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既于“曲子詞”中别開疆宇,“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於是以入曲爲主之歌詞,乃漸變爲“句讀不葺之詩”(《苕溪漁隱叢話》引李清照《論詞》),而其特徵,乃有下列三種:

(一)關於内容方面者:舉宇宙間所有萬事萬物,凡接於耳目而能觸撥吾人情緒者,無不可取而納諸詞中;所有作者之性情抱負、才識器量,與一時喜怒哀樂之發,並可於其作品充分表現之。詞體於是日尊,而離普遍性日遠。

(二)關於修詞方面者:所有經史百家之言,乃至梵書、俚諺,舉凡生硬字面,爲花間派所不取用者,皆不妨納入詞中;不必“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詞源》卷下),而特崇風骨,時或有篇而無句,非如正宗派詞之專以敷采擅場。(以上參考拙撰《蘇辛詞派之淵源流變》)

(三)關於應用方面者:周濟謂:“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介存齋論詞雜著》)應社之作,出於勉強應酬,斯固末流之大弊。而應歌,則自東坡以前,上溯晚唐、五季,鮮有出乎“娱賓遣興”之範圍者;特以聽者程度之不同,稍存雅俗之辨;而對於應用方面,要不過適應歌者之需要,聊以悦耳娱心而已。至東坡出而“詞可以詠史,可以吊古,可以説理,可以談禪,可以用象徵寄幽妙之思,可以借音節述悲壯或怨抑之懷”(胡適《詞選》)。而其特徵,則調外有題,詞中所表之情,未必與曲中所表之情相應。

綜上述各點,與前此作家,顯然殊其旨趣。劉辰翁謂:“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羣兒雌聲學語較工拙?”(《須溪集·辛稼軒詞序》)東坡詞之所以能轉移風尚,當由於此;而其開宗立派,則猶有賴於後賢之紹述與時代之要求。蘇門詞人於東坡推崇備至,而於其詞,則或贊或否。《宋史》稱:“一時文人,如黄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陳師道,舉世未之識,軾待之亦如朋儔,未嘗以師資自予。”(卷三百三十八《蘇軾傳》)又言:“黄庭堅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俱游蘇軾門,天下稱爲四學士。”(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傳》)四人者並兼擅詞名,而黄、晁與東坡爲近;秦、張雖異趣,而與黄、晁各能左右一時之風氣;陳師道稱:“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耳,餘人不逮。”(《後山詩話》)然則蘇門諸子,雖不盡效其師之所爲,而在詞壇風氣轉變之交,亦各占重要地位,未容忽略。且執蘇詞之三特徵,以衡量其門下之所爲,可以推見詞風轉變之由,與個人情性、時代環境,咸有莫大關係。四學士詞之不全爲蘇派,蓋亦時代爲之耳,下將分别論之。

秦觀

秦觀字少游,一字太虚,揚州高郵人。少豪雋慷慨,溢於文詞。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見蘇軾於徐,爲賦黄樓,軾以爲有屈、宋才。舉進士。元祐初,軾以賢良方正薦於朝,除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官。紹聖初,坐黨籍,出通判杭州,貶監處州酒税,削秩徙郴州,繼編管横州,又徙雷州。徽宗立,放還,至藤州卒,年五十三。(參考《宋史·文苑傳》及《詞林紀事》卷六)。所爲《淮海詞》,有《宋六十家詞》本、《彊村叢書》本、《四部叢刊》景明刻《淮海集》本、番禺葉氏(恭綽)景宋刊本。葉本最善。

