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曰:“詞家之有清真,猶詩家之有杜少陵。”(《清真先生遺事》)周濟曰:“清真,集大成者也。”濟又教人以學詞之次第云:“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宋四家詞選目録·序論》)近人論詞之最高標準,爲一“渾”字,周濟以“渾化”目清真,是以清真爲詞家之極則。宋陳郁亦稱:“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嬛妓女知美成詞爲可愛。”(《藏一話腴》)然則清真信不媿古今來之詞學宗師,而爲萬流所崇仰也!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錢塘人。疎雋少檢,不爲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書。元豐初,遊京師,獻《汴都賦》萬餘言。神宗異之,命侍臣讀於邇英閣,召赴政事堂,自太學諸生一命爲正。居五歲不遷,益盡力於辭章。出教授廬州,知溧水縣,還爲國子主簿。哲宗召對,使誦前賦,除祕書省正字,歷校書郎、考功員外郎、衞尉宗正少卿,兼議禮局檢討,以直龍圖閣知河中府。徽宗欲使畢《禮書》,復留之。逾年,乃知龍德府(王國維云:當作隆德),徙明州。入拜祕書監,進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未幾,知順昌府,徙處州。旋罷官,居睦州。適方臘反,還杭州,又絶江之揚州,過天長,至南京,卒於鴻慶宫齋廳,年六十六。(《宋史·文苑傳》六,參《清真先生遺事》)今所見邦彦詞集,有毛氏汲古閣《宋六十家詞》本、王氏《四印齋所刻詞》本、許氏《西泠詞萃》本、鄭氏文焯精校本、陶氏《涉園續刊宋金元明本詞》景宋陳元龍注本、朱氏《彊邨叢書》陳注本,除王、鄭二刻題《清真集》外,餘並稱《片玉集》。

考清真之生平,以一賦而得三朝之眷(樓鑰、陳郁説並同)。賦多古文奇字。方李左丞(清臣)讀於邇英閣,多以邊旁言之。(《咸淳臨安志·人物傳》)樓鑰考之羣書,略爲音釋,猶有“闕其未知者以俟博雅之君子”之言,而於《清真先生文集·序》中,復有如下之稱述:

其學道退然,委順知命,人望之如木鷄,自以爲喜,此尤世所未知者。樂府播傳,風流自命。又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顧曲名堂,不能自已。人必以爲豪放飄逸,高視古人,非攻苦力學以寸進者。及詳味其辭,經史百家之言,盤屈於筆下,若自己出。一何用功之深,而致力之精耶?(《攻媿集》卷五十三)

據此,知清真之學,雖專注於辭章,而博覽羣書,儲材至富,一如杜甫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者,此清真詞成就之始基也。詞體之進展,本與音樂爲緣。《宋史》稱:“邦彦好音樂,能自度曲。”張炎亦云:“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由是八十四調之聲稍傳,而美成諸人又復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爲之,其曲遂繁。”(《詞源》卷下)清真在當時音樂界中,既居要職,又得万俟詠、田爲等與之商榷律吕。據《碧雞漫志》二云:

崇寧間,建大晟樂府,周美成作提舉官,而製撰官又有七。万俟詠雅言,元祐詩賦科老手也。三舍法行,不復進取,放意歌酒,自稱大梁詞隱,每出一章,信宿喧傳都下。政和初,召試補官,置大晟樂府製撰之職。新廣八十四調,患譜弗傳,雅言請以盛德大業及祥瑞事迹製詞實譜。有旨依月用律,月進一曲,自此新譜稍傳。時田爲不伐亦供職大樂,衆謂樂府得人云。

大晟樂府爲當日政府所設之最高音樂機關,網羅專門人才,既如《漫志》所稱之美備。以是創製新譜,其曲遂繁。清真實總其成,自製當不爲少。雅言詞既絶出,美成目之曰《大聲》,不伐才思與雅言抗行(並詳《漫志》二),又善琵琶,無行(《宋史·樂志》四)。雅言《大聲集》,美成、不伐皆爲作序(《直齋書録解題》二十一),雖與不伐詞集俱不傳,而三人之交誼,與當日共同研討樂律,極意歌詞之關係,可以推知。《漫志》又稱:

