古人認爲“進用諫臣,容納言論”,是皇帝的美德。

〔二○〕曹修古。曾官監察御史,《宋史》本傳説他“立朝慷慨有風節,當太后臨朝(仁宗即位時年幼,由章獻太后垂簾聽政),權幸用事,人人顧望畏忌,而修古遇事輒言,無所回撓”。仁宗親政時,曹修古已死,“帝思修古忠,特贈右諫議大夫”。劉越:曾官秘書丞,與滕宗諒上疏請太后還政,仁宗親政時,劉越已死,贈官右司諫。孔道輔:明道二年因論廢郭后事被貶,三年後復召爲御史中丞。《宋史》本傳説他“性鯁挺特達,遇事彈劾無所避,出入風采肅然”。

〔二一〕御史臺榜朝堂:事見《宋史紀事本末·慶曆黨議》:范仲淹被貶後,“御史韓縝希夷簡旨,請以仲淹朋黨榜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者。從之”。即規定除了諫官,其他官員不准議論超越本職範圍的事。

〔二二〕安道貶官:余靖因上言論范仲淹事,貶爲監筠州酒税。師魯待罪:尹洙亦因論范仲淹事,義憤填膺地自承是范仲淹之黨,尚未處理,因稱“待罪”。後貶爲監郢州酒税。余靖、尹洙都是高若訥的友人,他們非諫官,因論范仲淹事被貶,即下文“諫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故斥高“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

〔二三〕《新唐書·太宗本紀》贊:“《春秋》之法,常責備于賢者。”意謂孔子作《春秋》的義理,在于對賢者要求高,多所責難。《春秋》原爲魯國的史書,據説曾經孔子修纂,在我國封建時代被看作經典。備:完美無缺。

〔二四〕二句意謂我如今仍望你能以諫官的身份出來説話的原因,是因爲不忍就此對你失望而不用賢者的標準來要求你。區區:不重要,自謙之詞。下文的“區區”指自己的心意、看法。

〔二五〕朋邪:歐陽修于慶曆三年作《朋黨論》,認爲君子、小人都有黨,祇有小人之黨才是應該反對的。此謂如果高若訥仍以范仲淹爲奸邪,則自己就正屬于奸邪之黨,是反話。

〔二六〕亦諫臣之一效:這也算是你作爲諫臣的一件功勞,是譏刺高若訥的話。

〔二七〕盡所懷:充分表達心中的意見。輒:便。布: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