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與學詞,原爲二事。治詞學者,就已往之成績,加以分析研究,而明其得失利病之所在,其態度務取客觀,前於《研究詞學之商榷》一文(本刊第一卷第四號),已略申鄙意矣。學詞者將取前人名製,爲吾揣摩研練之資,陶鑄銷融,以發我胸中之情趣,使作者個性充分表現於繁絃促柱間,藉以引起讀者之同情,而無背於詩人“興”、“觀”、“羣”、“怨”之旨,中貴有我,而義在感人,應時代之要求,以決定應取之途徑,此在詞學日就衰微之際,所應别出手眼,一明旨歸者也。

各種文學之産生,莫不受時代與環境之影響,即就詞論,何獨不然。晚唐、五代之詞,所以多爲兒女相思之情,與留連光景之作者,處衰亂之世,士習偷安,月底花前,淺斟低唱,所謂“不爲無益之事,曷以遣有涯之生”也。北宋柳永一派之詞,所以“大概非羇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藝苑雌黄》)者,永生北宋盛時,飽暖則思淫慾,失意則感窮愁,就教坊靡曼之新腔,以期取悦於衆耳,又勢所必至也。南宋辛棄疾一派之詞,所以激昂排宕、悲壯慷慨者,以生當強敵侵淩、虎豹當關之際,滿腔忠憤,無所發洩,故其抑鬱無聊之氣,不得不一寄於詞也。姜夔一派之詞,所以清空超拔,又嚴於聲律之辨者,其時偏安局定,山林隱逸之士轉寄其情於專門藝術,不啻於倚聲界中,别闢疆宇也。凡此諸作者,皆各因其環境身世關係,以造成其詞格。吾人將依前賢之矩矱,以從事於倚聲,則今日之環境爲如何?個人之身世爲如何?填詞之鵠的又復何在?試一尋思,恐不免爽然自失矣。

周止庵氏嘗明示吾人以學詞之途徑矣。其言曰:“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宋四家詞選·序論》)而其所以拈出此四家以爲矩範者,則以:“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温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爲北宋之穠摯。”由周説以從事於倚聲,庶於半塘翁(王鵬運)所標舉之“重”、“拙”、“大”,可以幾及。其路甚正,其影響於清季詞壇者亦至深,緜延迄今,餘波猶未遽絶。彊邨先生序《半塘定稿》云:“君詞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氏説,契若鍼芥。”清季詞家之風骨遒上,一掃枯寂尖纖之病,以接迹宋賢者,未嘗非周氏開示法門,以“導夫先路”之力也。

清詞自張惠言《詞選》出,而作者始致意比興之義,門庭稍隘,而斯體益尊。止庵從而推擴之,疆宇恢宏,金針暗度,學者由此端其趨向,以共軌於坦途,自半塘翁以至彊邨先生,蓋已盡窺窔奥,極常州詞派之變,而開徑獨行矣。彊邨先生固亦推挹周選者,故有“截斷衆流窮正變,一鐙樂苑此長明”(《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後》)之語。然先生嘗語予:“周氏《宋四家詞選》,抑蘇而揚辛,未免失當。又取碧山與夢窗、稼軒、清真,分庭抗禮,亦微嫌不稱。”則知先生固雅不欲以常州詞派之説自限也。考止庵所以抑蘇而揚辛之故,固謂:“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絶詣,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稼軒則沈著痛快,有轍可循。”(《宋四家詞選·序論》)據此,則知止庵之推挹稼軒,蓋猶在其技術之精練,與其所以推碧山爲“聲容調度,一一可循”之本旨,正復相同。惟其特别注意於聲容調度之可循,側重於技術之修養,其流弊往往使學者以碧山、夢窗自限,而無意上規清真之渾化,與稼軒之激壯悲涼。於是以塗飾粉澤爲工,以清濁四聲競巧,撏撦故實,堆砌字面,形骸雖具,而生意索然。此固王、朱諸老輩之所不忍言,而亦止庵始料之所不及也。

況蕙風先生(周頤)嘗云:“性情少,勿學稼軒。非絶頂聰明,勿學夢窗。”(《蕙風詞話》)此誠通達之論。乃獨於所謂詞律,拘守特嚴。其所持之理由云:“畏守律之難,輒自放於律外,或託前人不專家、未盡善之作以自解,此詞家大病也。守律誠至苦,然亦有至樂之一境。常有一詞作成,自己亦既愜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據律細勘,僅有某某數字,於四聲未合,即姑置而過存之,亦孰爲責備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鬆一字,循聲以求,忽然得至雋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絶警之句。此時曼聲微吟,拍案而起,其樂何如!”(《蕙風詞話》)居今日而學詞,競巧於一字一句之間,已屬微末不足道。乃必託於守律,以求所謂“至樂之一境”,則非生值小康、無虞凍餒之士,孰能有此逸興閒情耶?且自樂譜散亡,詞之合律與否,烏從而正之?居今日而言詞,充其量仍爲“句讀不葺之詩”。特其句度參差,極語調之變化,又其抑揚輕重、流美動人之音節,誦之而利於脣吻,聽之猶足以激發人之意志感情,但得宛轉相諧,聲情相稱,固已足盡長短句歌詞之能事,以自抒其身世之感與心胸之所欲言,又何必專選僻調,以自束縛其才思哉?

