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論四聲與樂律之關係

自宫譜失傳,而填詞者已不知協律爲何事。然宫調緣於律吕,歌詞出自語言,其抗墜抑揚,疾徐高下,所以表達一切情感者,理本無殊。方成培曰:“音自人心而生,律由古聖而作。人心千古不死,則律法終古不亡,古調雖有淪廢,固可尋繹而知也。”又曰:“以八音自然之聲,合人喉舌自然之聲,高下一貫,無相奪倫而成樂矣。”(《香硯居詞塵·宫調發揮》)樂有抑揚高下之節,聲有平上去入之差,準此以談,則四聲與音律,雖爲二事,然於歌譜散亡之後,由四聲以推究各詞調聲韻組織上之所由殊,與夫聲詞配合之理,亦可得其彷彿。若執四聲以當宫律之律,則又差以毫釐,失之千里矣。

二 論四聲之性質

萬樹《詞律·發凡》云:“自沈吴興分四聲以來,凡用韻樂府,無不調平仄者。至唐律以後,浸淫而爲詞,尤以諧聲爲主。倘平仄失調,則不可入調。”所謂四聲者,平、上、去、入也。平謂之平,上、去、入總謂之仄。萬氏云:“平止一途,仄兼上、去、入三種,不可遇仄而以三聲概填。蓋一調之中,可概者十之六七,不可概者十之三四,須斟酌而後下字,方得無疵。此其故當於口中熟吟,自得其理。夫一調有一調之風度聲響,若上、去互易,則調不振起,自成落腔。”觀其嚴於上、去之分,蓋有其學理與經驗上之根據。其言曰:“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又曰:“名詞轉折跌蕩處,多用去聲,何也?三聲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則獨異。故余嘗竊謂論聲雖以一平對三仄,論歌則當以去對平、上、入也。當用去者,非去則激不起”(《詞律·發凡》),此皆深造有得之言。黄九烟論曲,有“三仄應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之句,亦謂此也。

三 論平仄在歌詞上之運用

填詞家對於平仄四聲之運用,不出兩途。或寬或嚴,亦各因其所用之調而異。大抵尋常通行之調,率以兩平兩仄相間,其體出於唐人近體律、絶詩者,多可不必拘泥。例如唐、五代人所製之小令:

《望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緑如藍,能不憶江南。(白居易

前調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温庭筠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李後主)

《浣溪沙》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迹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待月池臺空逝水,蔭花樓閣漫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李後主)

前調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 手入長安?(韋莊)

《謁金門》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緑。柳外飛來雙羽玉,弄晴相對浴。  樓外翠簾高軸,倚徧闌干幾曲。雲淡水平煙樹簇,寸心千里目。(韋莊)

前調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  鬭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馮延巳)

試取上列同調之詞,加以比較,不但三仄不拘上、去,單字亦可仄可平。此由其體勢之構成,即取五、七言近體詩句法,加以解散而錯落之,調聲以雙字爲主,且音律亦不似宋代慢詞興起後之嚴故也。

四 論去聲字在歌詞上之特殊地位

慢詞句法上之聲韻組織,亦多與五、七言近體詩相同者,如《滿庭芳》、《水龍吟》、《念奴嬌》、《賀新郎》之類,雖四言、六言參用,而仍不背兩平兩仄相間之原則,惟《念奴嬌》之兩結,率用平仄平仄,爲稍異於近體詩耳。傳作對於上、去之辨,猶未甚嚴也。迨柳永周邦彦之徒,究心樂律,而歌詞上之句法組織,乃漸與近體詩分道揚鑣,其後來所謂拗體,不特一字之平仄,必須遵守,即上、去亦不容輕易放過者,則以其調聲之法,已别費經營故也。例如《八六子》之雙結,必用去平去平,則以雙字喫緊之處,悉用平聲,非上加兩去聲字,調難振起故也。録一闋示例:

《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别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娱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黄鸝又啼數聲。(秦觀)

又如小令中《太常引》之雙結,四字三平一仄,仄必去聲,亦同此理。兹取辛棄疾二詞爲例: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髮、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前調

仙機似欲織纖羅,髣髴度金梭。無奈玉纖何。却彈作、清商恨多。  珠簾影裏,如花半面,絶勝隔簾歌。世路苦風波,且痛飲、公無渡河。

右所列舉,皆一調中偶有一二句句法稍異者,其不容隨意出入已如此。他如《齊天樂》,本亦通行之詞,而有三處宜用去、上聲。例如《清真詞》:

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翦。雲窗静掩。歎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練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荆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蒭,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右詞如“静掩”、“眺遠”、“照斂”,皆去、上,不可任用他聲(參用吴梅説)。又如姜夔之《眉嫵》:

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信馬青樓去,重簾下,娉婷人妙飛燕。翠尊共款,聽豔歌、郎意先感。便攜手、月地雲階裏,愛良夜微暖。  無限風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春纜。亂紅萬點,悵斷魂、煙水遥遠。又争似、相攜乘一舸,鎮長見。

右詞除“信馬”、“共款”、“萬點”,必須用去、上外,如“人妙飛燕”、“郎意先感”、“良夜微暖”、“偷寄香翰”、“還解春纜”、“煙水遥遠”,皆仄平仄平,爲句法組織之微異者,不可不知也。

五 論拗體澀調應嚴守四聲

復次,詞中之拗體澀調,其平仄四聲之運用,尤不可不確守成規。清真、白石、夢窗三家,此例尤夥。《清真詞》如《瑞龍吟》之“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紅林檎近》之“高柳春纔軟,凍梅寒更香。暮雪助清峭,玉塵散林塘”、“冷落詞賦客,蕭索水雲鄉”、“夜長莫惜空酒觴”,《倒犯》之“駐馬望素魄”,《憶舊游》之“東風竟日吹露桃”,《花犯》之“今年對花太悤悤”,《六醜》之“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浣溪沙慢》之“水竹舊院落,櫻筍新蔬果”;《白石詞》如平韻《滿江紅》之“正一望千頃翠瀾”,《暗香》之“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遥,夜雪初積”,《淒涼犯》之“怕悤悤不肯寄與,誤後約”,《秋宵吟》之“今夕何夕恨未了”;《夢窗詞》如《鶯啼序》之“快展曠眼”、“傍柳繫馬”、“藍霞遼海沈過雁”,《西子妝》之“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霜花腴》之“病懷強寬”、“更移畫船”,此等遽數不能悉終,原亦不必因難見巧。然其句法組織既特異,吾人苟倚曲填詞,遇此等處,即對於四聲之辨,不容稍忽。蓋一字之配合,各有其聲律上之作用,稍經移易,便不復成腔矣。

六 論去聲字在詞中轉折處之關係

又詞中换韻處,其承上啓下之領句或呼應字,例用去聲,方覺振起有力。萬氏所謂“有一要訣,曰名詞轉折跌宕處,多用去聲”者是也。如秦觀《八六子》“念柳外青驄别後”之“念”字,“正消凝”之“正”字;周邦彦《蘭陵王》“望人在天北”之“望”字,“漸别浦縈迴”之“漸”字,“念月榭攜手”之“念”字;姜夔《揚州慢》“過春風十里”之“過”字,“自胡馬窺江去後”之“自”字,“漸黄昏清角吹寒”之“漸”字,最爲明顯。所謂去聲字之妙用如此,學者可資“隅反”矣。

(原載《詞學季刊》第三卷第二號,一九三六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