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詞謂之倚聲之學,不稱“作”而稱“填”,明其所以異於古、今體詩者,在其句度長短之數、聲韻平上之差,必依所用之曲調爲準。元微之《樂府古題·序》所謂“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者,即填詞之所從托始也。原古人製曲之初,必具有各種不同之情感。《樂記》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入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一種曲調之組成,必其人之心有所感,而藉抑揚抗墜之音節以表達之,所謂相應生變,變而成方者是也。依曲調以填詞,則歌詞所表之情,宜與曲中所表之情相應。若但以依“曲拍爲句”,爲之盡填詞之能事,則亦等於作長短句之律詩耳。唐、宋歌詞之法,既久失傳,吾人未由聆其聲,以審知某一曲調所表之情爲何若?今但依譜填詞,縱極嚴於守律,而詞情未必與聲情相應,則亦終爲其“長短不葺之詩”已耳。

夷考唐、五代以及北宋諸名家,號稱知音識曲者之所爲詞,類於調名之外,不别標題,玩其詞情,率不離乎本意,而小令中如《更漏子》、《擣練子》之屬,尤其彰明較著者也。自蘇軾以横放傑出之才,借詞體以抒寫其磊落清雄之懷抱,“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碧雞漫志》二),以自成其爲“長短不葺之詩”,於是調外始别標題,而世人遂譏其多不協律。然覺所製赤壁懷古《念奴嬌》詞,激壯之詞情,固極與此調之聲情相稱,於聲詞配合之理,非漫不經心也。特後人不察,隨意濫填,或望文生義,將悲作喜,如《壽樓春》本爲悽調,而倚聲填詞者,誤用爲獻壽之作,如此之類,宋人即多有之。此自作者不審曲調之由來,與忽略聲情之大病,不得托於東坡以自解也。

詞本依聲而作,聲依曲調而異。詞爲文學之事,聲爲音樂之事。然二者並發於情之所感,而藉聲音以表達之。方成培曰:“以八音自然之聲,合人喉舌自然之聲,高下一貫,無相奪倫而成樂矣。”(《香硯居詞麈·宫調發揮》)樂以抑揚抗墜、疾徐高下之節,表達喜怒哀樂,萬有不同之情感。文人倚其聲而實之以文字,而文字之妙用,仍在其所代表之語言。舉凡語氣緩急之間,與夫輕重配合之理,又莫不與作者之情感相應。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聲成文謂之音”(《詩·大序》),必也三者吻合無間,乃爲能盡歌詞之能事。私意填詞既名倚聲之學,則凡句度之長短、協韻之疏密,與夫四聲輕重,錯綜配合之故,皆與曲中所表之情,有莫大關係。今雖宫譜久亡,遺音莫審,然就各家依聲而成之名製,懸一標的,以細研其聲韻組織之由,逐類比勘,宜猶可以發明若干原則,爲倚聲家之參鏡,且進而推闡其理,以自創長短句之新體歌詞。特爲人事所牽,不獲專心致力耳。

詞樂未亡之時,宋人對於選調填詞,即已不甚措意。然則居今日詞樂久亡之後,而欲求聲詞配合之理,將以何者爲標的乎?近人之治此學者,類喜選用周、吴諸家之僻調,嚴守其四聲,託於“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之遺意,以爲如此,可以盡填詞之能事矣。而一究其何以必須如此,則亦不能言其義。且選用僻調,而嚴守其四聲,以爲是可以協律矣,然則其他宋人習用之調,半及四聲,出入不可勝數者,將皆謂其爲不協律可乎?此又令人迷惘而無所問津矣。私意選調填詞,必視作者當時所感之情緒奚若,進而取古人所用之曲調,玩索其聲情,有與吾心坎所欲言相彷彿者,爲悲,爲喜,爲沈雄激壯,爲掩抑淒涼,爲哀豔纏綿,爲清空蕭灑,必也曲中之聲情,與吾所欲表達之詞情相應,斯爲得之。或謂宋人之作,已見混淆,吾人選調填詞,亦漫無標準,更將何所依據乎?曰:是果難言。然不妨逐類推求,以歸至當。宋賢知音者,如柳永周邦彦、賀鑄、姜夔諸家之創調,自可懸爲準則,即其他普通流行之調,亦未始不能推究其聲之所從來,與其聲韻組織所以異同之故,依類比勘,以得其情。其必不可知者,亦附諸“蓋闕”之義可耳。

