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或谓昆曲为雅音非也,以昆曲为古音亦非也,以昆曲为国乐亦非也。雅乐不存久矣。唐代所用之燕乐,胡乐也,其宫调则苏婆之琵琶也,而词曲者燕乐之余,而昆曲者词曲之末也。北曲兴而词亡,磨调盛而北曲亦衰。今之昆腔南曲之一体,而绲北于南,故南之面目犹得十之五六,北之面目所存不逮十之二三也。然今不欲言中国音乐则已,欲言中国之音乐自不能弃之而勿道,盖仅存之乐府惟此而已,仅存而稍完整之乐府惟此而已,比较近古之乐府惟此而已,其音节犹明中世之遗,此固显然可见者。

溯“皮黄”之兴不过数十年,而昆曲唯余一线矣。非皮黄足以亡昆曲;即皮黄足以亡昆曲,亦不必如此其骤也;不必如此其骤而今竟如此其骤者,则社会缔构变迁之急遽有以使之然也。岂独昆曲然哉,即谓中国文化全部在崩溃中,亦非过言也。故居今之世而言提倡昆曲,固属痴人说梦,即言研究保存又谈何容易哉。

或以为工谱具在,则研究之保存之似不难,且今之工谱法密于古矣,(如叶谱不点小眼,今之工谱不特点小眼且有略注锣段者)而不知其非也。尝谓昆曲之最先亡者为身段,次为鼓板锣段,其次为宾白之念法,其次为歌唱之诀窍,至于工尺板眼,谱籍若具,虽终古长在可也。然谓昆曲谱不亡则可,谓昆曲不亡则不可,后之人将只见一大堆简单之工谱,乌睹所谓昆曲也哉。编制较完善之曲谱而流传之,诚不可缓也,然此足尽保存研究之事乎,则未可言也。

张宗子曰:“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之,传之不朽。”今世虽曰科学万能,而法锦包裹之法似尚未发明。故昆戏当先昆曲而亡。今之昆戏班,南北各有其一,好坏姑不论,零落总可悲也。鼓板锣段宾白,乃附属于戏者,戏场一散无所依附,而灭亡随之。以余所知,今之曲师精鼓板锣段者已寡矣,后之视今将复如何。盖以数十年培养之,数百年授受之人才而将泯灭于一旦也。

宾白之视歌唱,其研究保存之难易有间焉。谚曰“一引二白三曲子”言宾白之难于歌唱也。且歌唱有谱可按,宾白虽亦载谱中,而其念法,全凭口授,如同一阿呀,同一嗄唷也,而其声音之高下,情致之哀乐不同。求之于书,书中不见也。以心度之,则中者寡不中者已多矣,将奈何?

即以歌唱言之,歌唱虽存于工谱之中,而工谱固不足存歌唱之全者。魏良辅曰,“矩度既正,巧由熟生”,非规矩之外别有所谓巧也。但纸上谈兵无非糟粕,非特不足以尽巧,并不足以正矩度也。矩度之正,其在人乎。要之,声歌要诀唯传口耳之间,此无可奈何者,求诸文字吾未见其有合也。故词衰而有词谱,曲衰而有曲谱,非谱之足以亡词曲,词曲将亡不得不赖谱以传之也。其幸而传者希矣。

然则昆曲将亡得一干二净乎,是又不然。其不亡之光景有二,一曰不必全亡,二曰变质的存在,兹先说后者。以上所言,言昆曲之将急遽澌灭也,然昆曲之亡,不必亡于澌灭,且将亡于绲乱也。澌灭而亡与绲乱而亡,一也,其所以亡则不同。澌灭者无余之谓,绲乱则其形迹尚存,似澌灭之亡剧于绲乱也。然澌灭虽今不存,而后犹有可考,绲乱则并异日可考之机缘而失之,是绲乱之为患不必下于澌灭也。如今之昆曲,积渐为伶工所改,已不尽合于古,欲追复之而无从矣。然其所传犹有授受之实不可诬也,虽不合于古,亦不必谬于古也。若师心自用,以意为之,则异日之颠倒错乱当有不可说者,以付炬火,或饱蠹鱼,其谁曰不宜,而又何保存研究之有。

在今日而欲言保存研究,如何而可乎?曰无他,先存伶工之传耳。欲言复古,则古不可复也,亦不必全复;欲昌明之于来世,则吾未见来世有可以昌明之道也。但卑而勿高,但述而不作,曰存今而已。就今日之可存者存之而已。今既存,则以之规往可也,以之开来亦无不可,提倡即在保存之中,非保存之外别有所谓提倡也。

如前者南方有“昆曲传习所”之设,以其不为社会所赏,遂若昙花一现,然已足以仅存昆曲之一线于数十年中,此在昆曲史上不得不大书特书者也。今则为仙霓社,已零落不全矣,在上海觅一剧场犹不可得,即其上演之时,亦多敷衍苟且,技日益退,盖生活既难,识曲者日少也。余在北京初学拍曲时,犹有两曲社,今则并一曲社而无之,后之视今当犹今之昔矣。

昆曲之亡是必然也,其幸而不全亡者则在有此癖好者之努力及社会上之扶植耳。事最平淡,无取夸张,高谈阴阳律吕,风俗人心,则非浅学所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