少游詞,最爲東坡及當時朋輩所推重。東坡曾取其《滿庭芳》詞之首句,呼之爲“山抹微雲君”(《苕溪漁隱叢話》)。晁无咎謂:“比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侯鯖録》)黄庭堅傾倒於少游《千秋歲》詞“落紅萬點愁如海”之句,至不敢和(詳《能改齋漫録》)。而一究其特擅勝場處,則蔡伯世所稱“辭情相稱”(《詞林紀事》卷六引),樓敬思所稱“如紅梅作花,能以韻勝”(同上)者,庶幾近之。至《四庫提要》謂:“觀詩格不及蘇、黄,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黄之上。”以正宗派眼光論詞,固應如此。而在當日,少游詞之負勝名,尤以協律爲主要原因。葉夢得云:“秦少游亦善爲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盛行於淮楚。”(《避暑録話》)時值聲歌盛行之際,柳三變之流風,未遽衰歇;雖東坡崛起,猶不免“非本色”之譏;故必音律諧和,乃爲出色當行之作。李清照論詞,亦以協律爲主,謂:“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黄魯直出,始能知之。”(《苕溪漁隱叢話》)此四家除晏、賀别有專篇論述外,秦、黄集内亦多應歌之詞。詞以應歌,豔科居首。“婉約”一路,即宜抒男女思慕,或流連光景之情。故論《淮海詞》之風格,要爲“得《花間》、《尊前》遺韻,却能自出清新”(《藝概》)。而其内容,仍不免牽於俗尚,未能别開疆土。衍《樂章》之墜緒,而以和婉醇正出之;此其所以能於耆卿、東坡二派之外,别樹一幟也。

《淮海詞》中,大率調外多不標題,約與《樂章》爲近,惟其以協律入歌爲主,故於修辭必求婉麗,運意多爲含蓄。然即以此,未能風骨高騫。東坡於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及口稱善,豈特樂府?然猶以氣格爲病,故嘗戲云:“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華倒影柳屯田。”(《避暑録話》)以秦、柳相提並論,其寓規諷之意可知。又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别後,公却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高齋詩話》)“山抹微雲”與“銷魂當此際”,皆少游《滿庭芳》詞中語。少游此詞,在當時最爲人所傳唱,致貽“山抹微雲女婿”之笑柄(詳《鐵圍山叢談》)。東坡非不愛其造語之工,特乃抒寫爲兒女柔情,與己作風迥别,故不免微言規諷。《宋史》稱少游“豪雋慷慨,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而所爲詩詞,乃綽約如好女子,斯爲可怪。張(耒)、晁(補之)並言:“少游詩似詞,先生(東坡)詞似詩。”蘇、秦之異趣如此。而元好問《論詩絶句》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省識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元遺山詩集》)少游詩既婀娜似女性,則其詞之風格不出清麗和婉,所謂“如花初胎,故少重筆”(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之評,正與東坡詞“銅琶鐵板”格不相入。後人以蘇不及秦,而東坡於少游亦不甚滿意者,一創一因,一剛健,一婀娜,氣分自殊也。

就全部《淮海詞》言之,所有言“兒女柔情”之作,自占多數。然細繹之,亦頗因年齡關係,有各種不同之風格。兹分别舉例言之如下:

少游家高郵,距揚州不遠。意其少日,必常往返其間。詞中如《風流子》之“渾似夢裏揚州”、《夢揚州》之“離情正亂,頻夢揚州”、《長相思》之“依然燈火揚州”,凡言揚州者,不一而足。又如《滿庭芳》“山抹微雲”闋之“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曉色雲開”闋之“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並追念舊歡之作;而同用杜牧詩意,未必盡爲虚擬之辭。揚州自昔豪華,如少游《望海潮》所稱“花發路香,鶯啼人起,珠簾十里春風”,安得不使人沈醉?葉夢得稱少游詞“盛行於淮、楚”,則揚州殆爲《淮海詞》流播管弦之發祥地。今集中專爲應歌之作,雜以俚語,一似柳永之所爲者,如《望海潮》:

奴如飛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隨。微月户庭,殘燈簾幕,匆匆共惜佳期。纔話暫分攜。早抱人嬌咽,雙淚紅垂。畫舸難停,翠幃輕别兩依依。  别來怎表相思?有分香帕子,合數松兒。紅粉脆痕,青箋嫩約,丁寧莫遣人知。成病也因誰?更自言秋杪,親去無疑。但恐生時注著,合有分于飛。