王灼《碧雞漫志》云:“柳何敢知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吴音子》諸曲,周《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或謂深勁乏韻。”此所謂“奇崛”及“深勁乏韻”,當就其聲情言之。且將各詞迻録於下,以供參考。

賀作《六州歌頭》云: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黄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宂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繫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望湘人》云:

厭鶯聲到枕,花氣動簾,醉魂愁夢相半。被惜餘薰,帶驚賸眼,幾許傷春春晚。淚竹痕鮮,佩蘭香老,湘天濃暖。記小江、風月佳時,屢約非烟游伴。  須信鸞絃易斷,奈雲和再鼓,曲終人遠。認羅韤無蹤,舊處弄波清淺。青翰棹艤,白蘋洲畔,盡目臨皋飛觀。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

《吴音子》云:

别酒初銷,憮然弭櫂蒹葭浦。回首不見高城,青樓更何許?大艑軻峨,越商巴賈,萬恨龍鍾,篷下對語。  指征路,山缺處。孤烟起,歷歷聞津鼓。江豚吹浪,晚來風轉夜深雨。擁鼻微吟,斷腸新句,粉碧羅牋,封淚寄與。

周作《大酺》云:

對宿煙收,春禽静,飛雨時鳴高屋。牆頭青玉旆,洗鉛霜都盡,嫩梢相觸。潤逼琴絲,寒侵枕障,蟲網吹黏簾竹。郵亭無人處,聽簷聲不斷,困眠初熟。奈愁極頻驚,夢輕難記,自憐幽獨。  行人歸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車轂。怎奈向、蘭成憔悴,衞玠清羸,等閒時、易傷心目。未怪平陽客,雙淚落、笛中哀曲。況蕭索、青蕪國,紅糝鋪地,門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誰秉燭?

《蘭陵王》云: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絃,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恨堆積。漸别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沈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細玩上列各調,所由奇崛之故,有關於句度方面者,有關於協韻方面者,有關於上下句平仄配合方面者。大抵奇偶相生,平仄相間用之,隔句用韻,或三句用韻者,音節最爲和婉。反是,則爲拗怒,爲迫促,爲急切怨怒之音。所謂奇偶相生者,謂三、五、七及二、四、六諸種句法,相間用之,則和婉而多軟媚之態。若多用偶數或奇數之句,則音節往往轉爲倔強。其在平仄配合方面,例如上句平平仄仄,下句仄仄平平,相間用之,不相凌犯,斯爲和婉。反是,則聲情即多乖異,而尤以遇協韻句之上句末一字,苟用同聲之字,音節或趨於悽抑,或入於激厲。二句結尾疊用平聲,易成悽抑,疊用仄聲便見激厲。此徵之其他各調,有可斷言者也。

至協韻之疎密,關係於表情之疾徐輕重者尤大。協韻之作用有二:一爲和諧音節。劉勰所謂“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文心雕龍·聲律篇》)是也。一爲調節情感。凡協韻處例爲表示語氣之停頓,或情緒之變移。故用韻疎密得中者其氣和,疎密過當者其情急。韻之疎密,隨所欲表之情境爲轉移,而所表之情,又以協韻爲之調節。此在七言歌行體中,已多識其妙用,又不獨唐、宋曲子詞爲然也。如上所舉五調,《六州歌頭》多以三字短句,層累聯翩而下,而又平仄互協,幾於句句用韻,頓覺繁絃急管,激楚蒼涼,引吭高歌,使人神王。此關於句度及協韻方面之灼然可見者也。《望湘人》句法,以四、六爲多,亦協仄韻,而協韻句之上一句末一字,用仄聲者四處。《吴音子》上下闋之後四句,全用四字句,一氣貫注,至最末一句,始協韻以資停頓,所謂“奇崛”者在此。二詞雖並寫傷離念遠之情而出以怨怒之音,故不以和婉爲尚也。《大酺》與《蘭陵王》,聲情之激越,亦可於聲韻組織上覘之。兩詞並用入聲韻,入聲短促,本宜表迫促憤怨,或清峻險峭之情。此徵之《念奴嬌》、《滿江紅》、《桂枝香》諸調之宜於豪壯激烈,而例用入聲韻,其聲情可想而知也。《大酺》一曲,除“洗”、“聽”、“奈”等領字外,上半闋用四字句竟至九句之多,而全闋協韻句之上句末一字,用仄聲者十處,於拗怒之中,遂見奇崛。《蘭陵王》於協韻緩急之間,極見激越蒼莽之致,而全闋除“曾見幾番”、“年去歲來”、“酒趁哀絃”、“别浦縈迴”等四句外,乃悉以仄聲字收句,此又平仄配合之極可研尋者也。