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時時度曲。周美成與有瓜葛,每得一解,即爲製詞,故周集中多新聲。

與《避暑録話》所載“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爲詞,始行於世”者,彷彿相類。其沈浸於音樂環境中者如此,此爲清真詞成就之又一主因也。

邦彦叔父有名邠者,“熙寧間,蘇氏倅杭,多與醻唱,所謂周長官者是也”(《咸淳臨安志》)。考熙寧五年至七年(1072—1074),軾在杭州通判任,邦彦時已十八九歲。軾爲邠題《雁蕩圖》詩,有“西湖三載與君同”之句,則二人蹤跡之密,蓋可推知。軾喜宏奬風流,對此“通家子”,宜其樂於奬掖,乃兩家集中,皆不一見姓名,豈邦彦少時,果如《宋史》所言“疏雋少檢,不爲鄉里所重”耶?時當柳詞盛行之後,東坡出而思所以摧陷廓清之,對通家子弟之學爲詞者,定以柳七爲戒。邦彦乃絶不受其影響,意或由於性格志趣之不同。邦彦以元豐二年(1079)入京師,遊太學。(王國維《清真先生年表》)是年八月,東坡即由湖州逮赴臺獄,旋責授黄州團練副使(王宗稷編《蘇文忠公年譜》),自是彼此即無相值之期。邦彦在汴梁,先後歷十餘載,爲太學正後,既益盡力於辭章,則與“元祐詩賦科老手”之大梁詞隱,必多交往。其詞學淵源,不期然而接受柳永風氣。王灼列舉當時諸作者云:

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處度叔姪、晁次膺、万俟雅言,皆有佳句,就中雅言又絶出。然六人者,源流從柳氏來,病於無韻。雅言初自編集,分兩體,曰“雅詞”,曰“側豔”,目之曰“勝萱麗藻”。後召試入官,以“側豔體”無賴太甚,削去之。再編成集,分五體:曰“應制”,曰“風月脂粉”,曰“雪月風花”,曰“脂粉才情”,曰“雜類”,周美成目之曰《大聲》。次膺亦間作“側豔”(《漫志》二)。

所謂“側豔小詞”,即爲柳永一派之專業。反觀《大聲集》五類所標諸目,一望而知皆屬應歌之詞。邦彦年少風流,又居汴梁聲歌繁盛之地,閒游坊曲,自在意中。集中側豔之詞,時有存者。如《青玉案》云:

良夜燈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罷歌闌人散後,琵琶輕放,語聲低顫,滅燭來相就。  玉體偎人情何厚,輕惜輕憐轉唧 。雨散雲收眉兒皺,只愁彰露,那人知後,把我來僝僽。

試與《樂章集》中“淫冶謳歌”之作相較,亦“伯仲之間”。此類作品,或亦有如雅言之悔其“無賴太甚”,稍自芟除。今所傳清真詞,要多淳雅之作耳。《耆舊續聞》:

美成至汴,主角妓李師師家,爲賦《洛陽春》云:“眉共春山争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溼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簫閒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闌愁,但問取亭前柳。”師師欲委身而未能也。

此外,張端義《貴耳集》及周密《浩然齋雅談》,對邦彦與李師師事,並有紀述,以爲《少年游》“并刀如水”闋,及《蘭陵王》“柳陰直”闋,皆作於在汴時,而覈其歲月,時復乖舛,鄭文焯、王國維二氏,已力闢其非(詳鄭著《清真詞校後録要》及王著《清真先生遺事》)。然觀集中追念舊歡之詞,如《瑞龍吟》諸作,其居汴京日,必有所戀,殆可無疑。吾嘗論曲子詞之發展情形,往往與倡樓妓館,發生密切關係,即清真亦何莫不然。私意以爲論清真詞之作風,言其師友淵源,則不免於万俟詠諸人,以上迄柳永之影響。言其音樂環境,則前期流連坊曲,獲助於教曲伎師;後期提舉大晟,集思於同官諸友。即其所以與東坡異趣,大約亦以此種因緣,非偶然而已也。