《鼓笛慢》:

亂花叢裏曾攜手,窮豔景,迷歡賞。到如今,誰把雕鞍鎖定,阻遊人來往?好夢隨春遠,從前事不堪思想。念香閨正杳,佳歡未偶,難留戀,空惆悵。  永夜嬋娟未滿,嘆玉樓幾時重上?那堪萬里,却尋歸路,指《陽關》孤唱。苦恨東流水,桃源路欲回雙槳。仗何人細與丁寧,問呵,我如今怎向?

《滿園花》:

一向沈吟久,泪珠盈襟袖。我當初不合、苦撋就。慣縱得軟頑,見底心先有。行待癡心守。甚捻著脈子,倒把人來僝僽。  近日來、非常羅皂醜。佛也須眉皺。怎掩得衆人口?待收了孛羅,罷了從來斗。從今後,休道共我,夢見也、不能得勾。

《品令》:

掉又懼,天然箇品格,於中壓一。簾兒下時把鞋兒踢。語低低,笑咭咭。  每每秦樓相見,見了無限憐惜。人前強不欲相沾識。把不定,臉兒赤。

前二闋寫離懷,語意較少游其他作品爲朴拙,如“成病也因誰”、“問呵,我如今怎向”,皆情深語淺,曲曲傳出兒女柔情。《滿園花》悔不當初,恨極乃結以咒詛;《品令》出以調笑口吻,表現一副嬌憨情形;而又多用俚語方言,與山谷豔詞相類;其必爲少年應歌之作,可無疑也。

據秦瀛《淮海先生年譜》:“蘇公自杭倅知密州,道經揚州。先生預作公筆語,題於一寺中,公見之,大驚。及晤孫莘老,出先生詩、詞數百篇讀之,乃嘆曰:‘向書壁者,必此郎也!’遂結神交。”少游是時年二十六,已有詩、詞數百篇,且亦以此知揚州爲少游慣經行地;則所有應歌之作,或在此時。《年譜》至元豐二年,少游年三十一,隨東坡過無錫,會松江,至吴興,旋别東坡,過德清、杭州,入越,始有《望海潮·會稽懷古》諸詞可考。而《滿庭芳》“山抹微雲”篇,即作客於會稽時。兹録全詞如下:

山抹微雲,天連(張縱本作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烟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黄昏。

其傷離念遠之作,類此者甚多;而其技術之精進,則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詞源》卷下)。如此闋之斜陽三句,與《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宋本作“凄凄”,從張本)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别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娱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黄鸝又啼數聲。

其尤著者也。此類最爲少游出色當行之作。其小令得《花間》、《尊前》遺韻者,如《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爲繫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爲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烟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挂小銀鈎。

並有深婉不迫之趣,而後闋尤饒弦外之音,讀之令人黯然難以爲懷,所謂“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者。北宋諸賢,除晏小山、賀方回,未易仿佛其境界。

東坡於少游詞,以氣格爲病,其意似嫌少游未能充分表現個人抱負,而頗溺於兒女之情。然少游自遭遷謫,詞境遂由和婉而入於凄厲。四十九歲在郴州,作《阮郎歸》: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  鄉夢斷,旅魂孤,峥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及《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