且《蘭陵王》、《六州歌頭》二調得聲之由來,具見宋人筆記,證以二詞聲韻組織,可想象其聲情。《碧雞漫志》四云:“《蘭陵王》,《北齊史》及《隋唐嘉話》稱:齊文襄之子長恭,封蘭陵王,與周師戰,嘗著假面對敵,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武士共歌謡之,曰《蘭陵王入陣曲》。今越調《蘭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遺聲也。”王氏雖未確定詞中之《蘭陵王》,即當時之《蘭陵王入陣曲》,然既有人以爲即其遺聲,則此調屬於激壯,猶可推想。激壯之音,流爲悲憤,爲怨怒,並由不平之氣,有以激發之。故周詞雖寫離情,而仍不失其激越之態。毛幵《樵隱筆録》云:“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以周詞凡三换頭,至末段聲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其譜傳自趙忠簡家。忠簡於建炎丁未九日南渡,泊舟儀真江口,遇宣和大晟樂府協律郎某,叩獲九重故譜,因令家伎習之,遂流傳於外。”此所云“末段聲尤激越”,吾人不妨持此標的,以細玩周詞,觀其在文字聲韻上所顯示之聲容爲何若,則聲詞配合之理,應可推知。倚聲填詞,非可漫然從事也。程大昌演繁露》云:“《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聲爲弔古詞,音調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文之。聞其歌,使人慷慨,良不與豔詞同科,誠可喜也。”據此,知《六州歌頭》得聲之由來,出於邊塞鼓吹曲,而“音調悲壯”、“聞其歌使人慷慨”,尤足想見此曲之聲情。試取賀詞讀之,有不覺其悲壯而爲之慷慨激昂者乎?原其悲壯之由,除前述三字短句,平仄互協,有如繁絃急管外,關於韻部之選用,亦宜注意及之。王驥德云:“如東、鍾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真、文之緩,車、遮之用,雜入聲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讀之令人不爽。”(《曲律·雜論》)此雖論曲之言,而詞曲聲韻之理,本無二致。即就《六州歌頭》一調言之,激壯爲其原有之聲情,故賀詞以東部之洪音韻配合之,詞情遂與聲情相稱,而推爲此調之傑作。其後張孝祥在建康留守席上賦此,改用庚、青部韻,雖仍駿發踔厲,不失爲悲壯激烈之音,然以較之賀詞,已稍不逮。迻録如下,以資比勘: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脱縱横。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静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迨乎韓元吉填此曲,改用支、微、齊韻,則轉爲悽調,萎而不振,非復激壯之音矣。其詞云:

春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争嘶。認蛾眉凝笑,臉薄拂燕脂。繡户曾窺,恨依依。  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淚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烟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暮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觀賀、張、韓三家之作,同用平韻,而以所屬韻部之差别,其結果已如此,則知填詞選調與聲韻配合之理,蓋有其不可逾越者在,而其要亦惟詞情與聲情相稱而已。

因上述諸例,進而推求柳、周、姜、吴諸家創製之調,宜更可以發見無數之原則與聲韻變化之妙用,而以時間精力所限,暫有未能,此特引其端緒耳。至於尋常習用之調,亦有可言。例如《念奴嬌》、《永遇樂》、《水龍吟》、《滿江紅》、《賀新郎》等五曲,世人恆用以抒寫豪壯之情。試加分析,而其所以宜於豪壯之故可知也。兹且各舉蘇、辛詞一闋以示例:

蘇作赤壁懷古《念奴嬌》云: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遥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又《永遇樂》云: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徧。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黄樓夜景,爲余浩歎。

辛作登建康賞心亭《水龍吟》云: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遥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游子。把吴鉤看了,闌干拍徧,無人會,登臨意。  休説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唤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又《滿江紅》云:

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人盡説、君家飛將,舊時英烈。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想王郎、結髮賦從戎,傳遺業。  腰間劍,聊彈鋏。尊中酒,堪爲别。況故人新擁,漢壇旌節。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説。但從今、記取楚臺風,庾樓月。

又别茂嘉十二弟《賀新郎》云:

緑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絶。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取上列五調,細玩其句度聲情,並見拗怒之勢。《永遇樂》、《水龍吟》皆多用四言句,而《永遇樂》每句用仄聲字結者,除協韻句外,尚有十一句之多。《水龍吟》除“楚天千里清秋”、“落日樓頭”、“可惜流年”三句外,亦全以仄聲字住。偶句數倍於奇句,於拗怒中見和諧,讀之自感雄強之態,宜蘇、辛一派作家,喜拈此類曲調,以抒寫其鬱勃豪放之情也。至《念奴嬌》、《滿江紅》、《賀新郎》三調,例以入聲韻爲準,取入聲之逼側,以盡情發洩壯烈之懷抱。其有改用上、去韻者,則雖作壯語,往往鬱而不宣,無裂石之奇聲,而有沈抑之情態。試以辛作《賀新郎》,持較葉夢得詞:

睡起流鶯語。掩蒼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上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漲緑,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誰采蘋花寄取?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雲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爲我,唱《金縷》?

及張元幹寄李伯紀丞相之作: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澀、銅華塵土。唤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細玩其聲情,而差别可知也。此調句法,雖奇偶相生,而全闋皆以仄聲字結句,故宜於悲壯情緒。然用入聲韻則慷慨激越,用去、上韻則沈咽悲涼。故知平仄配合,與協韻差别,皆能影響於表情也。《念奴嬌》與《滿江紅》音節之高抗,亦緣句末多仄聲字,而韻協入聲。且《念奴嬌》之雙結,並用四言與六言句法,四言句既以仄聲字住,六言句又作仄平平仄平仄,讀之自見拗怒。《滿江紅》上下闋各有七言二句,或對或不對,句末字又悉用仄聲,與律詩之以平對仄者異趣,兩句相犯,而聲容遂趨邀越。凡此,皆各調聲韻組織上之灼然可見者,倚聲家知習用,而不明其所以然之故,乃爲新學小生所詬病,以爲聲調格律,徒足束縛性靈,於文學及音樂,兩無所當,其然,豈其然哉?

復次,悽音之調,每多用上、去韻。其用平韻者,往往於協韻句之上一句,以平聲字住。平聲字音調舒長,用之過多,往往下垂而不克自振,故詞句中有四言用平平仄平者,其仄聲字必用去聲以振之,如《太常引》“欺人奈何”、“清光更多”(辛棄疾詞)之類是也。凡協仄聲韻之詞,其不協韻之句,多以仄聲字住者,音節恆趨拗怒,既如上述。反之,協平聲韻之詞,其不協韻之句,多以平聲字住者,音節即易流於淒涼低抑。例如柳永之《玉胡蝶》: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黄。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辜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遥,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

吴文英之《高陽臺》:

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闌淺畫成圖。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東風緊送斜陽下,弄舊寒、晚酒醒餘。自消凝,能幾花前,頓老相如。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鑪。怕艤游船,臨流可奈清臞?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莫重來、吹盡香緜,淚滿平蕪。

試玩二調聲情,淒涼掩抑,若不自勝。《高陽臺》以平聲收句之處尤多,兩結益難自振,此調不能作壯語,斷斷可知。又《壽樓春》所以爲哀慕之音,亦由各句用平聲字過量。如史達祖詞云:

裁春衫尋芳。記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幾度因風殘絮,照花斜陽。誰念我,今無腸。自少年、消磨疎狂。但聽雨挑燈,欹牀病酒,多夢睡時妝。  飛花去,良宵長。有絲闌舊曲,金譜新腔。最恨湘雲人散,楚蘭魂傷。身是客,愁爲鄉。算玉簫、猶逢韋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

且取平聲字過多之句,細加咀嚼,於聲韻配合之理,當可瞭然矣。

楊守齋(纘)稱:“作詞之要有五:第一要擇腔。腔不韻則勿作,如《塞翁吟》之衰颯,《帝臺春》之不順,《隔浦蓮》之寄煞,《鬥百花》之無味是也。”(《詞源》卷下附)自宫譜淪亡,腔之韻與不韻,吾人無從懸揣。然宋賢依聲填詞之名製,留供吾人玩索者至多,且詞爲最富音樂性之新體詩歌,聲韻組織,千彙萬狀。果能逐一比勘,深究語言音韻,與聲詞配合之宜,應可與古作者,遥遥相契。兹就所感,略引端倪,冀與海内倚聲家,共爲揚榷。挂一漏萬,讀者諒之!

二十六年六月十二日,脱稿於滬西之康橋寓居。

(《詞學季刊》第三卷第四號未刊稿)

注解:

[1]  編者案:此文擬刊於《詞學季刊》第三卷第四期,因抗戰爆發而中止出版,今據殘存稿樣予以收録。