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书》简介参见卷一。
金縢册祝之辞
【题解】
《金縢·册祝之辞》，即《尚书·金縢》篇（收入本书卷二十二）中周公姬旦为患病的周武王祝祷之辞，表现了周公的忠诚。
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①。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②，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③，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④。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今我即命于元龟⑤，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⑥。
【注释】
①遘（ɡòu）：生，遭遇。
②丕：奉，遵行。
③若考：指有先人一样的德行。考，死去的父亲。
④祗（zhī）：恭敬。
⑤元龟：大龟。古代用龟甲以占卜。
⑥屏（bǐnɡ）：排除，屏弃。
【译文】
（列位先王）你们的元孙身患重病。假如三位先王的在天之灵有何不适，需要做子孙的去服侍，那就让我姬旦代替他去服侍列位吧！我有仁德又巧捷，身负各种才能技艺，能够侍奉鬼神。你们那位元孙既不像我这样具有多方面的才艺，又不能奉事鬼神。他从天帝那里接受天命，正对天下实行统治，在这大地之上安定三位先王的子孙后代。各地的臣民对他既恭敬又畏惧。唉！只要不丧失上天所赐的天命，那么我朝的列祖列宗也就永远有所归依了。现在，我就要受三王之命用大龟甲占卜吉凶，如果先王们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就献上玉璧、玉珪，等候列位的命令；如果先王们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就把这玉璧、玉珪带回去。
诗
《诗》简介参见卷三。
黄鸟
【题解】
选自《秦风》。秦穆公死后，以“三良”，即子车氏三兄弟奄息、仲行、虎殉葬。秦人痛惜，做此诗悼之。全诗三章，分别哀悼“三良”。诗句重叠回环，反复咏唱，充满了惶惑与悲愤之情。
交交黄鸟①，止于棘②。谁从穆公③？子车奄息④。维此奄息，百夫之特⑤。临其穴⑥，惴惴其栗⑦。彼苍者天，歼我良人⑧！如可赎兮⑨，人百其身⑩！
【注释】
①交交：鸟叫声。黄鸟：黄雀。
②止：栖息。棘：酸枣树。
③从：跟随，此处指殉葬。穆公：秦穆公。
④子车：姓。奄息：人名。
⑤特：匹敌。一说杰出。
⑥临：视，到。穴：墓穴。
⑦惴惴：恐惧的样子。栗：战栗，发抖。
⑧歼：灭尽。良人：平民、国人，区别于奴婢，此处义为勇士。
⑨赎：替换。
⑩人百其身：用百人赎他一人。
【译文】
黄鸟声声叫，落在枣树上。是谁陪葬秦穆公？子车奄息把命丧。这个奄息，一人能把百人敌。走近他的坟穴，浑身战栗心哀伤。苍天在上，为何杀尽我们的勇士！如果可以赎他命，愿以百人来抵偿！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①。维此仲行，百夫之防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注释】
①仲行：人名。
②防：比并，相当。
【译文】
黄鸟声声叫，落在桑树上。是谁陪葬秦穆公？子车仲行把命丧。这个仲行，一人能将百人敌。走近他的坟穴，浑身战栗心哀伤。苍天在上，为何杀尽我们的勇士！如果可以赎他命，愿以百人来抵偿！
交交黄鸟，止于楚①。谁从穆公？子车虎②。维此虎，百夫之御③。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注释】
①楚：丛木。
②（zhēn）虎：人名。
③御：抵挡。
【译文】
黄鸟声声叫，落在荆树丛。是谁陪葬秦穆公？子车虎把命丧。这个虎，一人能挡百人敌。走近他的坟穴，浑身战栗心哀伤。苍天在上，为何杀尽我们的勇士！如果可以赎他命，愿以百人来抵偿！
《春秋》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编年史。相传孔子根据鲁国史官编写的《鲁春秋》加以整理修订而成，记述了自鲁隐公元年（前722）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间共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内容为周王室及各诸侯国的政治、军事活动及一些自然现象。《春秋》文字简练，然而文字中常寓有褒贬意，后世称为“春秋笔法”。《春秋》本为史书，自西汉以来，被儒家奉为经典，列为五经之一。
卫太子蒯聩祷神之辞
【题解】
《春秋》以阐明“微言大义”为宗旨，记事简洁，《卫太子蒯聩祷神之辞》充分体现了这一点。蒯聩是卫灵公的太子，因欲杀灵公夫人南子未获成功，逃至晋。鲁哀公二年（前493），卫灵公死，晋执政大夫赵鞅送其归国，在戚遇到了为晋的另一个大夫范氏押运粮食的郑国军队，双方准备作战。蒯聩在战前祈求祖先保佑自己，所以有了这篇祷神之辞。
曾孙蒯聩敢昭告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①：郑胜乱从②，晋午在难③，不能治乱，使鞅讨之④。蒯聩不敢自佚⑤，备持矛焉。敢告无绝筋，无折骨，无面伤，以集大事，无作三祖羞。大命不敢请⑥，佩玉不敢爱。
【注释】
①蒯聩（kuǎi kuì）：卫太子，参见题解。皇祖文王：周文王。烈祖康叔：周成王同母幼弟，卫国的始封祖。文祖襄公：卫献公之子，蒯聩的祖父。
②郑胜：当时在位的郑国君主郑声公，名胜。
③晋午：当时在位的晋国国君晋定公，姓姬，名午。
④鞅：赵鞅。
⑤佚：安逸。
⑥大命：生死之命。
【译文】
后世子孙蒯聩昭告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郑胜顺从作乱的晋国臣子范氏，晋国国君处于危难之中，不能平定祸乱，派赵鞅来讨伐。蒯聩不敢自己贪图安逸，准备拿起武器参加战斗。谨祈求：不要让我断筋，不要让我折骨，不要让我脸部受伤，让我成就大事，不给三位祖先带来羞辱。我不敢请求生死大事，如幸免于死，一定献祭佩玉，绝不吝惜。
宋玉简介参见卷三。
招魂
【题解】
《招魂》是一篇辞赋作品。有人认为此文是宋玉为招屈原魂而作，也有人认为此文是屈原为招楚怀王魂而作，还有人认为此文是屈原为招自己的魂而作。
《招魂》首段是作者自叙之辞，篇末之“乱”是总结的文字，中间正文则是作者假托受命的巫阳对离魂进行召唤，以表达作者的怀念、抚慰、哀怜之情。
招魂是流行于古楚国民间的一种风俗。作者借用招魂辞这种民间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并且以自己的艺术才华对之进行了发展。《招魂》中的铺陈和描写及其结构形式，都对汉代辞赋产生过重大影响。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①。主此盛德兮②，牵于俗而芜秽③。上无所考此盛德兮④，长离殃而愁苦⑤。帝告巫阳曰⑥：“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⑦。”巫阳对曰：“掌梦。上帝其命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⑧，不能复用巫阳焉。”以上不必筮问而直招之。
【注释】
①服：践行，履行。沬（mèi）：昏暗不明。
②主：以……为原则。盛德：美好的品德。
③芜秽：借喻污浊混乱的现实环境。
④考：明察。
⑤离：遭逢。
⑥帝：指天帝。巫阳：古代神话中的神巫，天帝之女。
⑦筮（shì）：占卦。
⑧后：在……之后，后于。谢：败，这里指尸体腐烂。
【译文】
我小时候便清明廉洁，亲身践行道义未曾蒙昧。以这种美德为做人的原则，却被鄙俗所牵连而污浊荒废。上天没有明察这些美德，因此我长久地遭受祸殃而忧愁痛苦不堪。天帝诏告神巫巫阳说：“有一个人在下界，我想帮助他。他的魂魄已经离散，你赶快占卦把他召回！”巫阳回答说：“这是掌梦官的事！天帝您的这个命令实难听从！”“你必须卜筮还魂给他，晚了它们就要消散，那时再用你巫阳也无济于事了。”以上讲不需要占卦而直接招魂。
乃下招曰：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①，何为兮四方些②？舍君之乐处③，而离彼不祥些④。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⑤，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⑥。彼皆习之⑦，魂往必释些⑧。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⑨。雕题、黑齿⑩，得人肉而祀，以其骨为醢些(11)。蝮蛇蓁蓁(12)，封狐千里些(13)。雄虺九首(14)，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15)。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16)。旋入雷渊(17)，爢散而不可止些(18)。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19)。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20)。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21)。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22)，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23)。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24)，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25)，啄害下人些(26)。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27)，往来侁侁些(28)。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29)，然后得瞑些(30)。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31)。土伯九约(32)，其角觺觺些(33)。敦脄血拇(34)，逐人些(35)。参目虎首(36)，其身若牛些(37)。此皆甘人(24)。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以上四方上下皆不可往。
【注释】
①恒：常。干：躯干。
②些：句末语助词。
③乐处：安乐之所。
④离：遭逢。
⑤长人：巨人。
⑥流金铄石：把金属熔化为液体流动，把石头销毁。
⑦习：习惯于。
⑧释：解化。
⑨止：停留。
⑩雕题：此指南方蛮夷国度。雕，描画。题，额头。在额头上描画花纹图案是南方民族的习俗。黑齿：东南、华南一带民族有将牙齿染黑的风俗。
(11)醢（hǎi）：肉酱。
(12)蝮蛇：一种毒蛇，体色灰褐，有斑纹，口内有毒牙。蓁蓁（zhēn）：草木茂盛。这里指蝮蛇盘聚在一起的样子。
(13)封狐：大狐。
(14)雄虺（huǐ）：大毒蛇，传说长有九头。
(15)淫：淹留。
(16)流沙：流动不止的沙土，神话中指西方沙漠之地。
(17)旋入：卷进。雷渊：神话传说中的深渊。
(18)爢（mí）散：像粉末那样被碾碎。
(19)旷宇：空无一人的荒野。
(20)壶：通“瓠”。葫芦。
(21)菅（jiān）：草名。
(22)彷徉：飘荡不定。
(23)遗（wèi）：给予。贼：祸害。
(24)增：通“层”。峨峨：高耸貌。
(25)虎豹九关：九重天门皆有虎豹把守。
(26)啄：吃。
(27)从目：眼睛竖长。从，同“纵”。直竖。
(28)侁侁（shēn）：众多貌。
(29)致命：复命，报告。
(30)瞑：闭上眼睛睡觉。
(31)幽都：这里指阴曹地府。
(32)土伯：统治地府的君主。九约：曲曲折折。约，有“屈”之意。
(33)觺觺（yí）：角锐利貌。
(34)敦脄（méi）：厚实的脊背。拇：这里泛指手脚的指头。
(35)（pī）：快跑貌。
(36)参目：长着三只眼。参，通“叁”。
(37)甘人：以人肉作为美食。
【译文】
于是巫阳来到下界招魂道：魂魄啊，您回来吧！为什么离开您常在的躯体，四处游荡？抛却您的安乐之所，会遭遇那些不吉祥。魂魄啊，您回来吧！东方不可以安身。巨人有千仞高，专门寻索那些离魂。十个太阳交替而出，使金属变水流淌，使石头成粉飞扬。那里的巨人都已习惯高温，您去必定被熔解。回来回来快回来！那里不能落脚。魂魄啊，回来吧！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的人都是额头刺纹，牙齿漆黑的野人，他们用人肉来祭祀，用人的骨头做成肉酱。蝮蛇成堆盘曲，巨狐遍地都是。大毒蛇长有九个头，来去极其迅速，以吞吃活人来满足它们的贪欲。回来回来快回来！那里不能久留。魂魄啊，回来吧！西方险恶，有千里沙漠。卷入深渊，就会粉身碎骨，很难避免。即使侥幸逃脱，外面也是旷宇茫茫，没有边际。红色的蚂蚁像大象一样，黑色的胡蜂如同葫芦一般。五谷不能生长，那里的人只能靠吃丛生的菅草为生。那里的土壤使人皮肤腐烂，没有地方能找到水。飘荡不定，无所依靠，地域广大无边。回来回来快回来！恐怕会给自己带来祸害！魂魄啊，回来吧！北方也不能停留。冰山层叠，高耸入云，大雪飘飞，千里之地，白茫茫一片。回来回来快回来，那里不可以久留！魂魄啊，回来吧！您不要登上天去。九重天门，皆有虎豹在把守，它们专门吞噬、伤害下界的人。那里有一个人长了九个头，一天就要拔掉九千棵大树。豺狼眼睛直竖，成群结队，窜来窜去。它们把人倒挂起来玩弄，再把他们投进深渊。它们向天帝复命，之后才能小睡一会儿。回来回来快回来！去了恐怕会危及生命啊。魂魄啊，回来吧！您不要下到阴曹地府去！地府的君主土伯身体曲曲折折，头上长的角是如此锐利。厚实的背脊，染血的指爪，他会飞快地把人追逐。他有虎头三只眼睛，身体像牛一样粗壮。他们都是以人为美食。回来回来快回来！恐怕自己招致祸灾。以上论述四方、上下都不可去。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①。工祝招君②，背行先些③。秦篝齐缕④，郑绵络些⑤。招具该备⑥，永啸呼些⑦。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⑧。像设君室⑨，静闲安些。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⑩。冬有穾夏(11)，夏室寒些。川谷径复(12)，流潺湲些(13)。光风转蕙(14)，氾崇兰些(15)。经堂入奥(16)，朱尘筵些(17)。砥室翠翘(18)，挂曲琼些(19)。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20)，罗帱张些(21)。纂组绮缟(22)，结琦璜些(23)。以上宫室。
【注释】
①修门：指楚郢都南关的一个门。
②工祝：有本领的男巫。招：引领。
③背行：以背在前行走，即退着走。
④秦篝（ɡōu）：秦地所产的竹笼。齐缕：齐地出产的线。
⑤郑绵络：郑地产的织物，这里指笼衣。古代招魂，一般用竹笼装上被招者的衣服，以示其魂附着在衣服上，竹笼上再系上一些装饰用的彩线，再盖上笼衣。
⑥该备：齐备。
⑦永：长，这里指拉着长调。
⑧贼奸：指凶恶害人的东西。
⑨像：遗像，一说仿照。
⑩方连：方格图案。
(11)穾（yào）夏：深房重屋。穾，深密。
(12)川：指浅水。谷：指深水。径：指水直流。复：指水环流。
(13)潺湲（chán yuán）：水流动的样子。
(14)光：阳光。转：流转。
(15)氾：同“泛”。洋溢。崇：通“丛”。聚，丛生。
(16)奥：房屋深处，即内室。
(17)尘：即承尘，顶棚。筵：本指竹席，这里形容连成一片。
(18)砥室：平整的屋室，有如砥石、磨刀石一般。翠翘：翠鸟尾巴上的长羽。
(19)曲琼：玉钩，用来挂衣物。
(20)蒻（ruò）：本指柔嫩的蒲草，这里用其柔软之意。阿：古代一种轻细的丝织物。拂壁：遮于墙壁上。
(21)帱（chóu）：帐。
(22)纂：红色的宽丝带。组：杂色的宽丝带。绮（qǐ）：有花纹的丝织物。缟（ɡǎo）：未经染色的丝织物。
(23)琦璜（qí huánɡ）：玉器。琪，美玉。璜，半圆形玉璧。
【译文】
魂魄啊，回来吧！从修门进来。本领高强的男巫工祝引导您，在前面倒退着走。秦地产的竹笼，系着齐地的丝线，盖上郑地产的笼衣。招魂用的器具皆已齐备，拉起长调把您呼唤。魂魄啊，回来吧！返回您的故居。天地四方，多是凶恶害人的东西。您的画像设立在您的居室，是那样娴静安宁。高堂深院，楼房层叠，有栏杆围住。层层楼台，重重水榭，傍依着高山。如网之门，漆成朱红颜色，镂刻连方图案。冬有深房重屋，夏有寒凉之室。浅水、深水，或穿或绕，潺潺流淌。阳光灿烂，微风吹拂，蕙草之香流转飘荡，丛生的兰花芬芳洋溢。经过厅堂，进入内室，里面有红色隔尘的竹席。房子里的地板和墙壁都经过打磨，到处饰有翠鸟的长羽，墙上有挂衣物的玉钩。色如翡翠缀有细珠的被子，闪闪发光，灿烂耀眼。柔软轻细的丝织物遮于墙上，绫罗做成的帷帐张开。各种璧玉上系着各色丝带。以上讲宫室。
室中之观①，多珍怪些。兰膏明烛②，华容备些③。二八侍宿④，射递代些⑤。九侯淑女，多迅众些⑥。盛鬋不同制⑦，实满宫些。容态好比⑧，顺弥代些⑨。弱颜固植⑩，謇其有意些(11)。姱容修态(12)，洞房些(13)。蛾眉曼睩(14)，目腾光些。靡颜腻理(15)，遗视些(16)。离榭修幕(17)，侍君之闲些。翡帷翠帱，饰高堂些。红壁沙版(18)，玄玉梁些(19)。仰观刻桷(20)，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21)。芙蓉始发，杂芰荷些(22)。紫茎屏风(23)，文缘波些(24)。文异豹饰，侍陂陁些(25)。轩辌既低(26)，步骑罗些。兰薄户树(27)，琼木篱些(28)。魂兮归来，何远为些？以上女色。
【注释】
①观：指室内之物。
②兰膏：加有香料的油脂。
③华容：美好的容貌，即美女。
④二八：各有八人的两列。
⑤递代：更替。
⑥迅：敏捷。
⑦鬋（jiǎn）：下垂的鬓发。制：式样。
⑧好比：可以相比，即差不多。
⑨顺：顺次。弥：久。
⑩固：健壮。植：身体。一说通“志”。
(11)謇（jiǎn）：语助词。
(12)姱（kuā）容：美好的容貌。姱，美好。修态：美好的仪态。
(13)（ɡèn）：绵延，这里指往来不绝。洞房：深邃的内室。
(14)蛾眉：女子细长而好看的眉毛。曼：柔婉貌。睩（lù）：目明貌。
(15)靡、腻：皆细腻之意。理：肌理，肌肤。
(16)遗视：目光停留。（mián）：远视貌。
(17)离榭：正式住所之外的台榭等建筑物。修幕：游猎时用的大帐篷。
(18)红壁：用红色垩土粉刷墙壁。沙版：用丹砂涂饰隔板。沙，通“砂”。即丹砂。版：堂宇间的隔板。
(19)玄玉梁：用黑玉装饰的屋梁。
(20)桷（jué）：方形椽子。
(21)曲池：堂前因地建池，形制曲回，故称曲池。
(22)芰（jì）：菱角。
(23)屏风：水生植物名，即荇菜、水葵。
(24)文缘波：紫茎屏风的纹理随着水波上下摇曳。文，这里指水纹。缘，因。波，波动。
(25)侍：侍卫。陂陁（pō tuó）：宫殿的台阶上。
(26)轩：一种曲辕有幡的车，为卿大夫及诸侯夫人所乘。辌（liánɡ）：卧车。低：通“抵”。
(27)薄：草木丛生。
(28)琼木：玉树，泛指名贵之木。
【译文】
室内可供观赏的物品，多是一些贵重奇异的东西。掺有香料的油脂，更使灯光明亮，美女们在烛光中已经准备妥当。妙龄女子侍候您晚上歇宿，您选中的人儿将轮流来把您服侍。各诸侯国选送来的佳丽，大多比一般人敏捷。浓密的鬓发，式样各不相同，充满了整个宫殿。容貌姣美，各擅胜场，可供依次长久轮换。柔心弱骨而坚贞不渝，情意绵绵。美容好态，在卧室中往来不绝。蛾眉传情，美目顾盼，熠熠生光。容颜光洁肌理细腻，凝视远方久久不移。离宫别墅，狩猎帐篷，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美人们侍候您度过闲暇时光。翡翠般的帷帐，装饰着高高的厅堂。朱砂漆遍墙壁、隔板，屋梁饰以黑色的美玉。抬头仰望精雕细刻的方椽，上面镂刻着飞龙逶蛇。坐在中堂凭栏远望，目下正是庭院曲池啊。荷花初开，菱叶荷叶交错而陈。紫色茎干的屏风草随风摇曳，荡起阵阵波纹。侍从们穿着豹皮，饰着异彩，守卫在宫殿的台阶上。轻便的轩车、卧车已经抵达，骑兵、步兵也列队待命。丛生的兰草栽种在门口，种上玉树作为篱笆。魂魄啊，回来吧！为何要去远行？以上讲女色。
室家遂宗①，食多方些②。稻粢穱麦③，挐黄粱些④。大苦咸酸⑤，辛甘行些。肥牛之腱⑥，臑若芳些⑦。和酸若苦，陈吴羹些⑧。胹鳖炮羔⑨，有柘浆些⑩。鹄酸臇凫(11)，煎鸿鸧些(12)。露鸡臛蠵(13)，厉而不爽些(14)。粔籹蜜饵(15)，有些(16)。瑶浆蜜勺(17)，实羽觞些(18)。挫糟冻饮(19)，酎清凉些(20)。华酌既陈(21)，有琼浆些。以上饮食。
【注释】
①室家：家族。遂宗：闾里宗族。
②多方：多种多样。
③粢（zī）：稷，粟米。穱（zhuō）：早熟麦。
④挐（rú）：杂糅。黄粱：黄米。
⑤大苦：特别苦的味道。
⑥腱（jiàn）：牛蹄筋。
⑦臑（ér）：通“胹”。煮烂。若：和，与。
⑧吴羹：按吴地的方法做的汤。
⑨胹（ér）：煮。炮：烧烤。
⑩柘浆：蔗浆，糖浆。柘，通“蔗”。
(11)臇（juǎn）凫：用少量汁水烹制凫肉。
(12)鸿：大雁。鸧（cānɡ）：鸟名，即白顶鹤。
(13)露鸡：即“卤鸡”。臛蠵（huò xī）：把大龟做成羹汤。臛，肉羹。蠵，大龟。
(14)爽：伤，败。
(15)粔籹（jù nǚ）：古代一种用米面和蜜油煎成的点心。饵：糕饼。
(16)（zhānɡ huánɡ）：古代的一种点心，类似于现在的麻花。
(17)蜜勺：甜酒。勺，通“酌”。
(18)羽觞（shānɡ）：耳杯，雀形，有羽翼。
(19)挫糟：在酒糟中钻眼取酒。冻饮：喝冷酒。
(20)酎（zhòu）：醇酒。
(21)华酌：华美的酒斗。酌，酒斗。
【译文】