至言清真詞之風格,則王灼嘗以“奇崛”二字當之。王氏不喜柳永,而頗崇清真。其説云:

柳耆卿《樂章集》,世多愛賞該洽(案:此處疑有脱字) [1] ,序事閒暇,有首有尾,亦間出佳語,又能擇聲律諧美者用之。惟是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脱村野,而聲態可憎。前輩云:“《離騷》寂寞千年後,《戚氏》淒涼一曲終。”《戚氏》,柳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吴音子》諸曲,周《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或謂深勁乏韻,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漫志》二)

吾人於此,可見柳詞當日之所以盛行,蓋由於“聲律諧美”與“淺近卑俗”,而清真詞之高處,乃反以“深勁乏韻”見譏,殊不知“深勁”二字,正其所以能於《樂章》、《淮海》之外,别樹一幟,而尤以用筆之拗怒奇恣,最爲難能。此雖由於天才學力之高,然於倚曲方面,實有絶大關係。據毛幵《樵隱筆録》:

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以周詞凡三换頭,至末段聲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其譜傳自趙忠簡家。忠簡於建炎丁未九日南渡,泊舟儀真江口,遇宣和大晟樂府協律郎某,叩獲九重故譜,因令家伎習之,遂流傳於外。

今《清真集》中之《蘭陵王》,下注“越調”。北齊時,有《蘭陵王入陣曲》。王灼曰:“今越調《蘭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遺聲也。”(《漫志》四)證以毛説,則此越調《蘭陵王》,疑爲當時大晟府因舊曲創新聲之一,而又謂爲“九重故譜”,則非坊曲流行之曲可知。其詞雖敍離情,而以聲之激越,讀之使人慷慨。清真詞之高者,如《瑞龍吟》、《大酺》、《西河》、《過秦樓》、《氐州第一》、《尉遲杯》、《繞佛閣》、《浪淘沙慢》、《拜星月慢》之屬,幾全以健筆寫柔情,則王灼以“奇崛”評周詞,蓋爲獨具隻眼矣。《樂章集》中,雖羇旅行役之詞,時亦有大開大闔之筆,未盡如王灼所云“淺近卑俗”者,然欲求如清真《大酺》諸作之聲情激越、削盡浮靡之音者,實不多見。王國維云:

故先生之詞,於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清真先生遺事》)

承認周詞風格之高,半屬音樂關係,實爲知言。惟謂詞中所注宫調,不出教坊十八調之外,即斷定“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而爲隋、唐以來之燕樂”,一似清真詞皆依舊曲而製者,其説未免含混。使果皆爲隋、唐舊曲,則《蘭陵王》不必傳自“九重”,又何必教坊老笛師始能倚之以節歌者乎?

自宋以來,論清真詞者,除王灼外,真知蓋寡。張炎對周詞之評語,以“渾厚和雅”(《詞源》卷下)當之,尚有見地。至清代賀裳謂:“清真雖未高出,大致匀浄,有柳欹花嚲之致。”(《皺水軒詞筌》)彭孫遹謂:“美成詞如十三女子,玉豔珠鮮,政未可以其軟媚而少之也。”(《金粟詞話》)二説恰與王説相反。彼蓋徒見周詞多言兒女之情,而不深味其聲情激越之處,譏以“軟媚”,非特爲皮相之談,抑亦掩却清真真面目矣。劉熙載沿賀、彭之説,更從而詆毁清真,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豔精工,只是當不得一箇‘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藝概》)詞以抒情爲主,苟其言皆出於性情之正,即偏“軟媚”,何不貞之有?又況周詞本不以“軟媚”爲工乎?自常州派出,而清真詞始大顯於清代。周濟能知其“渾化”,而不能見其“奇崛”。近人馮煦乃引毛先舒之説曰:“北宋詞之盛也,其妙處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豔冶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氣取,豔冶可以言工,高健幽咽,則關乎神理骨性,難可強也。”又曰“言欲層深,語欲渾成”,意以屬之清真(《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庶幾允當。然則欲見周詞之風格,畢竟當於高健幽咽,層深渾成處,參取消息矣。

