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詩序

王先生之為性情也,人驚以為癖,相隨而議之,惟春與其里之袁子不覺也。以其不覺者,而求王先生之性情,是亦古人之性情矣;以其所覺而驚、驚而議者,而王先生之性情,於是乎益古人無疑焉。

王先生之性情既已如此,而予又與之復述故聞曰:詩以道性情也,則本末之路明,而今古之情見矣。嗟乎!性不審而各為其性,情不審而各為其情,將率天下而同為此各有之性情,以明其不癖,是其於性情也,苟然而已矣。由此而之焉,一步一趾,苟然也;由此而笑語焉,苟然也;由此而吟諷焉,苟然也。而彼方自肆曰:「我以道性情,其詩之謂夫!」嗟乎!竭生平之力,而徒以成一苟然,而又皆果出於天然由中之言,豈不惜哉!

夫性情,近道之物也。近道者,古人所以寄其微婉之思也。自古人遠而道不見於天下,理蕩而思邪;有一人焉近道,相與驚而癖之者,勢也。則今之癖一王先生者,亦自其天然由中之言也。王先生欲以古人之道安於性情,而行於詩,而欲以易乎今之所由中無勉強之物,予憂其將不可得。而王先生聽之,固已久矣。

王先生者,公安人。其人抱素尚,能冥心無生之旨,春與袁子皆稱為先生焉。

《醉藥軒遺詩》序

當此時也,予益不敢觀人之詩矣。末法滔滔,苟濫相沿,讚歎少則怨怒多,必至之勢也。人既視詩為可興可廢之物,而怨怒之後,遂失一友。讚歎由我,甚無足悋,吟者資為體貌,觀者因而涉世。苟非有幽獨剛靜之士,不能寶讚歎以待才士詩成之日,而詩之一道未免以全交而廢。吁,可念也。

予友黃子伯素為孝廉,孝敬淵馴自守,奇士也。每囊其詩示予,予於手口間也甚踟躕。伯素雖性恂恂無怨怒,而交亦坐是不深。久之,乞一氈養其親,病蘄上遂死。予既久莫見其詩,茫然於君所以進退。而君之亡也,猶及囊其詩示予,命其弟仲宅踵門而致遺言。予急取觀之,向聲已杳然無存,而心升腕降、神起氣落,幾不知其所來。予讚歎之懷滿不能流。使伯素而在,寧不足以深伯素之交?而予真實談詩之意,與神鬼事友之心,俱不得不待乎今日也。

予嘗言:凡為詩者,非持此納交也;所賞人詩者,非為我交好也。當伯素在日,好學深心,不止以進取自見;又內行夷粹,可畏而親,誰不利其為友?迨其死而讚歎出,予亦拙於交伯素矣。拙於交伯素之人,而誠於讀伯素之詩,亦庶乎詩之一道以拙交而興焉。不然,予惟不敢觀人之詩也。斯已矣!

潘景升《戊己新集》序

新安潘景升,年六十餘,其文與詩,足以自固於六十之年,其名足以自固於文與詩。而才多意深,復以向來之文與詩,取而質於年,以向來之名質於文與詩,若不足以自滿其望、自盡其才、自對於後世之人者。而戊、己間復潔其體,深其思,振其衰,神明其用,是為《漪遊》《清溪》二集,而屬予言其故。

予嘗諒天下之人,其虛衷而從事於變移之途者,非盡虛衷也,才足以變,不必止於其所也。其拾取於先輩,莊守其故物,而不思一變,且以變為非者,非盡自滿也,中實有所愧恨,但才不能變。以為吾既不能變,而示人以欲變之意,不可;多人以善變之能,又不可。不得已而安其舊,以笑天下之變者也。嘗憶楚先達有言曰:「吾不復作詩。」聞者愕然。先達曰:「吾頃在世務中,日不暇給,何敢言日新?夫新者不得入,即舊者復將出。」予常竦然念其言以自勉。而景升六十有餘之年,好學深思不倦,皇皇終日,若有所營者,能變故也。

景升六十年中,初與琅邪、雲杜遊,歡然同志也。已而與袁氏交,復歡。弇州諸先生力追乎古以為古,石公遊千古之外以追乎古;今二三有志之士,以為無所為古內古外,而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即古人之用意,下筆俱在是。而景升復婆娑翱翔於其間。其年能待,其才能不衰,景升得乎天;前後之交,如一時一士,景升得乎人。而予皆歸其功於變。夫不變不化,則又安有景升矣。

《秋閨夢戍詩》序

古今勞臣思婦,感而生歎。夫歎之於詩,亦不遠矣,何難即形而為詩乎?嘗有一言數語,真篤淒婉,如猿之必嘯而後已者,非盡繫乎才也,歎所至也。然役或不盡於戍,時或不及於秋,情或不生於夢,體或不限於七言律,數或不至於百篇,一歎而已矣。