您的九族枝繁叶茂，人人能享受各类美食。稻谷稷麦，杂掺着黄灿灿的粟麦啊。苦、咸、酸味道醇正，加以甜、辣两味调和而成啊。煮得烂熟的肥牛蹄筋，再在上面放上香喷喷的佐料。用酸味和苦味调制、按吴地方法做的羹汤已经端上。把大鳖炖上，将羊羔烤熟，再浇上甘蔗的甜汁。将天鹅肉做成酸味，将野鸭子熬成浓羹，把大雁和白顶鹤肉煎炸。将鸡卤上，把大龟炖成汤，味道浓烈但并不伤胃口。各种各样的点心，一起摆上。琼浆玉酿蜜制甜酒，斟满雕刻羽纹的酒杯。抉剔糟粕将酒冷却，美酒甘醇清冽。摆好华美的酒器，里面盛满晶莹透亮的酒浆啊。以上讲饮食。
归来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肴羞未通①，女乐罗些②。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③。美人既醉，朱颜酡些④。娭光眇视⑤，目曾波些⑥。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⑦。长发曼鬋，艳陆离些⑧。二八齐容，起郑舞些⑨。衽若交竿⑩，抚案下些(11)。竽瑟狂会，搷鸣鼓些(12)。宫庭震惊，发《激楚》些(13)。吴歈蔡讴(14)，奏大吕些(15)。以上乐舞。
【注释】
①羞：味美的食物。通：遍，齐。
②女乐：歌妓乐舞。
③《涉江》《采菱》，发《扬荷》些：《涉江》《采菱》《扬荷》，皆楚曲名。发，唱出。
④酡（tuó）：喝酒使脸发红。
⑤娭（xī）光：目光、眼神俏皮的意思。娭，嬉戏。眇视：微视，偷看。
⑥曾波：眼波频送、眉目多情的意思。
⑦奇：单一，单调。
⑧陆离：形容美艳的样子。
⑨郑舞：郑地舞蹈。
⑩衽（rèn）：衣襟。
(11)抚案：指有节奏的动作。案，通“按”。
(12)搷（tián）：急击。
(13)《激楚》：楚国的舞曲名，调子比较激越紧张。
(14)吴歈（yú）：吴地歌曲。蔡讴：蔡地歌曲。
(15)大吕：古代乐律律调名。
【译文】
灵魂啊回来，返回您过去的居室，人们都尊敬您，您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佳肴美味还未上齐，歌妓乐舞已经准备停当。摆好乐钟，安放乐鼓，将表演新编的歌舞。奏响《涉江》《采菱》，一曲《扬荷》清扬。美人酒醉，红颜酡色。目光俏皮，含情脉脉，秋波流转，十分动人。披着丝衣穿着绸服，花纹美丽而大方。长发飘飘，鬓角柔曼，艳丽无比。十六位一样容貌服饰的美人，分成两列，一列八人，跳起郑国的舞蹈。衣襟交接翩翩飞舞，随着有节奏的动作慢慢退下。这时竽瑟交相狂奏，乐鼓也急促地响起。整个宫廷被震动惊扰，原来是跳起了激昂的《激楚》舞。吴地之歌、蔡地之曲，都用大吕调来演唱。以上讲乐舞。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缨①，班其相纷些②。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激楚》之结③，独秀先些④。箟蔽象棋⑤，有六簙些⑥。分曹并进⑦，遒相迫些⑧。成枭而牟⑨，呼五白些⑩。晋制犀比(11)，费白日些。铿钟摇簴(12)，揳梓瑟些(13)。娱酒不废，沉日夜些。兰膏明烛，华镫错些(14)。结撰至思(15)，兰芳假些(16)。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以上杂戏。
【注释】
①放陈：随便放置。
②班：排定的次序。纷：乱。
③结：指结尾的大合唱。
④秀、先：皆出色之意。
⑤箟（kūn）：通“琨”。美玉。蔽：赌博用的筹码。象棋：用象牙制作的棋子。
⑥六簙（bó）：古代的一种博戏。
⑦曹：伙伴。
⑧遒：紧张地。
⑨枭、牟：皆博戏中的术语。枭，邀。牟，倍胜。
⑩五白：亦博戏中的术语。
(11)犀比：用犀牛角制作的带钩，用于博戏时做赌注。
(12)铿钟：击钟。铿，敲击。簴（jù）：支持簨的两根立柱。古代悬钟、磬、鼓的木架，其横木称簨，簨旁所立二柱称簴。
(13)揳（jiá）：弹奏。梓瑟：梓木制作的瑟。
(14)镫：古代一种用青铜制的灯。错：用金涂饰。
(15)结撰：构思棋局。
(16)兰芳：比喻贤人。假：借助。
【译文】
男女交杂而坐，混乱不分。衣带冠帽随便陈放，原来排定的位次早已打乱。郑、卫的淫声丽曲，都夹杂着唱出。《激楚》舞姬发髻特异，奇特秀美独一无二啊。有用美玉做成的筹码，有用象牙制作的棋子，大家开始来玩“六簙”这种游戏。两两对局齐头并进，厉声催促分毫不让啊。到了要成绝杀而获倍胜之际，更急切地呼喊“五白”。晋地用犀牛角做的带钩赌具堆积在一起，旷日持久欲罢不能啊。用力敲击铿锵作响的编钟，使钟架都摇晃，再弹奏用梓木做的琴瑟。娱乐饮酒不止，没日没夜。用兰香油膏制作的灯烛映出明亮的灯光，雕刻神禽猛兽的青铜灯具错落有致。专心致志构思棋局，以芳洁兰花借喻斯人啊。人们欢乐至极，一起咏诵，相互唱和。痛饮美酒尽情欢娱，使先辈的灵魂也得到欢乐。魂魄啊，回来吧！返回您的故居。以上讲杂戏。
乱曰：献岁发春兮①，汩吾南征②。菉齐叶兮③，白芷生。路贯庐江兮④，左长薄⑤。倚沼畦瀛兮⑥，遥望博⑦。青骊结驷兮⑧，齐千乘⑨。悬火延起兮⑩，玄颜蒸(11)。步及骤处兮(12)，诱骋先(13)。抑骛若通兮(14)，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15)，课后先(16)。君王亲发兮(17)，惮青兕(18)。朱明承夜兮(19)，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20)，斯路渐(21)。湛湛江水兮(22)，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注释】
①献岁：意指新的一年又到。
②汩（yù）：水疾流貌，这里指疾行。
③菉：通“绿”。苹：植物名。生浅水，叶有长柄，夏秋开小白花。叶：生长出叶子。
④庐江：江河名。
⑤长薄：连绵不断的丛林。
⑥沼：小池。畦：一块块的水田。瀛（yínɡ）：大泽。
⑦博：广阔，这里指旷野无边。
⑧骊：纯黑色的马。结驷：一车四马谓之驷，结驷即车乘相连。
⑨齐：整齐。
⑩悬火：火把。
(11)玄颜：黑里透红。蒸：火气上升。
(12)步：徒步的行猎者。及：跟上。骤：马奔驰。
(13)诱：指向导。
(14)骛：奔驰。若：顺。
(15)梦：云梦泽。
(16)课：比试。
(17)发：发射。
(18)惮（dàn）：通“殚”。尽，毙命。兕（sì）：犀牛一类的野兽。
(19)朱明：日出貌。
(20)皋兰：生长在水边的兰草。
(21)渐：慢慢地变化，这里指水边的路慢慢地被水所淹没。
(22)湛湛：江水平稳深广貌。
【译文】
乱辞称：春气勃发，一年复始，我将匆匆南下。水中绿苹叶已长齐，路旁白芷也已萌芽。南行道路直通庐江，庐江左岸树木成林，连绵似带。沿路沼泽一片一片，远远望去无边无垠。青黑色马一起驾车，千辆车子整整齐齐。火把连绵点起照明，黑中透红火气升腾。徒步行者追赶奔马，狩猎前导，驰骋先行。或徐行，或追逐，或奔驰，或遏止啊，向导们一马当先，指挥进退通畅自如啊，向右掉转车头胜利而还。跟着君王奔向云梦，大家竞驰争先恐后。君王亲自发射弓箭，青色犀牛早已毙命。红色太阳破晓而出，时间如流，不可或止。水边兰草布满路径，春水上涨淹没道路。清清深水往前流淌，江岸之上长有枫树。极目远眺，千里之外，一望无垠啊，充满春愁的心低落伤感。魂魄回来，为如今的江南故地而哀叹！
景差
景差，《汉书》的“古今人表”中作景瑳，生卒年不详，战国末期楚国人，楚襄王时做过大夫。《史记》载：“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可见景差是稍后于屈原的、与宋玉等人齐名的辞赋作家，是楚辞的作者之一。但景差的作品一般认为早已失传了，只有《大招》一篇，朱熹认定是他的作品，而更多的人认为不是他的作品。
大招
【题解】
《大招》是一篇辞赋作品，因和《招魂》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一般被认为是模仿之作。形式上与《招魂》相似，只是去了《招魂》的首尾；手法上的铺陈描写和《招魂》相差无几，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也不出《招魂》之意。
青春受谢①，白日昭只②。春气奋发，万物遽只③。冥凌浃行④，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注释】
①青春：春天，春天色青，故名青春。受：承接。谢：凋谢，代指冬季，一说指冬天谢去。
②只：句末语助词。
③遽（jù）：迅疾，快速。一说“遽”为“竞”之意。
④冥：即玄冥，北方之神。凌：疾驰，急行。浃（jiā）：通，遍。
【译文】
春天承续着谢去的冬天，带着太阳光明灿烂地来了。春天的气息使万物奋发向上，迅速生长。北方之神迅疾地四方周游，魂魄啊，您无处可逃。回来吧，不要到遥远的地方！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①。螭龙并流②，上下悠悠只③。雾雨淫淫④，白皓胶只⑤。魂乎无东！汤谷寂寥只⑥。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⑦。山林险隘，虎豹蜿只。鳙短狐⑧，王虺骞只⑨。魂乎无南！蜮伤躬只⑩。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11)。豕首纵目，被发鬤只(12)。长爪踞牙(13)，诶笑狂只(14)。魂乎无西！多害伤只。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15)。代水不可涉(16)，深不可测只。天白颢颢(17)，寒凝凝只。魂乎无往！盈北极只。以上言东西南北之不可往。
【注释】
①溺水：很深的水。浟浟（yóu）：水流迅疾貌。
②螭（chī）龙：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
③悠悠：游动、行走貌。
④淫淫：连续不断貌。
⑤皓胶：形容烟雨濛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之貌。
⑥汤（yánɡ）谷：即旸谷，古代传说中的日出之处。
⑦蝮（fù）蛇：大蛇。
⑧（yú）：一种有花纹的鱼。鳙（yōnɡ）：鱼名，即黑鲢，胖头鱼。短狐：古代传说中一种能含沙射人、使人发病的动物，也叫“蜮（yù）”“射工”。
⑨王虺（huǐ）：大蛇。骞（qiān）：抬头，昂首。
⑩蜮：即短狐。
(11)漭（mǎnɡ）洋洋：广阔无边貌。
(12)被：同“披”。鬤（ránɡ）：毛发乱貌。
(13)踞牙：锋利的牙齿。踞，通“锯”。
(14)诶（xī）笑：强笑，一说“笑乐”。
(15)逴（chuō）龙：传说中的山名，是一座阴不见日的常寒之山。一说为神名，即《山海经》中所载的“烛龙”。赩（xì）：赤色。
(16)代水：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江河名。
(17)颢颢（hào）：白貌。
【译文】
魂魄啊，回来吧。不要去东方，也不要去西方，不要去南方，也不要去北方。东边有大海，水深流急。还有螭龙在其中，上下浮沉于滔滔的海水。大雾阴雨，连绵不断，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魂魄啊，不要去东方！日出的旸谷非常寂寥。魂魄啊，不要去南方！南方有蔓延千里的烈火，还有长长的蝮蛇逶迤而行。山林中有很多险要之地，虎豹在那里徘徊。在水中有带花纹的鱼、大头的鱼，还有能含沙射人的短狐，巨大的蛇高高扬起它的身体。魂魄啊，不要去南方！短狐会伤害您的身体。魂魄啊，不要去西方！西方有无边无际的沙漠在流动，那里的怪物长着猪脑袋，眼睛直竖，披头散发。爪子很长，牙齿像锯子，它们会狂笑不止，让人胆寒。魂魄啊，不要去西方！那里有太多害人之物！魂魄啊，不要去北方！北方有寒冷的山岭，阴不见日，了无草木，颜色为赤。伐水不能渡过，深不可测。苍天白雪，一片银光，寒气凛冽。魂魄啊，不要去那里！那里是最北的边极，冰天雪地。以上讲东西南北俱不可往。
魂魄归来！闲以静只。自恣荆楚，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穷身永乐，年寿延只。魂乎归来！乐不可言只。五谷六仞，设菰粱只①。鼎臑盈望②，和致芳只③。内鸧鸽鹄④，味豺羹只。魂乎归来！恣所尝只。鲜蠵甘鸡⑤，和楚酪只⑥。醢豚苦狗，脍苴蒪只⑦。吴酸蒿蒌⑧，不沾薄只⑨。魂乎归来！恣所择只。炙鸹烝凫⑩，煔鹑陈只(11)。煎臛雀(12)，遽爽存只(13)。魂乎归来！丽以先只(14)。四酎并熟(15)，不涩嗌只(16)。清馨冻饮，不歠役只(17)。吴醴白糵(18)，和楚沥只(19)。魂乎归来！不遽惕只(20)。以上饮食。
【注释】
①菰（ɡū）：植物名，俗称茭白，可作蔬菜，果实像米，可作饭食。
②鼎臑（ér）：指用鼎煮好食物。
③和：调和，调味。致：放佐料。
④内：通“肭”，肥。鸧（cānɡ）：一种形似雁与鹤，青黑色的鸟。鹄：天鹅。
⑤蠵（xī）：一种大龟。
⑥酪：乳浆。
⑦脍（kuài）：细切。苴蒪（jū pò）：草名，即荷蘘。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状茎淡黄色，有辛辣味。
⑧蒿蒌（lóu）：两种草本植物的名称。
⑨沾：浓。薄：淡。
⑩鸹（ɡuā）：鸟名，俗称乌鸦。
(11)煔（qián）：煮肉。鹑：鸟名，即鹌鹑。
(12)（jì）：鲫鱼。臛（huò）：肉羹。
(13)遽：遂，于是。
(14)丽：美，这里指美味。
(15)酎（zhòu）：反复多次酿成的醇酒。
(16)嗌（yì）：咽喉。
(17)歠（chuò）：饮，喝。役：仆役。
(18)糵（niè）：做酒的曲。
(19)沥：清酒。
(20)遽惕：戒惧，一说迅疾，即很快喝醉。
【译文】
魂魄啊，回来吧！这里闲适又安静。在荆楚大地上自在遨游，是多么安定。可以随心所欲，心满意足。一生长乐，延年益寿。魂魄啊，回来吧！欢乐之极，妙不可言。五谷堆积如六仞之山，有菜有粮。用鼎煮好的食物，满眼皆是，由芳香的佐料调配而成。肥美的鸧、鸽、鹄，用豺肉熬的肉汤调配。魂魄啊，回来吧！随意品尝饱餐。鲜美的大龟，甘嫩的仔鸡，用楚地的乳浆调配。猪肉做成的肉酱，苦味的狗肉，和荷蘘一起脍炒。吴地的人善调酸咸，调制蒿、蒌，味道不浓也不淡。魂魄啊，回来吧！您可以随意选取。火烤的乌鸦，清蒸的野鸭，水煮的鹌鹑，都陈列上。煎鲫鱼，煮雀肉，让你口齿留香。魂魄啊，回来吧！美味请您先尝。四种酿造的美酒都熟了，喝着喉咙不会觉得干涩。清香的美酒冰镇后再喝，不是奴仆有福享用的啊。吴地的醴曲用白白的谷芽酿制，再掺入楚地的清酒一起饮用。魂魄啊，回来吧！不要担心酒会醉人。以上讲饮食。
代、秦、郑、卫①，鸣竽张只。伏戏《驾辩》②，楚《劳商》只③。讴和《扬阿》④，赵箫倡只⑤。魂乎归来！定空桑只⑥。二八接武，投诗赋只⑦。叩钟调磬，娱人乱只⑧。四上竞气⑨，极声变只。魂乎归来！听歌撰只⑩。朱唇皓齿，嫭以姱只(11)。比德好闲(12)，习以都只(13)。丰肉微骨，调以娱只(14)。魂乎归来！安以舒只。以上歌舞。
【注释】
①代、秦、郑、卫：皆古代国名，此处指四国音乐。
②伏戏：即伏羲，一说古曲名。《驾辩》：古曲名，传说为伏羲所制。
③《劳商》：古曲名。
④《扬阿》：古楚曲名。
⑤倡：领唱，这里指先行奏乐。
⑥定：定调。空桑：古瑟名。
⑦投：相投，投合，这里指舞蹈与所歌诗赋的节奏相合。
⑧乱：乐曲结尾时的合乐，一说乱为理之意，指有节度。
⑨四上：指上面提到的代、秦、郑、卫四国的雅乐。
⑩撰：具备。
(11)嫭（hù）：美好。
(12)闲：通“娴”。文静。
(13)习：熟悉，通晓。都：优美。
(14)调：和柔。
【译文】
有代、秦、郑、卫的音乐，竽吹得很响亮。有伏羲制的《驾辩》，楚曲《劳商》。一起合唱起《扬阿》，由赵国的箫来领唱。魂魄啊，回来吧！来定空桑瑟的调。十六位舞女分成两组，交替起舞，节拍正好合着诗赋的节律。敲钟击磬，乐曲结尾时的合奏更是让人愉悦。代、秦、郑、卫的音乐互相竞赛比美，极尽声音的变化。魂魄啊，回来吧！各种乐曲和歌曲都在这里。美女们朱唇皓齿，漂亮又美丽。才德不相上下，仪态娴静，熟悉通晓礼节，风度高雅。肌肤丰腴，骨相纤秀，性情温顺，让人赏心悦目。魂魄啊，回来吧！这里安定而又舒心。以上讲歌舞。
嫮目宜笑①，蛾眉曼只。容则秀雅，稚朱颜只。魂乎归来！静以安只。姱修滂浩②，丽以佳只。曾颊倚耳③，曲眉规只④。滂心绰态⑤，姣丽施只。小腰秀颈，若鲜卑只⑥。魂乎归来！思怨移只。易中和心⑦，以动作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长袂拂面，善留客只。魂乎归来！以娱昔只⑧。青色直眉，美目媔只⑨。靥辅奇牙⑩，宜笑嘕只(11)。丰肉微骨，体便娟只(12)。魂乎归来！恣所便只。以上美色。
【注释】
①嫮（hù）：同“嫭”。美好，这里形容眼睛。
②姱（kuā）修：美好。滂浩：广大貌。
③曾：通“层”。倚耳：耳朵和面颊相连。
④规：圆形。
⑤滂心：心胸阔大。绰态：姿态柔美。
⑥鲜卑：衣带，衣带钩。
⑦易：和悦，安稳。
⑧昔：晚上。
⑨媔（mián）：眼睛美丽。
⑩靥（yè）辅：面颊上的酒窝。
(11)嘕（xiān）：笑的样子。
(12)便娟：轻盈美好貌。
【译文】
美人儿长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笑靥迷人，蛾眉又细又长。容貌秀丽清雅，肌肤稚嫩，面容红润。魂魄啊，回来吧！美女可让你静养精神。她们身材秀美高挑，性情柔顺，是天生的佳丽。面颊丰满，两耳精巧，弯弯的眉毛像圆规画成。心胸阔大风姿绰约，举止姣好美丽。细腰美颈，就像是衣带约束而成一样。魂魄啊，回来吧！美女可以让您忘掉那些忧愁、怨恨。这些美人儿能用她们的歌舞、优美的动作和悦您的内心，使您心气平和。她们玉面施粉，蛾眉擦黛，经过一番修饰打扮，更加芳香迷人。她们用长袖拂拭人面，善于用自己的略带羞涩的柔情挽留客人。魂魄啊，回来吧！可以和她们欢度夜晚。美女们青色的眉毛细直，美丽的眼睛光彩动人。脸上一对深深的酒窝，牙齿长得奇特又漂亮，嫣然之笑妩媚动人。身形丰满，骨架小巧，体态轻盈美妙。魂魄啊，回来吧！您可以随心所欲。以上讲美色。
夏屋广大①，沙堂秀只②。南房小坛③，观绝霤只④。曲屋步⑤，宜扰畜只⑥。腾驾步游，猎春囿只⑦。琼毂错衡⑧，英华假只⑨。茝兰桂树⑩，郁弥路只(11)。魂乎归来！恣志虑只。孔雀盈园，畜鸾皇只(12)。鹍鸿群晨(13)，杂鹙鸧只(14)。鸿鹄代游，曼鹔只(15)。魂乎归来！凤皇翔只。以上园囿禽兽。
【注释】
①夏屋：高大的屋子。
②沙堂：用丹砂涂饰的厅堂。沙，指丹砂。
③南房：向南的偏房。坛：通“堂”。
④观：楼观。绝：超越。霤（liù）：屋檐滴水之处。
⑤步：走廊。
⑥扰：驯养。畜：家养之兽。
⑦囿（yòu）：畜养禽兽的园林，有围墙。
⑧琼：美玉。毂（ɡǔ）：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中有圆孔，可以插轴。错：用金银装饰。
⑨假：嘉，美，一说“大”。
⑩茝（zhǐ）：香草名，即“芷”。
(11)郁：树木丛生，茂盛。
(12)鸾：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鸟。皇：通“凰”。古代传说中的鸟王。
(13)鹍（kūn）：鹍鸡。群晨：清晨时一起飞翔鸣叫。
(14)鹙鸧（qiū cānɡ）：鸟名，即秃鹙。
(15)鹔（sù shuānɡ）：水鸟名，是雁的一种。
【译文】
这里的房子又高又大，用丹砂涂饰的厅堂显得非常秀丽。朝南的偏房，旁边的小堂和楼观也超过了正屋的屋檐。楼房之间架空的阁道和下面的走廊曲折相连，适宜饲养马匹。驾车奔驰，行游打猎，春天的园囿便是猎场。美玉装饰的车轮，金银装饰的车衡，就像花儿开放美丽异常。白芷、兰草和桂树，布满了道路两旁。魂魄啊，回来吧！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孔雀满园，还养着鸾鸟和凤凰。早晨鹍鸡和大雁成群和鸣，其中还夹杂着秃鹙的啼声。天鹅在湖中往来游动，鹔在那里盘旋低翔。魂魄啊，回来吧！神鸟凤凰在飞翔啊。以上叙述园囿和禽兽。
曼泽怡面①，血气盛只。永宜厥身，保寿命只。室家盈庭，爵禄盛只。魂乎归来！居室定只。接径千里，出若云只。三圭重侯②，听类神只。察笃夭隐③，孤寡存只④。魂乎归来！正始昆只⑤。以上家庭福禄。
【注释】
①曼泽怡面：脸色滋润，光泽细腻，形容保养很好。
②三圭：指公、侯、伯，古制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重侯：陪臣，指子、男爵。
③笃：厚，优待。夭：儿童。隐：痛苦，这里指病人。
④存：抚慰。
⑤始昆：先后。
【译文】
脸色滋润，光泽细腻，血气旺盛。这里永远适合您的身心，可以保您益寿延年。家族成员布满朝廷，封爵福禄兴盛。魂魄啊，回来吧！安定地住在家里。楚国的道路千里相连，地域广大，楚国的人口众多，出门护卫侍从聚集如云啊。朝廷大员、君臣股肱，听审狱讼，明察秋毫，有如神明啊。能看到并且优待儿童和病人，能抚慰孤儿和寡妇。魂魄啊，回来吧！来确定施行仁政时次序的先后啊。以上叙述家庭成员与福禄。
田邑千畛①，人阜昌只②。美冒众流③，德泽章只④。先威后文，善美明只。魂乎来归！赏罚当只。名声若日，照四海只。德誉配天⑤，万民理只。北至幽陵⑥，南交趾只。西薄羊肠⑦，东穷海只。魂乎归来！尚贤士只。发政献行⑧，禁苛暴只。举杰压陛⑨，诛讥罢只⑩。直赢在位(11)，近禹麾只(12)。豪杰执政，流泽施只。魂乎来归！国家为只。雄雄赫赫，天德明只。三公穆穆，登降堂只。诸侯毕极(13)，立九卿只。昭质既设(14)，大侯张只(15)。执弓挟矢，揖辞让只(16)。魂乎来归！尚三王只(17)。以上德政威名。
【注释】
①畛（zhěn）：田中道路。
②阜昌：炽盛，昌盛。
③美：指美好的教化。冒：覆，遍及。
④章：通“彰”。
⑤配：相匹配，比得上。
⑥幽陵：古代地名，今河北北部与辽宁南部一带。
⑦羊肠：山名，在今山西静乐境内。
⑧发政：发布政令。献行：进用仁义之行。
⑨压：镇守，立于。陛：宫殿、祭坛的台阶。
⑩讥：受人讥刺指责。罢：能力有限，不堪大任的庸人。
(11)直赢：指行为端直而有才能的人。
(12)禹麾：君王车旗名，代指君王。
(13)极：至。
(14)质：射箭的地方。
(15)侯：布做的箭靶。
(16)揖（yī）：拱手行礼。
(17)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译文】
楚国的田地广阔，阡陌相通，人丁兴旺。美好的教化遍及大众，君王的德泽广扬四海。先用严政，后施仁政，政治清明，善美无比。魂魄啊，回来吧！这里赏罚分明。楚王的威名美声就像太阳，光辉照耀四方。仁德和声誉足以和天帝相媲美，楚国万民都得到了治理。北到边远的幽州，南抵极远的交趾。西近羊肠山，东尽大海滨。魂魄啊，回来吧！这里崇尚尊重贤能之士。楚王已发布政令，起用仁义之行，禁绝苛刻的法律和暴虐人民。用杰出的人才坐镇朝廷，无能不称职的人将被大家讥诮而罢免。行为端直、贤能之士都官居高位，辅佐君王，豪杰们执政掌权，君王的恩泽会流布天下。魂魄啊，回来吧！为国效力将大有可为。楚国君王威名赫赫，德配天地。三公严肃静穆，和睦相处，共同出入辅佐朝政。诸侯们都来朝贡，于是九卿也都设立。射箭的场地已经画好，大大的靶子已经竖起。大家拿起大弓和箭矢，互相谦让。魂魄啊，回来吧！大家都崇尚古代三王的风范。以上叙述的是楚国君主的德政威名。