作者千回百折之詞心,始充分表現於行間字裏,不辨是血是淚。後闋尤爲時賢稱誦。東坡嘗書此於扇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詞林記事》引《倚聲集》)山谷亦贊爲“高絶”(《苕溪漁隱叢話》)。蓋少游至此,已掃盡綺羅薌澤之結習,一變而爲愴惻悲苦之音矣。其後編管横州,過衡陽,孔毅甫留飲於郡齋,少游作《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别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顔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毅甫覽至“鏡裏朱顔改”之句,遽驚曰:“少游盛年,何爲言語悲愴如此?”(見《獨醒雜志》。《能改齋漫録》亦稱此詞爲少游在衡陽時作;《年譜》謂在處州府治南園作,不知何據。)毅甫、東坡、山谷皆先後和之。少游又有夢中作《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黄鸝千百。  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東坡讀之至流涕(宋本東坡跋尾)。凡此諸闋,並轉變作風;風骨之高,乃漸與東坡相近。總之,少游詞初期多應歌之作,不期然而受《樂章》影響。中經游宦,追念舊歡,雖自出清新,而終歸婉約。晚遭憂患,感喟人生,以環境之壓迫,發爲凄調。論《淮海詞》者,正應分别玩味,不當以偏概全也。

黄庭堅

黄庭堅(1045—1105)字魯直,洪州分寧人(彊村本《山谷琴趣外篇》作南昌人)。治平四年(1067)舉進士,調葉縣尉。熙寧初,舉四京學官,第文爲優,教授北京國子監。蘇軾嘗見其詩文,以爲“超軼絶塵,獨立萬物之表,世久無此作”。哲宗立,召爲校書郎、《神宗實録》檢討官。歷遷集賢校理、秘書丞、國史編修官。紹聖初,出知宣州,改鄂州。章惇、蔡卞與其黨論《實録》多誣,庭堅書“用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坐貶涪州别駕,黔州安置。旋移戎州。庭堅泊然不以遷謫介意,蜀士慕從之游,講學不倦。徽宗即位(1100),起監鄂州税。以吏部員外郎召,皆辭不行。丐郡,得知太平州。崇寧二年(1103),轉運判官陳舉上其所作《荆南承天院記》,指爲幸災,復除名,羈管宜州。三年,徙永州,未聞命而卒,年六十一。庭堅尤長於詩,陳師道謂其詩得法杜甫,學甫而不爲者。蜀、江西君子以庭堅配軾,故稱“蘇、黄”。初游灊皖山谷寺石牛洞,樂其林泉之勝,因自號山谷道人云。(參《宋史·文苑傳》及《年譜》)所著《山谷詞》,有毛氏《宋六十家詞》本,别題《山谷琴趣外篇》,有《彊村叢書》本、陶氏《涉園景刊宋金元明詞》本、商務印書館《續古逸叢書》本。後三本皆從宋本出,而毛本所收最富。

“秦、黄”並稱,而二氏作風不同,後人亦多優劣之論。彭孫遹云:“詞家每以秦七、黄九並稱,其實黄不及秦遠甚。”(《金粟詞話》)馮煦云:“後山以秦七、黄九並稱,其實黄非秦匹也。若以比柳,差爲得之。蓋其得也,則柳詞明媚,黄詞疏宕,而褻諢之作,所失亦均。”(《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然宋賢之論,則王灼謂魯直學東坡,韻製得七八;李清照論詞别是一家,乃以秦、黄並屬當行,有所理會。(並見前)據此四家之説,各見一偏;苟執一以概其全,無有是處。

山谷詩以鍛煉勤苦而成,雖只字半句不輕出(吴之振《宋詩鈔》);而詞則出之以游戲,又往往因年齡遭際,而異其作風。其序晏幾道《小山詞》,曾述其少年填詞之經歷云:

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余“以筆墨勸淫,於我法中,當下犂舌之獄”。(《豫章文集》卷十六)

《捫虱新語》亦有魯直初好作豔歌小詞,爲法秀所訶之説。而毛晉記山谷答法秀之言曰:“空中語耳。”又稱:“魯直晚年來亦間作小詞,往往借題棒喝,拈示後人。”(汲古閣本《山谷詞·跋》)據此,則所有“纖淫之句”與柳永“所失亦均”者,必爲山谷少年應歌之作無疑;而王灼謂“黄晚年間放於狹邪,故有少疏蕩處”,“晚”字殆爲“少”字之誤矣。集中此類作品,有極纖穠者,有極俚俗者。如《減字木蘭花·私情》:

終宵忘寐,好事如何猶尚未?子細沈吟,泪珠盈盈濕袖襟。  與君别也,願在郎心莫暫捨。記取盟言,聞早回程却再圓。

《歸田樂引》:

暮雨濛階砌。漏漸移、轉添寂寞,點點心如碎。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  前歡算未已,奈向如今愁無計。爲伊聰俊,銷得人憔悴。這裏誚睡裏,夢裏心裏,一向無言但垂淚。

《千秋歲》:

世間好事,恰恁廝當對。乍夜永,涼天氣。雨稀簾外滴,香篆盤中字。長入夢,如今見也分明是。  歡極嬌無力,玉軟花欹墜。釵罥袖,雲堆臂。燈斜明媚眼,汗浹瞢騰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

《少年心》:

對景惹起愁悶,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誰先有意?阿誰薄倖?斗頓恁、少喜多嗔。  合下休傳音問,你有我、我無你分。似合歡桃核,真堪人恨,心兒裏、有兩個人人。

四闋除《減字木蘭花》曾見《琴趣外篇》外,餘僅毛本有之。意編《琴趣》者,以此類豔詞,有乖大雅,遂予芟薙;而以此反足證明凡不收於《琴趣》者,必爲當世流行小曲;且此類作品,不另標題,又有兩闋同調,而字有增減者。如《少年心》有添字云:

心裏人人,暫不見、霎時難過。天生你、要憔悴我。把心頭從前鬼,著手摩挲。抖擻了、百病銷磨。  見説那廝脾鱉熱,大不成我便與拆破。待來時、鬲上與廝噷則個。温存著、且教推磨。

全用俗語,寫市井間兒女情,殆應教曲伎師之要求而爲之者。又如《兩同心》之“你共人女邊著子,争知我門裏挑心”,離合“好”、“悶”二字,亦係民間歌曲體裁。其他純用方言,令人不能句讀之作,尤不勝舉。則法秀所訶“以筆墨勸淫”者,必爲此類;而山谷少年曾放於“狹邪”,故不免與柳永同以“褻諢之作”見譏也。

山谷既從東坡游,不免潛移默化。又以文字遭遷謫,心意不能無所鬱拂,作風因之轉變,所謂“其佳者則妙脱蹊徑,迥出慧心”(《四庫提要》)者,蓋皆後期作品;而其特徵,則類皆調外有題,而又充分表現作者個性。如《水調歌頭·游覽》: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黄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爲靈芝仙草,不爲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爲?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碧鷄漫志》謂:“世傳爲魯直,於建炎初見石耆翁,言此莫少處作也。”未知孰是。)

《定風波·次高左藏使君韻》:

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黄菊上華巔。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

《鷓鴣天·答史應之》:

黄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乾。風前横笛斜吹雨,醉裏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黄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擺脱宛轉綢繆之度,一以空靈疏宕之筆出之,謂非東坡法乳而爲稼軒前驅,得乎?又如續張志和《漁歌子》爲《鷓鴣天》,有句云:“人間底是無波處?一日風波十二時。”感憤淋漓,何等沈痛!晁補之云:“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陳振孫《書録解題》引)蓋指後期作品之近東坡者言也。

復次,山谷接迹東坡,而下啓稼軒,於詞體中别開生面者,尚有兩種:一種爲叶韻處全用相同之語助詞,或櫽括他人詩文以入律,如櫽括《醉翁亭記》爲《瑞鶴仙》:

環滁皆山也。望蔚然深秀,瑯琊山也。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翁之樂也,得之心,寓之酒也。更野芳佳木,風高日出,景無窮也。  游也。山肴野簌,酒洌泉香,沸籌觥也。太守醉也,喧嘩衆賓歡也,況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太守樂其樂也。問當時、太守爲誰?醉翁是也。(見《風雅遺音》,不載本集)