閩友宋比玉,好奇人也,偶過荒垝垣,心動,忽於架上得《秋閨夢戍》七言律百首,為虎關馬氏女作。見其中有「芳草無言路不明」之句,驚怪而卒讀之。凡秋來風物水月、枕簟衣裳、砧杵鍾梵,其清響苦語,一一搖人。而至於英雄之心曲,舊家之喬木,部曲之凍餒,兒女之瓢粒,有悲天憫人、勤王恤私之意焉。其夢中聲情步履,不可為狀,一若去來於孤燈瘦影間,漁陽之道路夜經,寸腸之車輪朝轉,豈止「鸛鳴於垤,婦歎於室」而已乎!歎者不足以盡其才者也,才者不足以盡其魂者也。

誰為題之曰《香魂集》。吾謂如此女郎,而以婉孌待之,但恐不受耳。或傷其太苦。予曰不然,《伯兮》之詩曰:「願言思伯,甘心首疾。」彼皆願在愁苦疾痛中求為一快耳,若並禁其愁苦疾痛而不使之有夢,夢餘不使之為詩,此婦人乃真太苦矣。嗟乎,豈獨婦人也哉!

周元如遺詩序

亡友京山魏太易者,詩人也,屢欲選刻其遺稿,不知何以故而屢止。予又嘗序人詩,選刻人詩,如譚叟、陳令,皆朝入目而夕命梓氏,意欲以備明詩一人一種,惟恐速朽,不知何以故而於太易屢止。太易子弟常疑吾薄,即予幾無以明吾厚也,有時而愧念之。蓋詩之為道,淵洞寂歷,人天不屍。而我徒以高興絕才,揚揚夭死,不惟己之歲月不積其光,而同時講究之友朋俱不到乎此,何從而自變,何從而聞之?故予蚩蚩然幸而過於三十也,然後有以自致其力,與朋友同進退。始觀太易作,如觀少時自作,有不代為高興絕才之悔,而肯以未竟之業,竟此良友耶?屢選屢止,其此故也矣。

一日,黃子以實出其友周元如詩稿,已亡矣,已選矣,已刻矣,索予序,予歎息久之。其高興絕才如吾太易,而不久留人間更甚。興與才之明明紙上者,如其人復在;而年齒之脈脈地下者,如其詩已有進於此,而又如其興與才之已歸於無存也。然則歎其年者,刻其詩可也;想其詩者,恨其詩亦可也。晉人悼友早亡,輒引「苗不秀,秀不實」為歎,不知此苗長青於天地之間即是秀,此秀不斷於朋友之心即是實,豈在蚩蚩歲月也哉!予亦歸而選太易詩矣。

渚宮草序

予甲子客燕,與徐公穆定交,未暇言詩也。越二年,公穆始乘一舟走寒河園居,徘徊於小橋茅屋之間,因相與遊晴川、夏口,往來江港數十日夜,日在乎寬閑之野、寂莫之濱,和漁人、雜蘆子備極冥緬,而後與公穆談詩。公穆出數年詩,皆令予道其工拙去取之由,予盡其誠,而公穆盡其虛,蓋亦朋友中所難也。但古人之詩亡矣,予所與談古人詩者亦亡矣,予尚敢言詩也哉?

竊念生平,思有以自立,空曠孤迥,祇是一家,非其所安,意欲上究風雅郊廟之音,中涉山川人物之故,下窮才力升斗之量。然是數者,非荒寒獨處、稀聞渺見,則雖不足以亂其情,而或足以減其力;雖不足以隳其志,而或足以奪其氣:則亦終無由而至也矣。公穆才秀朗百予,少年勃勃,以古今自命,久之,而落落瑟瑟然如有所失焉。如有所失者,其詩之候也,予所謂荒寒獨處、稀聞渺見,孳孳栗栗中所得落落瑟瑟之物也。古之人即在通都大邑,高官重任,清廟明堂,而常有一寂莫之濱、寬閑之野存乎胸中,而為之地,夫是以緒清而變呈。公穆之候其至矣,予請以《渚宮詩》為端。

公穆自渚宮歸蜀。蜀成都,予有師在焉,曰朱無易先生,往質之。

汪子戊己詩序

汪子以抑塞之奇才,閉門十餘年,與古人精神相屬,與天下士氣類相宣。凡一切興廢得失之故,靈蠢喧寂之機,吞吐出沒之數,趨舍避就之情,豪聖仙佛之因,拘放歌哭之變,既已深思而熟詣,出有而入無,確於中而幻於外;然後切之以舟車,證之以人物,廣之以雲水,收之以吟嘯,而歸之以「不主故常」與「無有常家」之兩言。

往與予論詩板橋霜月之中,予乃揚言曰:「詩隨人皆現,才觸情自生:天不以箕笑畢,池不以魴謝鯉。賢者升降於樂府古詩之先,不能者周旋於律絕填詞之下。周旋志衰,升降力薄。夫作詩者一情獨往,萬象俱開,口忽然吟,手忽然書。即手口原聽我胸中之所流,手口不能測;即胸中原聽我手口之所止,胸中不可強。而因以候於造化之毫厘,而或相遇於風水之來去。詩安往哉?」汪子撫予臂大呼曰:「然則子試觀予近詩何如也。」