且今日何日乎?國勢之削弱,士氣之消沈,敵國外患之侵凌,風俗人心之墮落,覆亡可待,怵目驚心,豈容吾人雍容揖讓於壇坫之間,雕鏤風雲,怡情花草,競勝於咬文嚼字之末,溺志於選聲鬬韻之微哉?溯南宋之初期,猶有權奇磊落之士,豪情壯采,悲憤鬱勃之氣,一於長短句發之。南宋之未遽即於滅亡,未嘗不由於悲憤鬱勃之氣,尚存於士大夫間,大聲疾呼,以相警惕。如張元幹之所謂“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者,知當時猶有有心之士,不忍坐視顛危,而出作獅子吼也。居今日而言詞,其時代環境之惡劣,擬之南宋,殆有過之。吾輩將效枝上寒蟬,哀吟幽咽,以坐待清霜之欺迫乎?抑將憑廣長舌,假微妙音,以寫吾悲憫激壯之素懷,藉以震發聾聵,一新耳目,而激起其向上之心乎?亡國哀思之音,如李後主之所爲者,正今日少年稍稍讀詞者之所樂聞,而爲關懷家國者之所甚懼也。言爲心聲,樂占世運。詞在今日,不可歌而可誦,作懦夫之氣,以挽頽波,固吾輩從事於倚聲者所應盡之責任也。

吾人既知今日之時代環境爲如何,又知詞爲不必重被管絃之“長短不葺之詩”,而其語調之變化與其聲容之美,猶足以入人心坎,引起共鳴。則吾人今日學詞,不宜再抱“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贈君”之態度。陽剛陰柔之美,各適其時。不務僻澀以鳴高,不嚴四聲以競巧,發我至大至剛之氣,導學者以易知易入之塗。或者“因病成妍”(元遺山語),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拯士習人心於風靡波頽之際。知我罪我,願畢吾辭。

善乎王灼之言曰:“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雞漫志》)胡寅亦稱:“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酒邊詞·序》)所謂“向上一路”,所謂“逸懷浩氣”,並今日留心世運者之要圖,而爲學詞者所應抱之鵠的也。自東坡出,而詞中乃見傾蕩磊落之氣,足以推倒一世之豪傑,開拓萬古之心胸。繼以晁補之、葉夢得、陳與義、向子諲之徒,沿流揚波,以迄於南渡之際,悲歌慷慨,異境别開,而辛稼軒以一代雄才,蔚爲中堅人物,“所作大聲鏜鞳,小聲鏗鍧,横絶六合,掃空萬古。”(《後邨詩話》)一時作者,如張元幹、張孝祥、陸游之屬,從而輔翼之,以自成其爲豪傑之詞。劉克莊、劉辰翁,庶幾後勁。劉過、陳亮能作壯語,而聲不副其情,抑亦其次也。私意欲於浙、常二派之外,别建一宗,以東坡爲開山,稼軒爲冢嗣,而輔之以晁補之、葉夢得、張元幹、張孝祥、陸游、劉克莊諸人。以清雄洗繁縟,以沈摯去雕琢,以壯音變悽調,以淺語達深清,舉權奇磊落之懷,納諸鏜鞳鏗鍧之調。庶幾激揚蹈厲,少有裨於當時。世變亟矣,“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切乎聲”。(白居易《樂府古題·序》)世有以吾言爲然者乎?請事斯語。

前人有謂學蘇、辛將流爲粗獷者,此自不善學者之過,亦由其時代環境關係,勉作壯音,其性情懷抱,雅不相稱故也。必欲於蘇、辛之外,借助他山,則賀鑄之《東山樂府》、周邦彦之《清真集》,兼備剛柔之美,王灼曾以“奇崛”二字目之(見《碧雞漫志》)。參以二家,亦足化獷悍之習,而免末流之弊矣。

文芸閣先生(廷式)云:“詞家至南宋而極盛,亦至南宋而漸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聲多嘽緩,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則風雲月露、紅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邁往之士,無所用心,沿及元、明,而詞遂亡,亦其宜也。”(《雲起軒詞鈔·序》)吾人怵於國勢之阽危,與詞風之衰敝,深感文氏之説,實獲我心。而所謂詞至南宋而漸衰者,則沿文人之習見,以姜、吴一派,代表南宋詞家。文固力主辛、劉者,此派實創自東坡,而發揚於南宋也。文氏又致慨於“邇來作者雖衆,然論韻遵律,輒勝前人,而照天騰淵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極之志,甄綜百代之懷,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語也”(《雲起軒詞鈔·序》)。世有聞文氏之風而起者乎?願馨香禱祝以俟之。吾輩責任,不在繼往而在開來,不在守缺抱殘,而在發揚光大。彊邨先生稱文氏詞,有“拔戟異軍成特起,非關詞派有西江。兀傲故難雙”(《望江南·題雲起軒詞稿》)之句,此彊邨先生之所以爲大,在其能並蓄兼容也。世有“兀傲難雙”,如芸閣先生者乎?假長短句以警惕癡頑,發浩然之氣,而礪冰霜之節,願與當世學詞者共勉之矣。

(原載《詞學季刊》第二卷第二號,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