與稼軒《水龍吟》題瓢泉作之句末多用“些”字者相類,惟稼軒以“些”字爲助詞,上一字仍各叶韻,音節上較美聽耳。一種爲借詞體以説哲理。此風開自東坡,而山谷紹述之。集中有江寧江口阻風戲效寶寧勇禪師作古《漁家傲》四首,以禪宗語爲之,録一首爲例:

憶昔藥山生一虎,華亭船上尋人渡。散却夾山拈坐具。呈見處,繫驢橛上合頭語。  千户垂絲君看取,離鉤三寸無生路。驀口一橈親子父。猶回顧,瞎驢喪我兒孫去。

讀之不知果作何語?而影響後來者甚大。稼軒之以《莊子·秋水篇》入詞,與《道藏》中各家詞集之言修煉導引術者,大抵皆由蘇、黄之解放詞體,導其先河也。

晁補之

晁補之字无咎,濟州鉅野人。蘇軾稱其文博辯雋偉,絶人遠甚,由是知名。舉進士,調(澧)〔澶〕州司户參軍、北京國子監教授。元祐初,爲太學正。召試,除秘書省正字,遷校書郎,以秘閣校理通判揚州。召還爲著作佐郎,出知齊州。坐修《神宗實録》失實,降通判應天府亳州,又貶監處、信二州酒税。徽宗立,復以著作召,拜禮部郎中,出知河中府,徙湖、密、果三州,主管鴻慶宫。還家,葺歸來園,自號歸來子。大觀末,出黨籍,起知達州,改泗州,卒年五十八。(《宋史·文苑傳》)補之詞曰《晁氏琴趣外篇》,有毛氏《宋六十家詞》本、吴氏《雙照樓》影宋本。

劉熙載稱:“東坡詞在當時鮮與同調,不獨秦七、黄九,别成兩派也。晁无咎坦易之懷,磊落之氣,差堪驂靳。然懸崖撒手處,无咎莫能追躡。”(《藝概》)又稱:“无咎詞堂廡頗大。”而近人馮煦則謂:“无咎無子瞻之高華,而沈咽則過之。”(《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集中幾無篇無題,類皆有爲而作,不爲曲子,而爲“長短不葺之詩”,最與東坡爲近。一時作者,如張文潛、陳履常、王晉卿、王定國等,並有唱酬,而與其叔晁次膺(端禮)往還尤密。次膺官至大晟府協律,詞極清婉,有《閑齋琴趣外篇》(雙照樓本)。无咎受其薰染,故作風雖屬東坡嫡派,而論詞無所偏袒。《復齋漫録》紀其説云:

世言柳耆卿是曲調,非也。如《八聲甘州》云:“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不減唐人高處矣。

歐陽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緑楊樓外出秋千。”此等語絶妙,只一“出”字,自是後人道不到處。

晏元獻不蹈襲人語,而風調閑雅,如“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案:此二句乃小山詞),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

此外評東坡、山谷、子野、少游者,並極平正,兹不具述。其作品最爲世稱誦者,莫過於《摸魚兒·東皋寓居》一闋: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觜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青綾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黄花庵稱:“真西山絶愛此詞。”(《唐宋諸賢絶妙詞選》)胡元任亦言:“每一歌之,未嘗不擊節。”(《苕溪漁隱叢話》)而劉熙載則謂:“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即无咎《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藝概》)其用意殊瀟洒,而筆勢特壯闊,故可喜也。其充分表現個人性格抱負者,如《水龍吟·次韻林聖予惜春》:

問春何苦匆匆?帶風伴雨如馳驟。幽葩細萼,小園低檻,壅培未就。吹盡繁紅,占春長久,不如垂柳。算春常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間有。  春恨十常八九,忍輕辜、芳醪經口。那知自是,桃花結子,不因春瘦。世上功名,老來風味,春歸時候。縱樽前痛飲,狂歌似舊,情難依舊。

《鹽角兒·亳社觀梅》: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絶。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别。