南北遊草序

胡應侯明府在里中稱詩,先予二十年。及予得從事於詩也,君折行輩而與之談,以其風華來相掩映,亦足以津逮乎予。如是者十年。君既博雅翔步,遍遊燕趙江淮間,去而為官。君之子曰公遠、公占者,讀君之書,與予往來談詩,遒秀迫人,予幾不保其壘。而君之詩不相寄者又且數年。私心以為君力於官而倦於詩,而君自淮東往為越中令,忽函一帙詩寄予使序,則數年來南北之遊在焉。

憶里中當時與應侯稱詩者,皆一時譽髦。其後或厭或倦,或以銷沈,而應侯獨深心好古,志高氣厚。凡朱門蓬戶、驥子虎兒,皆若造化位置之,以成君之詩;而所經城郭山川、所逢淵人衲士,皆若先點染有致,以待君一詩。吾因而思詩之成也,有詩才,有詩情,又有詩福。使非有詩福,則在人即為厭倦,而在天即為消沈。君苗之硯,以福少而焚;應劉之友,以福盡而亡。求才與情之無所不暢,亦不可得也。夫人世浮膏俗焰,亦必擇一福人畀之,而況多取造化精華之氣,久奪人士筆墨之權,寧渠無福乎?

予奉應侯盤匜於二十年前,而今尚落落邾莒,既不及君所就,又不及君之子銳,則亦頹然厭倦人也,福薄甚矣!

古歡堂詩序

予既為胡公占題其堂曰「古歡」,而公占刻詩即以名其詩。夫公占之刻詩,蓋予促之也。予行天下,見朝吟諷而暮登梓者多矣,於儒者所謂恥、佛家所謂慚愧,俱不知何如。則嘗以語公占曰:「子之於詩,固搰搰然有深力、豔豔然有秀采、剪剪然無塵埃者也,胡不鐫之,以誌子之勤?」公占曰:「未可也。吾得其句也,未得其韻也;得其韻也,未得其氣也;得其氣也,未得其神也。若夫才格則得之於天矣,法脈則得之於親矣。」蓋其親遂昌公工詩,固以詩為家學云。服習數年,采妙觀徼,潔窗格,芬履舄,以待佳思之經緯,韻如嘉卉,氣如美箭,神骨如奇石。予復以梓人進,而公占始勃勃不自禁焉。

予謂公占:「君向來於詩以不工為恥,聞人以為工,則又生慚愧,至於今而始勃勃不自禁。儒者亦有積累,佛家亦有時節因緣,俱不可強。予又何言?予只為君誦『良人惟古歡』耳。」

萬茂先詩序

聞茂先之名者十年矣,人稱其至性深淳,篤實而有光,深思好學,不知倦怠,古今高深之文,聚為一區,而性靈淵然以潔,浩然以賾,且為吾輩同調。及予過蠡浮貢,舟未息棹,遇一黃冠,問此中人士,黃冠即應聲曰萬先生、萬先生。予心知其為茂先也,怪之:何其名至是?其後延接友朋,所稱茂先者,亦謂其與吾輩調同,而人地之美,如予家居十年所聞者。但益以獎來學,抑薄俗,即緇素童孺之長一技有韻,必令其聞於人人而後快,以是名益重。如是則尤文士所難也。

予觀茂先良然,而獨所謂同調者,茂先不受,予亦不為茂先受之。蓋吾輩論詩,止有同志,原無同調。客因問曰:「志與調若是殊乎?」予曰:「非但殊而已也。調者,志之仇也。有志之士,原本初古,審己度物,清而壯,壯而密,常以內行醇備,中堅外秀,發為自不猶人之言,而其途無所不經。則試取古人之詩而盡讀之,志無人不同,調無人同:陶淡謝麗,其佳處不同;元輕白俗,其累處亦不同。譬如人相知,貴知其所不足,因而濟之,豈在衣履同、笑哭同哉?

夫茂先之詩,如鍾鼓聲中報晴,如大江海中扁舟泛泛,又如冠進賢不俗之人,又如數十百人持斧開山,聲振州郡,而其實則幽人山行也。此豈吾輩聲調所有哉!而至其原本古音,審度物我之志,茂先無纖毫不與予同,則何也?所謂志也。然則十年間稱茂先不容口者,恐亦不能與黃冠之稱爭其深淺已。