清真詞格,既約略如上所言,更檢集中諸詞,其有時地可考者,猶能藉以推知其環境改移,與作風轉變之迹。清真軟媚之作,大抵成於少日居汴京時。例如《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温,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貴耳集》稱:“道君(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於牀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云‘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彦悉聞之,櫽括成《少年游》云云。”王國維謂:“徽宗微行,始於政和而極於宣和,政和元年,先生已五十六歲,官至列卿,應無冶游之事。”(《清真先生遺事》)似《少年游》一類温柔狎暱之作,自不似五六十歲人所爲,假定此爲邦彦少年居汴贈妓之詞,殆無疑義。邦彦留汴京逾十載,三十後始出京,教授廬州,旋復流轉荆州,侘傺無聊,稍捐綺思,詞境亦漸由軟媚而入於淒惋。例如《少年游·荆州作》:

南都石黛掃晴山,衣薄耐朝寒。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捲簾看。  而今麗日明如洗,南陌 雕鞍。舊賞園林,喜無風雨,春鳥報平安。

看似清麗,而絃外多悽抑之音。迨元祐八年(1093),邦彦遷知溧水縣。溧水爲負山邑,官賦浩穰,民訟紛沓,似不可以絃歌爲政,而邦彦於撥煩治劇之中,不妨舒嘯,一觴一詠,句中有眼。其所治後圃,有亭曰姑射,有堂曰蕭閒,皆取神仙中事,揭而名之,可以想像其襟抱之不凡(節強焕《題周美成詞》)。證以樓鑰所稱“學道退然,委順知命,人望之如木鷄,自以爲喜”者,知其人自遭時變,漂零不偶(《重進汴都賦表》),即性情亦因之而變化,無復少年“疎雋少檢”之風矣。斯時作品,如《鶴沖天》、《隔浦蓮近拍》之清疎,《滿庭芳》之幽咽,皆有時地可考,足見作風之轉移。且舉《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一闋爲例: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鑪烟。人静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緑濺濺。憑闌久,黄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絃。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當邦彦自荆州東下,道出金陵,有《齊天樂·秋思》、《西河·詠金陵》之作,沈鬱頓挫,已漸開官溧水後之作風。録《齊天樂》如下:

緑蕪彫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翦。雲窗静掩。歎重拂羅裀,頓疎花簟。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荆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邦彦居溧水約四年,復入京爲國子主簿。十年之内,超擢清班。雖霜鬢催人,應捐綺思,《禮書》待草,稍阻清歡。然而舊曲桃根,問渡頭之艇子,重來崔護,寄幽怨於東風,結習未空,情難自制。斯時詞格,乃一出之以沈鬱頓挫。例如《瑞龍吟》: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竚。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户。侵晨淺約宫黄,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近人吴梅對於此闋,有極詳盡之説明,足驗清真詞技術上之精進。兹爲轉録如下:

《瑞龍吟》一首,宗旨所在,在“傷離意緒”一語耳,而入手先指明地點,曰“章臺路”,却不從目前景物寫出,而云“還見”,此即沈鬱處也(須知梅梢桃樹,原來舊物,惟用“還見”云云,則令人感慨無端,低徊欲絶矣)。首疊末句云“定巢燕子,歸來舊處”,言燕子可歸舊處,所謂“前度劉郎”者,即欲歸舊處而不得,徒彳亍於“愔愔坊陌”,章臺故路而已,是又沈鬱處也。第二疊“黯凝竚”一語爲正文,而下文又曲折不言其人不在,反追想當日相見時狀態,用“因念”二字,則通體空靈矣,此頓挫處也。第三疊“前度劉郎”至“聲價如故”,言箇人不見,但見同里秋娘,未改聲價,是用側筆以襯正文,又頓挫處也。“燕臺”句用義山柳枝故事,情景恰合。“名園露飲,東城閒步”,當日己亦爲之,今則不知伴著誰人,賡續雅舉。此“知誰伴”三字,又沈鬱之至矣。“事與孤鴻去”三語,方説正文,以下説到歸院,層次井然,而字字淒切。末以“飛雨”、“風絮”作結,寓情於景,倍覺黯然。通體僅“黯凝竚”、“前度劉郎重到”、“傷離意緒”三語,爲作詞主意,此外則頓挫而復纏綿,空靈而又沈鬱,驟視之幾莫測其用筆之意,此所謂神化也。(《詞學通論》)