贾谊简介参见卷一。
吊屈原赋
【题解】
贾谊因力倡改革，遭权贵排挤，被谪往长沙。本文是他赴长沙途中经过湘水时所作，借凭吊古人来抒发个人的感慨。抑郁不平之气，溢于言表，名为悼往，实乃伤今。
恭承嘉惠兮①，俟罪长沙②。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③，乃陨厥身④。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⑤。阘茸尊显兮⑥，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⑦，方正倒植⑧。世谓随、夷溷兮⑨，谓跖、廉⑩；莫邪为顿兮(11)，铅刀为铦(12)。吁嗟默默，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13)，宝康瓠(14)。腾驾罢牛兮(15)，骖蹇驴(16)；骥垂两耳兮(17)，服盐车(18)。章甫荐屦兮(19)，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注释】
①恭承：恭敬地接受。嘉惠：指皇帝的命令。犹言“圣旨”。
②俟罪长沙：指贾谊不容于周勃、灌婴等勋旧大臣，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事。俟，等待。
③罔极：不正，不合中正之道。
④陨：通“殒”。死亡。厥身：其身，指屈原的生命。
⑤鸱鸮（chī xiāo）：猫头鹰。古人认为是不祥之鸟，喻指恶人。
⑥阘（tà）茸：喻指小人。阘，小门。茸，小草。
⑦逆曳：倒拖着走，即不能顺正道而行。
⑧倒植：同“倒置”。
⑨随：卞随。夏末商初人。相传商汤打算传天下于他，他不受，投水而死。夷：伯夷。商末孤竹国君长子，与弟叔齐互让君位而出逃，后又谏阻周武王伐商，不听，愤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二人被古人视为贤士的典范。溷（hùn）：糊涂。
⑩跖：春秋时鲁人。：庄，战国时楚人。二人都曾领导反对统治者的运动，被诬称为盗。
(11)莫邪（yé）：古代传说中最锋利的宝剑。
(12)铦（xiān）：锋利。
(13)斡（wò）弃：抛弃。
(14)康瓠（hú）：空壶，破瓦器。
(15)罢（pí）：同“疲”。
(16)骖（cān）：车前三或四匹驾马中辕马边上的马。这里用作动词，即驾车之意。骞（jiǎn）：跛足。
(17)骥：良马。
(18)服：拉车。
(19)章甫：商代的一种礼帽。荐屦（jù）：用作鞋垫。屦，鞋子。
【译文】
我恭敬地接受圣旨，待罪长沙。我曾听说过屈原投汨罗江而死的悲惨故事。于是来到湘江之滨，恭敬地悼念屈原。屈原生逢乱世，因而丧失了生命。呜呼哀哉，他生活的时代是多么不祥。鸾凤般的君子隐藏、躲避，猫头鹰样的坏人却得意高升。没有才能的人反而显贵，专讲别人坏话、奉承上司的人往往得以满足；圣贤处于逆境，君子、小人的地位颠倒。世上都说卞随、伯夷这样的君子糊涂，而说盗跖、庄之类的强盗清白；说莫邪剑太钝，却说铅刀锋利。不得志啊！先生（屈原）无缘无故地遭此大祸啊！扔掉宝贵的周鼎，却把空壶当宝贝。用老牛、瘸驴拉战车，千里马却只能垂着耳朵拉盐车。华丽的帽子当做鞋垫，这样的事情发展下去国运不能长久。可叹屈原，偏偏遭受这种大难！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①？凤漂漂其高逝兮②，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③，沕深潜以自珍④；偭獭以隐处兮⑤，夫岂从虾与蛭螾⑥？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⑦，亦夫子之辜也⑧。瞝九州而相君兮⑨，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⑩，遥增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11)，岂能容夫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12)，固将制于蚁蝼。
【注释】
①壹郁：同“抑郁”。
②漂漂：同“飘飘”。高飞的样子。逝：往。
③袭：因袭，效法。
④沕（mì）：潜藏。
⑤偭（miǎn）：避开。（xiāo）：一种像鳄鱼一样的水中动物。獭（tǎ）：水獭。
⑥蛭（zhì）：水蛭。螾（yǐn）：蚯蚓。
⑦般纷纷：长期乱纷纷。般，久。尤：祸患。
⑧辜：它本亦作“故”。
⑨瞝（chī）：遍看，环视。它本作“历”。九州：据《尚书·禹贡》，九州指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和雍州。
⑩细：小。险征：危险的征兆。
(11)寻常：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倍寻为常。污渎：死水沟。
(12)鳣（zhān）：鲤。指大鱼。
【译文】
尾声：算了吧，举国上下没人能理解我，我独自抑郁，能和谁去说？凤凰飘然而去，远走高飞，我也要远远地离开。学那深潭里的神龙，深潜入水来保护自己；躲开像鳄鱼、水獭之类的小人而隐蔽，难道会去追随蚂蚁、水蛭吗？崇尚的是圣贤的精神，远离污浊的社会以隐藏自己。假如千里马也能捆绑，那和狗、羊有什么不同！流连在这纷扰的世间而遭受诽谤，这也是屈原自身的缘故。游遍天下，选择明君而辅佐，何必留恋这个国都？凤凰翱翔于九天之上，看见君主道德的光辉就降落下来。要是看见无德的君主，又有灾祸的征兆，就会直上云霄，远远地飞走。那短短的死水沟，怎能容得下吞舟的大鱼？纵横江湖的大鱼一旦离开了水，落入水沟就会被蝼蛄、蚂蚁伤害。
汉武帝
汉武帝简介参见卷十。
悼李夫人赋
【题解】
李夫人是乐师李延年之妹，凭美丽的容貌和能歌善舞得汉武帝宠幸，但不幸早逝。汉武帝对李夫人生前宠爱有加，情深意笃。李夫人死后，武帝思念不已，为寄托哀思，自制诗歌，命乐官配曲广为传唱，并且写下了这篇凄婉动人的《悼李夫人赋》。
美连娟以修嫮兮①，命樔绝而不长②。饰新宫以延伫兮③，泯不归乎故乡④。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⑤，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⑥，精浮游而出疆。托沉阴以圹久兮⑦，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⑧。函荾荴以俟风兮⑨，芳杂袭以弥章⑩。的容与以猗靡兮(11)，缥飘姚乎愈庄(12)。燕淫衍而抚楹兮(13)，连流视而娥扬(14)。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15)。接狎以离别兮(16)，宵寤梦之芒芒(17)。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裵回以踌躇(18)。执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19)，屑兮不见(20)。浸淫敞(21)，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22)。
【注释】
①连娟：形容体态柔弱优美的样子。修嫮（hù）：高挑美丽。
②樔（jiǎo）：截断，中道夭亡。
③延伫：久立等待。
④泯：消失，无影无踪。
⑤憯：同“惨”。悲痛。凄泪：寒凉。
⑥茕茕（qiónɡ）：形容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⑦沉阴：言夫人处居地下，阴间。圹：同“旷”。持久。
⑧惟：思念。幼眇：窈窕。相羊：徘徊。
⑨荾（suī）荴（fū）：言夫人美貌如含苞待放。荾，花穗。荴，散发，舒放。
⑩杂袭：层层重叠，言其盛。
(11)的：的确，确实。容与：安逸自得的样子。猗（yī）靡：婉顺。
(12)飘姚：即“飘摇”。庄：端庄，庄重。
(13)燕淫衍而抚楹兮：追忆李夫人生前燕饮时的容止。燕，通“宴”。淫衍，本指行为淫佚，此处似用为褒义，形容体态轻盈美丽。楹，房中的柱子。
(14)娥扬：扬起蛾眉。
(15)包红颜：言李夫人已葬入墓中，不能再见。
(16)：同“欢”。
(17)芒芒：同“茫茫”。看不清楚的样子。
(18)裵回：同“徘徊”。
(19)超：遥远。
(20)屑：疾速，快速的样子。
(21)浸淫：逐渐地。敞（huǎnɡ）：模糊不清，不真切的样子。，同“恍”。
(22)怛（dá）：痛苦，忧伤。
【译文】
身材修长亭亭玉立啊，谁知中道夭亡命不长。我筑起了等待你灵魂的殿堂啊，你却无影无踪不回故乡！到处是一片愁惨荒芜的景象，我独自一人在这幽静的地方充满忧伤。放开我的车马由它去到高高的山上，长夜漫漫天总是不亮。秋天的气候也助人悲伤啊，桂花树的枝叶在秋风中纷纷飘落。孤独的灵魂在悠悠长想啊，连同我的精神也离开了身躯不知去往何方。你现在托身在阴间太久太久，痛惜你美好的年华早早逝去。我无限思念你啊你却永不回还，你美丽的身影不知在何处徘徊。在世时你美丽的容貌在春风里如含苞待放，那重重的芬芳沁人心脾。你安详而又柔顺，虽在风中飘摇但又是那样的端庄。宴席间你面若桃花倚柱而立，深情的眼神儿频频回视秀眉飞扬。我感情激荡一心把你寻访，但只见一堆黄土把你深深埋藏。欢情戏耍时忽然别离啊，大梦醒来却不见你的踪影。霎时间你腾空而去啊，魂魄飞散不见踪影。我的精神恍惚，忧郁地徘徊不定。你我的距离一天比一天遥远，你终于无奈地永远离开我的身旁。你远远地奔向西方，很快就无影无踪。你的形象渐渐模糊，到处沉寂杳无音信。我思念之情如滚滚波涛啊，内心里是无尽的悲伤。
乱曰：佳侠函光①，陨朱荣兮②。嫉妒阘茸③，将安程兮④！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⑤，洿沐怅兮⑥。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⑦，亦云已兮。嫶妍太息⑧，叹稚子兮。慄不言⑨，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⑩。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注释】
①佳侠：犹言“佳丽”。
②朱荣：红花。
③阘（tà）茸：品行低贱之人。
④程：程式，相比。
⑤弟子：李夫人的兄弟和儿子。
⑥洿沫（wū huì）：言泪流太多，积在面下，以泪洗面。
⑦向：通“响”。回声，回音。
⑧嫶妍：因忧愁而面部消瘦。
⑨（liú）慄：悲怆。
⑩故庭：旧日所住的宫殿。
【译文】
尾声：你的娇美如明媚的春光，却早早枯萎不见红花开放。那些心怀嫉妒的小人，又怎么能和你相比。正当如花的美好季节，你却过早地夭亡。你的兄弟和儿男极度悲伤，禁不住泪如雨下。满城一片哭声，人们无法克制悲痛。以往一有声音你必然有回音，如今他们的痛哭却唤不回你还阳。过分的悲愁使人消瘦，又长长叹息你丢下的幼儿实在凄惶。你哀怆不已，心中必有所希冀。仁者不必发誓，难道亲戚之间还需要誓言？你既然已经走了永不见回，对你的灵魂也只有再次重申我的信念。对你的深情我至死不忘。你离开这光明的世界，去往那不见阳光的地方。你去那新建的楼台，不再回生前所居住的殿堂。实在令人悲痛伤心，我多想和你的魂魄相聚一晌！
司马相如简介参见卷十。
哀二世赋
【题解】
这是一篇即兴小赋。司马相如随武帝游猎于长杨宫，返回时路过秦二世墓地，心有所动，遂写此赋献给武帝。赋作篇幅很短，含义却很丰富，在指责二世的信谗不悟、亡国失势中暗寓对武帝的颂扬和警诫。
登陂陁之长阪兮①，坌入曾宫之嵯峨②。临曲江之隑州兮③，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兮④，通谷乎谽谺⑤。汩淢噏习以永逝兮⑥，注平皋之广衍⑦。观众树之蓊兮⑧，览竹林之榛榛⑨。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⑩。弭节容与兮(11)，历吊二世。
【注释】
①陂陁（pō tuó）：倾斜不平的样子。阪（bǎn）：山坡。
②坌（bèn）：一起，并。嵯峨：高峻的样子。
③曲江：曲江池，为天然沼池。以池水曲折得名，故址在今西安东南。隑（qí）州：曲折的堤岸。州，同“洲”。水中陆地。
④岩岩：高峻的样子。谾谾（hōnɡ）：山深的样子。
⑤谽谺（hān xiā）：山谷空洞貌。
⑥汩淢（yù）：水流得快的样子。噏（xī）：舒缓的样子。
⑦平皋：平原沼泽。广衍：低而平坦之地。
⑧蓊（wěnɡ ài）：草木繁盛的样子。
⑨榛榛（zhēn）：草木丛杂的样子。
⑩揭（qì）：提衣渡河。濑：从沙石上流过的急水。
(11)弭（mǐ）节：按节缓行。弭，停止。容与：迟缓不前的样子。
【译文】
登上起伏不平的长坡啊，一起进入那重重巍峨的宫殿。靠近曲江那曲折蜿蜒的堤岸小洲啊，遥望南山的参差重岩。山势险峻而幽远啊，幽谷深深遍布山峦。溪水汩汩远逝时急时缓啊，注入宽阔平坦的沼泽平原。欣赏那树木的郁郁葱葱啊，游览那竹林的草木纷繁。驱马急驰上那东边的土山啊，撩衣跃过石上的急流走向那北面。暂且留步而踯躅迟缓啊，途经二世的陵墓把他悼念。
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墓芜秽而不修兮①，魂亡归而不食。夐邈绝而不齐兮②，弥久远而愈佅。精罔阆而飞扬兮③，拾九天而永逝④。呜呼哀哉。
【注释】
①芜秽：荒废而多杂草。修：整治。
②夐（xiònɡ）：远，辽远。
③精：神怪，精灵。罔阆（wǎnɡ liǎnɡ）：同“魍魉”。传说中的精怪名。
④拾：通“涉”。涉历。九天：天空，以九言其高。
【译文】
只因他持身不谨慎啊，才落得国亡权丧丢了皇冠；听信谗言而不醒悟啊，宗庙灭绝社稷路断。唉，可悲啊可悲！他品行不端失去人心啊，坟墓荒芜而无人照看，魂魄飘渺无归而得不到祭奠。绝远而没有定限啊，愈久愈远而愈加昏暗。神怪精灵凌空飞扬啊，涉历九天而一去不返。唉，可悲啊可悲！
匡衡
匡衡简介参见卷十二。
祷高祖孝文孝武庙文
【题解】
汉元帝后期时常有病，匡衡撰此文，祷告于汉高祖、汉文帝、汉武帝宗庙，希望得到先帝在天之灵的护佑，让元帝身体早日恢复健康，永保社稷江山，永远祭祀宗庙。
嗣曾孙皇帝恭承洪业①，夙夜不敢康宁，思育休烈，以章祖宗之盛功。故动作接神，必因古圣之经。往者有司以为前因所幸而立庙，将以系海内之心，非为尊祖严亲也。今赖宗庙之灵，六合之内莫不附亲②。庙宜一居京师，天子亲奉，郡国庙可止毋修。皇帝祗肃旧礼③，尊重神明，即告于祖宗而不敢失。今皇上有疾不豫④，乃梦祖宗见戒以庙，楚王梦亦有其序。皇帝悼惧，即诏臣衡复修立。谨案：上世帝王承祖祢之大义⑤，皆不敢不自亲。郡国吏卑贱⑥，不可使独承。又祭祀之义以民为本。间者岁数不登，百姓困乏，郡国庙无以修立。《礼》“凶年则岁事不举”，以祖祢之意为不乐，是以不敢复。如诚非礼义之中，违祖宗之心，咎尽在臣衡，当受其殃，大被其疾，队在沟渎之中⑦。皇帝至孝肃慎，宜蒙祐福。唯高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省察，右飨皇帝之孝，开赐皇帝眉寿亡疆⑧，令所疾日瘳⑨，平复反常⑩，永保宗庙，天下幸甚！
【注释】
①曾孙皇帝：指汉元帝。
②六合：天地四方。
③祗（zhī）：恭敬地。肃：恭敬。
④不豫：古代皇帝有病称不豫。
⑤祢（nǐ）：古代对已死去的父亲在宗庙中立牌位之后的称呼。
⑥郡国：汉代行政区划。秦统一六国，分全国为三十六郡，下设县，确立郡县制度。汉代又分国内为郡与国，郡由朝廷直辖，国以封同姓及异姓诸侯，下设县、乡。
⑦队：同“坠”。
⑧眉寿：颂祝语，长寿之意。亡：无。疆：边界，极限。
⑨瘳（chōu）：病好了。
⑩反：同“返”。此指身体康复。
【译文】
后嗣曾孙皇帝自继承先帝遗留的洪大基业以来，日日夜夜不敢享受平安之福，而是感念先辈的养育之恩，思索大汉盛美的事业，来显示列祖列宗建国立家的功勋。所以依据上古圣贤的规范用自己的一举一动来迎接神灵。以前，负责皇家宗庙的官员们认为，往常皇帝巡行狩猎到各地修立宗庙，为的是收服天下众人之心，并不是尊崇祖先。现在依赖宗庙先皇帝的在天之灵，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不归服亲近的。但天子宗庙只应有一座，适宜在京都修建，让天子亲自奉祀，郡国内建立的宗庙可以停修。皇上恭奉流传下来的礼制，尊重神明，随时向祖宗祈祷而不敢有失礼的举动。现在皇上生病，梦中有祖宗在宗庙显示告诫的征兆，楚王也做梦梦见祖宗告诫。皇上既感到哀伤又惊恐不安，立即命令臣下匡衡重新修复宗庙。臣下匡衡谨按：古代帝王继承祖宗大义大礼，都是不敢不亲自祭奉祖先。而郡国官吏卑下低贱，不可使之独自承担。祭祀的意义，最终是要把百姓作为根本。这几年来，农业连年歉收，百姓困苦贫穷，郡国没有力量修建宗庙。《仪礼》讲：“饥馑荒年不举办大事”，为了不违背祖宗的心愿，惹得祖灵不欢悦，所以在郡国不再修立宗庙。如果说这个决定不合乎礼仪，违背祖宗意愿，那就把所有罪过落在臣匡衡一人身上，让匡衡独自承受上天怪罪下来的祸殃，承受大灾大疾，甚至坠落到污泥沟水中也心甘情愿。如今的皇上非常有孝道，而且恭敬谨慎，应该受到祖宗神灵的保佑和祝福。诚恳地请求高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在天之灵明察，接受当今皇上至诚至孝的祭祀，望祖宗开恩赐给皇上高寿洪福，让皇上的疾病得以有效治疗，早日康复，永远保护宗庙，这样天下万幸！
告谢毁庙文
【题解】
这是一篇按照封建正统思想提出对皇家宗庙进行整饬的祭告文。根据《汉书·贡禹传》和《韦玄成传》记载，大臣贡禹首制汉宗室宗庙迭毁之礼。后韦玄成等复议其事，认为宗庙宜在京师，在郡国的宗庙不合《春秋》大义。元帝采纳这个建议，于永光五年（前39）毁元帝祖、父寝庙陵园，罢郡国所立高祖、文帝、武帝庙陵。匡衡在本文中强调元帝当祭祀最亲近的五庙，而把疏远的远祖宗庙加以毁除，以顺应天命，下达民情，竭尽孝道。
往者大臣以为，在昔帝王承祖宗之休典①，取象于天地②，天序五行③，人亲五属④。天子奉天，故率其意而尊其制。是以禘尝之序⑤，靡有过五。受命之君躬接于天，万世不堕。继烈以下，五庙而迁⑥。上陈太祖，间岁而祫⑦，其道应天，故福禄永终。太上皇非受命而属尽⑧，义则当迁。又以为孝莫大于严父，故父之所尊子不敢不承，父之所异子不敢同。礼，公子不得为母信，为后则于子祭，于孙止，尊祖严父之义也。寝日四上食⑨，园庙间祀，皆可亡修。皇帝思慕悼惧，未敢尽从。惟念高皇帝圣德茂盛，受命溥将⑩，钦若稽古，承顺天心，子孙本支，陈锡无疆。诚以为迁庙合祭，久长之策，高皇帝之意，乃敢不听？即以令日迁太上、孝惠庙，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寝，将以昭祖宗之德，顺天人之序，定亡穷之业。今皇帝未受兹福，乃有不能共职之疾。皇帝愿复修立承祀，臣衡等咸以为礼不得。如不合高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孝昭皇帝、孝宣皇帝、太上皇、孝文太后、孝昭太后之意，罪尽在臣衡等，当受其咎。今皇帝尚未平，诏中朝臣具复毁庙之文(11)。臣衡、中朝臣咸复以为天子之祀义有所断(12)，礼有所承，违统背制，不可以奉先祖，皇天不祐，鬼神不飨。六艺所载皆言不当(13)，无所依缘以作其文。事如失指，罪乃在臣衡，当深受其殃。皇帝宜厚蒙祉福，嘉气日兴，疾病平复，永保宗庙，与天亡极，群生百神，有所归息。
【注释】
①休：完美的。
②取象：获取……现象，即指观察事物。
③天序：指帝王的世系。五行：指五种行为。《礼记·乡饮酒义》：“贵贱明，隆杀辨，和乐而不流，弟长而无遗，安燕而不乱，此五行者，足以正身安国矣。”
④五属：同族中的最近亲属，即五服内的亲属，五服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是旧时丧服制度。
⑤禘（dì）：天子诸侯宗庙的大祭。尝：秋天祭祀称为“尝”，这里泛指祭祀。
⑥五庙：古代诸侯有五庙，即二昭二穆和太祖庙。又古代宗法制度，宗庙或墓地的辈次排列，以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左方，称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始祖右方，称穆。用来分别家族内部的长幼亲疏和远近。
⑦祫（xiá）：祭祀名。集合远近祖先神主于太庙合祭。原在天子诸侯丧事完毕时举行，通常三年举行一次。
⑧太上皇：皇帝的父亲，这里指汉高祖刘邦的父亲。元帝时大臣们奏议说，祖庙世世不毁，继祖以下五庙而交替迁除。时太上皇、孝惠帝庙都已疏远，应当毁。
⑨寝：古代帝王宗庙的后殿，是放置祖先衣冠的地方。
⑩溥：广大。
(11)中朝：汉代朝官有中朝、外朝之分。
(12)断：禁绝，戒除。
(13)六艺：指《易》《诗》《书》《礼》《春秋》及《乐》。《乐》在秦亡，汉补《论语》。
【译文】
过去朝臣们认为，昔日帝王们继承祖先流传下来的完美法典，研究天下万事万物：帝王世系、五种德行、宗族关系。天子承应天命而继位，所以要服从上天的意愿，遵循遗留的制度。因此，天子在宗庙进行的大型祭祀活动，没有超过五年的。受天命而立的君王，亲自接受上天之命，万世不绝。先帝开创大业之后，有了二昭二穆和太祖庙后就要变易。最上陈设太祖灵位，每三年祭祀一次，他们的做法顺应天意，所以永远享受上天降予的大福大禄。太上皇本非受命于天而且亲奉已尽，他的庙理当迁除。大臣们又议论说尽孝道莫过于尊敬父辈，所以父亲所敬从的，做儿子的不敢不敬从，对父亲所反对的，做儿子的不敢赞同。按照礼制：为人子的不能够替母亲做祭祀，作为后代只有儿子祭祀母亲，到孙子辈则停止，为的是要遵守尊重祖辈父辈的礼仪规范。对祖宗的祭礼，在后殿上要一日四次奉上食物，对陵园庙的祭礼间隔一段时间再举行，可以不再重修。但皇上思念祖先，心中悲伤担心，所以未敢全部听从群臣建议。思念先皇帝高祖圣明大德，承接天命，恭敬地依据古礼，顺应天意，所以我朝子孙和族人永远得到上天的福佑。因此，我确实认为迁移宗庙进行合祭，才是长久之策，先皇帝高祖的旨意，哪一个敢不遵从呢？应当下诏令择吉日迁移太上皇、孝惠帝庙，迁移孝文太后、孝昭太后的寝园，来发扬祖宗圣德，顺应天人次序，巩固大汉朝无穷基业。现在皇上没有得到祖宗的保佑，患了疾病以致不能理朝政。皇上希望复修宗庙承接祭祀之礼，臣匡衡等都认为这个礼数不能遵从。如果不符合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孝昭皇帝、孝宣皇帝、太上皇、孝文太后、孝昭太后的心意，那把全部罪过归在臣匡衡等身上，愿意承受祖宗的惩罚。现在皇上的疾病没有痊愈，诏令中朝大臣完整地陈述毁庙祭文。臣匡衡及中朝大臣都认为，天子的祭祀应当有所限制，传统的礼制应当传承，违背了祖宗遗留下来的纲常制度，就没有办法祀奉祖先，那样上天就不会保佑我们，鬼神也不会犒赏我们。六经的大义都记载说祭祀所有列祖列宗不合礼数，即使想做也没有依据。如果做事不周，那将罪责全部降在匡衡身上，让我匡衡独承大灾大难。祈愿皇帝承受大福大贵，嘉瑞之气日益兴起，疾病得以治疗，永保江山社稷天长地久，普天之下的百姓臣民有所归附，全部神灵有所栖息。