序操縵草

予年十六學為詩,初無師承,亦不知聲病,但家有《文選》本,利其無四聲,韻可出入,竊取而擬之殆遍。其法止如其詩題與其長短之數、起止之節,而易其辭,亦自以為擬古也。越三年,始有教之為近體者。是時,亦粗知詩意,有問予擬《古詩十九首》及韋孟以下諸詩者,則面發赤。後數年又稍進,並陸士衡之《擬古》、江文通之代擬諸作,私心亦有所不愜,則遂泛泛焉回翔於古詩、近體之間。蓋未有專力,至於今愧之。而要其猶知此中升降,執筆運思,輒有一二字近古者,則亦十六時刻畫殆遍,暗暗為我根株也。然而力不專者過也。

予入豫章,萬子茂先、陳子士業,皆言熊氏伯甘長於樂府、五言古。已而伯甘來,把其詩,則樂府、五言古十之六,合諸體十之四,帙中分數多寡已可喜。觀其樂府,樂府以被管弦為功,今未知何如也,不如取其離者,如牧童敲蓮、五祀歌辭之屬,則離者也,離而奇者也。觀其五言古,蒼以淡者有之,深以淳者有之,比興猶存,胎骨渾然。吾知其用心,吸其氣而上,不搖其波而使下,古詩手也,無不合也。吾猶望其稍離,稍離則上矣,何吸之有乎?觀其諸體,合離之間也,雖離亦知其從樂府、五言古而來者,庸病乎?予因而問伯甘,伯甘曰:「書無不閱者,惟不愛閱近代文集耳。」嗚呼,得之矣!詩之衰也,衰於讀近代之集若多而作古體之詩若少也。近代之集,勢處於必降,而吾以心目受其沐浴,寧有升者?子之不閱誠是也。

予嘗恨古今為詩之限,何以不訖古體而止?有律焉,雕之囚之,又從而減其句之半以絕之,甚矣,其不古也!人生竭歲時、忘昏旦以求之,精力銷隕,於是而反以古詩為餘,其不知甚者乃反以古詩為易,大郊廟,小田野,將無真聲之可存。吾雖衰,尚願從伯甘而究之,不敢忘讀《文選》時也。

二嚴書義序

有傳二嚴文字一卷於寒河者,伯曰子岸,仲曰子問。其文神魂清杳,含和吐潤,固已若光若滅、裔裔旭旭於西泠之上矣,而且自名其社曰讀書社,予尤畏之。

夫多涉筆、少下帷,固通人之大累,而有道之所深恥也。事業如博陸而不曾讀書,文章如歐九而不曾讀書,諒亦有愧於嚴氏之旨已。士君子天分高,塵務寡,不求甚解,奇隙充滿,然後如陸平原所云「叩寂莫而求音,眇眾慮以為言」者,夫是以可許焉爾。

嗚呼!天下有饑,由己饑之,中郎秘密一人之書,洛陽傳寫一篇之文,皆汗顏事。子岸、子問,蓋深有志於是者,救人之饑,豈不亦急乎哉?

二子尊人,吾友印持氏者,越之讀書人也。予因愛二子文,題之而諮於印持焉。

汪闇夫時文序

予不幸出入於浮名之中者十餘年而厭之,而友人汪闇夫曰:「楚士之名,其子矣,次者予。」惡,是何言也!

闇夫閉關十年,與砌苔簷溜相朝夕,以鳥空蟲響為伴侶,而名已汪汪滄滄於海之內。予雖亦辱人口耳,然常逐車船之用矣,常煩和平之聽矣,常嘯於阮籍下山之時矣,常詠於袁宏月夜之浦矣,雖無意於名,而名亦有從此而得者,是以自厭也。故予自年漸深,意漸怠,天下之人,始有非之者,而予不辯。非惟不辯也,反覺天下之人墮於吾年深意怠之中,適投吾厭之之意,而救其所悔。然不可以是而悔闇夫之名也。闇夫之名,生於其閉戶,而不生於舟車朋友之間也。

乃闇夫則自悔之。予近日見其道心沈退,學力幽壯,方自適於柷之野,而晦之以八關之齋、六逸之竹,其於名何有哉?而予又告之曰:「名之為物,往而不知其所在,來而不知其何由,無形無影,無首無脊,浮動於不可知之中。而我之根深蒂熟者,遙遙與之相應,亦如人之鬚、眉、髮三者而已矣。夫三者非有用於人也,而子以其無用於人而去之乎?其將存之乎?」闇夫曰:「存之。」曰:「如是,則名生於閉戶者,何可悔也?雖生於舟車朋友之間,而實生於閉戶者,又焉足悔也哉!」闇夫乃檢其前後文而盡刻之。

金正希文稿序

予於金子正希之文,而不敢題為制科義也,直題之曰文稿。猶之乎讀漢注疏爾,猶之乎觀史論爾,猶之乎上下諸子爾,猶之乎名臣奏、大家集而真理學語錄爾,故題為制舉義而有所不可。然於所為經史子集之類,其闊且大者近之,而一言一事之美可舉以為稱者,不屑近也;奧則者近之,而其熟滑者不屑近也;質雅者近之,而其蒨豔者不屑近也。

嗚乎!天下之人,怵於昔人久定之名,動於今人易售之路,而不暇自伸其才力精魄,以爭奇人魁士之所不能致,又不暇自理其喧寂歌哭,以挽神鬼人天之所不能奪,而日夜艱瘁,燈寒齏苦,從俗所號為制科之文,畢委心力以求之。究竟命數所幸所不幸,與此何涉哉!而以予私計之,凡此心力之耗,與人世聲色貨財,同一苦毒。使其欲為古文字,則將舍此而別有古文;苟真有志性命也,不舍此將無以學道。由此言之,彼耗心力於舉業者,其於人世嗜欲,以何分別,而獨得美名也乎?