邦彦詞學之最大成就,當在重入京師時。蓋異地漂零,飽經憂患,舊游重憶,刺激恆多。益以年齡關係,技術日趨精巧。集中名作,如《大酺》、《六醜》、《蘭陵王》之類,料出此時。《浩然齋雅談》:

朝廷賜酺,師師又歌《大酺》、《六醜》二解,上(徽宗)顧教坊使袁祹問,祹曰:“此起居舍人新知潞州周邦彦作也。”問《六醜》之義,莫能對。急召邦彦問之,對曰:“此犯六調,皆聲之美者,然絶難歌。昔高陽氏有子六人,才而醜,故以比之。”

是《大酺》、《六醜》二調,皆作於在京日,故得遽播於師師之口。惟《雅談》誤記其時爲宣和中,鄭文焯氏已加駁斥,謂“《六醜》犯六調之曲,當在提舉大晟時所製”(《清真詞校後録要》)。史稱崇寧四年(1106),置大晟府(《宋史·徽宗紀》及《樂志》),時邦彦已五十歲,入京亦近十年。以《六醜》爲此一時期作品,鄭説近是。惟邦彦提舉大晟,據《碧雞漫志》及《詞源》,在崇寧間,而王國維則以爲在政和六年(1116)出知明州之後,尚待詳考耳。

邦彦既素好音樂,自崇寧至政和之末(1105—1117),十餘年間,多在汴梁。與万俟詠、田爲討論古音,製作新曲,亦此一時期事。《清真集》中之創調,殆以此一時期作品爲多矣。邦彦六十後,歷官順昌(今安徽阜陽縣)、處州(今浙江麗水縣),既而流轉於睦(今浙江建德縣)、杭之間,又遭方臘之亂,暮年蕭瑟,終客死於南京。其《西平樂》自序謂:“元豐初,予以布衣西上,過天長(安徽泗州)道中。……辛丑(1121)正月二十六日,避賊復遊故地,感歎歲月,偶成此詞。”邦彦詞之有時地可考者,蓋止於此。特録如下:

穉柳蘇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覺春賒。駝褐寒侵,正憐初日,輕陰抵死須遮。歎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遞,竚立塵沙。追念朱顔翠髮,曾到處、故地使人嗟。  道連三楚,天低四野,喬木依前,臨路欹斜。重慕想、東陵晦迹,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何況風流鬢未華。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家。

細玩此闋,一種蕭颯悽涼景象,想見作者内心之悲哀,結構亦不及前述諸作之謹嚴,所謂“深勁”之風格,駸不復有。年齡環境與作風之消長,從可知矣。

清真詞以年齡環境關係,而作風隨之變移,既如上述。若其流傳之廣,影響之大,一則由於聲律之美,二則由於文字之工。明毛晉稱:“美成當徽廟時,提舉大晟樂府,每製一調,名流輒依律賡唱。獨東楚方千里、樂安楊澤民,有和清真全詞各一卷,或合爲《三英集》行世。”(《宋六十家詞》本《和清真詞·跋》)後又有陳允平《西麓繼周集》(《彊邨叢書》本),全和周詞,此其文字方面,影響於當世詞壇最深者也。至其流播歌者之口,亦較其他作家爲最久長。樓鑰既稱:“公之殁,距今八十餘載,世之能誦公賦者蓋寡,而樂府之詞盛行於世。”(《清真先生文集·序》)強焕爲邦彦搜輯遺詞,刊於溧水,亦言“不謂於八十餘載之後,踵公舊蹤,暇日從容式燕嘉賓,歌者在上,果以公之詞爲首唱”(《題周美成詞》)。則知清真詞至南宋中葉,猶盛播於管絃也。後此大晟餘韻,嗣音闃然,而歌唱周詞,時有紀録。一見於吴文英《惜黄花慢》詞序:

吴江夜泊,惜别邦人,趙簿攜妓侑尊,連歌數闋,皆清真詞。(《夢窗詞集》)

再見於張炎《國香》詞序:

沈梅嬌,杭妓也。忽於京都見之,把酒相勞苦,猶能歌周清真《意難忘》、《臺城路》二曲。因囑余記其事,詞成,以羅帕書之。(《山中白雲詞》一)

三見於張炎《意難忘》詞序:

中吴車氏號秀卿,樂部中之翹楚者,歌美成曲,得其音旨。余每聽輒愛嘆不能已,因賦此以贈。余謂有善歌而無善聽,雖抑揚高下,聲字相宣,傾耳者指不多屈,曾不若春蚓秋蛩,争聲響于月籬烟砌間,絶無僅有。余深感於斯,爲之賞音,豈亦善聽者耶?(《山中白雲詞》四)

張氏二詞,殆皆作於宋亡之後。據近人馮沅君《玉田先生年譜》,炎以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北遊,逾年,始自燕歸杭(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月刊》第一卷第三號),《國香》詞中有“不道留仙不住,便無夢吹到南枝,相看兩流落,掩面凝羞,怕説當時”之句,即充分表現亡國哀音,必爲至元二十七年之作。時距清真之没,已一百七十年。張氏所稱“猶能歌”者,足見其爲僅存之碩果已。至《意難忘》詞序所云“抑揚高下,聲字相宣”,猶能想像清真詞聲情之妙,而“傾耳者指不多屈”一語,則反映當日北曲之盛行,宋人歌詞之法,已不絶如縷。總之,清真在歌壇上之勢力,發迹於汴梁,盛行於大江南北,以北迄於燕、薊,歷二百載之久,信極樂歌史上之偉觀矣。

復次,自元人沈伯時著《樂府指迷》謂“凡作詞,當以清真爲主。蓋清真最爲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其所以當行出色,而爲學者宗法,一如詩家之有杜少陵者,蓋不僅在其文字之富豔精工,而尤在其法度之可資循守。即於技術方面,有特殊之造詣。兹將其可以言傳者,約略舉例言之:

(一)字句方面。陳振孫云:“(美成詞)多用唐人語,櫽括入律,混然天成。”(《直齋書録解題》)張炎亦稱:“(美成)善於融化詞句。”(《詞源》卷下)其最顯著之例,如《西河·金陵》: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遶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遥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繫。空遺舊迹鬱蒼蒼,霧沈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説興亡,斜陽裏。

純用劉禹錫《金陵詩》:“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又“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穿插融化,氣象一新。淒涼感慨之音,出以拗怒健爽之筆,不似後來之專講字面者,奄奄無生氣也。

(二)結構方面。長調之難,難於結構嚴密,而有開闔變化之妙,開篇煞尾,亦不容輕易放過。沈伯時云:

結句須要放開,含有餘不盡之意,以景結尾最好。如清真之“斷腸院落,一簾風絮”(《瑞龍吟》),又“掩重關,徧城鐘鼓”(《掃花游》)之類是也。或以情結尾亦好,往往輕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風流子》),又云“夢魂凝想鴛侣”(《尉遲杯》)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却不可學也(《樂府指迷》)。

此論清真詞結句之利病,不爲無見,而近人況周頤對於“天便教人”等句之批評,則以爲“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説盡而愈無盡”(《蕙風詞話》二)。要在視何等情緒,以定表現之方法,斯得之耳。至論清真詞之全部章法,及拍搭襯副之妙,則可以《六醜·薔薇謝後作》一闋爲例:

正單衣試酒,悵客裏光陰虚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迹。爲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宫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静遶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别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近人任二北曾於所撰《研究詞集之方法》一文中詳説此詞云:

此詞大意,乃作者借謝後薔薇自表身世,時而單説人,時而單説花,時而花與人融會一處,時而表人與花之所同,時而表人不如花之處。曰“客裏”,曰“家何在”,曰“行客”,曰“漂流”,是其意旨所在也。前後闋固一貫。