张衡简介参见卷四。
大司农鲍德诔
【题解】
本文以流畅的文笔，追述并颂扬了鲍德一生的功业、德行及其显赫的家世，并对国家失去这样一位德才俱高的股肱之才深表哀痛。
昔君烈祖①，丕显奕世②。敬叔生牙③，姜、管交赖④。至于中叶，种德以迈⑤。种德伊何？去虚适参⑥。建旄屯留⑦，其茂如林。降及我君，总角有声⑧。遗蒙万谷⑨，宠禄斯丁⑩。守约勤学，克劳其形。濬哲之资(11)，日就月成。业业学徒(12)，童蒙求我。舍厥往著，去风即雅。济济京河(13)，实为西鲁。昔我南都(14)，惟帝旧乡。同于郡国，殊于表章。命亲如公，弁冕鸣璜(15)。若惟允之，实耀其光。导以仁惠，教以义方(16)。习射矍相(17)，飨老虞庠(18)。羌髡作虐(19)，艰我西邻。君斯整旅，耀武月频(20)。蠢蠢戎虏(21)，是慑是震。知德者鲜，惟君克举。既厌帝心(22)，将处台辅(23)。命有不永，时不我与。天实为之，孰其能御。股肱或毁(24)，何痛如之！国丧遗爱(25)，如何无思。
【注释】
①烈祖：对祖先的敬称。烈，功业显赫。
②奕世：累世，一代接一代。
③敬叔：鲍叔牙之父周敬叔。牙：鲍叔牙，春秋时齐大夫。
④姜：齐国姓氏。管：管仲。
⑤种德：布行德惠。
⑥虚、参：星宿名，虚是齐地的分野，参是魏地的分野。鲍德的曾祖父宣原，渤海高城人，哀帝时为司隶校尉，因摧辱丞相孔光，得罪，徙于上党。文意大概是指此事。
⑦旄：古代用牦牛尾做竿饰的旗子。屯留：县名，今属山西。
⑧总角：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发为两结，形状如角，故称总角。
⑨谷：善。
⑩丁：当，犹相值。
(11)濬哲：深邃的智慧。濬，深。
(12)业业：强壮的样子。
(13)济济：盛仪的样子。京河：京，指东京。河，指河南郡。概指洛阳。
(14)南都：后汉以南阳郡为南都，鲍德曾为南阳太守。
(15)弁（biàn）冕：弁、冕皆古代男子冠名，吉礼之服用冕，通常礼服用弁。
(16)义方：做人的正道。
(17)矍（jué）相：地名，在今山东曲阜。《礼记·射义》：“孔子射于矍相之圃。”
(18)飨（xiǎnɡ）：赐赏，犒赏。虞庠（xiánɡ）：周学校名。《礼记·王制》：“周人养国老于东胶，养庶老于虞庠。”
(19)羌：我国古代西部民族之一。髡（kūn）：剃发。
(20)月频：地名。
(21)蠢蠢：骚乱的样子。
(22)厌：满足。
(23)台辅：指三公宰相之位。
(24)股肱：大腿和胳膊，此喻辅佐君主的大臣。
(25)遗爱：仁爱遗留于后。
【译文】
从前您的祖先，代代显赫。周敬叔生鲍叔牙，姜氏齐国与管仲交相依赖。到了中叶，开始布行德惠。情形怎样？离开齐地，前往魏地。在屯留竖立起旄旗，旄旗猎猎，繁茂如林。到了您这儿，尚未成年，就已美名远扬。从祖先那儿继承了万般优秀品质，优厚的俸禄正与此相当，受之而无愧。恪守规矩，学习勤奋，吃苦耐劳。聪明智慧一天天地有所成就。强壮的小伙，无知的孩童，纷纷向您求学。舍弃往日的粗俗，趋向礼仪与高雅。盛仪的京师，实已成为西方的鲁国。我们南都，是光武帝的故乡。地位与郡国等同，但却远比郡国显赫。命亲如公，礼服缤纷，佩璜琤琤。若能诚信他们，他们就能脱颖而出，大放光辉。以仁惠之德加以引导，再教给他们做人的正道。在矍相练习射技，在乡校犒赏长老。西羌作乱，蹂躏我西部边邻。您便整顿军旅，在月频一带大显声威。骚动不安的西戎，因此而深受震慑。知德的人很少，而您却能够加以推举。皇帝深感称心如意，调您就职于台辅。只叹命不久长，时不待人。天命如此，谁能阻挡？股肱之才，溘然逝去，什么样的痛苦能与此相比！国家失去了一个仁爱之德与日月永存的人，怎能让人不悲思？
蔡邕简介参见卷六。
拟迁都告庙文
【题解】
汉献帝初平元年（190）三月，董卓专权，挟献帝从洛阳迁都长安，在长安祭祀高祖刘邦庙陵。蔡邕代撰此文，说明迁都原委，并以“应运变通，自古有之”为由，为这一举动辩解。
嗣曾孙皇帝某①，敢昭告于皇祖高皇帝，各以后配。昔受命京师，都于长安②，享国十有一世，历年二百一十载。遭王莽之乱③，宗庙堕坏。世祖复帝祚④，还都洛阳，以服中土，享国一十一世，历年一百六十五载。予末小子，遭家不造，早统洪业，奉嗣无疆。关东吏民⑤，敢行称乱，总连州县，拥兵聚众，以图叛逆。震惊王师，命将征服。股肱大臣，推皇天之命，以已行之事，迁都旧京。昔周德缺而《斯干》作⑥，应运变通，自古有之。于是乃以二月丁亥，来自雒，越三月乙巳，至于长安。饬躬不慎，寝疾旬日。赖祖宗之灵，以获有瘳⑦。吉旦斋宿⑧，敢用洁牲：一元大武、柔毛、刚鬣、商祭、明视、芗合、嘉蔬、香萁、咸鹾、丰本、明粢、醴酒⑨，用告迁来。尚飨！
【注释】
①曾孙皇帝某：指汉献帝，189—220年在位。
②都于长安：指西汉王朝建立，定都长安，从公元前206年到公元8年，享国214年。
③王莽：新朝建立者，8—23年在位。
④世祖：指东汉光武帝刘秀，25—51年在位，定都洛阳。帝祚（zuò）：皇位。
⑤关东：指函谷关以东中原地区。
⑥《斯干》：《诗经·小雅》篇名。
⑦瘳（chōu）：病愈。
⑧斋宿：古代帝王祭祀前整洁身心，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不与后妃同寝，表示恭敬。
⑨一元大武：古代祭祀所用的牛。柔毛：祭祀用的肥羊。刚鬣（liè）：祭祀用的猪。商祭：祭祀用的干鱼。明视：祭祀用的兔子。芗（xiānɡ）合：黍类。嘉蔬：稻。香萁：高粱。咸鹾（cuó）：盐。丰本：韭菜。明粢（zī）：稷。
【译文】
后嗣曾孙皇帝刘协，诚恳恭敬地向皇祖高皇帝以及列位祖先告知。昔日皇祖受命于天，定都长安，立国传帝位十一世，历二百一十年。遭王莽变乱后，宗庙受到极大破坏。世祖皇帝重新登位，定都城于洛阳，统治中国，立国传帝位十一世，历一百六十五年。我辈属幼子稚童，正在经受国家动荡不安，盼望能早日统一大汉洪业，世世代代继承大汉江山社稷。然而关东吏民，胆大妄为，．拥兵聚众倡乱，祸殃连郡遍县。致使王师震惊，将帅受命平息。朝中得力大臣遵从皇天之命，做出重大决定，把都城迁回长安。过去周厉王被放逐，宣王即位，建筑宫室，作《斯干》一诗以纪之，顺应时运有所变通，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情。于是在二月丁亥日从洛阳迁出，三个月后的乙巳日到达长安。因为忙于事务，身心劳累而患疾病，已有十几日了。幸赖祖宗在天之灵的佑助，让我逐渐恢复了健康。选择吉日斋戒数日，恭恭敬敬地用干净的牲畜隆重祭祀宗庙，祭品是：牛、羊、猪、干鱼、兔、黍、稻、高粱、盐、韭菜、谷子、酒等。郑重地向皇祖、高皇帝们祷告迁都之事。请祖先神灵们享用吧。
汉昭烈帝
汉昭烈帝刘备（162—223），字玄德，涿郡涿县（今河北涿州）人，汉景帝子中山靖王之后。少时贫孤，以贩履织席为业。后因征讨黄巾军有功，迁至高唐令。建安十三年（208）与孙权联合，在赤壁大破曹军，为与孙权、曹操成三足鼎立之势奠定了基础。曾被群下推为荆州牧，又领益州牧，建安二十四年（219）得汉中，称汉中王。二十六年（221），曹丕废汉献帝自立为魏帝，刘备乃在成都称帝，国号汉，建元章武。章武三年（223）病逝，谥昭烈。刘备善知人待士，能得人死力，少言语，喜怒不形于色，好结交豪侠，所以有许多人归附他。
成都即位告天文
【题解】
本文是刘备建安二十六年（221）在成都称帝时对天地神灵的告祭之文。文中陈述汉天下不当废替，天意民心都希望自己能继承汉家大业，因此祷告天地神灵加以护佑。
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备敢用元牡①，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汉有天下，历数无疆。曩者王莽篡盗②，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今曹操阻兵安忍③，戮杀主后，滔天泯夏，罔顾天显④。操子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群臣将士以为社稷堕废，备宜修之，嗣武二祖，龚行天罚⑤。备惟否德⑥，惧忝帝位⑦。询于庶民，外及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⑧，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邦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僚登坛，受皇帝玺绶⑨，修燔瘗⑩，告类于天神。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
【注释】
①元牡：又作“玄牡”。天子祭祀用的黑色的公畜。
②曩（nǎnɡ）者：以往，以前。
③阻兵：依仗着军队。阻，恃，依仗。安忍：习惯于残忍。
④罔（wǎnɡ）顾：不顾及，没有顾及。天显：上天显示的道理，天理。
⑤龚：通“恭”。
⑥否（pǐ）德：鄙劣之品德。这里是刘备的谦辞。
⑦忝（tiǎn）：辱没，使……蒙羞。
⑧式望：仰望，仰赖。
⑨玺绶（shòu）：古代印玺上所系的彩色丝带。借指印玺。
⑩燔（fán）：通“膰”。祭肉。瘗（yì）：埋，将祭品埋在地下祭地神。
【译文】
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日，汉皇帝刘备冒昧地用祭品，禀告天地神灵：汉朝统治天下，将传承万万年而无疆。以前王莽篡夺盗取帝位，光武皇帝刘秀义愤填膺进行讨伐诛杀，国家得以保全。如今曹操把持兵权，残暴凶狠，杀害汉朝少帝皇后，罪恶滔天，不顾及天理。曹操的儿子曹丕继承了他父亲的凶残本性和叛逆之心，盗居皇帝之位。群臣和将士们都认为国家社稷已被毁坏，刘备我应该修复它，学习高祖皇帝与光武帝的榜样，恭敬地代替上天对他们进行惩罚。我考虑我不具备好的品德，担心不够格身居皇帝之位。向百姓征求意见，甚至询问了少数民族的君主，都说：“天神的旨意不能不答应，祖先的基业不能长期被霸占，四海之内天下百姓不能没有君主。”天下臣民都在企盼，并且把希望集中在我身上。我敬畏明晓上天的命令，又担心汉朝的天下将湮没于地下，所以才认真地选择了吉日良辰，和全体大臣登上祭坛，接受皇帝的大印，并准备一系列的仪式，把我的心情禀告上天神灵。希望天神一直享用汉家皇帝的祭祀，永远护佑安抚天下！
曹植简介参见卷七。
王仲宣诔
【题解】
本文是一篇悼念文章。作者通过对亡友先辈的颂扬，对亡友才华的赞美，对亡友经历的叙述，对亡友和自己友情的追忆，表达了对亡友深深的哀悼和怀念之情。王仲宣，即王粲，仲宣是王粲的字，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城）人，出身世家，少有文名，是建安七子的代表人物，文学成就颇高。他们与曹氏父子，特别是曹植交情甚厚。
建安二十二年①，正月二十四日戊申，魏故侍中关内侯王君卒。呜呼哀哉！皇穹神察②，哲人是恃。如何灵祇③，歼我吉士④？谁谓不痛，早世即冥；谁谓不伤，华繁中零。存亡分流，夭遂同期⑤。朝闻夕没⑥，先民所思⑦。何用诔德？表之素旗；何以赠终？哀以送之。遂作诔曰：
【注释】
①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建安，汉献帝的第五个年号。
②皇穹：指天。
③灵：天神。祇（qí）：地神。
④吉士：古代对男子的一种美称。
⑤夭：夭折，早逝。遂：指终其天年。
⑥朝闻夕没：出自《论语·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
⑦先民：这里指孔子。
【译文】
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戊申，我魏原侍中、关内侯王粲君病逝。呜呼哀哉！苍天有眼，明察秋毫，贤明的人是众生的依靠。为什么神灵们要灭掉王粲这样的好男儿？谁人能不悲痛？那么年轻就去世；谁人能不哀伤？正值枝繁叶茂花儿盛开的大好年华，却中途凋零。生死分离，短命和长寿最后相归为一。早晨听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晚上即便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这是孔老先生所想的。用什么来表彰王粲你的德行？我要用白色的旌旗来使其显扬；用什么来作为对你临终的赠别？我将我无限的哀思送给你。于是我写下了这篇悼念文章：
猗欤侍中①，远祖弥芳。公高建业②，佐武伐商。爵同齐、鲁③，邦祀绝亡④。流裔毕万⑤，勋绩惟光。晋献赐封，于魏之疆。天开之祚，末胄称王⑥。厥姓斯氏，条分叶散，世滋芳烈，扬声秦、汉⑦。会遭阳九⑧，炎光中矇⑨。世祖拨乱⑩，爰建时雍(11)。三台树位(12)，履道是钟(13)，宠爵之加，匪惠惟恭(14)。自君二祖(15)，为光为龙(16)。佥曰(17)：“休哉(18)！宜翼汉邦。”或统太尉，或掌司空。百揆惟叙(19)，五典克从(20)。天静人和，皇教遐通。伊君显考(21)，奕叶佐时(22)。入管机密，朝政以治；出临朔、岱(23)，庶绩咸熙(24)。以上粲之先世。
【注释】
①猗欤（yī yú）：叹词。
②公高：即毕公高，据《史记·魏世家》载，毕公高与周同姓，毕公高之后便是魏之先祖，因助武王伐纣有功而被封于毕。
③齐、鲁：这里分别代指太公吕望、周公旦，二人在周武灭商后分别被封于齐和鲁。
④邦祀绝亡：指子孙失去祖上的爵位，降为庶人，不能再进行大规模的祭祀活动。
⑤毕万：毕公高的后代，因在晋献公灭耿、霍、魏的过程中有功，被赐封魏地，命为大夫。事见《左传·闵公元年》。
⑥胄（zhòu）：后代。称王：以王为姓。史载，毕万被封于魏之后，到魏文侯时开始兴盛，其子孙于是以王相称，后来便以王为姓。
⑦扬声秦、汉：秦有著名将领王翦，汉有丞相王陵。
⑧阳九：厄难。
⑨炎光：代指汉室。中矇（ménɡ）：这里特指王莽之乱。矇，不明。
⑩世祖：指汉光武皇帝刘秀。
(11)雍：和，安定。
(12)三台：魁下六星，两两相对，谓之“三台”。古代认为天人相应，天有“三台”，人有“三公”，因此这里的“三台”实际是指三公。
(13)履道：施行正道。钟：专心一意。
(14)匪惠惟恭：指（宠爵）不是出于皇上的私人恩惠，而是自己勤勉尽职的结果。
(15)二祖：指王粲的曾祖父王龚和祖父王畅，王龚在汉顺帝时为太尉，王畅在汉灵帝时为司空。
(16)龙：同“宠”。
(17)佥：皆，都。
(18)休：美。
(19)百揆（kuí）：即百官。叙：秩次，有秩序。
(20)五典：五常。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克从：能够顺从执行。
(21)显考：对别人先父的敬称。
(22)奕：重。叶：通“世”。
(23)朔：北方，这里指河北一带。岱：即泰山，这里指山东一带。
(24)庶：众。
【译文】
王粲侍中令人赞叹，他的远祖很是贤德。从毕公高始建立功业，辅佐周武王讨伐商纣。他的封爵与姜太公尚及周公旦相同，其后子孙失去了爵位。他的后代到毕万时，功勋业绩才又显扬。晋献公赐给封邑，就在魏地。上天开眼降赐福祥，后世子孙以王为姓。这个姓氏枝繁叶茂，美名世代相传，秦有王翦，汉出王陵，美名更是远扬。汉室不幸，遭王莽作乱。光武皇帝平定祸乱，天下于是又归安宁。三公大臣各就其位，施行正道，专心一意，荣宠爵位加于身上，并非是皇上出于私恩，而是自己尽职所得。从您曾祖到您祖父，获得了几多荣光，几多恩宠。人们都说：“美哉善哉！确实适宜辅佐汉室。”一为太尉，一作司空。百官有序，五常能遵。天下安宁，人民和睦，国家礼教传播远方。一直到了您的父亲，历代历世辅佐当朝。进入内宫管理机密，朝廷政务因此而治；出京为官，在河北山东任职，各种政绩光耀当世。以上叙述王粲的先世。
君以淑懿，继此洪基。既有令德，材技广宣，强记洽闻①，幽赞微言②。文若春华，思若涌泉，发言可咏，下笔成篇。何道不洽③？何艺不闲④？棋局逞巧，博弈惟贤。皇家不造⑤，京室陨颠⑥，宰臣专制⑦，帝用西迁⑧。君乃羁旅⑨，离此阻艰⑩，翕然凤举(11)，远窜荆蛮(12)。身穷志达，居鄙行鲜。振冠南岳，濯缨清川(13)。潜处蓬室，不干势权(14)。以上粲之身世。
【注释】
①洽：博。
②赞：解。微言：精妙之言。
③道：学问。洽：遍及。
④闲：同“娴”。熟习。
⑤皇家：指汉室。不造：指不能继续成就统治天下的大业。
⑥京室：即指汉朝。
⑦宰臣：这里指董卓。
⑧帝：指汉献帝。西迁：指在山东豪杰并起的情况下，董卓在汉初平元年（190）二月将汉都由洛阳迁至长安（今陕西西安）。
⑨羁（jī）旅：做客异乡的人。
⑩离：遭遇。
(11)翕（xī）然：升腾而起貌。凤举：如凤高飞。
(12)远窜荆蛮：指王粲因长安混乱而赴荆州依附刘表一事。窜，走。
(13)振冠南岳，濯缨清川：振冠、濯缨，语本《楚辞·渔父》：“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有洁身自好之意。岳，山。
(14)干：求。
【译文】
您因贤德，继承您家洪大基业。既有美德，才华技能广为人知，博闻强记，能从微言中阐明大义。文章笔墨似春之花，思维敏捷犹如泉涌，出口之言可以咏诵，下笔作文随即成篇。哪种学问，没有涉及？哪种技艺，您不熟悉！棋局对弈，显示出您的高明。汉室中道衰落，几近颠覆，董卓专权挟制帝王西迁。您也只能作客他乡，遭遇险阻，升腾而起，如凤高飞，远行荆楚。身虽处困顿，心志却显扬，居于鄙俗之中，行为高洁。在南山下振衣弹冠，在清水中洗您帽缨。深藏在蓬屋之中，不求权势。以上叙述王粲的身世。
我公奋钺①，耀威南楚，荆人或违，陈戎讲武。君乃义发，算我师旅，高尚霸功②，投身帝宇③。斯言既发④，谋夫是与⑤。是与伊何？飨我明德⑥。投戈编鄀⑦，稽颡汉北⑧。我公实嘉，表扬京国，金龟紫绶⑨，以彰勋则⑩。勋则伊何？劳谦靡已，忧世忘家，殊略卓峙。乃署祭酒(11)，与军行止，算无遗策，画无失理。
【注释】
①我公：指作者之父曹操。钺（yuè）：大斧。
②高尚：尊重。霸：指曹操。
③帝：指汉献帝。
④斯言：指王粲劝刘琮归降的建议。
⑤谋夫：指刘琮的谋臣们。是与：即赞同。
⑥飨：仰慕之意。
⑦编鄀（ruò）：地名，在今湖北宜城东南。
⑧稽颡（sǎnɡ）：以头触地表示屈服。汉北：地名，即现在的襄阳，在汉水之北。
⑨金龟紫绶：指王粲劝刘琮归降有功而被辟为丞相掾、赐关内侯一事。按汉制，列侯都是金印、龟纽、紫绶。
⑩勋则：奖功的制度、法则，这里指功绩的等级。
(11)署：给予官名。祭酒：古代官名。
【译文】
我的父亲奋勇扬威，在南方楚地征讨刘表。刘表府中有人主张陈兵习武进行抵抗。您于此时阐明大义，估算我军力量，推崇我父功业，力劝刘琮归降大汉。话一说出，谋臣同赞。为何同赞？仰慕朝廷，法度明正，德化流行。于是刘琮在编鄀，命令士兵放下武器；又在汉北，俯首称臣。我父亲大加赞赏，并在京城对您进行表彰，赐关内侯，金印龟纽与紫绶，以此彰扬您的功绩。您的功绩，到底如何？勤勉谦逊，没有止境，忧国忧民，忘了家庭，谋略出众，贡献卓越。于是又赐给祭酒之职，与军同行，与军共止，出谋划策，从不失算，亦无失理。
我王建国，百司俊乂①。君以显举，秉机省闼②。戴蝉珥貂③，朱衣皓带④。入侍帷幄，出拥华盖⑤。荣曜当世⑥，芳风晻蔼⑦。以上粲见用于魏。
【注释】
①百司：百官。俊乂（yì）：贤德之人。
②秉机：执掌机要之事。省闼（tà）：禁中，宫中。
③蝉珥貂：古代侍从之人的官帽以貂尾蝉文为饰。
④皓带：玉带。
⑤华盖：华丽的车篷。因以华盖为车的别称。
⑥曜：同“耀”。
⑦芳风：美好的名声。晻蔼（ǎn ǎi）：盛貌。
【译文】
我的父王建立魏国，所用百官皆有贤德。您以您的美好名声，被举为侍中，在宫禁中执掌机密。戴的官帽附有蝉纹，插有貂尾，身着红衣，腰横玉带。魏王在朝，您侍帷幄，魏王出征，您随华盖。荣光显耀于当今时世，美好名声越来越盛大。以上叙述王粲被魏国重用。
嗟彼东夷①，凭江阻湖②，骚扰边境，劳我师徒。光光戎路③，霆骇风徂。君侍华毂④，辉辉王涂⑤。思荣怀附，望彼来威⑥。如何不济，运极命衰，寝疾弥留，吉往凶归。呜呼哀哉！翩翩孤嗣，号痛崩摧。发轸北魏⑦，远迄南淮⑧，经历山河，泣涕如颓⑨。哀风兴感，行云徘徊，游鱼失浪，归鸟忘栖。以上粲从征吴而亡。
【注释】
①东夷：即东吴。
②江：指长江。湖：指巢湖。
③光光：勇武貌。戎路：兵车。路，也作“辂”。
④华毂（ɡǔ）：华美的车子。
⑤涂：通“途”。道。
⑥彼：这里指东吴。来威：畏武威而前来归附。
⑦轸（zhěn）：车。北魏：地名，即邺，魏建都于此。
⑧南淮：地名，即淮水之南的居巢，在今安徽巢县东北。
⑨颓：水下流。
【译文】
可叹可气，那个东吴，凭借依仗江湖之险，骚扰我魏边境，有劳我军出兵相击。兵车队伍威武雄壮，势如雷霆，速如风卷。您又随侍在魏王身旁，想起王道光辉灿烂。于是就想让魏王使用荣宠对吴怀柔，使其归顺，希望东吴能畏惧武威前来归附。但为什么您却命运不济，好运已尽，生命衰竭，染疾途中，久治不愈最终死去，吉祥而出，凶祸而归。呜呼哀哉！您的孤儿在您灵前，往来哭号，悲痛之情崩山摧陵。从魏都随车出发，不远万里到了南淮，一路上越山涉水泪水如流。风也哀痛，云也徘徊，鱼儿伤怀忘了游动，鸟儿落泪忘了归栖。以上叙述王粲跟随出征吴时病亡。
呜呼哀哉！吾与夫子，义贯丹青①，好和琴瑟，分过友生②。庶几遐年③，携手同征。如何奄忽④，弃我夙零⑤。感昔宴会，志各高厉。予戏夫子，金石难弊；人命靡常，吉凶异制。此之人⑥，孰先陨越⑦？何寤夫子⑧，果乃先逝。又论生死，存亡数度⑨。子犹怀疑，求之明据。傥独有灵⑩，游魂泰素(11)，我将假翼，飘飖高举，超登景云(12)，要子天路(13)。以上子建与粲交谊。
【注释】
①贯：中穿。丹青：两种颜色名。古人常用来比喻坚贞不渝。
②分：情分，情感，友情。友生：朋友。
③庶几：希望之意。
④奄忽：迅疾之貌。
⑤夙（sù）：早。零：落，这里指死。
⑥：同“欢”。
⑦陨越：死亡。
⑧寤：知晓。
⑨数度：命运的法则。
⑩傥：同“倘”。
(11)泰素：指天，一作“太素”。
(12)景云：庆云。
(13)要：相会。天路：天衢，天街。
【译文】
呜呼哀哉！我和您啊感情深厚，坚贞不渝合乎道义，亲密和洽如同琴瑟，交情胜过普通朋友。原来希望能够长久，一起携手共度人生。为何突然弃我而去。感慨我们曾经欢聚一堂，慷慨激昂地各陈心志。我曾和您开玩笑说，金银玉石很难毁坏；人的命运无常，吉祥凶灾各有不同。在此一块欢乐之人，谁会先死呢？怎么能想到，王粲您呀果然先去。又谈论到人的生死，命运的法则。您还怀疑，一定让我拿出真凭实据。倘若真有灵魂，人死之后魂游西天，我将借一双翅膀，随风飘荡高升入天，进到云端，在天街上和您相会。以上叙述曹植与王粲的交情。