金子年少深默,冷面隔俗,每披其帷,或俯而翻書,或仰臥而思其曲折、追其微茫,自尊其性靈骨體,以冒乎紙墨之上,任其所往而不欲收也。每金子一文出,而駭者至於不能言,愛者亦至於不能言。觀其伸紙用筆、俯思仰歎時,何知世復有駭與愛者?但曰:「吾所有止此耳,舍此寧復有物乎!」予謂金子雖俯思仰歎,備極寒燈苦齏之事,而卒未嘗耗其所為心力也。何也?其心力殆歷錄然存也。

吾弟服膺閱其稿竟,掩卷曰:「直一味根器之言也。」如是則題以文稿,而亦將有所不可矣。

官子時文稿序

士之有文,如女之有色;文之有先輩、時輩,如色之有故人、新人。善論色者曰:「顏色雖相似,手爪不相如。」又曰:「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知手爪之所以妙,又知素之所以勝,此一人也,豈目挑而心招,倚門而刺繡,可以僥幸於歡儂之交者哉?夫時文中有多數句者,而先輩常少數句;有重後半者,而先輩常重前半;有用過文者,而先輩常用本文——此論色者之及於手爪也。時文中有讀之欲笑者,而先輩不苟嬉;有讀之欲泣者,而先輩不苟悲;有讀之動人心目、快人口齒者,而先輩不苟豔——此論色者之明於縑素也。前輩淪亡,莫究此義,有志之士,多傷心焉。

友人官子以其文投予,予驚而相向,退而告人:「此於元詞宋曲中而有人焉,獨宗《離騷》者也;此於繁弦急管中而有人焉,獨彈素琴者也。」已而掩袂歎息於官子之前曰:「予不得與倚門者爭旦夕之效,正坐此耳,子胡為然哉?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當此之時,吾亦未見好色者也,悔不盛年時嫁與青樓家。子盛年,子勿貽此悔。」官子曰:「非也。窮達天為,智者不愁。瀉水置地,任其所流。」予乃躍然而起:「官子之見達矣,所以有官子之文,豈誣哉?」

刻黃美中文序

予嗜美中之文,後於徐子卿先生,而先於天下人。天下人爭好其言,且非特一好而已也,蓋爭有為其言者。凡為其言者,率魁壘拔出之材,每用此得志於天下,而美中守諸生自如。即美中自用此得志於天下有日矣,今尚守諸生自如。

友人金卜公浠之,文士而具目與骨者也,盡刻其所為文,以書告予。予於美中之文,無多少長短、淺深平奇、濃淡欹整,一字一句一篇,皆若身一葉而泛於海,身孤筇而支於嶽,身貧兒而管鑰於庫,身匹夫而瞻仰宮闕,茫然而已爾。獨其茫然之餘,汗消喘定,驚止味生,若竦然見其人,又若淵然見其抱出世之懷,而不甚屑於此者,故予於美中之文不可謂不知也。美中日出入馳驟文字之中,冥心放手,未之有悔;而為其言與好其言者,先用此以救世。蓋天下大文章自有一日用,而決壞於浮靡纖削之人,惟美中文出,而莊語可以救謔,冠裳佩玉可以救袒裼,經史之言可以救諸子末流。不必問救自何人,以何日往救,而大都不出美中一流之文也。

有小儒者謂卜公不宜先刻:作者苦心,見者承響,寶入他家,亦復何益?其言似愛美中,不知大乘菩薩願人成佛,即自成佛。卜公者,固以美中之文作佛事者也,非特具目與骨也。

黃葉軒詩義序

予家世學《易》。先人蚤歲為諸生,怯其難,徙而治《尚書》,因課予兄弟《尚書》。惟弟服膺一人,中道徙去,去學詩三百六篇。蓋三四年間事耳,而弟之文已幾令四子藝讓工且富矣。

弟謂我曰:「吾樂之甚,吾終日行籬間而吟諷,吾終夜步窗外以追尋,蓋是中有深趣矣。」予視其文良然,但私謂六經無不美之文,無不樸之美。匡衡說《詩》,可解人頤,而史稱其說《詩》深美。深美云者,溫柔敦厚,俱赴其中,弟所謂是中有深趣者也。《漢書》又言寬有俊材,以《尚書》學見武帝。武帝曰:「吾始以《尚書》為樸學弗好,及聞寬說始好之。」乃從寬問一篇。今上神聖,遠過漢帝,必時時問《尚書》。弟雖諸生,當抱異地想,勿自以為樸學弗好也,當使其深美如汝詩。且詩三百六篇,固予所最好,杜子美云:「詩是吾家物」,何言徙哉!