前闋首二句説羇人,次三句説花謝,“春歸”實花謝之替代語也。以上皆襯副,“爲問”三句精粹。既謂因風雨之葬送,致傾國於無家,更謂因屬無家之物,故雖擅傾國之姿,風雨亦不見憐,含思哀惋之至——乃説花與説人融會之處也。“釵鈿”三句襯副,“多情”三句精粹。“但”字非“僅有”之意,乃轉語“猶有”之意也。零落之餘,祇遺香澤,應無復追惜之人物,但蜂蝶癡憨,猶來叩窗尋問,堪許知己。言外謂客裏飄零,終不能得慰藉,人固不如謝後之薔薇耳。何以知其然?曰:兩處精粹,皆特用問語領起,重在表示無家與無人追惜之意,甚分明也。

後闋“東園”三句,因物及人,襯副而已,引起下文牽衣話别,強簪殘英,及斷紅難見三事。“成歎息”一語,直貫到底,所歎息者上三事皆在内也。落花向行客話别,自多同病之憐,殘英強簪,乃令人回想芳時姿韻,映帶謝後景況,有無限珍惜。推此珍惜之意,覺芳時固當鄭重,即謝時亦何容草草,斷紅之内,固仍寓相思無限也。前一事花與人自爲聯絡,後二事似全説花,而由花與人之處,消息只可以神會,而難於説實。末句復用一問語以示有物無可表見之意。若於“東園”三句之詞意中,即先安排流水,則歇拍之“潮汐”、“斷紅”便屬有根,組織乃益爲緻密矣。

章法乃因人及物,因物及人,糾紐拍搭而成;修辭則專擇情景幽通之處,融會入細,並重用問語,以提明意旨。(以上見《東方雜誌》第二十五卷第九號)

由任説以研讀清真詞,於其結構、技術與表情之方式,殆可以思過半矣。故不憚煩冗而全録之。

(三)筆力方面。王灼既以“奇崛”評清真,前經論及。即如吴梅所稱之“沈鬱頓挫”,亦關於用筆方面,其説蓋本於清季陳廷焯。廷焯對清真之用筆變化處,頗有深切之見解。其言曰:

美成詞,操縱處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闋。上二疊寫别離之苦,如“掩紅淚、玉手親折”等句,故作瑣碎之筆。至末段云:“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蓄勢在後,驟雨飄風,不可遏抑。歌至曲終,覺萬彙哀鳴,天地變色,老杜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也。(《白雨齋詞話》一)

又云:

美成《解語花·元宵》後半闋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縱筆揮灑,有水逝雲卷、風馳電掣之感。(同上)

清真詞,雖寫兒女柔情及羇旅行役之感,而能大筆振迅,幽咽而不流於纖靡,富豔而不失之狂蕩,其關鍵皆在於此。近人梁啓超以清真表情法爲“吞咽式”而推爲“促節”聖手(説詳《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且舉《蘭陵王》爲例:

柳陰直,烟裏絲絲弄碧。隋隄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緜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絃,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恨堆積。漸别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沈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梁氏解釋所謂“吞咽式”,謂:“他們在飲恨的狀態底下,情感纔發洩到喉嚨,又咽回肚子裏去了。所以音節很短促,若斷若續。”殊不知在“詞”一方面,音節之短促與靡曼,半由於曲調之關係,半由於筆力之伸縮,如清真此闋,一以“奇崛”之筆出之,故無一語不吞吐,而繁音促節,讀之使人神往。凡此,皆清真筆力之雄強,有以致之也。

清真詞既有濃摯之感情與精巧之技術,故能絶出當時,垂範後世。清代號爲詞學中興,自周濟《四家詞選》以清真爲極則,因以建立“常州詞派”。近代王(鵬運)、朱(孝臧)、鄭(文焯)、況(周頤)諸大師,無不扇揚餘烈,迄於今日而未有已,則《清真》一集,衣被於樂壇與詞壇者,蓋近千年,嗚呼盛矣!

(原載《詞學季刊》第二卷第四號,一九三五年七月十六日)

注解:

[1]  編者案:據岳珍《碧鷄漫志校正》,“愛賞”下脱“其實”兩字,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