丧柩既臻，将反魏京①，灵回轨②，白骥悲鸣。虚廓无见，藏景蔽形③。孰云仲宣，不闻其声。延首叹息，雨泣交颈。嗟乎夫子，永安幽冥。人谁不没，达士徇名。生荣死哀，亦孔之荣④。呜呼哀哉！
【注释】
①反：同“返”。
②灵（ér）：灵车，丧车。
③景：同“影”。
④孔：很，甚。
【译文】
灵柩已到，您将返回魏国京城，灵车掉头，听到了白马的悲鸣声。旷野茫茫，再也见不到您的身影。谁说仲宣您听不见我的哀声。引颈远眺叹息不已，泪如雨下洒满脖颈！哎，夫子您永远安息在幽冥中。人谁不死？只不过通达之人为名舍身。生时光荣，死让人悲，这也是极大的荣耀。呜呼哀哉！
潘岳简介参见卷五。
世祖武皇帝诔
【题解】
本文是一篇对死者进行称颂并致哀悼的诔文。世祖武皇帝，指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作者在这篇诔文中，歌颂了晋武帝创建西晋的伟业，追念了他治理天下的德政，并对他的去世表达了悲恸。晋武帝建西晋，实现了汉末天下大乱以来中国的短暂统一，算得上一个较有作为的皇帝，同时他也能任用一些贤人，且几次拒绝封禅泰山，确是难能可贵。正是这些，为诔文中悲情和颂意找到了依托。
粤若稽古①，帝皇诞受休命②，作我晋室。赫赫文皇③，配命并日。大行龙飞④，创制改物。沉恩汪⑤，流泽洋溢。上齐七政⑥，下绥万邦⑦。四门穆穆⑧，五典克从。惟清缉熙⑨，于变时雍。爱尽事亲，教加百姓。于丧过哀，在祭余敬。后蚕冕服，躬籍粢盛⑩。六代毕奏(11)，九功咸咏(12)。行敦醇朴，思贯玄妙。莅政端位(13)，临朝光曜。胄子入学(14)，辟雍宗礼(15)。国老恂恂(16)，贵游济济。莫孝匪子，莫悌匪弟。化自外明，训法以礼。以上德政。
【注释】
①粤：发语词，无实义。
②休：美好。
③文皇：指司马昭，司马炎之父，魏封晋王，司马炎称帝后追谥其为晋文皇帝。
④大行：皇帝初丧。龙飞：比喻帝王登基。
⑤汪（huì）：深广辽远。
⑥七政：日、月、水、火、金、土、木七星。
⑦绥：安定。
⑧四门：通往四方之门。
⑨缉熙：光明。
⑩后蚕冕服，躬籍粢盛：皇后亲自养蚕以供衣物，皇帝亲自耕田以供米粮。为古代劝课农桑的一种形式。
(11)六代：黄帝、尧、舜、禹、商、周。
(12)九功：六府三事之功。六府指水、火、金、木、土、谷，三事指正身之德，利民之用，厚名之生。
(13)莅：临。
(14)胄子：指长子。
(15)辟雍：学宫。
(16)恂恂（xún）：信实忠厚的样子。
【译文】
考察上古的帝皇，承受伟大美好的天命，创造我大晋的基业。伟大的文皇帝，德配天命，与日同辉。武皇帝登基，创改名物制度。他们的恩泽无边无际，四海之内无不受赐。上敬日月七星的神灵，下定万方的黎民百姓。通往四方的大门庄严肃穆，各种操守人们能够遵从。太平而又光明，天时变得和畅。恩宠隆盛，孝敬父母，教化百姓。在丧事期间保持无尽的哀戚，在祭祀大典中保持足够的恭敬。皇后亲手缝制皇帝的冠冕，皇帝亲自示范下田耕种。六代圣王都得到宣扬，各种功德无不被歌颂。行为敦厚纯朴，思维深远玄妙。亲临政事端正官位，每次临朝都布满光辉。长子们都进入学校，学习以知礼仪为宗旨。国家元老信实忠厚，贵族贤士人才济济。不孝顺父母不能算是儿子，不尊敬兄长不能算作弟弟。教化在外显明，用礼仪来度量一切。以上讲德政。
犷彼吴、楚①，称乱三代②，世历五伪③，年几百载。边垂虔刘④，王化阻阂。羽檄星驰⑤，钲鼓日戒⑥。帝御群帅，奉辞奋旅。腹心庭争，爪牙疑沮⑦。天监独照，圣策乃举。朝服济江，止戈曜武。野无交兵，役不淹月。僭号归命⑧，稽颡晋阙⑨。邪界蛮流⑩，傍纳百越(11)。表闾旌善，德音爰发。以上平吴。
【注释】
①犷：粗暴恶劣。
②三代：指汉末、魏、晋三朝。
③世历五伪：指从孙坚割据江东至孙皓出降，共五代。
④虔刘：诛杀，消灭。
⑤羽檄（xí）：古代军事文书，插鸟羽以示紧急，必须迅速传递。
⑥钲（zhēnɡ）鼓：指古代行军或歌舞时用以指挥进退、动静的两种乐器。
⑦爪牙：指武将。疑沮：因疑虑而劝阻。指晋武帝咸宁中，羊祜请伐吴，议者多以为不可。
⑧僭（jiàn）号：冒用帝王的称号。
⑨稽颡（qǐ sǎnɡ）：古代的一种礼节，屈膝下跪，双手朝前，以额触地，表示极度的虔诚。
⑩蛮流：《尚书·夏书·禹贡》上称：“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11)百越：古浙江等地。
【译文】
那残暴的吴国逆贼，叛乱汉末、魏、晋三代，盘踞江东历世五代，总共几百年。边陲动乱，圣王教化被阻隔。皇帝的檄文像流星一样飞传，大军严阵以待。皇帝统领群将，以谨敬的言辞激励军队。心腹大臣在朝廷争论，大将们心怀疑虑犹豫不安。圣明的上天慧眼独具，皇帝的圣智策略终于实施。大军衣甲齐整一朝渡江，平定战乱成就了武德。旷野再无交战，兵役从不超过月份。篡夺帝号的吴逆称臣效命，奸邪之地的乱匪拱手交纳百越之地。表彰各地的贤仁颂扬良善，德行被发扬光大。以上讲平吴。
虞人献箴①，《周书》垂诰②。酒惧其彝③，兽戒其冒④。于我大行，从心所好，动不逾矩，性与道奥。厌厌酣饮，乐不辨颜。桓桓振旅⑤，田无游盘⑥。我德如风⑦，民应如兰。靡不夙夜，无敢宴安。务农望岁，时或不稔⑧，小心翼翼，恤民以甚⑨。御坐不怡，撤膳赈廪。西流垂精，南金抑施。永言孝思，天经地义。问谁赞事，英彦髦士⑩；问谁翼侍，博物君子。潜明神鉴，从众屈己。道济群生，为而不恃。先天弗违，后天降时(11)。万物熙熙，怀而慕思。颙颙搢绅(12)，不谋同辞。岩岩岱宗(13)，想望翠旗。恭惟大行，功成不居。议寝封禅，心栖冲虚。策告不足，太平有余。七十二君(14)，方之蔑如。以上虚己恭让。
【注释】
①虞人：掌管山泽的官。献箴：古代周辛甲命令百官为箴谏之辞。虞人因以田猎为箴，献之。
②诰：酒诰。
③彝：常，这里指饮酒无度。
④冒：贪。
⑤桓桓：威武的样子。
⑥盘：乐，游玩。
⑦我德如风：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风行而草必偃伏。
⑧稔（rěn）：庄稼成熟。
⑨恤：忧怜抚慰。
⑩髦（máo）士：英雄之士。
(11)先天弗违，后天降时：语出《周易·乾·文言》：“先天而天勿违，后天而奉天时。”
(12)颙颙（yónɡ）：温良的样子。
(13)岱宗：泰山。
(14)七十二君：语出《史记·封禅书》：“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
【译文】
虞人呈献田猎之建议，《周书》流传下来的酒诰得到实现。饮酒绝不过度，田猎绝不贪纵。我们已故的皇上，从心所欲，却从不逾越规矩，性情与大道契合。每当饮酒，沉酣和悦，娱乐时间，从来不超过天明。指挥军队威武雄壮，田野没有游荡贪玩的人。我皇的德行像春风一样，百姓受感化就像兰草随春风催发。没有不早起晚睡的，谁也不敢耽迷于游逸安乐。致力于农事期望年年五谷丰登，遇到歉收，皇上就小心翼翼，极力抚恤赈济百姓。皇上心情沉重，减省膳食来救济黎民。不论哪里都能受到恩泽。不忘孝道，以为是天经地义。问是什么人辅佐？是英明俊杰之士；问谁侍奉圣上？是博学广识的君子。深藏明智，洞鉴万事如神，虚心待下，顺从众人之心。随从天道周济苍生，勤勉于治理天下而无私虑。替天行道从不违忤，追随天道小心谨慎。天下万物都怀念而仰慕您。恭谨笃实的士大夫，意见不谋而合。高高的泰山啊，也向往陛下的圣驾光临。恭敬端庄的先皇帝啊，功高无比却从不倨傲。推辞了封禅之举，胸怀如此谦虚。祷告上天时自责有所欠缺，实际上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古代封禅泰山的七十二个君主，又怎能比得上我大晋武皇帝。以上讲武皇帝谦虚礼让。
思乐天德，等寿嵩、华。如何寝疾，背世登遐①。迁幸梓宫②，孤我邦家。龟筮既袭，吉日惟良。永指太极，宁神峻阳③。群后擗踊④，长诀辒辌⑤。望灵斯顾，岂伊不伤？家无远迩，邦靡小大。四海供职，同轨毕会。茫茫原野，亭亭素盖。缟辂解驾⑥，白虎弭旆⑦。龙即定⑧，元闼载扃⑨。如天斯崩，如地斯倾。哀哀庶寮，茕茕自愍⑩。彼苍者天，胡宁斯忍！圣君不返，我独旋轸。以上述哀。
【注释】
①登遐：喻帝王之死。
②梓宫：指皇帝、皇后或重臣的棺材。
③峻阳：地名。晋武帝葬此。
④擗踊（pì yǒnɡ）：形容极度悲哀。擗，捶胸口。踊，顿足。
⑤辒辌（wēn liánɡ）：灵车。
⑥缟辂（ɡǎo lù）：天子的白色灵车。
⑦旆（pèi）：泛指旌旗。
⑧（chūn）：车载的灵柩。
⑨元闼：墓门。扃（jiōnɡ）：门窗。
⑩茕茕（qiónɡ）：孤独的样子。
【译文】
只想享用上天的恩德，皇帝会寿比嵩山、华山。怎么就一病不起，遗弃天下而远离我们呢？遗体迁入梓宫，从此使国家孤单无所依赖。用龟甲卜筮，推算吉利的日子。灵魂归依不朽，遗体长眠于峻阳。嫔妃们抢天呼地、捶胸顿足，与灵柩永别了。瞻望着灵柩，谁能够不悲恸！无论家远家近，不管国大国小。四海之内的官吏，都会集一处。茫茫的原野，高高的白色车盖。白色的绢笼罩着车驾和旗帜。天子的灵柩放稳，墓门缓缓打开。好像苍天坍塌，又好像大地倾倒。悲恸的庶民百官，个个心中哀伤。上天啊，为什么这样忍心？圣明的君王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啊，只有我悲痛地走上回去的路。以上陈述哀痛。
杨荆州诔
【题解】
本文是作者哀悼其岳父杨肇病逝的文章。杨肇，字秀初，荥阳（今属河南）人，曾任晋荆州刺史、折冲将军，被封为东武伯，死后谥为戴侯。
潘岳善为哀诔之文，本文虽是俗套，但作者以其驾驭语言的深厚功力，将他对岳父赏识、信任自己的无限感激和自己对岳父含恨早逝的哀情真切地表达了出来，读来令人感动。
维咸宁元年夏四月乙丑①，晋故折冲将军、荆州刺史、东武戴侯、荥阳杨使君薨②。呜呼哀哉！夫天子建国，诸侯立家，选贤与能，政是以和。周赖尚父③，殷凭太阿④。矫矫杨侯⑤，晋之爪牙⑥。忠节克明，茂绩惟嘉。将宏王略，肃清荒遐。降年不永，玄首未华，衔恨没世，命也奈何？呜呼哀哉！自古在昔，有生必死；身没名垂，先哲所韪⑦。行以号彰⑧，德以述美⑨，敢托旒旗⑩，爰作斯诔(11)。其辞曰：
【注释】
①咸宁元年：275年。咸宁，西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
②使君：也称“史君”，州郡长官的尊称。薨（hōnɡ）：古代用以称诸侯去世。
③尚父：姜太公吕望，佐周武王灭商。
④太阿：指商代的伊尹，他曾辅佐太甲，位至阿衡。
⑤矫矫：勇武貌。杨侯：即指杨肇。
⑥爪牙：古代指武将。
⑦韪（wěi）：是，首肯，赞同。
⑧号：谥号。
⑨述：记述，表述。
⑩旒（liú）旗：出殡时在灵柩前的幡旗。
(11)诔（lěi）：哀悼死者的文章。
【译文】
咸宁元年夏四月乙丑日，我晋原折冲将军、荆州刺史、东武伯戴侯、荥阳人杨使君去世。真让人哀伤悲痛！天子建立国家，诸侯设置采邑，选用贤明和有才能的人，政事因此而和顺。周朝依靠姜尚从而兴盛，殷商凭借伊尹得以强大。威武勇猛的杨侯您，是我晋得力的大将。忠诚节义，明明白白；丰功伟绩，着实可嘉。能将君王的谋略发扬光大，能把遥远的边陲治理得清明和安宁。只可惜寿命不长，黑头发没有变白，就含恨谢世，这是命运啊，又能怎么样？真让人悲痛哀伤！自古以来，有生一定有死；肉体消失了，但英名永传，这是先辈圣哲所赞同的。善行因为谥号而得以彰扬，美德因为文章的述说而得以赞颂，我冒昧地借托幡旗，写下这篇诔文。文辞是这样的：
邈矣远祖，系自有周，昭穆繁昌①，支庶分流②。族始伯乔，氏出杨侯③。奕世丕显④，允迪大猷⑤。天厌汉德，龙战未分⑥，伊君祖考，方事之殷⑦。鸟则择木，臣亦简君⑧，投心魏朝，策名委身⑨。奋跃渊涂⑩，跨腾风云(11)，或统骁骑，或据领军(12)。以上先世。
【注释】
①昭穆：按照古代的宗法制度，宗庙或墓地的位次都是依辈分排列的，始祖居中，二、四、六世位于始祖的左方，叫“昭”，三、五、七世位于始祖的右方，叫“穆”。昭穆在这里指先辈祖先。
②支庶：旁支，支系。
④奕：重，累。丕显：显赫，高贵。
⑤允：诚信。迪：实行，遵循。大猷（yóu）：大道。
⑥龙战未分：指群雄割据交战，胜负未定。
⑦殷：旺盛。
⑧简君：选择君王。
⑨策名：指出仕。
⑩渊涂：深潭，泥泞。
(11)风云：代指地势高远，喻指地位高。
(12)或统骁（xiāo）骑，或据领军：骁骑、领军，皆古代武官名。
【译文】
您的远祖始于周代，家族繁盛，支系众多，各自流传。您的家族始于伯乔，姓氏来自受封的杨侯。累代累世高贵显赫，忠诚履行光明大道。上天厌恶汉室宗庙，藩王割据纷战不休，您的祖父以及父亲，正好有了用武之地。正如鸟儿择木而栖，作为大臣也可选君加以辅佐。他们于是诚心归附魏国朝廷，名录官策，出仕效力。他们奋斗腾跃，走出深谷，走出泥泞，取得高位，一个获得骁骑头衔，一个占据领军位置。以上讲杨肇的先世。
笃生戴侯①，茂德继期，纂戎洪绪②，克构堂基。弱冠味道③，无竞惟时。孝实蒸蒸④，友亦怡怡⑤。多才丰艺，强记洽闻，目睇毫末，心算无垠。草隶兼善，尺牍必珍。足不辍行，手不释文。翰动若飞，纸落如云。以上才德。
【注释】
①笃生：一出生就得天独厚，不平凡。
②纂：继承。戎：发扬光大。
③弱冠：古时男子二十而加冠，但因年少，故称弱冠。味：体味，体察。
④蒸蒸：通“烝烝”。淳厚，盛美。
⑤怡怡：和顺貌。
【译文】
戴侯您啊，降生便得天独厚，盛德延续有了希望，继承发扬鸿基家统，能够承接前辈事业。年少之时便已开始体察事理，不与时人争名逐利。对待父母恭敬孝顺，对待朋友和颜悦色。多才多艺博闻强记，明察秋毫决胜千里。草书隶书都是行家，与人信札定被珍藏。脚不停行，手不释卷。运笔如飞，文章写作如行云流水。以上讲杨肇才德。
学优则仕，乃从王政。散璞发辉，临轵作令①。化行邑里，惠洽百姓。越登司官②，肃我朝命③。惟此大理④，国之宪章。君莅其任，视民如伤，庶狱明慎⑤，刑辟端详⑥，听参皋、吕⑦，称侔于、张⑧。改授农政，于彼野王⑨，仓盈庾亿⑩，国富兵强。煌煌文后(11)，鸿渐晋室(12)，君以兼资，参戎作弼(13)。用锡土宇(14)，膺兹显秩(15)，青社白茅(16)，亦朱其绂(17)。魏氏顺天，圣皇受终，烈烈杨侯，实统禁戎。司管阊阖，清我帝宫，苛慝不作(18)，穆如和风(19)。谓督勋劳，班命弥崇(20)。茫茫海岱，玄化未周(21)；滔滔江汉，疆埸分流(22)。秉文兼武，时惟杨侯，既守东莞(23)，乃牧荆州(24)，折冲万里(25)，对扬王休(26)。闻善若惊，疾恶如仇。示威示德，以伐以柔。以上历官封爵。
【注释】
①轵（zhǐ）：古县名。
②司官：三司属官。
③肃：恭敬。
④大理：古代掌管刑法的官。
⑤庶狱：各种狱讼之事。
⑥刑辟：刑法。
⑦皋：皋陶，舜时掌刑狱之事。吕：吕侯，周穆王时作司寇，掌管刑律。
⑧侔（móu）：比而同之。于、张：汉代的两个著名廷尉于定国和张释之。《汉书·于定国传》载，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冤；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
⑨野王：地名，在今河南沁阳。
⑩庾：露天仓库。亿：本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代指盈满。
(11)文后：指晋文帝司马昭。
(12)鸿渐：飞鸿渐进至高位。
(13)弼：辅正。
(14)锡：通“赐”。
(15)膺：当，受。秩：指官职的品位、等级。
(16)青社：祭祀东方土神的地方，过去只有受封诸侯才能立社祭祀，所以这里的“青社”实际是指受封于东方。白茅：植物名，古代常用其包裹祭祀之物。
(17)绂（fú）：缝于长衣之前的蔽膝，是一种祭服的装饰。周代制度，帝王、诸侯以及诸国上卿的绂才能是红色的。
(18)苛慝（tè）：暴虐邪恶。
(19)穆：和善。
(20)班：颁布。
(21)玄化：至德的教化。
(22)疆埸（yì）：边界。
(23)东莞：古郡名，在海、岱之间。
(24)牧：古代指州官。
(25)折冲：指冲击折还敌军的战车，即抵御敌人。
(26)王休：君王的美德。
【译文】
才学优异就能做官，于是杨侯出来从政。犹如璞玉发出光芒，杨侯您啊，到了轵县作了县令。王德教化传遍乡里，各种恩惠施予百姓。因此杨侯越级升迁司官之职，恭敬听从朝廷之命。您来担任大理廷尉，掌管刑法与典章制度。您到任后体恤百姓，谨慎处理各种诉讼，秉公端直，决断时参考皋陶、吕侯，被人称扬与于定国、张释之比肩。后来杨侯改管农政，在河内郡仓廪殷实，国富兵强。辉煌文帝，使晋昌盛渐至霸位，您因天资文武兼备，在军队中成为辅佐。得到土地、屋宇等封赐，官位显赫，有资格身着红绂立社祭祀。曹魏宗世顺应天命让出帝位，我晋武帝接受禅让，勇武杨侯，统帅禁军。管理宫门，清理禁宫，暴虐邪恶不敢抬头，行为和善如同春风。都说杨侯功绩显著，又被皇上再行赐封。茫茫东海泰山，至德教化尚未周遍；滚滚长江汉水，各分疆界不听朝命。只有杨侯能文能武，已经担任东莞郡守，又到荆州作了刺史。抵御顽敌，征战万里，弘扬光大君王美德。听到赞美，更加警觉；痛恨恶行，如同仇敌。征讨罪孽，显示武威；安抚良民，显示恩德。以上陈述杨肇历任官职和封赏。
吴夷凶侈①，伪师畏逼②，将乘仇衅，席卷南极。继褰粮尽③，神谋不忒④。君子之过，引曲推直。如彼日月，有时则食，负执其咎，功让其力。亦既旋旆⑤，为法受黜⑥，退守邱茔⑦，杜门不出。游目典坟⑧，纵心儒术。祁祁搢绅⑨，升堂入室，靡事不咨，无疑不质。位贬道行，身穷志逸。弗虑弗图，乃寝乃疾，昊天不吊⑩，景命其卒(11)。以上伐吴无功，贬退而卒。
【注释】
①吴夷：东吴。
②畏：通“威”。
③褰（qiān）：缩。
④不忒：没有差错。
⑤旋旆（pèi）：回师。
⑥黜（chù）：罢免，废贬。
⑦邱茔：祖宗的坟墓，这里代指家乡。邱，通“丘”。
⑧典坟：即三坟五典，指各种书籍。
⑨祁祁：众多貌。
⑩昊天：上天，苍天。吊：怜悯，体恤。
(11)景命：上天所给予的寿命。
【译文】
东吴之人凶残放纵，军队狡诈，威逼我晋，趁机挑衅想占南部。您率军队打击东吴，神妙计谋没有差错，只是粮草供应不上，于是造成最终失手。君子有过，勇于承担。如那日月，有时也会出现蚀缺，您负起责任，不讲功劳，不谈尽力。回师后被罢官撤职，您退居故里闭门不出。在此期间您浏览典籍，潜心儒学。众多官绅登门拜访，什么事情都来请教，什么疑问都来求解。您虽职位受贬，但学说得以通行，虽身处困顿，仍心存高远。没有想到却染上疾病，苍天不怜，天年终尽。以上讲杨肇伐吴无功而返，遭贬退后辞世。
呜呼哀哉！子囊佐楚①，遗言城郢②；史鱼谏卫③，以尸显政。伊君临终，不忘忠敬，寝伏床蓐，念在朝廷，朝达厥辞，夕殒其命。圣王嗟悼，宠赠衾襚④，诔德策勋，考终定谥⑤。群辟恸怀⑥，邦族挥泪，孤嗣在疚⑦，寮属含悴⑧。赴者同哀，路人增欷。呜呼哀哉！
【注释】
①子囊：春秋时楚国的忠臣。
②遗言城郢：留下遗嘱说，一定要建都郢。《左传·襄公十四年》载有“楚子囊还自伐吴，卒，将死，遗言谓子庚，必城郢”云云。
③史鱼：春秋时卫国大夫。据《韩诗外传》卷七载，他去世前对他儿子说他自己多次说蘧伯玉贤能但不能使其得到进用，多次说弥子瑕无能但不能使其被黜退，作为人臣，活着的时候不能进贤而退不肖，死了也就不应当在正堂治丧。他的儿子照着他的话做了。卫王知道后便问缘由，他的儿子便把其父临终前的话告诉了卫王。于是卫王召用了蘧伯玉，把弥子瑕黜退，让史鱼的儿子为父在正堂治丧。
④衾：用来覆盖尸体的单被。襚（suì）：别人赠给死去者的衣被。
⑤考终：指死。
⑥辟：古代对天子、诸侯王的通称。
⑦在疚：因丧事而伤痛、忧病。
⑧寮：通“僚”。悴（cuì）：忧伤。
【译文】
真是让人悲痛哀伤！春秋子囊辅佐楚国，临死之前留下遗言，寄予希望建都在郢；卫国史鱼劝谏卫王，他的意见不被采纳，史鱼死后以尸行谏，终于使得卫王听从。您也一样，临终之时不忘忠君敬业，卧病在床时，心里思虑的仍是朝廷，您的进言早晨到达，您的性命晚上完结。圣明皇上叹息哀悼，施予恩宠，赠赐衣被，赞扬您的功德业绩，并且命令载于史册，在您死后赐予谥号。各地侯王悲痛怀念，封邑家族人人落泪，孤儿哀痛，僚属悲伤。奔丧之人一起哀悼，路上行人更为悲伤。呜呼哀哉！
余以顽蔽①，覆露重阴②。仰追先考，执友之心③；俯感知己，识达之深。承讳忉怛④，涕泪沾襟。岂忘载奔？忧病是沉。在疾不省，于亡不临。举声增恸，哀有余音。呜呼哀哉！以上述哀。
【注释】
①顽：愚昧。蔽：弱小。
②覆露：庇护。重阴：本指密云浓雨，这里用以喻指作者的父祖。
③执友：志同道合的朋友。
④讳：忌讳，这里是指人们忌讳说的死。忉怛（dāo dá）：悲痛。
【译文】
我这个人愚昧弱小，靠父祖得以成长。回忆过去，您和先父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特别感激您了解赏识并信任我。哀痛您的去世，泪流满面，沾湿衣裳。难道是我忘了奔丧吗？其实我是忧伤染病不能前往。您生病的时候，我没去探望，您去世时，我又不在场。说起这些就泣不成声，哀悼之情了无止境。呜呼哀哉！以上叙述哀痛。
杨仲武诔
【题解】
这是一篇作者哀悼妻侄的诔文，表达作者对妻侄过早去世的痛惜之情，赞美了妻侄的操守，叙说了俩人之间的亲情，读来令人动容。杨仲武，即杨经（一说杨绥），仲武是他的字。
杨经，字仲武，荥阳宛陵人也①。中领军肃侯之曾孙②，荆州刺史戴侯之孙③，东武康侯之子也④。八岁丧父。其母郑氏，光禄勋密陵成侯之元女⑤。操行甚高，恤养幼孤，以保乂夫家⑥，而免诸艰难。戴侯、康侯多所论著，又善草隶之艺。子以妙年之秀，固能综览义旨而轨式模范矣。虽舅氏隆盛，而孤贫守约，心安陋巷，体服菲薄，余甚奇之。若乃清才隽茂，盛德日新，吾见其进，未见其已也。既藉三叶世亲之恩，而子之姑，余之伉俪焉⑦。往岁卒于德宫里⑧，丧服周次⑨，绸缪累月⑩。苟人必有心，此亦款诚之至也。不幸短命，春秋二十九，元康九年夏五月己亥卒(11)。呜呼哀哉！乃作诔曰：
【注释】
①宛陵：古县名，今安徽宣城。
②中领军肃侯：即杨暨，杨经的曾祖父，做过统领禁军的中领军，并被赐封肃侯。
③荆州刺史戴侯：即杨肇，详见作者《杨荆州诔》一文。
④东武康侯：即杨潭，受封康侯，因其父杨肇曾受封东武伯，故称东武康侯。
⑤光禄勋密陵成侯：即郑默，光禄勋为官名，又称光禄卿。元女：长女。
⑥保乂（yì）：治理，安定。
⑦伉俪（kànɡ lì）：指夫妻。
⑧往岁：去岁，去年。德宫里：地名。
⑨丧服：居丧时的服制，这里代指居丧。
⑩绸缪：情意殷勤貌。
(11)元康九年：299年。元康，晋惠帝司马衷的年号。
【译文】
杨经，字仲武，荥阳宛陵人。他是中领军肃侯杨暨的曾孙，荆州刺史戴侯杨肇的孙子，东武康侯杨潭的儿子。他八岁时死了父亲。他的母亲郑氏，是光禄卿密陵成侯郑默的长女。操守行为很是高洁，顾惜抚养年幼的孤儿，以便管理、安定夫家，而使家庭避免艰险和苦难。戴侯、康侯，都有很多著述，又工于草书、隶书。他少壮之时便才华出众，所以理所当然能够博览群书，领略其要旨，并以此作为法度规矩加以效法和模仿。虽然舅爷家家势兴隆昌盛，但他甘愿孤寂贫困执守俭约，安居于陋巷，衣食之用十分微薄，这使我感到他与众不同。他操行清高，才华过众，盛美之德日新月异，我只见他常有进步，而没有见过他停止不前。我们已有三代世亲通婚的情谊，他的姑姑是我的妻子。他的姑姑去年在德宫里去世，治丧过程中他始终在场，辛勤操持了几个月。如果人必定有一颗真心，那么他的心就是最真诚的那一颗了。不幸的是，他的生命竟如此短暂，才二十九岁，便在元康九年夏季的五月己亥日去了。真让人悲痛哀伤！于是我做了这篇诔文来叙说我的哀思：