(《譚友夏合集》卷九止此)

匡說序

吾友孟誕先,著《詩說》成,秦台梁匠先題為《匡說》,本於「鼎來解頤」之義。宗誕先者,皆謂齊、魯分門,嬰、固接跡,諸儒矻矻於前,考亭皇皇於後,丞相衡,老儒耳,特《詩》之一家,而謂足以盡誕先所說之《詩》?誕先說《詩》,如懸崖斷谷遊者,或一到如木落,見星月不苦遮暗;又如星月在枝葉茂密時,其光露處有,遮處無。取顯榮者用若說,冠岌岌,佩垂垂;幽異之士,風雨淒深,雞犬不鳴吠。知吾說者,或噓或唏,或默或癡。解頤特說《詩》之一快,而謂足以盡孟說之合離,其然豈其然乎?

寒河生曰:我知之,我知之。君輩要為知誕先說者,不然何言之微也。雖然,恐不知解頤。匡不足以盡解頤,而解頤足以盡說《詩》。夫詩自性情外無餘物,我中處,上合作者,下合聽者,性性情情,自相胎卵,如子聞母聲,又如母聞子聲。愁傷悶,笑傷喧,悠然深然,微一解頤,是則有之矣。彈琴而魚不出,說法而石不頭點,吾未之聞也。予昔與退谷、元履尋味既久,中間海鹽馮宗之、南昌萬茂先往復谘嗟,家弟服膺後遊先躋,一往便深,皆於誕先所說為之解頤焉。史稱衡說《詩》深美,不知能如誕先否?又不知當時解頤者,有吾輩一二人否?若得吾輩一二人解頤,是名解頤;若老師儒皋比談經,大丞相金口木舌,即千萬人禮拜讚歎,稱其深美,與西河並傳,吾只以為夢夢也。高子說《詩》而固,孟子說《詩》而逆志,匡之於高,不知其何如,大約固者也,非孟子不能解人頤。解頤無他,其胎卵性情,而不自固其意志者也。予觀春秋諸賢,所稱引《詩》語雜見於睹記者,迥出本詩意志之外,因思說《詩》之法,必出本詩意志之外,是名意志。

鍾蔡二公往矣,老且閑,尚與誕先幽深究之,姑以《詩觸》與《匡說》先焉。《詩觸》者,予有觸二公所箋而筆之,其視《匡說》三十年苦心蔑如矣。

特丘文稿序

特丘者,吾友袁述之也。公安有特丘村,述之愛其名,取為號。予以特丘名序其文稿,亦愛之甚,如愛述之云耳。

述之豈受人愛者?夫豈惟不受人愛而已!將名家之後、文人之子見述之者,口不敢道數字。或遇不知己者,遏末相呼,獻徽浪擬,述之常不應;豈惟不應,常蹙然見於鬚眉。中夜披衣私語同眠起之人曰:「是謂我不成丈夫也,先人豈用是門闌之子為哉!」弱冠以往,發其藏書,深心強記,獨居衰柳壞陂之地,自予輩外,莫有聞其笑語者。其先世詩文皆善用乎虛,以力滅乎實;述之歲月心力獨遍歷乎實,以漸遊於虛。文有餘,用質救之;慧有餘,用福救之。予嘗謂人曰:「我觀述之雖無紫蓋不朝之心,亦有連嶺為高之恥。故述之獨以予為知己。而予因憶中郎先生一言也:先生曾攜家經廬山下,是時述之年十餘歲,忽作詩數句,先生喜甚,且曰:「袁中郎子不得科名入仕宦猶可,何可不作詩耶?」今述之亦得科名入仕宦,如人家子弟,而又能卓犖作詩文,深心讀書,擺離其世父父叔,能自見其奇。予以此論述之,述之亦不應,因笑曰:「吾特丘在彼。」

九峰靜業序

今年,孟誕先邀予入九峰山,而吾兩弟亦相依自為師友,是殆以予為可與遊者。然予與誕先遊最久,見其神穎快躍,私心疑其不甚靜,及在山中,則誕先靜過予也;予頻年出遊,半留山水之間,而兩弟初離老母,私心疑其憶家,及在山中,則兩弟不憶家過予也。是天下之不可與遊,宜莫如予者。雖然,予之不能損人也明矣。