無窮新意,而以吞咽之筆出之,馮氏所謂沈咽過東坡者,此類近是。北人性格,本宜於東坡一派之作風,所謂“坦易之懷,磊落之氣”,苟不流於粗率,便見真實本領。北宋有无咎,南宋有稼軒,皆山東人,而東坡得此兩賢,爲之翊贊;於是豪放一宗,駸奪正統派之席而代之矣。

復次,无咎詞格調既高,乃益變化,有時竟以散文之法施之填詞。如《萬年歡·次韻和季良》:

憶昔論心,盡青雲少年,燕趙豪俊。二十南游,曾上會稽千仞。捐袂江中往歲,有騷人蘭蓀遺韻,嗟管鮑當日貧交,半成翻手難信。  君如未遇元禮,肯抽身盛時,尋我幽隱?此事談何容易?驥才方騁,彩舫紅妝圍定。笑西風黄花斑鬢。君欲問,投老生涯,醉鄉歧路偏近。

直抒胸臆,一似書札體裁。清代顧貞觀寄吴漢槎寧古塔《金縷曲》詞,形式略相仿佛。此種作品,從詞之本體言之,自不足道;所謂“著腔於唱好詩”者,實不啻无咎自道其詞格。若撇却聲律,專言氣象,則東坡、无咎實有别闢天地之功。无咎雖偶作兒女相思之詞,却無淫濫卑靡之習。例如《驀山溪》:

自來相識,比你情都可。咫尺千里算,惟孤枕、單衾知我。終朝盡日,無語亦無言,我心裏,忡忡也,一點全無那。  香箋小字,寫了千千個。我恨無羽翼,空寂寞、青苔院鎖。昨朝寃我,却道不如休,天天天,不曾麽,因甚須寃我?

似俚俗而極樸拙真摯,元人散曲,時一遇之。詞、曲原無顯然之疆界,不得以此全用本色語,遂謂下開曲體,從而忽視之也。

張耒

張耒字文潛,楚州淮陰人。蘇軾稱其文汪洋沖澹,有“一唱三嘆之聲”。弱冠第進士,元祐初,仕至起居舍人。紹聖中,謫監黄州酒税。徽宗立,召爲太常少卿。崇寧初,坐元祐黨,復貶房州别駕,黄州安置。尋得自便,歸陳州,主管崇福宫,卒年六十一(《詞林紀事》卷六,參《宋史·文苑傳》)。近人劉毓盤集其詞十首爲《柯山詞》,趙萬里删其無確證者四首,存六首爲《柯山詩餘》(《校輯宋金元人詞》)。胡元任云:“元祐諸公皆有樂府,惟文潛僅見《少年游》、《風流子》數詞。”(《苕溪漁隱叢話》)則文潛殆不以詞著矣。

文潛論詞宗旨,略見所爲《賀方回樂府·序》中。大抵惡雕琢而主性靈,所謂:“文章之於人,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性情之至道。”(《張右史文集》卷五十一)又引劉季、項籍爲例,曰:“豈其費心而得之哉?直寄其意耳。”是其主張固在内容之充實,與東坡之借詞體以表現性情抱負者,仿佛相近。然傳世諸闋,乃婉約近少游,意或本工“一唱三嘆之聲”,故不宜於“横放傑出”歟?特録《風流子》一闋爲例:

木葉亭皋下,重陽近,又是搗衣秋。奈愁入庾腸,老侵潘鬢,謾簪黄菊,花也應羞。楚天晚,白蘋烟盡處,紅蓼水邊頭。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横南浦,人倚西樓。  玉容知安否?香箋共錦字,兩處悠悠。空恨碧雲離合,青鳥沈浮。向風前懊惱,芳心一點,寸眉兩葉,禁甚閑愁?情到不堪言處,分付東流。

清麗芊綿,能以韻勝,風格略在秦、柳之間,非東坡所能範圍矣。

(原載《文學》二卷六號,一九三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