伊子之先，奕叶熙隆，惟祖惟曾，载扬休风。显考康侯，无禄早终，名器虽光①，勋业未融②。以上先世。笃生吾子，诞茂淑姿，克岐克嶷③，知章知微④。钩深探赜⑤，味道研几⑥，匪直也人⑦，邦家之辉⑧。子之遘闵⑨，曾未龀髫⑩，如彼危根，当此冲飚(11)。德之休明，靡幽不乔(12)，弱冠流芳，隽声清劭(13)。尔舅惟荣，尔宗惟瘁(14)。幼秉殊操，违丰安匮(15)，撰录先训，俾无陨坠(16)。旧文新艺，罔不毕肄(17)。以上幼慧安贫。潘、杨之穆(18)，有自来矣。矧乃今日(19)，慎终如始，尔休尔戚(20)，如实在已。视予犹父，不得犹子。敬亦既笃，爱亦既深，虽殊其年，实同厥心。日昃景西(21)，望子朝阴(22)，如何短折，背世湮沉。以上潘、杨亲谊。呜呼哀哉！
【注释】
①名器：表示爵位等级的称号和车服仪制。
②融：明亮，显著。
③岐、嶷：峻茂貌，这里用以形容杨经幼年聪慧。
④章：通“彰”。显明。
⑤赜（zé）：幽深。
⑥几：通“机”。细微，隐曲。
⑦匪：同“彼”。
⑧邦家：国家。
⑨遘（ɡòu）闵：遭遇父母之丧。
⑩龀髫（chèn tiáo）：也作“髫龀”。童年。龀，为儿童换牙。髫，为童子下垂之发。
(11)冲飚（biāo）：急风，暴雨。
(12)靡：没有。乔：高大的乔木，这里指明显。
(13)劭（shào）：自强，勤勉。
(14)瘁（cuì）：劳累，疾病。
(15)违：避开，．离开。
(16)俾（bǐ）：使。
(17)肄（yì）：学习，练习。
(18)穆：通“睦”。和睦相亲。
(19)矧（shěn）：何况，况且。
(20)休：喜乐。戚：忧虑。
(21)日昃（zè）、景西：皆指太阳偏西，景为日光之意。
(22)阴：日影。
【译文】
你的先祖世代兴盛，你祖父曾祖的丰功大业、美好遗风，屡被称颂。你的父亲受封康侯，未得官禄，过早命终，爵号仪制虽然光彩，但是功业却未显出。以上说杨经先世。你一出生就不平凡，幼年聪慧，具备美德，所有或大或小的事理，你都知道。研究探讨精深奥秘，微言大义，体味道理，考察隐曲，你确实是正直之人，是国家的荣光。你未成年父亲就已去世，如同危崖之根，恰恰碰上狂风巨浪。美善明德，不会不显，你刚成年便美名流传，才智超群，高洁自强。你的舅家无限荣耀，你的家族穷苦困顿。你从小操守特别，避开丰饶，安于匮乏，收录编纂先辈遗训，使之无损无失。各种艺文，不管新旧，你都学习。以上说杨经幼时聪慧，能安于贫困。潘家与杨家和睦相亲，由来已久。何况至今，彼此谨慎，还如当初，喜忧相关如同先辈。你对待我如同父亲，我也希望有子如你。你尊敬我感情真挚，我怜爱你亲情深厚，我们虽然年龄有悬殊，思想情操却是一样。我人已老如日偏西，看你面目就像朝阳，为何突然夭亡，离世沉没。以上叙述潘、杨的情谊。真是让人悲痛哀伤！
寝疾弥留，守兹孝友①，临命忘身②，顾恋慈母。哀哀慈母③，痛心疾首，噭噭同生④，凄凄诸舅。春兰擢茎⑤，方茂其华，荆宝挺璞⑥，将剖于和⑦。含芳委耀⑧，毁璧摧柯⑨。呜呼仲武，痛哉奈何！德宫之艰⑩，同次外寝(11)，惟我与尔，对筵接枕。自时迄今，曾未盈稔(12)，姑侄继陨，何痛斯甚？呜呼哀哉！
【注释】
①孝友：孝指孝顺父母，友指友爱兄弟。
②临命：临死之时。
③哀哀：悲伤不止。
④噭噭（jiào）：悲哭声。
⑤擢茎：拔节，指正在生长。
⑥荆宝：荆山的宝玉。
⑦和：卞和，春秋时楚人，识玉。
⑧委：累积。
⑨柯：草木的枝茎。
⑩艰：丧，忧。
(11)外寝：治丧者所居的中门外的房屋。
(12)盈稔（rěn）：满一年。谷物一年一熟称作“稔”。
【译文】
你染疾在床，弥留之际，还守着孝悌之德；临终之时，忘记自身，顾惜眷恋可敬慈母。想着慈母操劳辛苦，你的痛苦到了极点，不能自已；想着兄弟，不禁悲哭；想着舅舅，悲从中来。你就像春天兰草正在成长，正当鲜花盛开；你就像荆山宝石，未雕璞玉，即将被卞和剖开。饱含芬芳，充满光芒，最终却璧玉被毁，枝条被折。可叹仲武，令人痛惜！德宫治丧，你我一起同住外寝，竹席相对，枕头相接。自那时起到今天，不满一年，姑妈侄儿相继离世，何其痛苦！呜呼哀哉！
披帙散书①，屡睹遗文，有造有写②，或草或真。执玩周复，想见其人，纸劳于手，涕沾于巾③。龟筮既袭④，埏隧既开⑤，痛矣杨子，与世长乖！朝济洛川⑥，夕次山隈⑦。归鸟颉颃⑧，行云徘徊。临穴永诀，抚榇尽哀⑨，遗形莫绍⑩，增恸余怀。魂兮往矣，梁木实摧(11)。呜呼哀哉⑥！以上述哀。
【注释】
①帙（zhì）：书套。
②造：创造，著作。写：注释。
③巾：巾箱，装书的箱子。
④袭：合。
⑤埏（shān）隧：墓道。
⑥洛川：水名，即洛水。
⑦山：指坟墓。隈（wēi）：山水弯曲处。
⑧颉颃（xié hánɡ）：鸟上下飞貌。
⑨榇（chèn）：棺材。
⑩绍：承继，延续。
(11)梁木：栋梁之材。
【译文】
打开书套，翻开书页，多次阅读你的遗作，有你的著作，也有注疏，既有草书，也有楷书。拿着文稿一遍一遍仔细品味，看你文章如见你本人，书纸在手，泪水滴于书箱。卜占已合，墓道已开，痛心啊，杨子你与世长辞。早晨渡过洛水，晚上歇于山间。回巢之鸟，上下飞翔不肯停栖；流涌之云，徘徊浮动不愿前行。靠近坟墓和你永别，抚摸棺柩尽我哀情，你的身形无法再现，又增我心之痛。魂魄已去，栋梁之材实已被摧。呜呼哀哉！以上叙述哀痛。
夏侯常侍诔
【题解】
本文是作者用来哀悼其好友夏侯湛的诔文。夏侯湛，据《晋书·夏侯湛》载，出身世家，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构新词，与潘岳友善，每行止同舆接茵，时谓“连璧”。夏侯湛官至散骑常侍，所以题中称夏侯常侍。
作者和夏侯湛同是才貌双全，趣味有所相投，所以文中赞美之情、哀悼之情，由衷而发，自有感人之处。
夏侯湛，字孝若，谯人也①。少知名。弱冠辟太尉府掾②，贤良方正③，征为太子舍人、尚书郎、野王令、中书郎、南阳相④。家艰乞还⑤。顷之，选为太子仆⑥，未就命而世祖崩⑦。天子以为散骑常侍⑧，从班列也⑨。春秋四十有九，元康元年夏五月壬辰，寝疾，卒于延喜里第⑩。呜呼哀哉！乃作诔曰：
【注释】
①谯（qiáo）：古县名，今安徽亳州。
②辟：被官府征聘。太尉：古代官名。掾（yuàn）：副官佐贰吏的通称。
③贤良方正：古代汉至宋科举的一个名目。
④太子舍人：古代官名，为太子属官。尚书郎：古代官名，为尚书属官。野王令：野王县令，野王为古县名，在今河南沁阳。中书郎：古代官名，即中书侍郎。南阳：古郡名，辖域包括今河南、湖北的一些地方。相：百官之长。
⑤艰：指遭遇父母之丧。
⑥太子仆：古代官名，为太子属官。
⑦世祖：指晋武帝司马炎。
⑧天子：指晋惠帝司马衷。散骑常侍：古代官名。
⑨从班列：按部就班，依次升任。
⑩延喜里：地名。第：府第，府宅。
【译文】
夏侯湛，字孝若，谯县人。少年时期便已出名。刚刚成年，便被征聘为太尉府的属官，后又在贤良方正科对策中第，先后被征召为太子舍人、尚书郎、野王县令、中书郎、南阳相。因为家中父母去世，请求回家。不久，又被选取为太子仆，还没有到任，世祖武帝就驾崩了。惠帝按照惯例把他提升为散骑常侍。他只活了四十九年，元康元年夏季五月壬辰日因病在延喜里的家中去世。真让人悲痛哀伤！于是我写了这篇诔文，文辞是这样的：
禹锡玄珪①，实曰文命②，克明克圣，光启夏政③。其在于汉，迈勋惟婴④。思弘儒业，小大双名⑤。显祖曜德，牧兖及荆。父守淮、岱，治亦有声。英英夫子⑥，灼灼其俊⑦，飞辩摛藻⑧，华繁玉振⑨。如彼随和⑩，发彩流润；如彼锦缋(11)，列素点绚(12)。以上叙湛先世少时。
【注释】
①禹锡玄珪：夏禹因为治水有功，被尧赐给黑色的玉。锡，同“赐”。
②文命：文德教化。
③光启：大开。
④迈勋：勤勉而建立功勋。迈，通“劢”。婴：夏侯婴，为汉朝开国功臣，随刘邦征战各地，官至太仆，受封汝阴侯。
⑤小大：指夏侯建和夏侯胜。两人都是西汉宣帝时著名的今文尚书学家，胜以其学问被立为博士，官至太子太傅，其学称“大夏侯学”；建受业于胜，也被立为博士，官至太子少傅，其学称“小夏侯学”。
⑥英英：俊美貌。
⑦灼灼：神采飞扬、精神焕发貌。
⑧摛（chī）：舒展。
⑨玉振：击磬之声。
⑩随和：指随侯珠、和氏璧。
(11)缋（huì）：绣。
(12)素：白绢。绚：指绚丽的图案。
【译文】
夏禹治水功勋显赫，唐尧叙功赐给黑玉，夏禹在位贤明伟大，文德教化流布天下，夏之基业由此发扬光大。夏之宗族，到了汉代有夏侯婴建功立业。小大夏侯，双双闻名，一心想着弘扬儒学。你的祖父辉煌显达，品德高尚，曾经做过兖州刺史、荆州刺史。你的父亲曾经做过淮南太守、山东太守，治理政事也有美名。你英俊潇洒，神采飞扬，才华出众，奋笔疾书，下笔成章，文辞优美，文气通畅，如花盛开，如击磬声。你就像随侯宝珠、和氏美璧，光泽温润；你又像漂亮锦绣上的绚丽图画。以上叙述夏侯湛祖上和夏侯湛幼时的情形。
人见其表，莫测其里，徒谓吾生，文胜则史。心照神交，唯我与子，且历少长，逮观终始。子之承亲①，孝齐闵、参②；子之友悌，和如瑟琴。事君直道，与朋信心，虽实唱高，犹赏尔音。
【注释】
①承亲：奉养双亲。
②闵、参：闵损和曾参。皆孔子弟子，以孝著称。
【译文】
人们只见你的外表，并不知你的内心，只是说你文辞华美胜过内容。彼此相知的只有你和我，从小到大一起成长，所以能够全面了解。你的孝行，如同闵损、曾参；你待兄弟，如同琴瑟和睦相亲。事奉君王，正直端行，交往朋友，真心实意，你虽然操守清高，我还是要欣赏赞美。
弱冠厉翼，羽仪初升①，公弓既招②，皇舆乃征。内赞两宫③，外宰黎蒸④，忠节允著，清风载兴。泱彼乐都⑤，宠子惟王⑥，设官建辅，妙简邦良⑦，用取喉舌⑧，相尔南阳。惠训不倦⑨，视民如伤。以上湛之懿行历官。
【注释】
①羽仪：本指鸿羽可作物之仪表，可贵可法，后世用以喻指为人尊重，可做表率。
②公弓既招：指被朝廷征召。古代招士，使用弓和车，故有“公弓既招”之说。
③赞：辅助。两宫：皇宫和太子东宫。
④宰：掌管。黎蒸：百姓。
⑤泱：大貌。乐都：指南阳。
⑥王：指南阳王。
⑦简：选取。良：优秀人才。
⑧喉舌：指中书省，因其负责上传下达，故称。
⑨惠：仁爱。
【译文】
刚刚成年，奋翼飞翔，渐至高位，为人尊重，朝廷下诏将你征召。在京城内辅助两宫，京城之外管理百姓，忠诚节义确实著名，你的仁德如同清风。泱泱大城是南阳，南阳王最宠信你，因要设置郡国之官辅佐郡政，于是精心选择良材，将你调离中书做南阳相。为相期间，你仁爱广施，训教不倦，体察民情唯恐伤民。以上讲夏侯湛的美好德行和历任官职。
乃眷北顾，辞禄延喜；余亦偃息，无事明时。畴昔之游①，二纪于兹②，班白携手③，何欢如之！居吾语汝：“众实胜寡，人恶隽异，俗疵文雅，执戟疲扬④，长沙投贾⑤，无谓尔高，耻居物下。”子乃洗然⑥，变色易容，慨然叹曰：“道固不同！为仁由己，匪我求蒙⑦。谁毁谁誉？何去何从？”莫涅匪缁⑧，莫磨匪磷⑨。子独正色，居屈志申。虽不尔以⑩，犹致其身(11)。献替尽规(12)，媚兹一人(13)。以上交谊箴规。
【注释】
①畴昔：往昔，以前。
②纪：十二年为一纪。
③班白：指鬓发斑白。班，同“斑”。
④执戟：代指负责皇帝警卫工作的官职。扬：指扬雄，西汉末期著名的辞赋家。
⑤贾：指贾谊，西汉初年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官至太中大夫，因力主改革为大臣们所忌，贬为长沙王太傅。
⑥洗然：神情变化貌。
⑦蒙：指蒙昧无知的人。
⑧涅：泥。缁：黑色。
⑨磷：薄。
⑩以：用。
(11)致：献上，送上。
(12)献替：献可替否，即诤言进谏之意。尽规：尽规谏之职。
(13)一人：指皇上。
【译文】
你因父母丧，眷念家里，辞官北上，回到延喜；我这时也正好无官在家。回忆过去，你我俩人，同在此地一起度过二十四年，鬓发斑白携手共行，哪种欢乐能够如此！对坐之时我曾劝你：“一己之力难敌众人，世人厌恶英才，当下时俗排斥文雅，扬雄厌做黄门警卫，贾谊俊才被贬长沙，不要说你资质很高，屈居人下觉得耻辱。”你听此话后变了脸色，叹息着说：“思想观念因人而异！我行仁德出于我心，没必要请教那些愚昧之人。管他诋毁，管他赞誉，我的去从，谁人能定？”没有什么入泥不黑，没有什么磨而不薄。你独独身处委屈心志却展。当时朝廷虽不用你，但你自己还是效忠。诤言相谏尽职尽责，一心一意爱戴皇上。以上讲与夏侯湛的交游情谊和规劝箴言。
谠言忠谋①，世祖是嘉，将仆储皇，奉辔承华②。先朝末命③，圣列显加④，入侍帝闼⑤，出光厥家。我闻积善，神降之吉，宜享遐纪，长保天秩⑥。如何斯人，而有斯疾？曾未知命⑦，中年陨卒。以上将显而卒。
【注释】
①谠（dǎnɡ）言：正直的言论。
②承华：太子东宫的宫门名。
③先朝：已故皇帝，这里指世祖武帝。末命：遗命。
④圣列：同圣烈，这里指晋惠帝。
⑤帝闼（tà）：帝宫，皇宫。
⑥天秩：上天赐予的福禄。
⑦知命：知命之年，即五十岁。《论语·为政》有云：“五十而知天命。”
【译文】
你的正直之言，忠心之谋，终于得到了世祖的嘉许，于是召你做太子仆，在太子宫辅助太子。惠帝敬遵世祖遗命，提升你做散骑常侍，进入帝宫事奉皇上，你的家族无限荣光。我曾听说，积善之家神将降予幸福吉祥，能够享有悠长寿命和天赐福禄。为何你却染上这种疾病？未到知命之年就去世了！以上叙述夏侯湛将显耀时不幸去世。
呜呼哀哉！唯尔之存，匪爵而贵，甘食美服，重珍兼味。临终遗誓，永锡尔类。敛以时袭①，殡不简器②。谁能拔俗，生尽其养？孰是养生，而薄其葬？渊哉若人③，纵心条畅，杰操明达，困而弥亮④。以上遗令之善。
【注释】
①时袭：平时所穿的衣服。
②器：指寿器，即棺材。
③渊：深沉。若人：你这个人。
④困：指困于疾病。
【译文】
真是让人悲痛哀伤！你在世时，不是因为有了官爵才显尊贵，你的家族世代美食和丽服，拥有各种珍奇和美味。临终之时你有遗嘱，永远可以作为榜样。入殓只穿平时衣服，不要选择贵重寿器。谁人能够像你这样超凡脱俗，虽然在生享尽厚养？谁人能够在世之时养尊处优，去世之后如此薄葬？你这个人真是深沉，心胸开阔，明理通达，操行杰出，身被困于疾病，心境却更豁达。以上叙述夏侯湛遗言之美好。
柩辂既祖①，容体长归，存亡永诀，逝者不追②。望子旧车，览尔遗衣，愊抑失声③，迸涕交挥。非子为恸，吾恸为谁？呜呼哀哉！
【注释】
①柩辂（lù）：灵车。祖：出行时祭祀路神，代指出行。
②不追：不能追及。
③愊（bì）抑：因哀伤而中气郁结。
【译文】
灵柩既已出门上路，容颜肉体长眠地下，生死两别，逝者难追。望着你用过的旧车，看着你留下的衣裳，痛哭失声，泪水挥洒。我的悲痛如果不是因为你，还能为谁？呜呼哀哉！
日往月来，暑退寒袭，零露沾凝，劲风凄急。惨尔其伤，念我良执①，适子素馆②，抚孤相泣。前思未弭，后感仍集，积悲满怀，逝矣安及。呜呼哀哉！以上述哀。
【注释】
①良执：好友。
②适：去，到，往。素馆：故馆，故居。
【译文】
日来月往，暑热退去寒冷袭来，零落露珠渐为凝霜，凛冽寒风凄冷急吹。想起你啊，我的良友，我心怀伤感来到你生前故居，抚着孤儿相与哭泣。前面悲思还未止住，后起伤感又已郁集，悲哀积满整个心怀，你已逝去，怎能再见？呜呼哀哉！以上叙述作者之哀伤。
马汧督诔
【题解】
本文是一篇内容较特殊的诔文，所悼之人既非作者的亲戚朋友，又非作者的相识故知。作者是有感于马敦的动人事迹和冤屈而写作这篇诔文的。因此，作者在文章中着力叙说了马敦临危不惧、想尽办法保卫汧城（在今陕西陇县）的艰难与伟大，尽情抒发了自己对马敦遭诬受屈死于狱中的不平和愤慨。赞美之意、哀叹之感、同情之心，通过深切的文辞、多样的手法，跃然纸上。
马敦是雍州属下的汧地的督守，故作者在题中称之为马汧督。
惟元康七年秋九月十五日①，晋故督守关中侯扶风马君卒②。呜呼哀哉！初雍部之内属羌反③，未弭，而编户之氐又肆逆焉④。虽王旅致讨，终于殄灭⑤，而蜂虿有毒⑥，骤失小利。俾百姓流亡，频于涂炭⑦。建威丧元于好畤⑧，州伯宵遁乎大溪⑨。若夫偏师裨将之陨首覆军者⑩，盖以十数；剖符专城、纡青拖墨之司奔走失其守者(11)，相望于境。秦、陇之僭(12)，巩更为魁(13)，既已袭汧而馆其县(14)。子以眇尔之身(15)，介乎重围之里，率寡弱之众，据十雉之城(16)。群氐如猬毛而起(17)，四面雨射城中。城中凿穴而处，负户而汲(18)。木石将尽，樵苏乏竭(19)，刍荛罄绝(20)，于是乎发梁栋而用之。以铁机关(21)，既纵礧而又升焉(22)。爨陈焦之麦(23)，杮梠桷之松(24)，用能薪刍不匮(25)，人畜取给，青烟傍起，枥马长鸣。凶丑骇而疑惧(26)，乃阙地而攻(27)。子命穴浚(28)，寘壶镭瓶以侦之(29)。将穿响作，内焚火薰之(30)，潜氐歼焉。久之，安西之救至(31)，竟免虎口之厄，全数百万石之积，文契书于幕府(32)。
【注释】
①元康七年：297年。元康，西晋惠帝年号。
②扶风：古代郡名，在今陕西凤翔一带。
③雍部：雍州下属的一个地区。部为古代的一种区域单位，比郡小，一郡分为二至五部。属羌：已经归顺的羌人。
④氐：即西戎，我国西北的一个少数民族。
⑤殄（tiǎn）灭：灭亡。
⑥虿（chài）：虫名，蝎子一类的毒虫。
⑦涂炭：非常苦的处境。涂为泥淖之意，炭指炭火。
⑧建威：指周处，他被朝廷命为讨伐氐族的建威将军。丧元：丧命，牺牲。好畤（zhì）：地名，在今陕西乾县东部。
⑨州伯：一州之长，这里指雍州刺史解系。大溪：地名。
⑩偏师：非主力部队。裨将：副将。
(11)剖符专城：指持有帝王所授予的符节信物，主宰一方的州牧、太守等官员。纡（yū）青拖墨之司：比喻地位显贵。
(12)僭（jiàn）：僭越，超出规定范围。
(13)巩更：人名，为氐人首领。
(14)馆：以……为馆，以……为宿止之地。
(15)眇尔：微弱貌。
(16)雉：古代度量单位，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17)猬：刺猬。
(18)户：门，这里指门板。
(19)樵苏：指柴草。
(20)罄（qìnɡ）：器中空，引申为完、尽。
(21)（tiāo）：吊起。：同“锁”。
(22)礧（lèi）：推石从高处往下击，这里指推栋梁往下击。
(23)爨（cuàn）：燃火煮饭。陈焦：存放时间过久而发黑。
(24)杮（fèi）：削下的木屑，这里用为动词。梠（lǚ）：屋檐。桷（jué）：椽子。
(25)用：因之，因此。
(26)凶丑：指氐人。
(27)阙：通“掘”。挖。
(28)浚（qiàn）：深的壕沟或护城河。
(29)寘（zhì）：同“置”。镭：像瓶、壶一类的器具。（wǔ）：瓦制的酒器。
(30)（kuànɡ）：去壳的大麦。
(31)安西：指夏侯骏，为安西将军。
(32)幕府：指将帅办公的地方。
【译文】
元康七年秋季九月十五日，我晋原督守、关中侯，扶风人马敦君去世。真让人悲痛哀伤！起初，雍州辖城内已经归附的羌人造反，还没有平息下去，已经编入户籍的氐人又疯狂地暴乱。虽然我晋军队出动征讨，最后把叛乱平定，但就像胡蜂、蝎子一类毒虫也能伤害人一样，羌、氐的屡次暴虐，也给我晋造成了不少的损失。使当地的老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边缘，处境极其艰难。建威将军周处在好畤丧生，作为一州之长的雍州刺史解系在大溪趁着黑夜逃遁。覆灭的非主力部队，牺牲的副将，算起来得以十计；执有朝廷符节信物、系着青色或黑色绶带的官员们，丢掉他们所管之地逃跑的，在那个地方随处可见。在陕、甘一带僭越称王的，是氐人的首领巩更，他们袭击汧县并在那里驻扎下来。您以弱小之躯，处于重围之中，率领的部众人少势弱，占据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城池。而氐人却像刺猬竖起毛刺一样密集，从四面八方射向城内的箭矢，就像下雨一样。城里的人只能挖掘地洞住下，背着门板去打水。当武器用的木头和石块即将用光，柴草缺乏，喂马的草料更是早已断绝，这时候，您命令拆下房屋的梁和栋来当武器用。把它们安上铁链和机关，使其既可以从高处冲击敌人，又能在击后收回。用多年积存的已经发黑的大麦当柴烧，从屋檐和椽子上削下木屑充当马料，因此使柴草马料不再缺乏，人和牲畜都能吃上东西，青烟缕缕升起，战马在食槽边嘶鸣。残暴凶恶的氐人大为惊恐，迷惑不解，于是就挖掘隧道攻城。您命令挖深壕，并在壕沟边壁上装上壶、瓶等器物，用以侦察氐人的动静。这些器物在沟壁将被氐人挖通的时候发出了响声，于是您就命令焚烧去壳的大麦，用烟火熏他们，从地下进攻的氐人被歼灭了。时间过了很久，安西将军率领的救兵到了，终于使汧城避免落于虎口的厄运，城里储藏的百万石积粮，全数保全下来，您的功劳已写在文书上，放在征西大将军司马彤的幕府中。
圣朝畴咨，进以显秩，殊以幢盖之制①。而州之有司②，乃以私隶数口，谷十斛，考讯吏兵，以槚楚之辞连之③。大将军屡抗其疏曰④：“敦固守孤城，独当群寇。以少御众，载离寒暑⑤。临危奋节，保谷全城。而雍州从事忌敦勋效⑥，极推小疵，非所以褒奖元功⑦。宜解敦禁劾，假授⑧。”诏书遽许，而子固已下狱发愤而卒也。朝廷闻而伤之，策书曰：“皇帝咨故督守关中侯马敦，忠勇果毅，率厉有方⑨，固守孤城，危逼获济。宠秩未加，不幸丧亡，朕用悼焉。今追赠牙门将军印绶，祠以少牢⑩。魂而有灵，嘉兹宠荣。”然洁士之闻秽，其庸致思乎(11)？若乃下吏之肆其噤害(12)，则皆妒之徒也。嗟乎！妒之欺善，抑亦贸首之仇也(13)。语曰：“或戒其子，慎无为善(14)。”言固可以若是，悲夫！
【注释】
①幢盖：用作仪仗的旗帜等物，为将军、刺史一级的仪仗所用。
②州之有司：这里指雍州掌管刑法的官员，即下文的“雍州从事”。
③槚（jiǎ）楚：也作“夏楚”，一种木制的刑具。
④大将军：指梁王彤，为征西大将军。
⑤离：遭逢。
⑥勋效：勋劳，功劳。
⑦元功：大功。
⑧假授：假借名义授予官职。
⑨厉：鼓励。
⑩祠：春祭，泛指祭祀。少牢：祭祀时使用猪、羊。
(11)庸：用。
(12)噤害：口里不说可心存害人之意。
(13)贸首之仇：不共戴天、欲取敌之首级的深仇大恨。
(14)或戒其子，慎无为善：《淮南子·说山训》载：“人有嫁其子而教之曰：‘尔行矣，慎无为善。’”
【译文】
圣明的皇上访知后，将进封您显要的官阶，并特别赐予将军、刺史一级的仪仗礼遇。但雍州掌管刑法的官吏，却以您私自用了几个奴仆、十斛粮食为借口，拷问审讯您属下的官员和士兵，用逼供之辞来把您牵连。征西大将军屡次上疏为您辩护说：“马敦坚守孤立无援的汧城，独自抵抗众多的来犯之敌。用很少的守兵抵御了极多的侵犯之敌，寒来暑往历经一年。身临危险，奋扬忠节，保护了粮食，保全了城池。而雍州掌管刑法的官吏却嫉妒马敦的功劳，将一点小小的过失扩大到极致，这不是奖赏大功之臣的做法。应该解除对马敦的囚禁和追查，并以正当的名义授予他更高的官职。”皇上很快下达诏书，许可这样做，但您这时已经因被捕下狱心中激愤而去世了。朝廷听说后，很是哀痛，下达策书说：“皇帝访知原督守、关中侯马敦，忠心耿耿，英勇果敢，率领和鼓励士卒颇有方法，坚守孤城，在敌人进逼的危险境况中，使城池得以保全。荣宠官爵还没加封，就不幸逝去，朕因此表示哀悼！今追赠马敦牙门将军的金印和绶带，并用少牢的礼节祭享。魂魄有灵，特赠以这些恩宠荣誉。”然而，高洁之士听到对自己的恶意中伤，还用去多想吗？如果说到那些下级官吏，他们虽然口中不语，却心中存有害人之意，都是些嫉贤妒能的下流之辈！可叹啊！嫉妒者欺侮有善行德能的人，或许也像对待他们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吧！《淮南子》中说道：有一个人告诫他将要出嫁的女儿说：“你一定要十分小心，千万不要去做好事。”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太可悲了！