世舊目予文為奇,嘗恐厲一二偏嗜之士,及遍睹時賢所稱大手筆者、挾靈氣者、多讀古書者,敬焉,駭焉,猶有未解者焉,始悟予之文膚甚鈍甚,而不足以為厲也。且予固學詩者,雖久不作詩,常有詩意:頃在山中,能察山際昏曉之變,能辨煙雨所以起止,能乘月聽水於高低田之間,能上絕頂望大江落日,能選石斜倚、寂然相對,能穿松徑、愛其不成隊者趺而坐之,此數事皆有深益於文,方持此以相助,又何損焉。故誕先與吾弟所得已如此,而予猶然膚且鈍也,則天之降才爾殊也。予雖不才,而故人輩皆見念,數以書遺,為空山之響。每讀其論文快處,精神與天下人往來,庶幾得免孤陋,而今日九峰山中,蓋不止四人矣。

遊戲三昧序

王以明,袁中郎師也,而又友予與述之。夫述之,中郎子也,奇情古質,與予交如一人,而翁肯與之互相師友,即其解脫於年分之間,已非世人之所謂師友矣。

或曰:弟子其父,而友其子,將無遊戲乎?應之曰:患不遊戲耳,遊戲即三昧也。遊戲於人我,則自他融;遊戲於世、出世,則身土參;遊戲於筆墨,則作者自快,而觀者朗,作者有本末,而觀者同性情。夫遊戲者,亦遊於戲之中,而非戲也。魚游於沼,蟲遊於壁,鳥遊於空,客遊於溪山,皆遊於戲中而不覺者也,不覺之謂三昧也。子如不信,曷取其所著《遊戲三昧》而讀之,其中多有與述之送難者,予願為二家驛騎矣。

劉小鴻詩引

《小鴻集》者,吾邑劉先生於磐明府詩也。明府名號與前賢陸子正同,風期又近之,故予題其詩曰「小鴻集」,文學、明府遙遙相集云耳。

予深感先子之友,獨明府在。年七十餘,方健,手不釋書,蠅頭字燈月下辨之無失。自辭和平令以歸,種秫澆菊,斥遠熱客瑣務,所遊皆黃冠白社、六逸九老,酒以斗,荈以甌,日與展接,復談少壯裏鸑間事,絕口不談作令及子侄讀書仕宦事,客有談此者,輒不與通,曰:「此俗人也。」其胸鬲氣岸,超超咄咄,真有昔賢詩人之風。

一日,問序元春,元春甚喜。記童年時,從先子後為明府酌斝撰屨,聽所誦自作詩文,不知其所以佳,而但見一時坐客傾耳俯首,作讚歎不置狀,則亦私作一想:安得吾它日得似其絲粟毛髮,不至如群輩傾耳俯首、茫然讚歎者則幸甚。繇今數之,已三十四五年間事,乃手錄全帙,俾效點竄之役,並向時所誦詩,猶有在編中者,而予素髮垂項,已作五十衰翁矣。詩之繫人感慨為何如哉!

予近有詩云:「漸老彌傷親去遠」,中宵自吟,頗為傷懷。而明府以先子之友,日見細作行書,改塗舊詩;日與吟諷,商訂某句最佳,某句未穩;日得明府片楮小封,出自閑叟奚童袖中——則疑吾親猶在此不遠,明府往來如昔,吾猶是齠齔窺聽時。然則是詩不惟移人性情,並移人歲月。顧語吾仲弟之子簡曰:「小子何莫學夫詩!」簡,公外孫也。

(以上五篇據明末刻《鵠灣集》卷之四補)

白湖稿序

武昌張白湖先生,領弘治戊午解額,屢舉進士不第,讀書論道,絕意仕進。予以崇禎甲戌上春官罷歸,躑躅退谷、葛山之間,其子若孫束帛來請,為選其遺稿而傳之。

白湖孝敬高素,慨風匡物,先哲大儒,居然自待,蒼蒼見於詠歌表章之中,而迫聲成響,迫志成聲,有與先後文人往往而遇者,其可選固無愧,予因而有感也。天下未有器止乎其身,實止乎其名,而得為人所傳者。如制科以來,更三年有一人領楚賢書,其小小者耳,然亦幸而目之為元。元者,苞之道也。非詩古文無以苞製業,非質行無以苞著作,非有一段長林豐草、不欲干進之意,無以苞質行,雖論元者萬萬不及是,而包裹永久之道,則有在於此者。不然,更三年一人焉,至於今不可勝數矣;繇南宮而上,為高官大吏,以赫赫聞於當時者,亦眾矣。數世而後,子孫不能舉其事,井邑不能舉其名,何故哉!故吾於白湖之人之言,有欣述焉。王右丞高人,而失身於鬱輪袍;唐六如韻士,而以雜交致祻——皆非所慕也,況草木腐者乎!