昔乘丘之战①，县贲父御鲁庄公②。马惊，败绩③。贲父曰：“他日未尝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马④，有流矢在白肉⑤。公曰：“非其罪也。”乃诔之。汉明帝时，有司马叔持者⑥，白日于都市手剑父仇，视死如归，亦命史臣班固而为之诔⑦。然则忠孝义烈之流，慷慨非命而死者，缀辞之士，未之或遗也。天子既已策而赠之，微臣托乎旧史之末⑧，敢阙其文哉？乃作诔曰：
【注释】
①乘丘：地名，春秋时为鲁国之地，在今山东兖州西北。
②县贲父：人名，鲁庄公的御夫。
③败绩：军队溃败。
④圉（yǔ）人：养马的仆人。
⑤白肉：指马的大腿深处。
⑥司马叔持：人名。
⑦班固：东汉著名史家，《汉书》的作者。
⑧史：指史官。
【译文】
以前在乘丘之战中，县贲父给鲁庄公驾车。因为马受惊，而使鲁庄公打了败仗。县贲父说：“从前未曾打过败仗，而今天却失败了，这都是因为我不勇敢的缘故啊。”于是就冲入敌阵，直到战死。后来，养马的人在给马洗澡时发现马的大腿深处有箭头。鲁庄公知道后，说：“打败仗，不是贲父他的过错。”于是就作了一篇诔文来赞美县贲父。汉明帝时，有一个叫司马叔持的人，大白天在都市中手握利剑，杀掉父亲的仇敌，把死亡看做像回家一样，明帝也命令史臣班固为司马叔持写作诔文加以表彰。这样看来，尽忠、孝顺、节义、刚烈的人，慷慨激昂为了特殊目的牺牲生命的人，那些文学之士是不会把他们忘掉的。皇上已经颁布策书对马敦进行追赠加封，微臣我托身在以往史官的末列，有他们的记载作基础，我敢缺文不为吗？于是写下了这篇诔文：
知人未易，人未易知。嗟兹马生，位末名卑。西戎猾夏①，乃奋其奇。保此汧城，救我边危。以上八句总挈纲领。彼边奚危？城小粟富。子以眇身，而裁其守②。兵无加卫，墉不增筑③。婪婪群狄④，豺虎竞逐。巩更恣睢⑤，潜跱官寺⑥；齐万虓阚⑦，震惊台司⑧。声势沸腾，种落煽炽⑨。旌旗电舒，戈矛林植，彤珠星流⑩，飞矢雨集。惴惴士女，号天以泣。爨麦而炊，负户以汲。累卵之危，倒悬之急。以上汧事危急。
【注释】
①猾：扰乱。
②裁：决定。
③墉：城墙。
④婪婪：极贪婪貌。狄：古代汉人对西部少数民族的一种称呼。
⑤恣睢：放肆、暴戾貌。
⑥跱（zhì）：止，这里是占据之意。官寺：官署，衙门。
⑦齐万：人名，即齐万年，羌族的另一个首领。虓阚（xiāo hǎn）：老虎发怒咆哮，这里用以表示羌人发怒逞凶。
⑧台司：朝廷重臣。台是三台之省，古以三台指三公。
⑨种落：部落。煽炽：大火越燃越旺呈燎原之势。
⑩彤珠：火红的铁珠。
【译文】
要了解人并非易事，要人了解也非易事。这个马敦，令人感慨，职位很低，名分卑微。西戎凶顽扰乱中原，马敦于是展示奇才。有谋有勇保全汧城，解救国家边地之危。以上八句总括了马敦之事迹。那个边城有何危险？城池虽小，储粮却多。您用自己卑微身份，决定指挥坚守孤城。士卒数量没有增加，城墙高度没有增筑。众多狄人贪婪无比，就像虎狼追逐猎物。氐王巩更放肆暴戾，偷袭官府将其占据；羌王齐万年就像猛虎发怒咆哮，我晋重臣也感震惊。声势浩荡，羌、氐部落纷纷反叛，如同大火就要燎原。羌、氐之旗飘扬飞舞如同电闪；羌、氐利戈长矛林立，烧红的铁珠，如星飞流；射来的箭矢，似雨在下。汧城之中乱成一片，男男女女心惊胆战，哭天喊地泪流满面。燃烧焦麦用来煮饭，背起门板才去取水。整个城池异常危急，就像鸡蛋垒成高堆，就像有人被倒挂。以上叙述汧城事态危急。
马生爰发，在险弥亮。精贯白日，猛烈秋霜，棱威可厉，懦夫克壮，沾恩抚循①，寒士挟纩②。蠢蠢犬羊③，阻众陵寡④，潜隧密攻，九地之下。惬惬穷城⑤，气若无假⑥。昔命悬天，今也惟马。惟此马生，才博智赡⑦。侦以瓶壶，以长⑧。锸未见锋⑨，火以起焰，薰尸满窟，掊穴以敛⑩。木石匮竭，萁稈空虚，然马生(11)，傲若有余。梁为礧，柿松为刍，守不乏械，枥有鸣驹。以上马敦守汧方略。
【注释】
①抚循：即“抚巡”。抚慰巡视。
②纩（kuànɡ）：丝棉絮。
③蠢蠢：蠕动貌。
④阻：恃，依仗。陵：侵侮。
⑤惬惬（qiè）：忧惧。
⑥气若无假：气像是不长了，即活不了多久。假，有“不能稍稍借以时日”意。
⑦赡：丰足，充足。
⑧（liè）：割裂，这里指挖掘。
⑨锸（chā）：插地起土用的锹。
⑩掊（póu）：以手扒土。
(11)箕稈：豆秆，代指燃料。稈，同“秆”。
(12)（xián）然：英武貌。
【译文】
马敦于是站了出来，危险时刻越显高风亮节。精诚可通白日，勇猛刚烈犹如秋霜，凛凛气魄可以激励所有士卒，就连懦夫也变坚强，关怀安抚将士百姓，犹如寒冬送来棉衣。羌、氐之人，如同犬羊蠢蠢而动以多欺少，暗挖隧道秘密进攻。围困之城充满忧惧，就像人气息若无，在世之时已经不长。过去这城命运由天，今天全靠马敦。这个马敦才学广博，足智多谋。命令士卒挖好壕沟，在壕沟壁上放好瓶壶，用来侦察敌人动静。未等敌人铁锹露出，壕沟之中火焰已起，挖地之敌逃脱不及，熏死之人尸体满洞，扒开穴土草草埋葬。到后来木头石块极为缺乏，柴草马料也将断绝，马敦英勇无畏，傲然不惧。吊起屋梁作为礧石，削下屋檐和椽子上的木屑喂马，这样就使守卫城池不缺武器，食槽旁边马儿嘶鸣。以上叙述马敦守汧城的方略。
哀哀建威，身伏斧质①，悠悠列将②，覆军丧器。戎释我徒③，显诛我帅，以生易死，畴克不二④。圣朝西顾，关右震惶⑤，分我汧、庾⑥，化为寇粮。实赖夫子，思谟弥长⑦，咸使有勇，致命知方⑧。以上功勋。
【注释】
①质：通“损”。古时杀人时使用的垫。
②悠悠：使人忧伤貌。
③戎：即西戎，氐人。
④畴：谁。
⑤关右：关西。关，指函谷关。
⑥分：料想。
⑦谟：谋划。
⑧方：地方，所在。
【译文】
让人悲痛啊，建威将军竟被杀害，很多将官全军覆灭丢盔弃甲。西戎之人释放我兵，大肆杀掳我军将帅，您还能够将己生命置于死地，谁能像您坚贞不二。圣明朝廷向西顾望，函谷关以西的局势令人惊慌，料想汧城所积之粮将为敌据。实靠马敦深谋远虑，使勇敢者死得其所。以上讲述马敦的功勋。
我虽末学，闻之前典：十世宥能①，表墓旌善②。思人爱树，甘棠勿翦③。矧乃吾子，功深疑浅④。两造未具⑤，储隶盖鲜⑥，孰是勋庸⑦，而不获免。猾哉部司⑧，其心反侧⑨，斫善害能，丑正恶直。牧人逶迤，自公退食⑩，闻秽鹰扬，曾不戢翼(11)。忘尔大劳，猜尔小利，苟莫开怀(12)，于何不至？慨慨马生(13)，硠硠高致(14)，发愤囹圄(15)，没而犹眠。以上因冤狱引决。呜呼哀哉！
【注释】
①宥：谅宥，宽恕。能：指有才能的人。
②表墓：修坟追赠，表彰死者。
③思人爱树，甘棠勿翦：典出《诗经·召南·甘棠》，中有“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句。甘棠，植物名，即棠梨。翦，通“剪”。
④疑：指似是而非、尚无定论的罪过。
⑤两造：指诉讼双方，即原告和被告。
⑥储：指储存的粮食。鲜：少。
⑦庸：功劳。
⑧部司：即前文所说的“州之有司”。
⑨反侧：不正。
⑩牧人逶迤，自公退食：出自《诗经·召南·羔羊》：“委蛇委蛇，自公退食。”牧人，为官之人，这里指马敦。委蛇，即“逶迤”。公正貌。自公退食，从办理公务、退出公门，到返回家中吃饭。
(11)戢（jí）翼：收敛翅膀，停止飞翔。
(12)开怀：心胸开阔，能容纳别人。
(13)慨慨：愤激貌。
(14)硠硠（lánɡ）：坚强貌。
(15)囹圄（línɡ yǔ）：监狱。
【译文】
我这个人学陋思浅，但也听过前典所载：修其坟墓给以封赠以表彰美德，其后十代都予宽恕。思念其人，与之相关之树也加爱护，召伯歇息甘棠树下，“甘棠不剪”以纪念召伯。何况马敦功劳很大，所疑之罪极其微小。诉讼双方未曾对质，粮食奴仆数量很少，哪个功臣不能赦免？雍州刑官心术不正，残害忠良打击贤能，丑化君子中伤好人。马敦为官，在公在私，堪称表率，疾恶如仇，就像雄鹰闻到臭味就会立即高飞，一刻也不会收翅停飞。忘记您的巨大功绩，猜疑您的施人恩惠，如果有人心胸狭窄，还有什么事情会做不出来？马敦慷慨激昂，他的高风亮节不容污蔑，由于心中激愤死在狱中，虽死不能瞑目。以上讲马敦因冤狱自杀。呜呼哀哉！
安平出奇①，破齐克完；张孟运筹②，危赵获安。汧人赖子，犹彼谈、单，如何吝嫉，摇之笔端？倾仓可赏，矧云私粟？狄隶可颁③，况曰家仆？剔子双龟④，贯以三木⑤，功存汧城，身死汧狱。凡尔同围，心焉摧剥，扶老携幼，街号巷哭。呜呼哀哉！
【注释】
①安平：安平君田单，战国时齐人，因破燕复齐有功，受封于安平，故称安平君。
②张孟：张孟谈，战国时赵国谋臣，事见《战国策·赵策一·张孟谈既固赵宗章》。
③颁：分赏。
④剔：消除，夺去。双龟：双印。马敦因既是汧督又是关中侯，故有双印。龟为龟纽，马敦所掌之印以龟为纽，故以龟代指。
⑤三木：古代的一种刑具，用来加在犯人的颈、手、足上。
【译文】
安平之君曾出奇策，使得残齐能够保全；张氏孟谈运筹帷幄，使得赵国重获安全。汧城人民依靠您，就像齐、赵依靠田单、张孟谈，为什么如此小气，如此嫉妒，抓住小过大书特书置人于死地！倾仓公粮可作奖赏，何况只是私人之粟？所获之狄全可为奴，下赏士卒，何况只是几个家仆？夺去您的龟纽双印，加您身上三木刑具。有保全汧城的功勋，却死在了汧城的狱中。那些同被围困者，心崩情摧，悲痛欲绝，扶老携幼来到街巷，哀号哭泣。呜呼哀哉！
明明天子，旌以殊恩，光光宠赠，乃牙其门。司勋颁爵①，亦兆后昆②。死而有灵，庶慰冤魂③。呜呼哀哉！以上哀荣。
【注释】
①司勋：掌管功赏之事的官员。
②兆：开始，延续，这里指爵位可以承袭下去。后昆：后代子孙。
③庶：希望。
【译文】
圣明皇上洞察秋毫，为表彰您施以殊恩，赠予牙门将军的爵号，何等荣耀，何等宠幸。司勋之官爵封颁授，使您子孙世代承袭。人死之后也有灵气，希望这些能够慰藉您的冤魂。呜呼哀哉！以上叙述死后得到的荣誉。
【题解】
本文是作者用来悼念亡妻的哀文，通过对妻子逝世后安葬过程的叙述，来抒发作者的哀伤和思念之情。文章作者在对永别的动态叙述中，诉说着自己不变的哀思，最后用“庶无愧兮庄子”含蓄然而坚定地表达出“永不变心”的意味。看来刘勰对潘岳“巧于序悲，易入新切”的评价（见《文心雕龙》）是实事求是的。文章语言的骚体形式，又使作者的哀思更显凄婉。
启夕兮宵兴①，悲绝绪兮莫承②。俄龙兮门侧③，嗟俟时兮将升。嫂侄兮慞惶④，慈姑兮垂矜⑤。闻鸣鸡兮戒朝，咸惊号兮抚膺⑥。逝日长兮生年浅，忧患众兮欢乐尠⑦。彼遥思兮离居，叹河广兮宋远⑧；今奈何兮一举，邈终天兮不反？
【注释】
①启夕：出殡的前夜。
②宵兴：夜起。绝绪：思想失去了头绪。
③俄：倾侧。龙：绘有龙形图案的丧车。
④慞（zhānɡ）惶：慌张，忙乱。
⑤慈姑：妻子对丈夫母亲的称呼，即婆婆。矜：哀怜。
⑥抚膺：捶胸，形容痛苦、悲伤、郁抑等情感的发泄。
⑦尠（xiǎn）：同“鲜”。
⑧河广、宋远：引自《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以表达当初妻子思念父母之情。
【译文】
出殡的前夕，我悲伤之极，思绪混乱，无法理清相接。将那绘有龙形图案的灵车放在大门边，哀叹着等待将灵柩放上灵车的时刻。嫂子侄儿们，慌张忙乱不知所措，你的婆婆满怀着哀怜。听到了鸡叫声，天色渐明，大家全都悲哀地号哭捶胸。你永远地去了，你的有生之年是这样短暂，遭受的忧患很多，得到的欢乐极少。想起当年你刚嫁我，还总是想着你遥远的父母亲，舍不得和他们分开，感叹着黄河太宽，宋地太远；而如今，你一下飞到天极，不再返回。
尽余哀兮祖之晨，扬明燎兮援灵①。彻房帷兮席庭筵②，举酹觞兮告永迁③。凄切兮增欷，俯仰兮挥泪，想孤魂兮眷旧宇，视倏忽兮若仿佛。徒仿佛兮在虑，靡耳目兮一遇。停驾兮淹留，徘徊兮故处。周求兮何获？引身兮当去。
【注释】
①燎：大烛。（chūn）：装载灵柩的车子。
②房帷：房中的丧幛。
③酹（lèi）：以酒洒地表示祭奠。
【译文】
我倾尽我的哀思，又在早晨祭祀了路神，举着明亮的火烛，拉起送你的灵车。撤下房中的丧幛，围上你的灵柩，再在庭院中铺上席子，摆上祭品将你祭奠，举起酒杯，将酒洒地，和你永远地告别。凄惨悲切，又是一番抽泣；抬头低头，都忍不住泪挥如雨。想起你孤独的灵魂，还眷念着旧居，眼前仿佛忽然闪过你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你形影飘忽，我未曾再亲耳听到过你的一声言语，未曾再亲眼看见过你的一次容颜。停住车驾，滞留一会，我在你过去常在的地方徘徊；到处寻找，又能有何收获？只能转身离去。
去华辇兮初迈①，马回首兮旋旆②。风泠泠兮入帷，云霏霏兮承盖。鸟俯翼兮忘林，鱼仰沫兮失濑③。怅怅兮迟迟，遵吉路兮凶归④。思其人兮已灭，览余迹兮未夷。昔同涂兮今异世，忆旧欢兮增新悲。
【注释】
①华辇：即前文所谓的“龙”。
②旆（pèi）：旗帜的通称。
③濑（lài）：湍急之水。
④凶归：怀着遭受灾祸的心情回来。
【译文】
灵柩已从华丽的灵车上卸下，刚刚往回走，马儿就回首眷望，旌旗也纷纷掉头。清冷之风吹入车帷，阴云密布沉压车盖。鸟儿低旋忘了归林，鱼儿仰游跃进急流。心情怅惘，行步缓缓，走着平常的吉路，却有遭遇灾祸而归的感觉。想念你却人已经辞世，看你留下的遗迹，仍然依旧。忆往昔，我们曾同途携手，想今日，我们已身处异世，回想旧日欢乐，更增新的悲哀。
谓原隰兮无畔①，谓川流兮无岸。望山兮寥廓，临水兮浩汗②。视天日兮苍茫，面邑里兮萧散③。匪外物兮或改，固欢哀兮情换。嗟潜隧兮既敞④，将送形兮长往。委兰房兮繁华⑤，袭穷泉兮朽壤⑥。
【注释】
①原隰（xí）：广平低湿之地。
②浩汗：即浩瀚。
③萧散：萧条零落。
④潜隧：指墓道。
⑤委：弃。
⑥袭：及，至。穷泉：九泉，地下。
【译文】
我的悲痛哀伤像平远广阔的低洼沼泽没有边际，像长江大河没有涯岸。仰望群山，群山空旷；临水而望，水面浩瀚。仰视九天和太阳，苍茫一片；面对乡土故里，顿觉萧条暗淡。不是各种景物有了什么改变，原来是心情由欢乐变成了悲哀。让人哀叹啊，墓道已经打开，就要送你的形骸与世长辞。抛弃了兰草之房的似锦繁花，到了九泉之下的腐土之中。
中慕叫兮擗摽①，之子降兮宅兆②。抚灵榇兮诀幽房，棺冥冥兮埏窈窈③。户阖兮灯灭，夜何时兮复晓？
【注释】
①中慕：内心思念。擗（pǐ）漂：拊心而悲。
②之：语助词。子：指作者亡妻。宅兆：坟墓四周，代指坟墓。
③埏（yán）：墓道。窈窈：深暗貌。
【译文】
内心思念抚心悲号，你就要进到你的坟墓。抚摸灵柩和你在幽深的墓穴前永别，棺木沉沉墓道深深。墓门关闭，地灯熄灭，漫漫长夜，何时才会再天明？
归反哭兮殡宫①，声有止兮哀无终。是乎非乎何遑②？趣一遇兮目中③。既遇目兮无兆④，曾寤寐兮弗梦⑤。既顾瞻兮家道，长寄心兮尔躬。
【注释】
①殡宫：临时停柩的地方。
②遑（huánɡ）：闲暇。
③趣：求。
④兆：见于形状。
⑤寤寐（wù mèi）：睡梦。
【译文】
回来后又到殡宫哭号，哭声会停止，而哀情没有终了。是真是幻，哪有时间去管它？我只求再亲眼见你一次。但终于没有再见到你的形体，就是在睡眠中也没有梦见和你相逢。我既要照顾家庭的生活，同时又总是把你记挂。
重曰：已矣！此盖新哀之情然耳。渠怀之其几何①？庶无愧兮庄子②。
【注释】
①渠：他。
②无愧兮庄子：《庄子·至乐》载有这样一个故事，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正好“箕踞鼓盆而歌”。惠子说：“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回答说：“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这个故事说明庄子达观超脱，作者这里说“无愧兮庄子”，是想表明自己希望从痛苦悲伤中解脱出来。
【译文】
多说一句：算了吧！这大概只是新遭丧之后的哀伤之情罢了。他能怀念她到什么时候？希望不要在通达超脱的庄子面前感到愧疚！
金鹿哀辞
【题解】
本文是作者哀悼夭亡之女的一篇短小韵文。文章虽仅七十二字，但却很得“哀辞”这种文体的精髓。晋人挚虞《文章流别论》中说：“哀辞之体，以哀痛为主，缘以叹息之辞。”南朝梁人刘勰《文心雕龙·哀吊》中论：“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本文所表达的摧心之痛，正是哀辞的本色。
嗟我金鹿①，天姿特挺②。鬒发凝肤③，蛾眉蛴领④。柔情和泰，朗心聪警。呜呼上天，胡忍我门？良嫔短世，令子夭昏⑤。既披我干，又翦我根。块如瘣木⑥，枯荄独存⑦。捐子中野⑧，遵我归路⑨。将反如疑⑩，回首长顾。
【注释】
①金鹿：潘岳的女儿。
②特挺：出众，超群。
③鬒（zhěn）发：发黑而多。凝肤：肤如凝脂。
④蛴（qí）领：《诗经·卫风·硕人》中有“领如蝤蛴”。比喻脖颈乳白。
⑤夭：不到成年而死。昏：昏冥，死地。
⑥瘣（huì）木：木干肿大而无枝，光秃病残的样子。
⑦荄（ɡāi）：树根。
⑧中野：旷野之中。《周易·系辞下》：“葬之中野，不封不树。”即不起坟不植树，草草掩埋了事。
⑨遵：循，沿。
⑩将反如疑：将要回去，却总疑心亡人犹在。反：同“返”。
【译文】
让人悲哀啊，我亲爱的金鹿，你天生貌美出类拔萃。黑黑的头发，洁白润泽的肌肤，眉毛如卧蛾而脖颈像蝤蛴。温柔的神情平和沉静，明朗的心思聪明机警。哎呀老天，你怎么这么忍心对待我的家室？我贤淑的妻子活得那么短，我可爱的女儿又夭折了！既摧折了我的树干，又剪除了我的树根。像一根光秃老病的木头，我像干枯的树根一样孤单地活在世界上。把爱女草草掩埋在旷野里，慢慢走上我的归家之路。将要返回去了却总疑心亡人犹存，一次又一次回过头来久久凝望。
陆机简介参见卷二。
吊魏武帝文 并序
【题解】
魏武帝即曹操。他生前只封称魏王，其子曹丕称帝后才追尊为太祖武皇帝。元康八年（298），陆机出任著作郎，得以出入秘阁，见到了曹操的遗嘱，颇有感慨，于是写了这篇吊文。他对曹操的雄心壮志和一生伟业予以肯定，但对其临终前的儿女情长则不以为然。陆机的序充满悲泣之情，感叹即使是具有超人资质的伟人也不得不对死亡让步。文章很有哲理，正文却嫌冗长繁杂。
元康八年①，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②。游乎秘阁③，而见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④，伤怀者久之。客曰：“夫始终者⑤，万物之大归⑥；死生者，性命之区域。是以临丧殡而后悲⑦，睹陈根而绝哭⑧。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⑨，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⑩，而未识情之可无乎？”
【注释】
①元康八年：298年。元康为晋惠帝司马忠年号。
②台郎：晋时将尚书郎称为台郎。补：委任官职。著作：官名，著作郎。
③秘阁：官署名。国家藏书籍和档案的地方。
④忾（xì）：叹息。
⑤始终：生死。
⑥大归：最后归宿。
⑦临丧殡：来到停柩吊祭之处。
⑧陈根：隔年的枯草。绝哭：不再哭泣。
⑨无情之地：秘阁不是动情的地方。
⑩意者：估计，猜测。无乃：岂不是。
【译文】
元康八年，我陆机开始以尚书郎的身份担任著作郎。得以出入国家收藏书籍和档案的秘阁，看到了魏武帝的遗嘱，叹息感伤了很久。有人说：“始终，这是万物的归宿；死生，是生命所在的区域。所以来到停柩吊祭之处就会悲痛，看到墓地隔年的荒草就不再哭泣。今天却为一个百年前去世的人伤心，在秘阁这不该动情的地方悲哀，料想是只知道此事值得伤感，而不知道不该如此动情。”
机答之曰：“夫日食由乎交分①，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②。然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③，而不免卑浊之累；居常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④？”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⑤；济世夷难之智⑥，而受困魏阙之下⑦。已而格乎上下者⑧，藏于区区之木⑨；光于四表者⑩，翳乎蕞尔之土(11)。雄心摧于弱情(12)，壮图终于哀志(13)。长算屈于短日(14)，远迹顿于促路(15)。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16)，黔黎之怪颓岸乎(17)？观其所以顾命冢嗣(18)，贻谋四子(19)，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20)。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善乎达人之谠言矣(21)。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22)：“以累汝。”因泣下。伤哉！曩以天下自任(23)，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24)。然而婉娈房闼之内(25)，绸缪家人之务(26)，则几乎密与(27)？又曰：“吾婕妤伎人(28)，皆著铜爵台(29)。于台堂上施八尺床(30)，张帐(31)，朝晡上脯糒之属(32)，月朝十五(33)，辄向帐作伎(34)。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35)。”又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36)，学作履组卖也(37)。吾历官所得绶(38)，皆著藏中(39)。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40)？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慧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41)，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42)，留曲念于闺房(43)，亦贤俊之所宜废乎？于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
【注释】
①交分：交指日月相会，分指日月分离。
②数：命运。
③资：凭。
④婴：遭逢。
⑤振：振作。形骸：人的躯壳。
⑥夷：平定。
⑦魏阙：指魏王府第。
⑧已而：最后。格乎上下：上至天下至地，指功劳巨大。格，至，到。
⑨区区之木：小小的棺木。
⑩光于四表：光辉普照四方。
(11)翳（yì）：掩盖。蕞（zuì）尔：小小的样子。
(12)弱情：疾病。
(13)哀志：将死。
(14)长算：高超的谋略。短日：寿命短促。
(15)远迹：远大的功业。顿：困。促路：短促的人生历程。
(16)特：只是。瞽（ɡǔ）：盲人，指乐官，古代常以盲人担任乐官。史：史官，古代史官兼掌历法。阙景：指日食。
(17)黔黎：百姓。颓岸：山崩。
(18)顾命：遗嘱。冢嗣：嫡长子。冢，长。
(19)贻：留下。谋：所交代的事情。
(20)隆：兴盛。弘：远。
(21)达人：明智通达之人。谠（dǎnɡ）言：正直之言。
(22)姬女：妾所生之女。季豹：幼子曹豹。
(23)曩（nǎnɡ）：往昔。
(24)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人死精神也就不存在了，身亡意识就没有了，曹操和众人一样，所以感到悲伤。
(25)婉娈（luán）：缠绵的样子。房闼（tà）：房室，内室。
(26)绸缪（móu）：情意殷殷的样子。
(27)几：近。密：仔细。
(28)婕妤（jié yú）：宫中女官。伎人：歌舞艺人。
(29)著：安置。铜爵台：即铜雀台，建安十五年（210），曹操筑于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
(30)施：致。
(31)（suì）帐：设在灵前用稀疏麻布作的幔帐。
(32)朝晡（bū）：早晨和下午。脯：干肉。糒（bèi）：干饭。
(33)月朝：每月初一。
(34)作伎：表演歌舞。
(35)西陵：因在邺城西，故名。
(36)诸舍：各房夫人。无所为：没事做。
(37)履组：有丝带饰物的鞋。组，丝带。
(38)绶：丝带，用来拴玉和印。
(39)藏：柜子类的东西。
(40)两伤：曹操的要求有亏于廉，众子违背他的意愿有害于义，所以说“两伤”。
(41)前识：有先见的人。
(42)情累：感情上的牵累。
(43)曲念：缠绵悱恻的情念。
【译文】
我回答说：“日食是由于日月交会分离而产生的，山崩是源于土壤的朽坏，这不过是天命罢了。然而百姓却感到奇怪，难道不是因为以太阳这样高明的资质却仍不能摆脱卑浊的牵累，以高山那样的居常安之势却终究会遭遇分崩离析的灾祸的缘故吗？”有着回天倒日的强大力量，却不能让自己的躯体长久健康；有着救世平乱的大智慧却受困于委王府中。立下显赫功劳的人最后卧于小小的棺木之中，曾经光辉普照四方的人终被掩埋于一抷黄土之中。雄心为疾病所摧折，壮志因死亡而终结。高超的计谋不得不屈服于短促的寿命，远大的功绩受困于短暂的人生。唉！难道只有史官惊异于日食，百姓惊异于山崩吗？看魏武帝临终嘱咐长子曹丕，交代四个儿子的事情，不仅离治理国家的方针大计相去甚远，离隆盛永道的教训也差距很大。又说：“我在军中，按军法办事是对的。至于发的小脾气，犯的大过失，你们都不准效法。”说得好！这是一个明智超达的人的正直之言。怀中抱着妾所生之女，指着小儿子曹豹对四个儿子说：“拖累你们了。”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可悲啊！过去以天下为己任，今天将爱子托付他人。人死精神就不存在了，身亡意识就没有了，曹操和平常人在死亡面前是一样的。但他情意缠绵于内室之中，殷勤留意于家中事务，则有些过于仔细了。又说：“我的女官和歌舞艺人，都安排在铜雀台上。在台上正堂中放一张八尺床，挂上灵幔，早晚供上肉、饭之类的祭品；每月初一、十五，向着灵帐表演音乐歌舞。你们兄弟时时登上铜雀台，瞭望我的西陵墓地。”又说：“剩下的熏香可分给各房夫人。夫人们如无事可做，可以学做有丝带饰物的鞋出卖。我一生做官所得的绶带，都藏在柜子中。我剩下的衣物，可另外收藏。如果不能的话，你们兄弟可以共同分掉。”过后他的儿子们竟然真的分了。死者可以不要求收藏起来，活着的人可以不违背死者的嘱托，死者的要求有亏于廉，众子违背他的意愿有害于义，因而两方面都有缺陷。太可悲了！爱这种感情过于深厚了最终必然会有所失落，厌恶很深反而会有所收获。智慧不能去掉厌恶的东西，威力不能保全所爱之物。所以有先见之明的人不在这种问题上用心，圣人孔子也极少提到这个问题。像这样感情受身外之物的牵累，缠绵悱恻的感情留在闺房之中，即使是俊贤之士也是应当避免的吧？于是感到激愤郁闷而献上这篇祭吊之文。
接皇汉之末绪①，值王途之多违②。伫重渊以育鳞③，抚庆云而遐飞④。运神道以载德⑤，乘灵风而扇威⑥。摧群雄而电击，举勍敌其如遗⑦。指八极以远略⑧，必翦焉而后绥⑨。厘三才之阙典⑩，启天地之禁闱(11)。举修网之绝纪(12)，纽大音之解徽(13)。扫云物以贞观(14)，要万途而来归(15)。丕大德以宏覆(16)，援日月而齐晖。济元功于九有(17)，固举世之所推(18)。以上言魏武经营八极、牢笼万有之概。
【注释】
①末绪：末世。
②王途：国家政治状况。违：不正，混乱。
③伫：久立，停留。鳞：指龙。
④抚：摸，这里是依托的意思。庆云：五色云，祥瑞之云。
⑤载：行。
⑥扇：显示。
⑦勍（qínɡ）：强劲。如遗：像扔掉废弃的东西一样。
⑧八极：八方极远之地。远略：建立武功于远方。
⑨翦：消灭。绥：安抚。
⑩厘：整理。三才：天、地、人。阙：同“缺”。典：典章制度。
(11)禁闱：本指宫禁之地，此处比喻不合理的典章。
(12)修网：国家纲纪。绝纪：断绝的纲纪。
(13)纽：系上。大音：高尚的音乐，这里比喻礼乐。徽：琴徽，系琴弦的绳子。系琴弦的绳子散了，比喻礼崩乐坏。
(14)云物：天象云气，比喻群凶。贞观：指清明的政治。
(15)要：通“邀”。拦截。万途：各地的割据势力。来归：来归顺曹操，指统一北方。
(16)丕：扩大。大德：最高尚的品德。覆：庇荫。
(17)济：成。元功：大功。九有：九州。
(18)推：推崇。
【译文】
上承汉朝末世，正当国家一片混乱之际。在九重深渊之中培植龙鳞，依托祥云而高飞。借助高明的方法以施行德政，顺应有效的时尚显示其声威。摧毁群雄似电闪雷击，歼灭强敌像丢弃垃圾。剑指八方极远之地开疆拓土，必定先剪除劲敌再加以安抚。整理国家缺失的典章，敢于触动不合理的旧规。重整朝廷败坏的纲纪，力改礼崩乐坏的大局。扫除群凶以实现清明的政治，招致各方势力归顺。弘扬高尚的品德为百姓庇荫，日月与之同辉。在中原成就伟大的功业，因而得到了世人的推崇。以上叙述魏武帝曹操经营八方极远之地、笼络万物的气概。
彼人事之大造①，夫何往而不臻②？将覆篑于浚谷③，挤为山乎九天④。苟理穷而性尽，岂长算之所研⑤？悟临川之有悲⑥，固梁木其必颠。当建安之三八⑦，实大命之所艰⑧。虽光昭于曩载⑨，将税驾于此年⑩。
【注释】
①人事：人力所能及之事。大造：大功劳。
②臻：至。
③覆篑（kuì）：倒一筐土。浚谷：深谷。
④挤：即“跻”，升高。
⑤苟理穷而性尽，岂长算之所研：事物的义理，人的本性都已进行了追究。
⑥临川之有悲：孔子看到水流不止，感叹道：“逝者如斯夫。”
⑦三八：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219）。
⑧大命：上天赋予的权力和使命。艰：艰难，曹操因病而行使权力艰难。
⑨曩载：过去的年代。
⑩税（tuō）驾：卸下驾车的马，指曹操去世。
【译文】
尽最大努力去建立丰功，一切目的都能达到。雄心勃勃往深谷倒土，堆土成山要达九天。义理、人性都可暂且研究，虽有雄心谋略却无法将死亡研讨。感悟孔子临川生悲，明白了栋梁之材也有倾颓的一天。建安二十四年，你行使上天赋予的权力和使命产生了困难。虽然过去的年代曾光彩夺目，这一年却要将驾车的马卸到一边。
惟降神之绵邈①，眇千载而远期②。信斯武之未丧③，膺灵符而在兹④。虽龙飞于文昌⑤，非王心之所怡。愤西夏之鞠旅⑥，溯秦川而举旗⑦。逾镐京而不豫⑧，临渭滨而有疑。冀翌日之云瘳⑨，弥四旬而成灾⑩。咏归途以反旆(11)，登崤渑而朅来(12)。次洛汭而大渐(13)，指六军曰念哉(14)。以上叙武帝归自关中，死于洛阳。
【注释】
①降神：天生圣人。绵邈：遥远的样子。
②千载而运期：圣人千年才会有一个。
③斯武：这一功业。
④膺：接受。灵符：上天的符命。
⑤龙飞：帝王即位。文昌：宫殿名。
⑥西夏：指刘备。鞠：誓师。
⑦溯秦川而举旗：指建安二十四年三月，曹操率军自长安沿渭水西行讨伐刘备。溯，逆流而上。秦川，陕西渭水西岸，因是秦故地，所以称秦川，这里指渭水。
⑧镐京：周代都城。在今陕西长安西北，这里指长安。不豫：帝王有病称不豫。
⑨冀：希望。翌日：第二天。瘳（chōu）：病好。
⑩弥：长，这里指历经之意。
(11)咏：长叹。反旆（pèi）：还军。建安二十四年十月，曹操回师洛阳。
(12)崤渑：即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北，西北接陕西界，东接渑池县界。朅（qiè）来：回来。
(13)次：至，到。洛汭（ruì）：洛水转弯处，指洛阳。大渐：病危。
(14)六军：曹操率领的军队。念哉：临死前对军士们的嘱咐。
【译文】
天降神灵并非容易，出一个圣人要一千年。诚然曹操的功业不会丧失，上天的符命仍在曹氏。虽然未来的天子会出自文昌，魏王内心并不高兴。恨刘备而誓师出兵，逆渭水而上高举战旗。过长安而觉生病，到渭水而产生疑虑。希望很快能够病愈，过了四十天却大病成灾。长声叹息挥师而返，登上崤山往回来。至洛阳而病危，指着六军做最后的嘱托安排。以上叙述魏武帝从关中归来，病死在洛阳。
伊君王之赫奕①，寔终古之所难②。威先天而盖世，力荡海而拔山。厄奚险而弗济③？敌何强而不残？每因祸以禔福④，亦践危而必安。迄在兹而蒙昧⑤，虑噤闭而无端⑥。委躯命以待难，痛没世而永言⑦。抚四子以深念，循肤体而颓叹⑧。迨营魄之未离⑨，假余息乎音翰⑩。执姬女以瘁(11)，指季豹而漼焉(12)。气冲襟以呜咽，涕垂睫而汍澜(13)。违率土以靖寐(14)，戢弥天乎一棺(15)。以上言托姬女、季豹之非。
【注释】
①伊：发语词。赫奕：盛大的样子，指曹操功劳很大。
②终古：永远。
③厄：困顿，灾难。奚：何。弗济：不能克服。
④禔（zhī）：安。
⑤兹：这时。蒙昧：病重不晓事。
⑥噤闭：开口说话困难。
⑦永言：长言，指临死前为身后叮嘱不已。
⑧颓叹：昏倒。
⑨迨：及。营魄：魂魄。
⑩假：借着，趁着。音翰：指发表遗令。
(11)（pín）：皱眉。瘁：悲伤。
(12)漼（cuǐ）：流泪。
(13)汍（wán）澜：流泪的样子。
(14)违：离开。率土：一统天下。靖寐：死去。靖，同“静”。
(15)戢（jí）：收敛。弥天：满天，指天大的志向。
【译文】
君王要完成伟大的功业，自古就很艰难。曹操威势为天下先，才德高于世人，勇气一鼓足可掀海撼山。什么样的危难不能渡过，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打败？每每因祸得福，常常转危为安。如今病重人已昏昧，开口说话都困难。奄奄一息等着死亡降临，痛感将死而交代遗言。抚摸着四个儿子深深地眷念，抚遍身体昏倒一侧。趁魂魄还没离开躯体，余息尚存留下遗言。拉着幼女皱眉悲伤，指着幼子涕泪涟涟。气冲胸襟呜咽不止，涕泪滂沱流满面颊。抛下功业永远安眠，远大的志向也都埋没进棺木。以上叙述曹操托付妾所生女儿和幼子曹豹的不合适的地方。
咨宏度之峻邈①，壮大业之允昌②。思居终而恤始，命临没而肇扬③。援贞吝以惎悔④，“虽在我而不臧”⑤。惜内顾之缠绵⑥，恨末命之微详⑦。纡广念于履组⑧，尘清虑于余香⑨。结遗情之婉娈，何命促而意长？陈法服于帷座⑩，陪窈窕于玉房(11)。宣备物于虚器(12)，发哀音于旧倡(13)。矫戚容以赴节(14)，掩零泪而荐觞(15)。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16)。庶圣灵之响像(17)，想幽神之复光(18)。苟形声之翳没(19)，虽音景其必藏(20)。徽清弦而独奏(21)，进脯糒而谁尝？悼帐之冥漠(22)，怨西陵之茫茫。登爵台而群悲，眝美目其何望(23)？既睎古以遗累(24)，信简礼而薄葬。彼裘绂于何有(25)，贻尘谤于后王(26)。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27)。览遗籍以慷慨(28)，献兹文而凄伤。以上言作伎、进脯、分香、卖履、别藏裘绶之非。
【注释】
①咨：叹。峻邈：高远。
②壮：惊叹大业宏伟。允：诚然。
③肇：开始。
④贞：王道。惎（jì）悔：教之悔悟。
⑤臧：善。
⑥内顾：对于家事的顾念。
⑦末命：遗命。微详：细致详明。
⑧纡：迂回萦绕。
⑨尘：烦劳。清虑：清醒的头脑。
⑩法服：礼服。
(11)窈窕：指曹操的各房夫人。玉房：指铜雀台。
(12)宣：布置。虚器：虚设的器物。
(13)旧倡：旧日的歌伎。
(14)矫：举，带着。赴节：按节拍歌舞。
(15)荐觞：向灵帐献祭物。
(16)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物虽微但有长存的，人虽有思想，却没有不亡的。
(17)庶：希望。圣灵：指曹操。响像：音容笑貌。
(18)幽神：指曹操。
(19)翳没：淹没。
(20)虽音景其必藏：意指音随声，影随形，形声都已淹没，影响也必然消失了。景，同“影”。身影。
(21)徽：弹奏。独奏：无人欣赏。
(22)冥漠：晦暗。
(23)眝（zhù）：远望。
(24)晞（xī）古：仰慕古人薄葬之风。遗累：免得留下牵累。
(25)绂（fú）：即绶。
(26)尘谤：世俗的谤议。
(27)哲：圣哲。
(28)遗籍：指曹操的遗嘱。
【译文】
感叹曾有恢宏的气度，曾立下宏伟功业。临终时忧虑身后之事，濒死时一一叮咛。援引成败得失加以教诲，“即使是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惜对家事顾念过于缠绵，遗憾的是遗嘱过于细微明详。悠悠思绪萦绕于做鞋做带的杂事，清醒的头脑却在考虑余香这样的俗务。一腔遗情深挚殷切，何以生命如此短促情意却那样深长！生前的礼服陈放于帷座之上，姬妾仍陪侍在旁。摆设着一应物品，旧日的歌伎在哀婉地吟唱。面带悲戚踏着节拍歌舞，擦着眼泪将祭物供上。物虽微但能长存，人虽有思想却没有一个不死亡。希望能再现曹操的音容笑貌，企盼他能重现容光。如果形声俱已淹没，其影响也必定消亡。琴声悠扬无人欣赏，供上的祭品有谁品尝？哀痛帐幕晦暗不明，怨恨西陵渺渺茫茫。登上铜雀台众人皆悲，纵目远眺不知望向何方？既仰慕古人不愿留下牵累，也确实精简礼仪实行了薄葬。那皮衣绶带何在呢？自遭谤议于后王。可以对家人深存眷恋，即使是圣贤不能淡忘。阅读遗令慷慨异常，献上这篇吊文心中凄伤。以上叙述曹操安排伎妾、进脯、分香、卖履、找地方存储裘绶的不合适的地方。
陶潜简介参见卷五。
自祭文
【题解】
这是陶渊明为自己写的一篇祭文。作者在文中回忆了自己坎坷的一生，自己的清正不阿、磊落光明；自己的闲适自得、娱乐自然；自己的清贫生活等。文章清幽隽永中含一份孤独与悲冷，在朴素中有一种深厚之韵致。
岁惟丁卯①，律中无射②，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③，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④。羞以嘉蔬⑤，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注释】
①丁卯：丁卯年。时当南朝宋元嘉四年（427）。
②无射：十二律之一，这里指九月。
③逆旅之馆：旅馆，此指人世间。
④祖行：送行，指临终前探视。
⑤羞：同“馐”。美味的食物。这里作动词用，指进献供菜。
【译文】
现时为丁卯年九月，天冷夜长，万物萧瑟，大雁匆匆在天空飞过，草木枯黄凋落，我即将辞别寄居的人生，永归故里地下安眠。亲戚朋友悲伤哀婉，今晚一同来为我送行。他们用鲜美的水果作供品，用清淡的水酒当陈献。见我脸色黯淡无光，听我的声音淡漠邈远。哎，悲伤之至啊！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①，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②，绤冬陈③。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④，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⑤。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注释】
①悠悠：遥远的样子。高旻（mín）：指上天。旻，天，天空。
②罄：空。
③绤（chī xì）：葛布的统称。，细麻布。绤，粗麻布。陈：陈列。绤都是夏天穿的，在冬天拿了出来，说明没有御寒的衣服。
④翳翳（yì）：昏暗的样子。
⑤濯（zhuó）：洗。
【译文】
茫茫大地，悠悠高天，你们孕化万物，我得生在人间。我到人间，家境贫寒，无衣无食，夏衣冬穿。然而，从谷涧取水我乐而忘忧，背负柴薪我且歌且行，身处昏暗陋室我自得其乐，日夜忙碌我心满意足。春秋交替，园中事多。除草培土，作物繁衍。喜读书牍，乐奏琴瑟。冬晒太阳，夏浴清泉。勤劳全无杂念，心静常有余闲。安守本分，以享天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①。存为世珍，没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②？捽兀穷庐③，酣饮赋诗。
【注释】
①愒（kài）：贪爱。
②涅：黑色染料。缁（zī）：黑色。
③捽（zuó）兀：傲然挺立的样子。
【译文】
想人一生，人人爱惜。总怕一事无成，所以惜时如金。人们活着时想功成名就得人艳羡，死去时想留名青史为人思念。而我却我行我素，与众不同。受人尊崇并非我的荣耀，世俗的黑染缸怎能改变我的本色？意气傲然住茅屋，酣畅饮酒赋诗篇。
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憾。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①，萧萧墓门。奢耻宋臣②，俭笑王孙③。
【注释】
①窅窅（yǎo）：深远的样子。
②宋臣：指春秋时宋国的桓魋。他为自己制造了一具雕镂精工的石椁，工匠用了三年不能完成。
③王孙：指西汉杨王孙。他临终时，命其子为他裸葬。
【译文】
五十知命而身亡，谁能浑然不恋生？我现在死去，可以无遗恨。我已是迟暮之年，早就羡慕隐居生活。老而死去，有何留恋？冬夏交替变更，死亡人生快事。外姻亲戚清晨赶来奔丧，旧朋老友连夜前来吊唁。把我葬在野外，让我的魂灵安息。我远远离开了，墓门前阴风萧瑟。以桓魋墓葬奢侈为耻，以杨王孙葬礼过俭为辱。
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①，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注释】
①封：聚土成堆。树：种树。
【译文】
万事俱灭而寂寥，我已远去而感喟。不起高坟不种树，顺其自然岁月流。不得生前赞誉，哪顾死后歌颂？人生确是艰难，死了又有什么呢？哎，让人悲伤啊！
祭从弟敬远文
【题解】
这是一篇纪念从弟敬远的祭文。文章回忆了自己与敬远的亲情、相交、相知，赞美了敬远的才华与人格，大有惋惜之情。文章情意真挚，语言平朴自然，笔随意走，自然天成。
岁在辛亥①，月惟仲秋，旬有九日，从弟敬远②，卜辰云窆③，永宁后土。感平生之游处，悲一往之不返。情恻恻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④。乃以园果时醪⑤，祖其将行⑥。呜呼哀哉！
【注释】
①辛亥：东晋义熙七年（411）。
②从（zònɡ）弟：堂弟。
③窆（biǎn）：下棺安葬。
④愍愍（mǐn）：伤心的样子。
⑤醪（láo）：浊酒。
⑥祖：饯行的一种隆重仪式，祭路神后，在路上设宴为人送行。
【译文】
辛亥年仲秋八月，时十九日，堂弟敬远，择吉时下葬，永眠地下。感怀一生交游，悲叹一去而不返。情绵延而肠寸断，泪涓涓而满眼。用果品醇酒来为他送行吧。哎，多么悲痛啊！
於铄吾弟①，有操有概。孝发幼龄，友自天爱②。少思寡欲，靡执靡介。后己先人，临财思惠。心遗得失，情不依世。其色能温，其言则厉③。乐胜朋高，好是文艺。
【注释】
①於铄：赞叹词。《诗经·周颂·酌》：“於铄王师，遵养时晦。”铄，美。
②友自天爱：天性与人友爱。
③其言则厉：说话严肃。
【译文】
吾弟敬远令人敬佩，既有操守又有气度。从小孝敬父母，天性与人为善。清心寡欲，为人随顺，性情开朗。先人后己，有钱分人。心中不计得失，感情不趋时俗。他态度温和，谈话严肃。喜结亲朋好友，爱好文学艺术。
遥遥帝乡，爰感奇心。绝粒委务，考槃山阴①。淙淙悬溜②，暧暧荒林③。晨采上药，夕闲素琴。曰仁者寿，窃独信之。如何斯言，徒能见欺！年甫过立，奄与世辞。长归蒿里，邈无还期。
【注释】
①考槃（pán）：快乐。《诗经·卫风·考槃》：“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②悬溜：倾泻的小股水流。
③暧暧（ài）：昏昧不明貌。
【译文】
遥遥仙境佳地，才知吾弟之心。辟谷不食远时世，清心乐在山水间。瀑布淙淙流，山林暗暗生。晨起采好药，晚夕弹素琴。孔子说仁者长寿，我心中曾默信此言。如今想起这话，才知道受了欺骗！刚过而立之年，忽然与世长辞。永远去到荒芜坟地，永无回还之日！
惟我与尔，匪但亲友，父则同生，母则从母。相及龆龀①，并罹偏咎②。斯情实深，斯爱实厚。念畴昔日，同房之欢。冬无缊褐③，夏渴瓢箪④。相将以道，相开以颜。岂不多乏，忽忘饥寒。
【注释】
①龆龀（tiáo chèn）：垂髻换齿之时，指童年。龆，“髻”之俗字。
②罹：遭受。偏咎：偏丧，这里指父亲丧亡。
③缊（yùn）褐：犹缊袍。泛指贫者所服粗陋之衣。缊，乱麻，旧絮。
④瓢箪（dān）：《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后以“瓢箪”喻指安贫乐道。箪，古代盛饭的圆竹器。
【译文】
我与你，不只是至亲朋友，父亲为同一父母所生，母亲是亲姐妹。我们都是七八岁时，父亲故亡。相互感情真挚，友爱深厚。想起以前，同室玩耍。冬天无粗布衣服，夏天缺饮少食。相互用道义劝勉，相互以开颜解忧。哪里是不贫穷呢？只是因友爱而忘掉了饥寒。
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尝愿携手，寘彼众议①。每忆有秋，我将其刈②，与汝偕行，舫舟同济。三宿水滨，乐饮川界，静月澄高，温风始逝。抚杯而言，物久人脆。奈何吾弟，先我离世！
【注释】
①寘（zhì）：放置，安置。众议：世俗的议论。
②刈（yì）：收割庄稼、除草。
【译文】
我曾进入仕途，人事烦扰。四处流动一事无成，害怕失去本性，悬崖勒马回归田园，你知道我的心意。总愿与我携手共处，置世俗意见于不顾。每到秋季，我将收割庄稼之时，和你同行，两船并驶。常在水边歇宿，喜欢在江边畅饮，月亮静悬高空，天空一片澄明，温润和风飘逝。把盏自语，慨叹事物长久而人生短暂。为什么我的贤弟，先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