《閑園詩選》序

詩序不應多作,多作之集成敗觀,意頗欲敕斷之;惟足以存吾直而明吾道者,猶當有事於言,故予往往慎之,而今滋甚。間嘗有二戒:廢前美,一戒也;嗟後衰,一戒也。夫前人自美,彌廢彌章,後安得衰?徒用蒿目,我知智者計不出此。然必得其人焉,揚佳發彩於人我不生、咎譽不作之地,吾得以詩之道行;《春秋》之法,亡熄有候,我得而暗察之,使夫漢魏盛晚,日勝日負於其間者,迥不能至吾所說之處,而吾為詩家一灑風雲月露之辱。

嗚呼!鳥獸草木之名,蘭蓀鸞凰之比,《詩》《騷》所貴,偏在於此,吾輩一不慎,而致以風雲月露為無用之物,世無辨毫厘之人,吾誰與正之?異乎我者,同乎我者,舉不足以正之矣。客有聞而怪之者,曰:「夫夫也,何其厚自任也,跡若說,似孟韓任道之言,何哉?」泰和曾子房仲,獨喜而深信之,自選其詩,數千里為長篇遙贈,以贄予一言。予雖欲不言,然如房仲者,聰明而誠壹,於此中功加倍,思加幽,藻加紛,自以為治予輩言甚久,夢想飲食不去心者二十年,則此二十年中,人我之幾生而不生、咎譽之幾作而不作者,不知凡幾矣。而房仲疾驅馳,惟恐失之,則房仲之工詩,又何怪焉!

吾友曾堯臣告我:房仲樸素如寒流,齋食學道,於世紛一無所好,而獨好於世所不急務之詩,與世所不急求之人如予輩者,亦從而夢想飲食之,不惜以二十年精魂,與之澹澹結於天地之間,而二十年後始遣人持書齎所作以告之,豈不深可念耶!蓋詩之一事,若無益而有功,若有損而無罪,甚而功之罪之,一聽於人,而無一日不為詩用,無一事不為詩人之事,則房仲者,非但以二十年精魂傅之,而一生精魂氣志德業,若有非是不竟用者。堯臣蹶然而起曰:「子論詩乃及於功罪,是又以《春秋》之法論詩也。」嗚呼!《詩》《春秋》相表裏,存吾直,明吾道,吾何敢一日忘經?吾蓋慎焉耳!

(以上二篇據明末刻《鵠灣集》卷之五補)

《遇莊》序

童年讀《莊》,未有省也。十五年間凡六閱之,手眥出沒,微殊昔觀。其間四閱本文,一閱本文兼郭注,一閱郭、呂注,旁及近時焦、陸諸注。又回旋本文,撰《遇莊總論》三十三篇,如其篇數,益歎「是書那復須注」,不易之言也。注彌明,吾疑其明;注彌貫,吾疑其貫。

閱《莊》有法:藏去故我,化身莊子,坐而抱想,默而把筆,泛然而遊,昧昧然涉,我盡莊現。循視內外,其有不合者,聽於其際與其數。如咒咒物,物利咒止,又如物獲咒益,不晰咒故,因而遇之,芒昧何極?口弄物外之言,手弄世外之事,稽厥行藏,伊可恥也!龜犢枯魚,心跡超然,因而遇之,情染一洗。於物中為人,人中為男,豈如木梗,隨水遷流?豈如落英,隨風近遠?不發大寤,自同蟲豸,何往何來,念之悲動,因而遇之。雞鳴不已,洞天棋散,雲霞周身。竇不可塞,關不可扃,扃而塞之,魂魄焉宅?吾瞑目恬氣,伺厥升降,因而遇之,廣成面語。傷物者傷,菑人者菑;鵬飛蝶息,不出人間,因而遇之,其《老》《易》之旨乎?寧晦勿宣,寧誤勿鑿,寧斷勿紉,紉刺我指,如夢古人,語半分手,因而遇之,空床不寐。文理潦倒,《莊》《騷》同思。我愛《天問》,灌灌如訴,薄暮雷電,即記其事,前絲後絲,總不相連。茲談羊蟻,胡乃及魚?見魚書魚,想亦如是,因而遇之,以破吾拘。至巧者化工,人敢椎拙,仰而思天,寧不怪絕!瞻彼小草,葉葉染采;小蟲跂跂,其殼青黃。天地大文,亦既工此,海入其塘,嶽入其牖。無小無大,愛玩終日,因而遇之,字句我師。彼笑且侮,此怒而爭,侮者又笑,我寓言耳。父前不拜,抱頸以嬉;不揖密執,跳弄酒歌。豈可曰咎?他人反恭。《莊》不云乎:大親則已矣,因而遇之,詆訾何有哉?

客有從予問《莊》者,曰:「已哉,止哉!誣《莊》者自誣,注《莊》者自注,十夫之灌溉,不如細雨之滲漉,端居絕念,可以一遇;逐步追逋,忽失其處。」予應之曰:「是也。雖然,予既化身為莊矣,遇莊者夫豈予哉!且夫景純有筆,入夢求還;輔嗣玄理,出塚相告。精文妙道,神鬼所戀。如此吾不忘莊,莊必繞吾晨宇夜池,劃剔吾膺臆,濕吾硯,往來不絕,豈但遇也!」崇禎乙亥夏五閉戶人譚元春序於嶽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